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成都往事
1
我站在高峻的祭天台上,眼前横亘着丝带般闪亮的清江,蜿蜒着通向天边的连绵雪山。我面戴冰冷的青铜面具,手持裹着金箔的鱼鸟权杖,迎着东升的朝阳,将蚕丛王传下的古老祭文喃喃念诵。珍贵的金器、铜器、玉器和象牙一批批倒入我脚下的祭祀坑里,碰撞,倾覆,破碎。
就像我的蜀国一样。
滔滔洪水毁灭了东方的故都,我敬爱的父王死于大水中。我在王宫废墟上接过权杖,带领剩下的族人迁徙到西边的平原,在千里旷野上建起一座新城,名为广都。但洪水仍不时降临,新建的城池也濒临毁灭。
上百个人牲被驱赶到坑边,有男有女,还有不少稚嫩的孩童。武士们推搡着,将他们一个个赶进土坑中,他们试图爬上来,但却一次次被周围武士用戈矛赶回坑底。人们发出绝望的哭喊,恳求众神的怜悯,当然也在恳求他们的王。我别过头去,尽量不看他们。我不忍活埋自己的子民,但这是必须进行的祭祀,唯有人祭能平息神祇的愤怒,王也无能为力。
耀眼的白光出现在江边,灼目的光华盖过太阳。我的念诵戛然而止,呆呆地盯着那里。光芒慢慢退去,显出一个纤细的身影。那是一个修长而瘦削的女郎,梳着圆形的发髻,穿着我从未见过的衣装,深红的波纹在黑色的长衣上流动,左手上戴着一个熠熠发光的银环。
神人降临。我和臣民们都跪倒在地,匍匐叩首。她沿着阶梯走上祭祀台,走向我,指着我的脸,说了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又做了几个手势。我紧张地想了好一会儿,才猜到她的意思,摘下凸眼的面具。清晨的江风吹在我脸上,神女看着我,她的容颜年轻又美丽,目光如星闪亮又如潭深邃,令我心跳,令我战栗。
那些待死的人牲发出歇斯底里的哭求,吸引了神女的注意,她指着他们,又对我摆手,手腕上的银环在阳光下闪耀。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感到一阵轻快,下令释放所有的人,这是来自神的命令,巫师们当然不敢违逆。神女粲然一笑,牙齿洁白如岷山上的雪。
神女自称“朱利”,或者听起来像是“朱利”,因为她只会讲神的语言,而不说蜀人的话。她住进我的王宫,换上我们的衣裳,和我们吃一样的稻米和鱼虾,也学习我们的语言。很快,我们彼此能够初步沟通,我代表蜀国乞求她帮助我们的国度解除水患。她打开一个神奇的背包,放出会变形的青鸟,飞到天上又飞回来,在王宫的帷幕上投射出大地山河的缩影。朱利指点着图画,让我们凿开玉山,打通岷沱二江,分流泄洪。这是一场浩大无比的工程,我们指望她能用神力移开大山,划出河道,让蜀人永不受洪水之苦,但她说人间之事只能人自己去完成,纵然要花几十年的光阴。
我与朱利日夕长谈,终于下定决心,调动各部落人手凿山。最初,在神女的鼓励下,人人干劲十足,但工程旷日持久,看不到眼前的成效,怀疑在人心中滋生。渐渐地,流言四起,说朱利是河鱼所化的女妖,迷惑了杜宇王,要破坏蜀国的大好山河,毁灭全蜀。暴乱开始零星发生,我派遣精锐武士严加弹压,又依照朱利的建议,改革各部落领地,任命流官,分而治之。在朱利的力劝下,我也减少祭祀并废除了人牲,巫祝们失去了以往的地位,纷纷说我改变先王成法,必有灾殃,但我置之不理。
其实私下里我也不无疑虑。从蚕丛鱼凫直到今天,古老的蜀邦屹立千载有余,千年旧法,一朝更易,是祸是福?
