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剖晓
自金山城寨遇袭后,突厥境内皆备足防范措施,从庭州到敦煌一带弥漫着死寂的氛围,且此时金山以北的葛逻禄部落又与回鹘发生冲突,局势十分紧张。
简在雾在北庭都护府得知西北地区的情况后,便打算沿阴山南山麓去往单于都护府,之后再渡河回到长安。虽然漠南一带路面崎岖,一路颠簸,但也远离纷乱地区,路况比较安全,只不过画沁雨被颠得一阵神志不清。
“路真是难走至极。”画沁雨遥望无际的大漠忿忿道。
“这地方看着是平坦广阔,走起来可就不一样了。”简在雾说道,“说不好在草皮和沙漠之下还藏有土坑,你可小心些别掉进去。”
“哼,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别乱操心。”画沁雨一脸不自在。
简在雾见状暗自发笑,方才她还气势汹汹,吓唬几下就蔫了,前后鲜明对比着实令人忍俊不禁。简在雾刚转过身准备继续赶路,却不料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回头发现载有物资的马车陷入一个土坑中,牵引马车的马匹也跌倒在地,驾马的车夫则被卡到马车座位上动弹不得。
眼看车夫即将随马车一起掉入坑中,简在雾立刻驾马而去甩出短棱钩住马车,画沁雨也反应过来,与众人一起将马车从坑里拉了上来。检查过后,马车的物资损失了一部分,整体损伤不大,不过牵引马车的马匹却扭伤了马蹄。
“刚才只是说说,没想到还真遇上了土坑。”简在雾伏在地上观察道。
“平日里好事没看你预见,灾祸倒是一说一个准,真像是彗星降世。”画沁雨摆出的表情十分鄙夷和忿然。
“唉,这也没办法,沙漠和草原难免会有沙鼠挖出的坑洞演化出来的土坑。”简在雾盘腿坐地,“现在牵引马车的马匹腿扭伤了,一时半会儿估计好不了。”
“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马匹有限,只能让牵引马车的马匹养好伤再走,贸然将坐骑马匹用作牵引马匹也不会增加行军速度。”简在雾起身拍拍土,“反正现在处于归途,也不缺时间,还可以和雨姑娘多相处相处。”
“……无赖至极。”画沁雨一脸嫌恶。
“啧,雨姑娘怎么学会口是心非了。”简在雾凑近道,“其实内心明明很想和我在一块呆着吧,可表面上却这么不情愿,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无耻之徒!”画沁雨气愤地离他远了些。
看着她的略微气愤的可爱表情,简在雾内心暗笑,随后咳嗽几下让部下停止围观。简在雾令人拿下几个马扎支起马车,再拆下马轭,将牵引马车的马匹牵出,再次仔细查看其伤势,不出他所料,马腿腕骨处确实扭伤发肿,估计是踩到坑洞后进而向下滑坡导致受伤。伤势难以评估轻重,但为了尽早归京,简在雾决定与众人到前方沿途的村庄寻求帮助,此地位于胡汉交界处,养马者甚多,如若没有兽医也可到当地居民手中购买马匹,将牵引的马匹替换下来。
此时虽已开春,但阴山草原上仍笼罩寒意,沙土与草芽混杂,树木遍布山壑,天空蔚蓝,白日低悬,淡黄的蒲公英花随风摇曳。与金山大漠的漫天风沙相比,阴山一带则略显生机。此地零散分布着一些村落,村民的来源较多,新来到此地的多是响应屯边政策前往边关的移民之后代,早已定居于此的则多是拓跋魏时戍守边疆的六镇军士的后代。
风和景丽,天高云淡,能住在这里,也算是与世无争吧。
简在雾一行人正沿着村庄行走时,迎面遇到一位老樵夫,对方虽须发灰白,但步伐仍矫健有力,即使身背箩筐和镰刀也从容不迫,口中时而吟唱诸如“天地无穷极,人命若朝霜”之类的词句,一听便是性格豁达之人。
简在雾见状趁机向其打听周围是否有兽医药铺或养马场。了解完情况后,老樵夫俯下身来观察了一下马腿的伤势,而后让众人跟自己回去,称自己会有解决办法,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面对老樵夫的邀请,简在雾有些迟疑,毕竟人生地不熟,倘若遇到些是非也难以招架,谁也不知道老樵夫究竟是何底细。不过事到如今,除了暂且相信老人之外也别无他法,简在雾随后吩咐众人牵引马车与自己跟随老樵夫而去,并再三嘱咐将武器藏在车中,如若发生意外则立刻抽出用以自卫。
众人一路上提心吊胆,跟随老樵夫来到家中后也时常戒备,直至老樵夫将白杨皮和白芷等药物捣碎之后给马服下后,这才放下心来,总算是没有意外发生。老樵夫让众人将马匹牵到附近的马厩里休息一段时间,过几天查看情况无恙后则可再次用于牵引马匹。
眼看天色已晚,老樵夫便邀请众人留宿。简在雾权衡之下便答应老人的邀请,令部下在柴房或庭院内居住,不得骚扰四周居民。不久后众人皆安定下来,简在雾总算舒了口气,随后向一旁的老樵夫道谢。
“多谢老先生出手相助,晚辈无以为报。”简在雾作揖道。
“无须多礼,本就是举手之劳。”老樵夫摆手道,”老朽我一直是闲云野鹤,与我不必拘泥礼节。”
“老先生真是洒脱随性,敢问尊名?”
