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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没有人死去。此事实在有违常理,所以给许多灵魂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从任何角度而言,这种影响都可以理解,只消想想,皇皇四十卷全球史,从未记载过类似的现象,一个例子也找不到,一整天过去,二十四小时的挥霍,白昼黑夜,日出日落,没有一场抱病而终,没有一回失足坠亡,没有一桩成功自杀,没有,什么也没有。节假日里,总有人因为不负责任的逍遥和摄取无度的酒精在路上互相挑衅,看谁头一个抵达死亡,可是并没有司空见惯的车祸死亡。跨年的欢庆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其身后留下一串灭顶之灾,仿佛长着一嘴龅牙的老阿特洛波斯[1]决定将她的剪刀藏起一天。不过,流血是有的,而且不少。消防队员们困惑错愕,惶惶不安,强忍着恶心从一堆残骸中拖出血肉模糊的人体,根据撞击的数理运算,他们是必死无疑了,可是,无论事故多么严重,创伤多么痛苦,他们仍然活着,一路伴随着救护车刺耳的警报声被送往医院。他们不会死在半路途中,并且将推翻最悲观的诊断,这个倒霉鬼没救了,不用浪费时间给他动手术,外科医生边整了整口罩边对护士说。如果早发生一天,这个可怜人的确无可救药了,可事实很清楚,受伤者拒绝死去。这里如此,全国皆然。旧年最后一天的半夜十二点前,人们仍然接受死亡,无论在生命结束这个根本问题上,还是在临死一刻选择结束的方式上,虽然体面、庄重的程度不一,却都还循规蹈矩,依例而行。有一桩事例尤为有趣,有趣是因为故事的主角特殊,乃是德高望重的王太后。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点五十九分,没有人会幼稚到为太后陛下的存活赌上哪怕一根烧过的火柴棍。希望殆尽,医生在无情的医学铁证前缴械投降,王室成员按等级次序环立床边,无奈地等待着女族长咽下最后一口气,可能还会有只言片语的遗训,或许是一句意义深长的临终教诲,劝勉亲爱的王子王孙修养德行,或许是一行佳词美句,送给未来健忘的臣民。然后,时间仿佛停止了,什么也没发生。太后的病情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原处暂停,虚弱的身体悬于生死边缘,看上去时刻摇摇欲坠,死亡,也只可能是死亡,不知出于怎样的古怪任性,仍然攥着她不放,只有一线游丝连接着生命这头。现在已经跨入了第二天,正如故事开头所说,今天没有人会死。
时近傍晚,已经有传言开始散播,从新年开始,准确地说是一月一日凌晨零点,全国没有一例死亡报告。可以推想,这则传言或许源于奄奄一息的太后对死亡做出的惊人反抗,但事实上,宫廷新闻办公室在当日的常规医疗报告中,不仅向媒体透露太后的病情在夜间整体好转,甚至措辞小心地暗示,或是让人以为,太后的宝贵龙体有希望彻底康复。乍看之下,自然会想到,传言可能是从某家殡仪馆流出的:看来没人想在新年第一天死去;或是出自一家医院:二十七床的那个家伙不死也不活;或是出自交警部门的新闻发言人:这的确是个谜,路上出了那么多车祸,却没有一例死亡以儆效尤。风言风语的最初源头不得而知,虽然这与此后发生的事相比显得无足轻重,但传言还是见诸报纸、广播和电视,并且让所有的编辑、助理和总编立刻竖起了耳朵,他们不但善于老远就嗅出世界历史的重大事件,而且在夸大其词方面也训练有素。不消一会儿,路上就冒出了几十个调查记者,随便逮到张三李四就盘问一通,与此同时,编辑部也炸锅了,电话机组以相同的探究热情震动个不停。他们打电话给医院、红十字会、太平间、殡仪馆、警局,打给所有这些,秘密情报局除外,原因不难理解,但所有的答复都简洁明了,如出一辙,没有死人。一个年轻的电视台女记者比较走运,她采访到一位路人,他一会儿看着女记者,一会儿看着镜头,其讲述的亲身经历简直就是太后陛下的翻版,当时正是半夜十二点,他说,我爷爷眼看就要走了,可就在钟楼敲响最后一下之前,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好像后悔刚要迈出的那一步,他没有死。女记者兴奋至极,完全不顾被访者的反对与哀求,啊女士,求你了,不行,我得去药店,爷爷还等着我买的药呢,她一把将他推进采访车里,来,跟我来,你爷爷不需要什么药了,她高喊道,并让司机火速开往演播室,此时此刻,演播室里正有三位专家准备就这一奇异现象展开讨论,具体说,是两位显赫的巫师和一位著名的预言家,他们被匆匆召来对这一异象进行分析,发表意见,已经开始有些百无禁忌的幽默人士称其为死亡罢工。自信的女记者带着极大的幻觉在工作,她按字面意思理解了被访者的话:垂死者反悔即将迈出的一步,也就是死亡、去世、翘辫子,于是决定返回。那个幸福的孙子说的是,垂死者好像后悔了似的,这跟一句简单粗暴的垂死者反悔了有着天差地别。