我把内心担忧告诉朱利,她指着岷山下的滔滔江水:“杜宇,没有什么能永远不变。时光永不停息,历史滚滚向前,正如这东流之水,日夜奔腾。我们曾以为牢不可摧的一切,在无限时光中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泡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似懂非懂,咀嚼着她的话语,坚定了革新的决心。在我的坚持下,新政逐见成效,反对的声浪渐渐平息。
三年后的春天,在缫丝结束的庆典上,蚕娘们载歌载舞,为我和朱利献上新丝织成的华服。我们换上缀着玉石片的丝衣,相视而笑。那一刻,我仿佛刚刚发现朱利的明艳动人。若她不是女神,我忽然想,我纵然发动战争,倾覆国家,身败名裂,也要得到她的垂青。
庖厨献上鲜美的鱼汤,我一饮而尽,片刻后腹痛如绞,忍不住滚倒在地,大声呼痛。朱利奔过来,将我的上身抱在怀中,她的身体我以前从不敢触碰,现在却发现竟是那么温暖而柔软,剧痛都不由得减轻了几分。
周围的巫祝们围了上来,奇异地沉默着,目光闪烁而狡诈,我顿悟原来是他们下毒,但已为时太晚。
“是河中妖女毒害大王,杀掉她!”不知谁第一个喊道。这话给了所有人勇气,他们撕下伪装,围住我们,大砍大杀。我手下几名忠勇的武士竭力抵抗着他们的围攻,却一个又一个倒下。
在刀光剑影中,朱利将一枚古怪的半透明药丸塞进我嘴里,让我吞服下去。
“杜宇,你不会死的,”她眼中泪光闪现,“但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珍重。”
我想说话,但已说不出口。她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转动手腕上那个复杂精细的银色圆环,那东西有许多圈层,上面印着整饬密麻的符文,但我从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此时,她立即被一团光裹住,闪烁着消失在空气中,就如她出现时那样神秘。
巫祝们受到惊吓,一时纷纷向四周躲开,但见那光消失后并无异样,想了想又围上来,将垂死的我围在其中。他们低下头,阴冷怨毒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仿佛是一群等着猎物死去的秃鹫。朱利的药丸似乎毫无用处,我抽搐着,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意识模糊下去,魂魄沉入死渊。
2
我在三天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华贵的船棺里,我瞬间清醒过来,头脑从未如此清明,身体也是从未有过的精力充沛。我推开盖上了一半的棺盖,猛然坐起身,吓跑了正在念诵往生咒文的巫祝。几个忠心的将领欣喜地围住我,欢呼大王的起死回生。我在军队簇拥下回到王宫,把刚坐上我王位的小侄子赶下台,抓获了所有参与阴谋的巫师,毫不留情地送他们去河底服侍水神。
局势平定后,我无比怀念朱利,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是在我面前消失的,能去哪里呢?对她我仍然一无所知。我只有按最笨的办法,分派人手,到蜀中各地去寻找朱利,但一直没有消息。
毫无结果的找寻持续了三年,我甚至派人去了东方的巴人、南方的滇人、西方的羌人和北方的周人那里打探,但一无所获。我不得不放弃。我想,也许她已经回归天界,只有死后才能见到她。
后来我常常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江边,期待她某天会再出现,但那里只有悲风呜咽,江水浩荡。我命诗人为她写下动听的歌谣,让她的令名万古传颂。此后我心无旁骛,一心扑在治水上,二十年后,工程初见成效,广都暂免水患,国势开始蒸蒸日上,而我也发现了朱利留给我的一件神奇礼物。
拜那枚仙丹所赐,我再也不会变老了。我的脸上不会长出皱纹,我的头上没有一丝白发,我永远不会生病,就连最可怕的瘟疫也无法让我倒下。
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过去了,时间才是最可怕的洪水,卷走了我周围所有的人。亲人和臣僚们一个个躺在船棺中沉入大地,但我仍端坐在太阳神鸟环绕的王座上,容颜不改,只是一直没有子嗣。新的臣民私下议论纷纷,说我是杜鹃鸟所化的妖魅,所以永不衰老,也不能和人类结合。
我日益厌倦了这样无味的统治。当年,朱利曾经提及,群山并非世界的尽头,在那后面还有广阔的天地,但我毫无兴趣,蜀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群山环绕的天赐沃土上,外面的蛮族与我们何干?但许多年后,跋山涉水的商人们越来越多,也带来山外的消息,他们告诉我,山外有许多文明开化的国度,有比岷江更宽广的江河,也有比广都更宏伟的都城。我终于决心自己出去看一看,或许能在外面的世界里找到朱利的踪迹。
我把王位让给了丞相鳖灵,让他继续治水的工程,然后离开广都,沿着南方的江水东下。朱利说过,奔流的大江会汇入一片叫作“海”的无垠之水。我想去看一看海的样子。
山的外面,果然是一个更缤纷灿烂的世界。他们称自己为诸夏,在和蚕丛王同样古老的时代,就建立了完全不同的文明,如今在洛阳的周朝统御着天下万邦。
数不清的年月流逝,我以不同的名字在各国游历,从云雾缭绕的云梦泽到更烟波浩渺的东海,从热闹繁华的临淄到古朴凝重的蓟京,过几十年就换一个姓名和身份。我学会了华夏族人的语言和文明,忘却了自己曾是蜀王,而几乎成了中原人。
许多年来,我加入过齐桓公的军队,追随过流亡的晋文公,也曾是孔夫子的三千弟子之一。我吟唱诗书的篇章,钻研周易的奥义,游走于诸子百家中,汲取各种知识,想找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的原委。不过,一直毫无头绪。
战国时代降临了,我在齐国稷下学宫里躲藏了很些年,齐王发现我不老不死,将我当成神仙,我跟他胡扯说自己来自海外仙山,他却要跟我学习不老术。我实在被缠不过,逃去了楚国,听说那里有一个叫庄周的智者,我想会一会他。不过此人隐居乡野,难以见到。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说自己是来自稷下的学者,要和他讨论先王之学。庄周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兴趣。我忍不住,突兀地问他,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和常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怎会没什么不一样?”我觉得他未免太无知,“一个能活八百岁,一个只能活八十岁啊!”
他指着遥远的南方说:“你可知道,楚的南面几千里有一种冥灵树,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这不算什么,上古还有一种叫大椿的树,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这些造物又能活多少年月?若比起它们来,彭祖和一个夭折的婴儿也没什么区别。”
“即便如此,”我不服气地说,“比起一般人来,彭祖总多活了几百岁,多了很多见识。他也许还去过很多遥远的地方,比如百越、代北、蜀国……常人一辈子都去不了。”
“这倒是不错,”庄周悠然道,“彭祖无疑是多见识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会更有智慧吗?他的智慧比起老子或者孔子来又如何?”
我一时语塞,我曾见过这两位哲人,他们的睿智我自知望尘莫及。其实,就算孙子的兵法和商鞅的治国术等知识,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此说来,多活了许多岁月也不过是徒增年龄,对于智慧而言毫无益处。
“再说,”庄周又给了我沉重的一击,“纵然长生不死,他的人生又能比常人快乐多少?”