“名字只是记号,无可言说。”老樵夫沉吟道,“硬要溯源的话,知道老朽我姓宇文即可。”
宇文氏,简在雾似乎在史籍中见过此姓氏,除前朝宇文化及和本朝宰相宇文士及与其子孙之外,前周朝的皇室同样出身自鲜卑宇文部。
“老先生莫非是……”简在雾迟疑道。
“如你所料,老朽我是个鲜卑人,祖上在拓跋魏太武帝时来到六镇戍边,自此便在阴山一带定居下来。”老樵夫说道,“曾经先父希望我能够继承祖上荣光,继而入朝为官,可我并无此打算,何况世家大族不可能让我去抢他们子孙的官位,久而久之,便在此地隐居起来,做些养马和采药之事。”
“老先生自谦了,能在此地营生之人本就豁达坚忍。”简在雾说道,“何况老先生时常吟唱子建之诗,更显雅好非常。”
“将军说笑,吟诗仅是闲来消遣,不足为提。”老樵夫说道,同时注意到了什么,“将军身上的玉佩形制特殊,莫非将军是兵气者?”
简在雾一惊,老樵夫仅从一块玉佩便知晓自己是兵气者?莫非对方也是兵气者才会有这样的敏锐?出于警惕,简在雾的手不断向刀上靠拢。
“将军多虑,老朽我并无他意。”老樵夫看出他的顾虑,从容笑道,“老朽祖上亦是兵气者,兵气气息在我这里具有几分细微的辨识度,这才斗胆一问。”
“老先生莫怪,实在是途中遇险过多,过于戒备,实在抱歉。”简在雾放松下来,“方才老先生说您祖上为兵气者,可兵气在则天皇帝时期才出现,那这其中的缘由是什么呢?”
“的确,如今人们多数认为兵气力量来自于长流之珠,也从无人质疑过它的另外来源。”老樵夫说道,“实际上,兵气的真正源头是人的内心力量。”
“人的内心力量?”简在雾有些诧异,“老先生是说……人的自身就蕴含兵气力量么?”
“确实如此,早在三国时就已有人意识身上蕴藏一股微弱的神秘力量,研究修炼后发现人的身上具备一种能够与武器相融合的力量,可以召唤出星宿、卦易和神兽进行作战,于是人们将这股力量命名为‘兵气’,即与武器结合产生的气力。尽管这股力量人人皆有,然而懂得修炼和驾驭兵气力量的人并不多,一段时间的浪淘沙后,只有部分鲜卑人和汉人勉强掌控了有关星宿的兵气力量。”
“那之后兵气力量是如何盛行起来的呢?”
“兵气盛行是很久之后的事,在长久的演化过程中,鲜卑的宇文部掌握了修炼兵气的妙诀,但不好操控,于是掌控部族命运和西魏大权的宇文泰便从昆仑山采石,从祁连山伐木,以此造出长流之珠和细水之椟来赋予、褫夺和控制兵气力量,从此兵气力量可随意被赋予或掠夺,不必通过繁杂的修炼即可拥有兵气力量。不过长流之珠在出世不久后宇文泰便病逝,长流之珠和细水之椟也在后来的纷乱中流失,即使后来被北周武帝宇文邕重新找到,隋文帝杨坚篡位后也将之据为己有,但杨坚去世后它们便再次下落不明,直至则天皇帝使之重现于世。”
听完这一切后,简在雾若有所思,不过很快就再次产生疑问。
“可老先生除兵气气息之外,为何会注意到我身上的玉佩,并凭它来判断我的兵气者身份呢?”简在雾问道。
“这个么……”老樵夫有些犹豫,“来源也只是个传说,人们传说杨坚去世后,长流之珠和细水之椟重新散落并几经流转,最终落入一位名为北宫珩之人的手中,而那人身上所携带的玉佩正与将军身上的玉佩别无二致。”
“北宫珩?”简在雾思索道,“老先生可知其是何人?”