一点基本的句法知识和对动词时态的起码了解,足以避免这样的错误,这个可怜的女孩儿也不至于被上级训斥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但是,无论领导还是记者都没有想到,被访者在直播中复述了这句话并在当天的晚间新闻里重播后,数以百万的观众产生了同样的误解,在不久的将来,这会造成令人不安的后果,一场运动应运而生,参与的民众坚定地相信,仅仅通过意志力的作用,死亡是可以战胜的,所以,先前的祖祖辈辈枉然离世,都可被诟病为意志力薄弱。事态并未就此打住。鉴于人们无须做出什么明显的努力也照样不死,另一场群众运动接踵而至,该运动的蓝图更加雄伟,它宣告,人类自古以来长生不老、逍遥尘世的美梦,已变为人人可享的福利,就像每天的日出与呼吸的空气一样。虽说两派势力要争取同一拨选民,在某一点上双方达成了一致,他们同意提名那位勇敢的老战士当荣誉主席,作为杰出的先行者,他在至关重要的一刻挑战并击败了死亡。众所周知,没人真会在意,从各项指标来看,这位可怜的爷爷陷于不可逆的深度昏迷之中。
用危机一词形容我们讲述的这些离奇事件也许并不恰当,因为这样的生存状态得益于死亡的缺席,称它为危机是荒谬、冒失、不合常理的,但是,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一些汲汲于知情权的公民在思考、自问并互相质询,政府究竟怎么了,迄今为止,它还没有显示出任何生命迹象。实际上,卫生部部长在两场会议短暂的间歇期曾接受过问询,他向记者解释说,鉴于目前掌握的信息不足,任何官方结论都必然为时尚早,我们正在收集全国各地送来的讯息,他补充道,确实没有任何死亡报告,但是不难设想,我们与大家一样措手不及,对于这一现象的起因与其当下和长远的影响,我们尚无法做出任何表态。他本可以到此为止的,由于事态艰难,答成这样就该谢天谢地了,但是,众所周知,人有一种冲动,总想让别人事无巨细地对一切感到放心,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稳在羊圈里,这种倾向对于政客,尤其是政府官员,即便称不上是自动行为、机械动作,也可以说是第二天性,这让卫生部部长以最糟糕的方式结束了对话:作为医疗卫生部门的负责人,我可以向每一位听众保证,绝无任何理由值得恐慌;如果我对刚才的话没有理解错,一位记者尽量不让语气显得过于讽刺,在部长先生您看来,没有人死去并不值得恐慌;正是,尽管不是原话,我说的是这个意思;部长先生,容我提醒您,昨天还有人死去,没有任何人认为这是值得恐慌的;当然,死亡是常规,仅当死亡翻倍增加时才令人警觉,比如一场战争、一次瘟疫;就是说,超出常规的时候;可以这么说;但是,现在没有人会死,这时候您却呼吁大家不要恐慌,您不觉得这至少有点自相矛盾吗;都是习惯的力量,我承认,恐慌一词不太适用于目前的状况;部长先生,那您认为该换个什么词呢,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能做个有良知的记者,所以用词总是力求准确。面对记者的不依不饶,部长略微有些恼火,冷冷地回答说,不是一个词,而是四个;哪四个,部长先生;不要妄生虚假的希望。毫无疑问,这可以给第二天的报纸头条提供一个很好又忠实的标题,不过,编辑与总编商量后认为不妥,从商业角度而言,也不该给民众的热情泼这桶冷水。就用以往的标题,“新年新生命”,他说。
夜里晚些时候,官方公报终于发布了,首相证实,自新年开始,全国无一死亡记录,希望大家在对这一奇特状况进行评价、解读时,能够做到适度、负责,他提醒民众,不应排除纯属巧合的可能性,这也许只是一次偶然的宇宙突变,不会持续,或是阴错阳差,一系列巧合共同作用,打破了时空平衡,但是,无论如何,政府已开始同相关国际组织进行探索性讨论,以使政府能够采取最为有效、合宜的措施。这些含糊的伪科学言辞,正因为令人费解,说出来才能镇住笼罩全国上下的骚动,首相最后保证道,政府已就人类所能设想的一切后果做好准备,如果这些可以预见的情形终将坐实的话,对于死亡彻底消失所必然带来的社会、经济、政治、伦理问题,在全国民众必不可少的支持下,政府都决心勇敢面对。我们将接受肉体不死的挑战,他语气激动地高呼,如果上帝的旨意如此,是我们在祷告中永远要感谢的恩主,选择了这个国家良善的人民来做他的工具。这就是说,首相念完公报后想道,我们惹上了麻烦,绳索已经套上脖子了。他无法想象,脖套最终会卡得多紧。