我浑身剧震,我比常人快乐吗?恐怕只有更加悲苦。我挚爱的人已经永远消失了,而我像丧家狗一样东躲西藏,就算有过短暂的幸福安稳,但亲人和同伴一个个、一代代都离开了我,只有我不知为何还在这无常的人世东飘西荡。这样的人生能有多少意义?
我的自信彻底崩溃,拜倒在庄周面前,请求他教我人生之道。后来我与他结庐而居,在他身边待了几年,可惜他的智慧我只能学到一点点皮毛。有一天,我将自己的秘密与苦恼向大师和盘托出,他听了之后,长久沉默不语,然后说:“她不是神人。”
“什么?”
“神人不会为人间的别离而哭泣,你所恋慕的女子不过是一个凡人,或者说,是一个掌握了神秘力量的凡人。”
“但她何以会忽然出现,又为什么消失?”
“这我不知道,天地之间有太多不可解的奥秘,”庄周叹道,“但我感觉,这件事与你所来自的地方有关,也许答案就在那里,天地虽大,但你也许是舍近求远了。”
我若有所悟,不久后拜别庄周,踏上了重返故土的漫漫长路。当然,我从此后也没有再见过他。
3
我以中原游士的身份,跟随一群巴国商人,沿着群山中的秘道回到了蜀国。五百年前的杜宇王朝已成为模糊怪诞的传说,此时的王是鳖灵的第十二代子孙,号曰开明。他接见了我,为了解中原各国的内情,对我很是笼络,三天两头召我去宫中议事。我想或许借助他的力量才能找到朱利的线索,所以也十分配合,琢磨着怎样能请他帮忙。
结果完全不用那么费事。一日宴席上,开明王让一位新夫人出来为宾客们斟酒。我一抬头,便见到了一张魂牵梦萦了数百年的面容。
我惊呆了,一颗心仿佛被火箭射中,浑身的血液腾地燃烧起来。朱利看起来依然那么美丽,只是又消瘦了几分。她对我警示地微微摇头,目光如深潭般忧伤。
开明王见我呆若木鸡,以为是被夫人的美貌所倾倒,大笑起来。他说这位夫人是前年在北方的武都山上找到的。开明王在狩猎时,一个女郎忽然出现在山林间,被卫士当作奸细拿下。结果没查出什么,开明王却迷上了她,把她纳入后宫,戏称为“山精夫人”。
我咬着牙,恨不能一拳把他打扁,但我什么也做不了。虽然我有不老之身,可如果被砍掉头颅,大概也长不出第二个。我只好强作欢笑,贺喜大王得到了美丽的山中精灵。
半个月后,我总算找到机会溜进王宫,和朱利相见。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说,自己刚刚来到这里,就被人七手八脚捉住,被带到了宫廷,不得不屈身在开明王的后宫中。我心中酸涩,又问她这些年在哪里,她摇摇头:“哪儿也不在,当我转动手环,就可以在瞬间跨越数百年。”
我似懂非懂:难道朱利是从五百年前的那次宴席上直接来到这里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事情?我问她为什么不用那神奇的手环逃走。她说,当时她一出现,就被一头鹿撞倒,然后被卫士死死抓住,那东西也被开明王收走了。
我还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手环和灵药?但开明王忽然驾到,我逃走不及,朱利让我躲起来。我藏到帷幕后面,但开明王看到了我的衣角,一身肥肉愤怒地颤动起来,大吼着让卫士进来抓住我。
我情急之下,反扑过去,抓住他,在卫士的包围下,挟持国王出了王宫,伺机跳进一条内河,从水道逃生。几天后,我打听到消息,山精夫人被蜀王囚禁起来,据说还遭到了残酷的鞭打,性命危在旦夕。
我知道要救朱利,只有一个办法。我再次越过北方险峻的群山,来到秦都咸阳,以齐人张若之名面见秦王,告诉他,我可以帮他完成朝思暮想的伐蜀大业。
三年后,我和司马错率领十万秦军从一条密道翻越犬牙交错的蜀山,攻破葭萌关,一路攻到广都。武器落后又缺乏训练的蜀国武士根本不是秦国虎狼之师的对手,五百年前我亲手建立的城池,被我自己攻破。
我率军冲进王宫,抓住了开明王,问他朱利在哪里。他面目狰狞,发出疯狂的笑声:“你打败了我又如何?你永远也得不到她。”
“你要是聪明,就告诉我她在哪里,”我高声说,“我可以请求秦王赦免你和你的家族。”
“是吗?那可太好了,”他语调怪异,“你朝思暮想的山精夫人就在那里。”他指向西北方向的一座小山,那座山我上次离开的时候还不存在。
我感觉不对劲,找到几个宫廷侍从,他们战战兢兢地告诉我,三年前我逃走后不久,山精夫人也死于开明王的酷刑折磨。开明王后来又感到后悔,为她从武都山上挑来大担泥土,建造了高大的坟茔。
我等了五百年才等到的人,竟这样死去了。
狂怒冲上我的头顶,我打得开明王皮开肉绽,后来又让手下士兵把他身上一块块的肥肉都割下来,让他受尽折磨后死去。我余怒未消,又处死了他的整个王族以及宫中几百名侍从和宫女,在我眼中,他们都是害死朱利的帮凶。
我来到朱利的陵墓前,遣开身边所有人,独自放声大哭,诉说我对她五百年的思念。
忽然间,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不耐烦地回头,整个世界忽然消失了,只有面前一个衣衫褴褛却仍然光彩照人的女郎。
我不敢相信,伸出手去摸她,生怕那只是一个幻影。但我摸到了她的脸颊,上面还带着泪珠,真实不虚。我明白过来,自己真是一个傻瓜,我都能从棺材中爬出来,朱利怎么会死呢?
