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白眉 写给编者的一封信
人物小传
卞白眉(1884~1968)
名寿孙,江苏仪征人,清光绪十年十月七日(1884年11月24日)生于湖北武昌。1906年赴美国入私立中学读书,继入布朗大学,毕业获哲学学士学位。1912年9月任筹备国家银行事务所筹备员。1913年任中国银行总行发行局佐理(副局长),兼任副总稽核。1914年任总稽核,并被聘为新华储蓄银行查账员,后任常务董事。1916年任天津中孚银行总管理处主任秘书兼总稽核,后任董事。1918年任天津中国银行副经理,1919年接任经理。全面抗战爆发后,任总行“发行集中委员会”主任委员,一度兼代总稽核职务。1943年任中国银行副总经理。1968年10月7日因病在美国去世。
写给编者的一封信
编辑先生大鉴:
《生活》刊行以后,我本想做一二篇文章贡献贡献,但一则因为懒于动笔,二则觉得没有什么精采的文章可做,所以决定与其做文章不如做事。现在津行同人的标语,便是干!干!干!彻底的干!
本年一月十五出版的第九期《生活》内,有一段文字,涉及我从前的事迹,虽然有褒无砭,但觉得于事实有一点不符,不能不提笔略为叙述。
褚氏借款及请客是有这一回事,但其实际情形如下:其借款押品不佳,借额不小,银行公会开会后已婉词拒绝,但彼方仍来磋商,其请客系由省长出名,与借款并不相涉,至少表面如此。当其请柬到时,被邀者均议论纷纷,打算不去,同时有一种传说,谓督办公署已经预备六张床铺,将乘请客机会,扣留六位重要银行代表,以便勒借。我当时主张,不能根据无稽之谈,由银行方面失礼失态,使彼恼羞成怒,本来无事,反而因此激成事变;且我方愈胆怯,则恫吓方法愈多,应付更加棘手;而我个人又为银行公会会长,无法隐避,故决定赴约。其余被邀者,渐亦赞成我之意见,结果赴约者多数,未去者少数。是晚盛设极精美之大餐,好酒好烟,真算酒醉菜饱,不然真辜负此一场好饮馔,足见要想吃饭,实在不能胆小。宴聚时主人并未提及借款一字,后来陪客中有谈及绑票者,我当时告以南方一位女太太击毙看守之匪脱逃的一段故事,并谓人急智生,转怯为勇,正是常事。后又提及经理被绑,银行向不赎票之规定,大家亦不过相视而笑。席散送客时,主人才提了一句借款事,还要望大家帮忙,客人亦仅仅含糊答应,告辞而去。
原文中有“襆被以往,预备在署内过夜”一语,想系引用成语,以作行文之便,但与事实不甚相符,因我对其设榻一层,根本怀疑,自亦不会如许做作。
我这一段小故事,年代尚不远,以讹传讹,尚且如此,足见历史之难信,即名人自传,或亦难免不失之于过于渲染,或过于简略。
总之,大家为行办事,没有不忠心者,若小有过失,正应互相规勉与原谅。至于偶因随机应变,有一二件出色之事,亦正不必过于标榜。此请撰安!
卞白眉上
读完了卞白眉先生这封信,一种谦恭温肃的风度,如见其人。而他叙述“赴宴”的一段故事,从容谈笑,樽俎折冲,弥足令人钦佩!在白眉先生,不矜不伐,把这临机应变,化险为夷,认为无足言功,但是一部二十四史所纪载的事功言行,何尝一字一句尽是信史?倘竟屏而不书,后来者又拿什么来做楷模呢?
说到以讹传讹,言过其实,这恐怕是中国数千年来所不能免的。只看历史上形容词,什么“张袂成云”,“血流漂杵”,这一类的话,根本就教人置疑,然亦无伤乎事实。编者因为有“设榻”的传闻,就联想到“襥被以往”。记得从前有个故事:苏东坡有一次去应试,题是“刑赏中厚之至”的论文,中间两句很精彩的文章,“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主试官是欧阳永叔先生,他读到此处,觉得词旨充沛,击节叹赏者再,但是仿佛这个典故,书上不曾见过,等揭晓之后,苏东坡谒见老师,就问他是何出处?东坡说是“想当然耳”,欧公不禁大笑。
中国文字的缺点,或者就是形容词不免过火,但是它的好处,也就在浑妙超脱,可以意会而不落言诠,编者不才,近来忽而文言,忽而语体,简直闹得头昏目眩,无所适从,这一次信笔写了“襥被以往”四个字的形容词,也只好就借东坡的“想当然耳”来解嘲一下。
白眉先生主张“说不如做”,并且要“彻底的干”,这种精神,真是同人所应当效法的。但是记者的工作,说就是做,以后止有仍本着有闻必录之旨,事无巨细,一听到人家说起,就诚惶诚恐的埋头写记下来,随闻随记,究胜于闻而不记,俾过去的事实,不致尽成过去的云烟。好在《中行生活》的文字,是以“真实”和“亲切”为本旨,如果有错误的地方,照报纸的老例,有错即随时应该更正。现在以一篇以讹传讹的文字,居然破费白眉先生的宝贵的时间,换到这一封信,真是抛砖引玉,顿增篇幅之光。可惜上期接到时,业已排版付印,如今赶快补登于此,也就作为更正吧。
末了,我还要说几句话,有人看了这一封来信,说是“卞先生的文字,有时写出来恰为现代幽默文字的典型,可是他很忙,否则倒可麻烦他,常常写示几篇”。又有一位说:“我记得卞先生每日不断的写日记,十余年未曾间断,最好就请他选择自己的日记中可以发表的事实,在《中行生活》披露,必有不少可宝贵的史料呢。”想白眉先生对于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将来或可准如所请吧。(编者)
(《中行生活》十一期,1933年)
编后絮语
《中行生活》原“编者按”很有意思,就特意与卞白眉先生的原文一并保留下来。如此,再说什么就显得多余了。不如抄录两段文字,一起欣赏吧:
“大家为行办事,没有不忠心者,若小有过失,正应互相规勉与原谅。至于偶因随机应变,有一二件出色之事,亦正不必过于标榜。”
“我辈有职业者,若能始终忠于职务,虽当飞机炮弹之降临,能不慌乱、不畏缩者,其勇敢亦不亚于从军。虽不居民族英雄之名,或亦尚能实践民族英雄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