“我曾经阅览过祖上传下来的记录本,其中记载相关事宜,有关北宫珩的生平记录在尉迟迥不满杨坚专权继而发动叛乱的那一年中断,从那之后再无有关记录。彼时长流之珠和细水之椟落入杨坚手中,后来杨坚在内宫中风而死,它们也不翼而飞。虽无根据,但世人皆猜测是北宫珩暗中取走长流之珠并将之隐藏。”
“原来如此。”简在雾自语道,“不过既然兵气力量一直存在,朝廷为何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些具备兵气力量的人呢?”
“当初杨坚得到长流之珠后心有不安,生怕被天下觊觎,便下令除宗室重臣外其余人严禁修炼兵气,一旦发现轻则褫夺兵气力量,重则直接绞杀。久而久之,兵气者逐渐销声匿迹,兵气也就淡出人们和史书的视野。”老樵夫说道,“加之隋亡后中原动乱,各方势力彼此较量,兵气也就彻底被人们遗忘。至于在这种情况下则天皇帝如何能发现长流之珠,应当不是出于偶然,很有可能是其不知何时就已掌握了有关长流之珠的信息。”
听到这里,简在雾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后从怀中掏出长孙无忌的笔记。
“人们传言则天皇帝凭借长孙无忌的笔记才得以找到长流之珠,不过这本笔记的内容已经损失大半,余下的皆价值不大。”简在雾说道,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方才老先生说早先部分汉人和鲜卑人掌握了有关星宿的兵气力量,莫非还有其它类型的兵气力量么?”
“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所蕴含的气也不同,自然兵气类型也十分多样,而且非星宿兵气似乎不怎么受长流之珠的影响。当然,也有部分人的兵气力量来自于长流之珠,但他们通过后天的修炼改变了兵气类型。”老樵夫说道,“不过其他类型的兵气者虽能力特殊、变幻多样,但上限低、破绽多,在综合强度上无法与星宿兵气类比,但总会有一项功能异常强大。”
“多谢老先生陈说,晚生受教。”简在雾作揖道。
“无妨,老朽早就说了,不必拘泥礼节。”老樵夫摆摆手,“何况你既是兵气者,也应对兵气的本源了解一二,且人们相传与兵气有关的玉佩皆蕴含神秘力量,至于如何使用,长久以来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要记住,无论兵气如何强大终究也只是一介工具,真正能够决定命运的只有人的内心力量。”
老樵夫的话语似乎含有不易察觉的强劲力量,余音绕梁,简在雾听罢后伫立原地,周遭气氛归于平静,一切似乎都在此刻发生细微的变化。
“时候不早了,想必老朽的唠叨足下也听累了。”老樵夫抬头看了眼星空,“来客突然,本无准备,如不嫌弃,烦请移步到西邻柴房将就休息一晚吧。”
简在雾这才如梦方醒,随后向老樵夫道谢。此番有关兵气的陈说果真让他感到身心通透,对于力量的理解又增加了几分。不过刚才一番交流确实挺勉强,连续几天的奔波劳累致使他强撑着才听完老樵夫的忆古之语。
尽管略有疲惫,但简在雾还是打算先去马厩看看画沁雨在做什么。此时的画沁雨正在观察马匹的休息状态,偶然察觉背后传来一阵响动,刚准备拔刀转身却不料简在雾的鬼脸突然出现在面前,吓得她一阵抽搐。
“不知好歹的促狭鬼!”画沁雨骂道,“我这就劈了你以绝后患!”
“别别别,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简在雾连忙赔笑按住她的刀,“我这不是怕你太辛苦了。特地过来叫你去休息嘛。”
“那就用正常人的方式出现在这里,别装神弄鬼的。”画沁雨忿忿道,“再者说我只是牵了匹马来这里而已,不至于累着,我没你想得那么柔弱。”
“哎呀,雨姑娘就算是钢铁之躯也得劳逸结合,何况白天也赶了不少路,此刻时候也不早了,适当休息也能更好行进日后的路程。”
“……难得你还有如此关心人的时候。”
“那当然,我可是时常关心着雨姑娘。”简在雾嬉皮笑脸道。
“油嘴滑舌。你不用特地来叫我回去,我若是累了在马厩旁边的茅屋睡一会就行。”
“那怎么行呢,此地荒凉寒冷,可不舍得让雨姑娘自己独留此地。”简在雾凑近道,“老樵夫给咱们备了间柴房歇脚,现在快收拾收拾回去吧。”
确实,马厩建在屋外,夜晚的塞北寒风刺骨,马厩旁的小茅屋也见不得多么抗风,还是回去休息一会比较合适。一想到这里,画沁雨便欣然同意下来,刚准备抬脚回去,却突然发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
“等会儿。”画沁雨迟疑道,“你是说老樵夫给咱们一个柴房?”