朱利说,她的确是靠着类似我当年的假死状态逃过了一劫,从坟堆中爬了出来,后来便一直躲在山野之间,直到知道我和秦军到来的消息。在我的照料下,朱利很快恢复了昔日的容颜,但她还是对自己的来历守口如瓶,不论我怎么问也不说,反过来问我,她的东西有没有找到。
士兵们早已送来了在王宫中搜到的朱利的手环和包裹,开明王一直收藏着它们。我本想还给朱利,但那些古怪的东西以及朱利的态度让我感到不明来由的害怕,我怕她这次再跑到几百年后,叫我如何去寻觅?我想了想,把那些物件埋在宅子附近的五块大石之畔,那本是我当年造城时留下的纪念碑,但如今已经无人知晓这些石头的来历了。本来这事做得十分机密,不应该有人知道,但几天后,当我去见朱利,打算告诉她什么也没找到的时候,竟看到银色的手环在她的手腕上闪闪发光。
“你为什么要藏起它?”她责备我说。
“我……我是不想你离开……”我讪讪地说,“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它在哪里的?”
“有人告诉我的。”
我大怒道:“谁?”我是一个人偷偷埋的,难道是有人看到?
“你又想杀人吗?”她轻轻摇头,“恐怕这个人你永远杀不了。杜宇,我必须走了。”
“我们刚刚重逢,你为什么要走?”我被恐惧所笼罩。
“为了完成因果之环。”
“什么?”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她叹息着,换了一个说辞,“但我并不是你的财产。为了我,你杀戮了很多无辜的人,也牵连了更多的人,这叫我如何能待在你身边呢?”
我无言以对。的确,我引狼入室,这些天秦军在广都烧杀抢掠,凌虐蜀民,我早已感到后悔,但为时已晚。
“不过你还有时间去补救,”朱利望着窗外说,“很多很多的时间,你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们,会再见面的。”
她转动手环,消失在炫目的光芒中。
我忽然间觉得有什么东西似曾相识,似乎很久以前见过这一幕。但是在哪里见过呢?太长太长的岁月过去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4
朱利离去后,我被秦王任命为蜀郡太守,花了三年重修残破的城池。城池修好后,秦王十分满意,以“三年成都”之意,改名为“成都”。在这座新的城市里,秦人和蜀人在我治下渐渐融为一体。几十年后,我推荐了一个叫李冰的属官接任蜀守。他是远比我了不起的治水天才,修建了宏大的堰塘,分水到田地中,彻底解决了水患,还灌溉农田,让土地肥沃起来。
卸任后,我再次改名换姓,远游八方。这次我走得更远,从辽东到义渠,从黔中到闽越。我看到了大秦的一统天下,也见到了它的覆灭。我见证了刘邦建立新朝,也活到了董卓焚毁洛阳城,皇帝被挟持到长安的时代。朱利是对的,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不变。
数百年中,我也以好些个名字多次回到蜀中。这个时代,人们对神明世界有着更狂热的想象和追求。我的不死之身被一些乡民发现,我干脆告诉他们,我掌握了长生不老的道术,将老子和庄周的教诲改头换面地讲一点儿给他们。很快,许多人开始追随我,尊我为师。
朱利再一次出现时已经是五百年后。那时候我不在成都,而在绵竹的山中传道,不过没有关系,我有许多忠心的追随者,按照我的嘱咐,守候在成都的各个角落,她一旦出现,就把她平安地护送到我身边。
“师君,”他们冲进帐幕,激动地向我报告,“神女真的在成都从天而降,我们把她请来了。”
我霍然起身,望向朱利,五百年过去了,她却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年轻美丽,头簪芙蓉,身穿齐胸的高腰石榴裙,上身披着浅绿色的纱罗,这绝不是人间的装扮,而宛如天上的仙子。当然了,她本来就是仙子。
“杜宇,”她对我轻轻点头,“果然又见到你了,现在你叫什么?”
我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我的名号。此时的我已经大不一样。我以神道设教,设立二十四治,用五斗米赈济灾民,如今一呼百应,拥有数十万忠心耿耿的教民,横行巴蜀北部,益州牧刘璋对我也十分忌惮。我带朱利去巡查我的营寨,让她看到我手下头裹白巾的兵士,他们在操练军武,队伍雄壮齐整,洪亮的呐喊声在群山中回荡。
“我已经想明白了,”我骄傲地拍着胸脯,“当年我本来就是蜀王,既然秦王与汉王能夺得天下,我为什么不能?我蛰伏了这么多年,如今的大汉名存实亡,群雄割据混战,我夺取天下的时机到了!有了天下,我就能造福百姓,为万民谋福祉。朱利,你在此时再度降临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你就是道书中说的天降玄女,对不对?你的神威一定能激励将士们奋勇直前。”
“但你不会夺得天下,”她幽幽地道,“这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但我根本不记得你现在的名字。”
“记得?你怎么能记得?难道你能预知未来?”
她叹了口气:“我来自未来。”
我一惊,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想不清楚。未来还没有出现,人怎么能从那里“来”呢?