不到半个小时,首相就在送他回家的官方用车上接到了红衣主教的电话:打电话来是想告诉您,我深感震惊;我也是,主教大人,形势相当严重,我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我说的不是这个;那您说的是什么,主教大人;非常遗憾,在我刚才听到的公报里,首相先生您竟然遗忘了我们神圣信仰的根基、主梁、房角石和楔石;抱歉,主教大人,我恐怕不能理解您在说什么;首相先生,请您听好,没有死亡也就没有复活,没有复活也就没有教会;见鬼;我没听清您说什么,能重复一下吗;我没说话,主教大人,可能是大气电荷或者静电的干扰,也有可能是接收的问题,卫星信号有时会中断,主教大人您刚才说到哪儿了;我是说,每一个天主教徒,包括你在内,都必须清楚,没有复活就没有教会,而且,你脑子里怎么会有上帝自我终结的想法,这绝对是一种渎神言论,最恶劣的那种;主教大人,我没有说上帝要终结自己;这的确不是您的原话,但是您承认说,肉体不死可能是上帝的意愿,一个人不需要在逻辑神学上拿到博士,也能从您的话推导出这个意思;主教大人,请相信我,这句话不过是为了打动听众,让演讲有个漂亮的结尾,仅此而已,您很清楚,政治有时需要这样;教会也有这个需要,首相先生,不过开口之前,我们总要斟酌字句,不能为了说话而说话,我们要计算长远的后果,说得形象点,我们的专业是弹道学;我现在非常歉疚,主教大人;换作是我,也会有同感。红衣主教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估算炮弹落地的时间,然后换了种更加轻柔、诚恳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我想知道,首相先生您向媒体宣读公报之前,是否知会过国王陛下;自然是要的,主教大人,此事极需小心;国王陛下说了什么,如果不是国家机密的话;他觉得不错;读完后,陛下有什么评价吗;好极了;什么好极了;陛下就是这么说的,好极了;也就是说,陛下也渎神了;这事我无法做任何推断,主教大人,管好我自己的错误已经够难了;我会和陛下谈谈的,提醒他在如此迷惑复杂的境况中,唯有忠诚不渝地谨遵我慈母圣教会[2]所验证的诸项教义,才能解救我国于即将降临的混乱;主教大人英明决断,这是您的职责所在;是的,我还要问问国王陛下,他倾向哪种情况,是眼睁睁地看着太后痛苦地躺卧在病榻上,永远也起不来,污秽的肉体可耻地牵绊住灵魂,还是愿意看到她死去,但是在天国那永恒、光辉的荣耀里战胜死亡;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是的,可与你所想的不同,首相先生,比起答案,我更在乎问题,注意到没有,我们问的问题,往往既有一个表面的目的,又有一个隐藏的意图,我们问这些问题,不仅是要让对方当下给出答案,一个我们想让对方听到自己亲口说出的答案,也是在为以后所要的答案铺路;政治也差不多,主教大人;是的,不过教会的优势在于,我们控制了高处的,也就掌管了低处的,尽管有时候看起来并非这样。又是片刻的停顿,然后被首相打破,我快到家了,主教大人,但是,如果可以,请允许我问您一个简短的问题;请说;如果永远不再有人死,教会将怎么办;即便对于死亡来说,永远也是个太长的时间,首相先生;我觉得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主教大人;我把问题还给你,如果永远不再有人死,国家会怎么办;国家会尽力生存下来,虽然我怀疑能否成功,不过教会;首相先生,教会太习惯于永恒的答案了,我都无法设想教会给出别的答案;即便与现实相抵触;从古至今,我们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抵触现实,这不,我们仍在这里;教皇会怎么说;愿上帝原谅我愚蠢的妄想,如果我是教皇,我会立即发布一个新的理论,死亡延迟理论;没有更多的解释吗;从来没有人要求教会解释过什么,除了弹道计算,我们还有一个专长,就是通过信仰抚平好奇的精神;晚安,主教大人,明天见;上帝保佑,首相先生,上帝保佑的话;以眼下的情况,上帝也没什么选择可阻止我们明天见;别忘了,首相先生,这个国家的边境之外,人们仍然照常死去,这是个很好的信号;角度的问题,主教大人,也许外面的人现在把我们这里看作一片绿洲,一座花园,一处新的天堂;或是新的地狱,如果他们足够明智的话;晚安了,主教大人,祝您睡得安稳,补足精神;晚安,首相先生,如果死亡决定今晚回来,我希望它不会想起去拜访您;如果正义在世上不只是一个空泛的词语,太后陛下应该走在我前面;我承诺,明天不会向国王陛下告发您;多谢了,主教大人;晚安;晚安。
凌晨三点,红衣主教急性阑尾炎发作,需要立即手术,被匆匆送往医院。注射下那管麻醉剂之前,在即将完全失去意识的短短一瞬,像其他许多人一样,主教想到自己可能在手术中死去,但随后又记起,现在死是不可能的了,末了,在清醒时刻的最后一闪念,主教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不管现实种种,如果他真的死了,就非常矛盾地意味着,自己战胜了死亡。一股强烈的牺牲欲涌上心头,主教正要祈求上帝杀死自己,可时间已不容他遣词造句。麻药让他免于一次严重的渎神,因为他想把死亡的权柄转移到一个以给予生命而著称的神明身上。
[1] 阿特洛波斯,希腊神话中命运三女神之一,职责是剪断人的生命线,所以常被描绘成一位拿着剪刀的老妇人。——译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慈母圣教会,罗马天主教常如此指称教会,因为教会的职责在于养育信徒、保护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