“对啊,有什么问题么?”简在雾疑问道。
“老樵夫的原话指定不是这样,绝对是让你去柴房休息,而不是让咱俩一块去,你的心思真是路人皆知。”
“这个嘛……”简在雾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这都被你发现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什么非常……”
画沁雨话还未说完就被简在雾抱起来扛在肩上,随后被他一路带着往回走去,任凭她如何打骂都无法让他撒手,气急败坏下只能连连怒骂。
“简在雾!你简直是市井无赖!”画沁雨气愤道。
“啧啧,我这可是心疼你,可别不领情。”简在雾撇嘴道,“放心吧,到柴房里我自有打算,会让雨姑娘度过一个舒服的夜晚。”
“从前我还觉得你懂点人事,现在来看就是一个彻底的痞子流氓!”
“哎呀哎呀,骂吧骂吧,只要雨姑娘舒服了比什么都强。”
“你……你真是毫无下限……”
画沁雨被简在雾一系列操作弄得毫无脾气,只能任由他扛着自己回到柴房,随后被放在了软软的草垛上。画沁雨刚一落地,就作好了抵抗简在雾乱来的准备。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对方似乎并没有打算留在柴房的意思,而是扶着房门准备离开,这倒让画沁雨有些意外和摸不着头脑。
“怎么,有贼心没贼胆么?”画沁雨故意装出一副挑衅的样子说道。
“不不,我方才的话只是逗你玩儿而已。”简在雾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就算我再浪荡不羁,也不会同强迫女子与我同住一晚的。再者说柴房长宽就这么两三丈,还塞了近一半柴火和草垛,两个人也住不下这么窄的地方。”
“哼,真是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白挨一顿骂还这么轻松自在。”
“这才叫男子汉的大度好吧。”简在雾摆出一副自信的表情,而后又突然凑近,“当然,要是雨姑娘想和我共度良宵,我也可以勉强同意和你挤一挤。”
“行了,再多说一句就不止挨骂了。”
“明白明白,这就给雨姑娘安排一个舒适的夜晚。”
“那个……”
简在雾刚要走,却被画沁雨叫住,不由得回过头来。
“怎么,不舍得让我走啦?”简在雾一脸兴奋道。
“这倒不是,只是你今晚若不在柴房休息,要去何处呢?”画沁雨问道。
“呦,难得雨姑娘能关心我。”简在雾笑道,“不必担心,在万骑这么多年,不论什么地方都可以当床,夜空永远是我的被子。何况此时其他人所在的偏房里还有位置,我和他们一起住还能热闹一下。”
“好吧。”
“独自住在这儿可不要怕黑哦。”
画沁雨略微无语,随后简在雾便嬉皮笑脸的关门离开。
夜深后,画沁雨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着,不知为何,她总在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虽然简在雾的一系列行为让她难以理解,但也确实无处不在关心她,尤其是方才他所作所为,更让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从幼时至此,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对自己表达出直率的善意。一想到这里,一股细微的暖流悄然从心中泻出,缓缓地流淌在心底的夜下原野上。
许多让人内心发生改变的时刻,往往就在不经意的微小瞬间。
几天过后,马匹伤势已经痊愈,众人购置了部分生活必需品,在此地逗留时间已甚久,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不久后,简在雾等人便在泛起晨曦的清晨收拾好物品,整理好车马,随后便与老樵夫告辞。
“老先生对于我等的相助,若今后再见必定百倍报答。”简在雾作揖道。
“路见他人有难,理应出手相助。”老樵夫说道,“老朽年事已高,能够帮到他人已经十分欣喜,不求回报,惟望诸位大人能够早日归京,为国效力。”
“在下谢过老先生厚望。”简在雾拜道,“老先生保重,后会有期。”
“将军保重,若有幸再见,定当隆重款待。”老樵夫也拱手拜道。
画沁雨等人也依依挥手告别,迎着清晨的桃光登上坐骑和马车,听由春风吹拂衣裳,与白云和苍鹰作伴,和长风一起沿着山脚行进,最终化为广阔天地的黑点,在老樵夫的目送中消失在地平线上。
众人的下一站是邺县,到达那里后就离长安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