“如果你来自未来,”我问,“那么你知道谁会夺取天下吗?袁绍?刘表?还是……”
“我不能说,我不能改变历史,否则我们都会不复存在。”
这态度反而让我相信她的确是来自未来的人,我心中一动:“快说啊!告诉我未来的天下大势,这很重要!”
朱利连连摇头:“不要逼我,真的不行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于反对我的命令,我在恼怒之下,抓住了她的肩头:“听着,我军和张鲁那个叛贼马上就有一场决战,灭掉他就能夺得汉中,要是被他干掉,我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你手上就有制胜的秘诀,快告诉我怎么消灭他?说啊!”
朱利用力推开我,幽幽叹息:“你不懂,现在的你还是什么都不懂,你还需要时间。”她的手伸向手环。
“不要——”我明白了她要干什么,惊恐地叫道,“不要走!我不逼你了,还不行吗?”
但已经太迟了,她转动手环,再次消失在我面前。
朱利又一次说中了。两个月后,我输掉了和张鲁的决战,他兼并了我的教众,我不得不仓皇逃走,隐姓埋名。从此以后,我的曾用名“张修”,便只是史书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许多年后,甚至有人说,那只是张鲁那家伙的别名呢!
5
魏晋六朝纷乱血腥,我大部分时间都躲在道观和佛寺里,即使这样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但唐朝是一个惬意的时代,那几百年中我很少出川,长居成都,和李白对饮,和杜甫唱和,也曾拜访过薛涛的香闺。我一直思念着朱利,但一百年又一百年过去了,她没有再出现过,直到强盛无比的大唐也在内忧外患中山河破碎,化为废墟。
唐朝灭亡后,蜀中的太平岁月还持续了很多年。那一天,花月楼的老鸨谢大娘忽然跑到我的医馆,告诉我刚才外面出现了奇怪的光亮,一个中箭的女子躺在楼下,昏迷不醒,她还以为是花月楼的姑娘被人害了,但仔细一看,却并不是。
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两个龟奴把那女子抬了过来,她衣装怪异,披头散发,脸上都是尘土血污,面目看不清楚。但从佩戴的手环上,我肯定地知道,这就是我等了七百多年的人。
我等了几百年的重逢,却万万没想到是如此情形,好在现在我是医生,懂得诊治。她背上的箭深入肺腑,却还在呼吸,我为她取出箭头,包扎伤口又上了药,但心中惴惴:“我行医也有上百年了,从未见过伤得如此重的人还能活下来。”
然而朱利活了下来,三天后,她睁开了眼睛。
“朱利?”我问她。
她惊奇地盯着我,微微启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口音很是奇怪。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个怪异至极的设想被证实了:“你说,你是第一次见到我?”
“我……不可能……见过你……”
“未必不可能,”我说,“只是还没发生在你身上。”
她有点糊涂,摇了摇头,问了另一个问题:“那……现在是……是……”
“现在是什么时代?大唐灭亡后,又是一个乱世,中原已换了不知多少个朝代,前年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了一个大宋……不过我们这儿,孟氏割据蜀中,不奉宋朝的正朔,年号是广政二十五年。”
“那是五代末年……”她眼中的惊讶更甚,“可你怎么……怎么知道……”一口气没喘上来,又咳嗽起来。
“等你好点再说吧,”我说,“已经等了那么多年,如今我们有的是时间。”
“对了,”我临出门的时候又回头,深深凝望着不明所以的她,“你是对的,我根本不是统治天下的料,天下对我也毫无意义,能再见到你,比什么都好。”
朱利痊愈得很快,身上没留任何伤口。这不奇怪,当年她甚至从开明王为她建的坟茔中死而复生。
一个多月后,朱利已经吵着要我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带她去成都的城墙下漫步,城头上,前几年蜀皇孟昶为花蕊夫人种下的芙蓉花开得宛若云霞。在我所知道的一千多年来,此时是这座城市最美的时代。
“你的手环能跨越漫长时光,”我开口说出思考了千百年的秘密,“但却不是像一般人一样从过去到将来,而是从未来回到过去,不断地逆流而上。”
“你怎么知道的?”她惊问。
“我是你将会在过去认识的人,”我说,“在过去,我们曾相遇过三次,每次你的装扮都是下一个时代的,而每次我遇到的都是前一次的你,你出现的地点也是下一次相遇时消失的地方……这些事太匪夷所思,一开始我怎么想也想不透,但是一千八百年的岁月,足够让我想明白了。”
“一千八百年?”她惊异地看着我,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你服用了永生胶囊?是我给你的?”
“是,”我说,“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
“不能说!”她断然阻止我,“你猜得不错。在未来,人类掌握了比神明还要伟大的力量,可以回到过去。我本来是进行首次时间旅行实验,回到过去看一眼就回去,但是我调错了时间,到了错误的时代。我的手环——其实叫手表式溯时机——不知怎么也坏掉了,无法调转前进的方向,我只能前往更久远的过去。”
“可你是怎么出错的?”
“在一六四……”她说了几个字,倏然住口,“别问了,我不能向过去的人吐露未来,如果你知道了未来,就会改写历史。那样我不光是无法回去,还会消失掉,甚至你也是。”
“我?”
