序一
季羡林
王小甫同志把自己的博士论文增补、扩大了以后,即将付梓,索序于我。我对于他研究的这个题目没有深入探讨,不敢赞一词。但是对于与此书有关的中亚史地研究工作,却颇有一些意见想说一说,因此便答应了下来。
全世界都承认,中华民族是一个最爱历史的民族。我们不但注意写本国的历史,而且几乎在所有的正史中都有讲西域(中亚和新疆,甚至这地区以外的一些地方)的专章。在大量非正史的著作中,在所谓“杂史”里,有关西域的记载也大量存在。古代西域,虽然荒凉寂寞,但在人类历史上却起过极大的作用。中西文化交流的主要干线丝绸之路,就横贯此区。它对沿途各个国家在几千年的历史上起了促进作用,促进了经济、文化各方面的发展。如果没有这一条丝绸之路的话,人们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地区的国家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在历史上,这个地区多为游牧民族所统治,极端缺乏文献记载,所以现在研究起来有极大困难。幸而西方古代留下了少量文献,阿拉伯、伊朗等地的旅行家也留下了一些文献记载,稍稍照亮了这个地区的历史的暗云。而中国古代史籍中有关的文献记载比较系统地、比较全面地阐述了这个地区各方面的情况,其意义与价值远远超过了西方和伊斯兰国家的有关文献,从而受到了全世界有关学者的重视。他们都异口同声地承认,如果没有中国的文献记载,研究古代西域,研究丝绸之路,几乎是无法进行的。
但是汉文,尤其是古典汉文却绝非轻而易举就能掌握的。在这里,汉文几乎成了拦路虎。西方学者无论矣。即以日本而论,他们的学者学习古典汉文有悠久传统,有便利条件;可是,仔细推敲一下,他们对汉文的掌握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却绝不是没有问题的。日本老一代的西域古代史地专家做出了重大贡献。这一点必须承认。但是,他们的著作也间有问题。这些问题一方面出于对西域古代语言掌握不够,另一方面则出于对汉文古典文献的掌握也还没能达到得心应手的水平。年轻一代的日本西域史地学者,在掌握古代西域民族语言方面,较之老一代有很大的进步,但是,在掌握汉文方面,反而不及老一代。这是很值得注意的一点。
谈到中国这方面的学者,我们有我们的有利条件,但也有我们的不足之处。有利条件首先就是对汉文古典文献的掌握。虽然我们也绝不敢说毫无问题,我们的困难也还是不少的,年轻一代学人的掌握水平更与老一代有差距;但是,总体来看,同国外学者比起来看,我们的水平是颇能令人满意的。不足之处是,虽然我们注意西域已经有了两千来年的历史,可是到了近代,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却落后了。一直到19世纪末叶,西域研究才又稍稍抬头,出了一些研究古代西域史地的学者,写出了不少非常有水平的书。可是这些学者也有一个共同的缺点:不懂西域古代语言,不通西方近代语言。研究工作有点坐井观天的味道。接着来的是一个在政治上非常混乱的时期。政治经济的混乱影响了学术研究,其中也有西域古代史地的研究,几乎达到了后继无人的程度。其间也出了几个大师,如王国维、陈寅恪等,虽为中流砥柱,但又独木难支。西域研究变成了荒凉寂寞的沙漠。有识之士,惄然忧之。
一直到了最近十几年,我国西域古代史地的研究才逐渐昌盛起来。目前,老中青三结合的研究梯队,可以说是已经形成。这一个梯队的特点就在于,他们既通中国古典文献,又能通晓有关的西域古代民族语言,还能掌握一些西方当代通行的语言。广通声气,目光开阔,与全世界的专业同行有密切联系,与过去坐井观天的情景大异其趣,可以说是已经参加到世界学术研究的行列里来了。这在中国悠久的学术史上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是值得大书而特书的伟大事件。
在这一个学术梯队中,非常值得一提而且必须提的是中青年学者的茁壮成长。这种成长绝不仅限于西域古代史地的研究,在整个所谓东方学的范围内,都可以这样说。因为我现在谈的是西域古代史地研究,所以讲中青年学者也仅限于这个范围。为了给人们一些比较具体的印象,我想举出几个人的名字:张广达、耿世民、林悟殊、刘迎胜、蒋忠新、余太山、胡海燕、段晴、王邦维、林梅村、荣新江等等,这个名单不一定很全,仅就我记忆而及,不过举出几个例子而已。这些人的特点就是中西兼通,基本上掌握所需要的西域古代语文。他们又都能通解汉文古典文献,这就如虎生翼,可以与外国同行逐鹿学坛了。我绝不是说,他们都已十全十美。为学如逆水行舟,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年龄,任何国家,都要不懈地努力,他们也绝不能例外。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人是中国新一代的学人,前途是未可限量的。
我想把王小甫也归入这些学人中。我相信,他的这一部书就能够证明,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因此我怀着十分愉快的心情写了这一篇序。我原以为这篇序讲的都是书外的话,与本书关联不大。写完了以后,又觉得关联极大。究竟如何?请读者加以裁决。
1992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