“你的人生已经被我改写,没有我,也就没有今天的你,你大概已经死了一千八百年。同样,你也不能告诉我过去发生的事,如果过去发生了变化,你就不会得到永生胶囊。而如果没有你救我,我很可能也会死在这里。”
我没太听懂这些晦涩的话语,但我明白了一点:两个本来相隔几千年的人的命运,已经被不可思议地紧绑在了一起。
但她不能告诉我未来,我也不能告诉她过去。我们在此时此刻相逢,却终将擦肩而过,一个返回过去,一个奔向未来,人生不相见,千秋复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朱利轻声说:“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我们久久对视,宛如悠远过去和无尽未来的相遇。她的眼神温柔而迷茫,芙蓉花瓣在春风中飘飞,落在她的发鬓和肩头。
“但是,现在的你很美。”
我说,低头吻她。我们紧紧相拥,在花海深处,时间深处。
我们在五代末相守了三年,泛舟摩诃池,漫步浣花溪。我希望在这个时代能多待几年,但三年后,宋军大举攻蜀,乱局又起,乱世中我们难以自保。我硬下心肠,催促朱利启动溯时机,前往更久远的过去,去完成因果的回环。
“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临别时我告诉她,“你的溯时手环被埋在五块石中第四块的东面下方三尺。”
朱利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环:“你在说什么?”
“记住就行了,”我柔声说,“你会懂得的,像你曾经或将要说的,这是因果之环的一部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就像你曾告诉我,我会明白的一样。”
我知道她会再次和我相见,但这一次相见时她并不认识我,那么未来的我还能再见到她吗?大概是不能了吧……
6
六百八十一年后,清顺治三年冬,我回到了成都。
千百年间,我一直好奇朱利是从多少年后的未来回来的,朝代兴亡,江山易主,一个个朝代走马灯一样地换,人口如潮汐般时涨时落。但人们过的日子也差不了太多。虽时而有些新制度和发明,大部分却也不成气候,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消散遗忘。我怀疑,未来的人真的可能掌握穿梭于时间的力量吗?那要在多少万年之后呢?
大明天启年间,我在徐光启侍郎的府上当幕宾,认识了几个西洋传教士。这些金发碧眼的洋人让我很好奇,他们和以前的夷狄之辈完全不同,掌握历算机巧的本领。他们告诉我很多闻所未闻的新知,什么大地是圆形的,什么世界上有五块大陆……我虽不知道他们说得对不对,但徐先生聪睿博学,却十分相信,应该还是很有道理的。我隐隐感到他们似乎和朱利有某种联系,虽然朱利并非是白皮肤蓝眼睛的西洋人,这些人也绝无驾驭时间的能力。
后来徐先生被魏忠贤排挤,告老还乡,我便找机会和几个传教士一起乘船去了泰西佛郎机国,才发现此时海外的许多地方都成了西洋人的天下。他们已经环绕了大地,正在每一块大陆上攻城略地,传播他们的文明。无边大洋上,扬着三重风帆的西洋商船和战舰往来不息。时光永不停息,历史滚滚向前,曾几何时,八方来朝的巍巍中华,也变成了古蜀一般的封闭王国,沉溺在自以为古老而完美的文明中,却对更灿烂辉煌的外部世界一无所知。
我在巴黎和罗马等地先后住了二十年,见识了光怪陆离又蓬勃奋发的西洋各国,认真学习了他们的知识和文化,觉得耳目一新。不过在西洋,我的容颜不老也渐渐引起了当地人的怀疑,我只好跟着另一艘商船,绕过半个地球又返回京师,希望能够传播新知,改变大明的风气。但一回来,才发现已经是天下大乱,天子在煤山自缢,八旗兵占据了都城,大明变成了大清——又一次王朝更替。
“在一六四……”我忽然明白了当年朱利的几个字的意思。她说的一定是西洋通行的格里高利历!我也是到了欧洲以后才搞明白这种历法。
朱利——更早的、未曾遇见过我的朱利——曾经出现在这个时代。很可能就是今年——一六四六年——此时,满洲的肃亲王豪格和大西军张献忠的军队正在蜀中激战。
我知道我无法改变历史,但仍然牵挂着朱利,犹豫了许久后,我还是决意赶往成都。又逢乱世,明军残部、农民军、地方武装和清军都在烧杀抢掠,我好几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到了成都。
此时,张献忠刚刚弃城而逃,临走时大加杀戮,入城的清兵又来屠城劫掠,街头到处都是无人收拾的尸体和血迹,数百年繁华的成都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人命还不如蝼蚁!两千年间,我经历过无数次乱世,但这次是最血腥、最残忍的。
我循着记忆找到当年的花月楼所在,此时它在一条不久前还很繁华,但今天已经满是血污和尸首的大街上。我在附近守了几天,设法躲过杀戮和劫掠的士兵,但不知何时能等到朱利,我想我多半错过了她,毕竟上一次相见时,她说之前从未见过我,我又怎么可能再与她相见?
过了三天,我实在忍受不了这座用尸体堆成的城市,于是决定在第二天离开。但那天夜里,我正蒙眬睡去,忽然间一团奇异的光华让我睁开眼睛,我看到年轻的朱利茫然地站在街头,穿着奇怪的银色紧身衣,背着一个小包,像西洋人一般舒展的长发在风中飘飞。
我在狂喜中战栗不已,贪婪地看着数百年未见的恋人。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抬起手腕,看着手环,手环上的荧光照亮了她惊讶而茫然的面庞。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在看着时间显示,惊讶于自己会掉到这个时代。此刻,我忘记了一切不能干预历史的教诲,只想和她相见,保护不知所措的她。
“朱利!”我大声喊道,她惊讶地望向我,我们仅仅相隔数丈,几乎目光交碰。不过在深夜中只有微弱的月光,她看不清我的样子,反而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
我正要上前说话,忽然间传来一声尖锐的鸣镝,朱利趔趄了一下,向前扑倒,背上依稀有一根羽箭。身后百步外,几个八旗兵骑马呼啸而来。
我急忙扑到朱利身边,她已经昏迷过去了。八旗兵呵斥着,越驰越近,好几支箭呼啸着从我们身边飞过。情急之下,我按照记忆中她的动作,帮她转动了那个手环,但也许是操作不对,也许是用力过猛,手环发出奇怪的嘎吱声,上面的图案也闪烁不定,但它总算生效了,在八旗兵赶到之前,她化为一团光,消失在我面前。
我随即转身奔逃,那几个骑兵又冲向我,几支箭从我身边飞过,好在深夜看不清楚,没有射中。我在弯来绕去的小巷中逃了一段,就要被追上时,我掏出西洋带回来的燧发火枪,回身开了一枪,枪声震耳欲聋,一个家伙中枪倒地,另外几个人吓得回马就走。
周围再次陷入了寂静。寒冷和黑暗中,那团唯一温暖的光已经消逝,直到六百多年之后——不,之前——才会再次亮起。
我不敢在原地久留,躲进一间废弃的宅子中,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女人吊死在屋梁上,脚下是一具婴儿的尸体,都已经死了很多天,四处弥漫着尸臭。我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不光为又一次错过了朱利,也是为了这个时代无尽的苦难,为了在世界另一头的人们已经开启全新历史的时候,而我们这个走过三千年风雨的古国,仍然免不了一次又一次经历历史循环的浩劫,不知何时,才能够找到真正的未来……
我哭了很久,困倦交加,蒙眬中将要睡去,但就在入睡前,刚才的一个细节在心头忽然闪现。我明白了一件事:因果之环中最重要的环节被补上了!
我就是那个弄坏了朱利的手环,让她无法回到未来的人。
7
旧的时代逝去,新的时代又到来。人类从地下的煤炭和石油中释放出惊人的力量,通过科技和工业,创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新世界。这其中并非只有鲜花和掌声,也充满了血腥与罪恶,甚至比以前更多。但人类第一次有了摆脱无止无休治乱循环的希望。而东方的古国在历经风雨、千疮百孔后,也重新焕发出生机。
我还活着,饱经沧桑,却仍像两千年前一样年轻,耐心地等待着这次跨越漫长历史的旅行抵达最终的时代,解开我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秘密。
在这科技昌明、社会管理日趋严密的新时代,永生之人如果想要不引起注意地活下去,要么躲进残留无几的深山老林,要么掌握无人敢于插手调查的强大力量。我选择了后者,在十九世纪下了南洋,后来又去了美国。之前朱利无意中透露出的零星未来信息——比如美国的崛起和汽车的出现——让我找准商机,在二十世纪初就建立了庞大的商业帝国。虽然我的声名不显,但好几个名头显赫的家族也不过是我的代理人。
进入二十一世纪,我在科技研发上投入了巨额资金,主要面向两个方向:一个是永生药物,一个是时间机器。到了本世纪中叶,二者都取得了重大突破,不过还在试验阶段。所谓永生药物其实是一种细微的智能纳米机器,能够修补人体的各种损伤并激活端粒酶,让周身细胞保持不断分裂的状态,实现人的永生。另一方面,时空虫洞已经被发现,但是可以穿透一切屏障的时空扭曲之力却成为真正进行时间旅行的死亡屏障。
最后二者出人意料地结合了起来:只有服用了永生药物,进行人体改造,才能抵御时空扭曲对身体的巨大冲击。但永生胶囊并非对每个人都能奏效,由于人体各不相同的排异性,好几个实验者服用后再也没有醒来。更可怕的是,服用永生胶囊后,会让人失去生殖能力,这自然更令人望而却步。
因此,在时间旅行实验中,虽然有许多人报名,但经过综合考量,只有一个研习过时空理论,又经过人体改造的女研究生脱颖而出。
她叫朱莉,或者Julie,一个年轻的美籍华裔女孩。
在纽约曼哈顿新世界贸易中心的办公室里,我盯着电脑上朱莉的档案。那上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大头照,年轻青涩的面庞上嵌着温柔而坚定的双眸。这容貌既陌生,又无比熟悉。
我呆坐了很久很久,终于提起笔,签字批准。
我稍加调查,很快了解了朱莉的一切背景。我知道她家族的历史,看过她在社交媒体上的所有照片和文章,连她的室友有几个男朋友,她阿姨养了几只猫都了如指掌,但我没有去尝试找她,这不在因果之环里。
三个月后,中国成都。
在我投资兴建的“武侯院”时空实验中心,我隔着只能从一面看的单向玻璃,再次见到那个我已经认识了两千八百年的女孩。此刻她青春洋溢,在一群实验人员的簇拥下进入大厅,戴上手环,背上背包,走上大厅中央一个酷似当年祭天台的圆形高台,准备开始一次她还一无所知的不归之旅。
朱莉的任务很简单: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成都待几个小时,见证2017年的国际科幻大会,即使被发现,也只会被当成会上的特效表演,再说,就算真的发现她是时间旅行者,那些科幻作家也不会太惊奇吧?
但我知道,这次旅行一定会出错。我看着朱莉有点紧张却又光彩洋溢的面庞,眼前的一切渐渐在眼眶的潮湿中变得模糊。朱莉知道此去会发生什么吗?漫长的时间苦旅中,虽说也有过幸福宁静的时光,但更多的是历史的残忍和命运的捉弄,一次又一次地受伤、囚禁甚至死去。她如何能经受这些?在越来越遥远的陌生岁月里,她会不会思念自己的时代和家人?会不会懊悔自己的选择?
我拭去泪水。我知道,有因就有果,有果也有因,但真的要完成这些吗?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不错,我会烟消云散,这座研究中心说不定也会化为乌有,但我活了将近三千年还不够吗?既然这一切都是朱莉借给我的,也理所应当要还给她。到头来一切归零,朱莉会在二十一世纪平静地生活下去,她的漫长人生将在未来,而不是过去展开。
我想起一件古老的往事。两千多年前,在离开楚国时,我智慧的老师和朋友庄周曾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去找她,不一定是好事?”
“可我必须找到她!我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我感觉她和我之间有一种……有一种无法割舍的联系。”
“无法割舍吗?”他神秘地笑着,微微摇头,“你记得我曾告诉过你的那个故事吧?两条鱼,与其在干涸的水坑里相濡以沫,不如在广阔的江河湖海中相互忘却,那才是真正的自在。”
庄周是对的,可是我过了两千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但只要因果之环尚未闭合就还来得及,现在,是相忘于江湖的时候了。
实验倒计时还剩十分钟时,我下了决心,将武侯院的院长找来,告诉他:“换掉那个女孩,另外找人,她不合适。”
“啊?这……准备了那么久,马上就要开始了……”
“所以才要立刻停止!”我厉声说。
院长不敢违逆我这个金主,他冲到实验区,大声叫着朱莉,让她从实验台上下来。我看到朱莉争辩着,不敢相信地哭了起来,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倒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在下一个瞬间便魂魄飞散,归于虚无。但等了很久,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耳边传来了越来越大的喧哗声,院长又冲了回来:“杜先生,出事了,朱莉……朱莉……”
“朱莉怎么了?”我霍然起身。
“这姑娘太犟了,不肯下来,说自己一定会完成任务,还强行启动了溯时机,我没来得及阻止……”
我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脑子中一团混乱。
“而且,”院长苦着脸,“根据时空波动的数据,因为离开得太仓促,她的时间输入发生了错误,跨越的时间是预定的十倍,不是41.2年前,而是412年前!那是……是16……”
“1646年。”我早已知道了答案。
“对,1646年……那是什么时代来着?”
“什么时代?哈哈哈哈……”
我听到有人在狂笑,过了很久才发现是我自己。这个错误原来是我酿成的!是我从一开始就让朱利出现在错误的时代,然后无法回转地滑向时间的深渊。1646年,962年,199年,前319年,前807年……
然后呢?
“杜宇,你不会死的,但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珍重。”那是两千八百多年前,第一轮相见时,朱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然,那次分别后约五百年,我又见到了朱利,但那是上一轮的她,而在两千八百年前,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朱莉转身去了更久远的时代,再没有我,也几乎没有多少已知的文明——至少在成都附近没有。五千年前,一万年前,天知道是什么时代,天知道是多少个时代。
朱利是对的,那一次之后,她就永远离开了我,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除非……
或许……
我猛然抬头,对惴惴不安的院长说:“能知道她去了什么时代吗?”
“时空波动会留下痕迹,理论上可以找到,但是不容易。”
“你们还有备用的手环吗?”
“还有两副。”
“都给我,我要找到她,把她带回来。”我说。
这回轮到院长瞠目结舌:“这怎么行?您还没有经过人体强化改造……”
这回我真的笑了起来:“谁说我没有?”
8
时空波动会改变暗物质结构,像年轮一样铭刻在暗物质深处,电脑分析了成都附近的暗物质数据,发现了早于公元前807年的一千多个疑似时间波动的痕迹,那里朱莉可能去过,也可能没有。溯时手环可能到达那个时间点,也可能会有偏差,偏差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几百年。总的来说,找到朱莉的概率微乎其微。
而且,三千年的因果回环已经彻底完成和封闭,不像以前,没有什么能保证我再见到朱莉,也没有什么能保证我活着回来。
但我还是出发了,去了一个又一个史前的成都平原。从原始的农田到无人的旷野,从剑齿虎咆哮的雨林到猛犸象漫步的冰川。无数个,无数个被遗忘的神奇世界。
最后,不知多少日子之后,我在一片无垠大海边停下脚步,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海。这里的空气香甜得仿佛是纯氧,海水蓝得不像世间所有,天空更加纯净高远。太阳将细碎的金屑洒在海面上,一个有太阳两倍大的月亮像气球一样悬在天边。月亮之下,有着……
我不敢相信,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的一切仍在面前,这是真的。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仿佛是怕眼前的景象在时空乱流中消失。侏罗纪的细沙埋过了我的脚面,泛着泡沫的波涛冲刷着亘古的沙滩,也盖过了我的脚步声。不远处,一个纤细的背影坐在海边岩石上,来自古特提斯海的暖风吹起飘动的长发和缀着玉石片的丝衣,那个人望着在海天之际浮游的一群蛇颈龙,并未察觉我的到来。
我静静地走到那人身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又见面了。”
(附记:这篇小说的初始版本系为第四届成都国际科幻大会特约撰写的专题故事。文中涉及的杜宇、朱利、开明王、张修等人物和事件多有历史和传说的原型,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关于古蜀国和四川历史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