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韩熙载
◎ 秘密任务
清晨,韩熙载因前夜通宵欢宴,又一次缺席了朝会。
这是他一贯的作派。当年李煜的父亲李璟在位时,受到擢升刚有机会议政的韩熙载就多次缺勤,被冯延巳弹劾丢了官。不过当时的他虽然“性懒”(马令《南唐书·韩熙载传》),还不至于荒废政事,屡屡犯上直谏,力陈时弊。现在他身居高位,反倒愈加放浪,养了四十多名美貌歌妓,夜夜笙歌(图1)。
●《韩熙载夜宴图》 (传)〔南唐〕顾闳中 绢本设色28.7×342.7cm 故宫博物院藏
李煜并没有打算放弃韩熙载,他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北海(今山东潍坊)人印象深刻。
十多年前李煜还没当上太子,契丹攻入开封,中原大乱,韩熙载认为是千载难逢的北伐良机,可惜李璟未能听从;后来周太祖初定中原,满朝文武怂恿李璟挥军北上,又只有韩熙载坚决反对。他将郭威比作曹操、司马懿那样的奸雄——“虽有国日浅,守境已固”(陆游《南唐书·韩熙载传》),不可妄动。后事的发展果然如韩熙载预料的那样,战败、割地、称臣、入贡,当北面的强邻从后周变成了更加强大的北宋,南唐则在繁重的岁贡中日益凋敝。
图1:《合乐图》 (传)〔南唐〕周文矩 绢本设色 41.9×184.2cm 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藏
即位后的李煜亟需一位贤能的宰相整顿国事,韩熙载是朝野清望领袖,亦是他的首选。世人对韩熙载荒纵的描述李煜并不全信,他想要亲眼见到后再做决定。
碍于君王的身份,李煜不方便亲自前往一探。朝会散去后,他召来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交给了他们一项秘密任务。
◎ 江南名流
当晚,韩府内外宾客云集,夜宴照常举行。
躲在隐秘角落里的顾闳中和周文矩屏气凝神,四只眼睛应接不暇,努力在心中记下见到的一切。
前来赴宴的都是他们熟识的江南文化圈名流。比如最先签到的两位新老状元郎,韩熙载的门生郎粲和舒雅(图2、3)。
图2、3:郎粲与韩熙载,拱手、视线向左的舒雅
郎粲是当红小生,为了赴宴,下了班还没来得及换掉官服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舒雅是韩熙载为南唐选中的第一位状元,辈分上是名后进,私下与韩熙载却是忘年交,连衣服都经常换着穿,即使站在美女丛中,目光仍不离韩熙载[1]。
宴会开始,厅堂内摆满了珍馐美馔。山水屏风前一位美女怀抱琵琶,她是著名音乐人李家明的妹妹。
此刻她正轻拢慢捻地演奏着大周后改编的《霓裳羽衣》,引得众人纷纷注目。
紫薇郎朱铣写得一手端庄汉隶,都说字如其人,他性情内敛,颇有点放不开,完全没有对面的太常博士陈致雍从容自在(图4)。
陈致雍惯于风月,家里的妾妓是韩熙载的两倍多。他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加上常年掌礼,虽有美色在前,神态和坐姿却比血气方刚的郎粲更加镇定且符合礼数。[2]
一曲终了,场子已暖,众人移步内室舞池。
◎ 声色游戏
顾闳中和周文矩或许混进了人群,或者轻轻一跃上了房顶,揭开瓦片向下俯视[3]。
舞蹈明星王屋山舒展纤柔的身体,只待主人落下鼓槌,就要起舞。舒雅则在一旁手持拍板准备伴奏。
中途到场的德明和尚撞见此景,连忙回过头避开视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年轻郎粲,他斜靠在椅子上,目不转睛、脚不着地,完全放飞了自我(图5)。
舞罢,韩熙载坐在床榻之上,在众侍女的侍奉下清洗握过鼓槌的双手。
他出了一身汗,干脆解下外衣,袒胸露乳,脱鞋盘腿坐在木椅上,轻摇纱扇(图6)。
衣着绮丽的歌姬们连坐成排,表演笛箫合奏。笛声悠远,箫声清冷,是降火静心的良药,让人浑然忘我,神游天外。
不知不觉间,子时已过,夜宴也到了尾声,宾客们陆续摇晃着离开。韩熙载起身送客,挥手示意明日再来。有的宾客还恋恋不舍,与歌妓肌肤相亲说着不堪入耳的情话(图7)。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能想到:看到顾、周二人凭各自记忆绘制的夜宴图[4],李煜终于断绝了拜韩熙载为相的念头。
图4:上:朱铣;下:陈致雍
图5:郎粲与德明和尚
图6:轻摇纱扇的韩熙载
图7:依依惜别的主客
没过几年,69岁的韩熙载去世。五年后,李煜做了亡国之君,以宴乐自损的韩熙载却免于成为亡国宰相。
◎ 冒牌使臣
在大部分的叙述里,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但如果韩熙载本人看完下面这条隐藏的暗线,他一定会后背发凉:他的夜宴很可能在无意中救了自己一命,他也不止被一个皇帝派人偷窥过。
李煜登基前一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受禅称帝,代周为宋。他派出数支使团晓谕各国,而在那支派往南唐的使团中,赵匡胤安插了一名心腹画师。
王霭,京师人,工画佛、道、人物,长于写貌,五代间以画闻。晋末与王仁寿皆为契丹所掠,太祖受禅放还,授图画院祗候。遂使江表,潜写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真,称旨,改翰林待诏。今定力院《太祖御容》《梁祖真像》皆霭笔也。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三
王霭的任务,是暗中画下三位南唐大臣的画像并带回国。赵匡胤自己的画像就是王霭所画(图8),足见他对后者的信任,以及对这次任务的看重。王霭也不负使命,回国后的他因此从画院祗候被升为了翰林待诏。
派出画师画下其他国家的朝臣写真并非什么稀罕事。李煜也曾派画师混进前往北宋的使团,带回一张赵匡胤的画像。相传,当李煜看到画像里虎背熊腰、目光如炬的赵匡胤后,“忧惧不知所为”(《十国春秋·拾遗》)。这或许是后人为胜利者添加的“事后预言”,但古人没有相机,又讲究相术,确实常常依靠相貌来分析一个人的性格和命运。
图8:《宋太祖坐像》 〔北宋〕佚名 绢本设色 191×169.7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赵匡胤大概是没有见过宋齐丘和林仁肇的,想看看他们的模样也可以理解。但韩熙载,他数年前就已见过了。
那一年赵匡胤还是掌管禁军的殿前都点检。韩熙载出使完后周回国,李璟问他哪位后周大臣让他印象深刻,韩熙载答:“赵点检顾视非常,殆难测也。”(陆游《南唐书·韩熙载传》)
既然已经见过,赵匡胤为何还安排心腹画下韩熙载的画像?
◎ 刺杀计划
要了解赵匡胤的用意,不妨先来看看被他列入名单的三个人都是谁。
宋齐丘,当时的南唐宰相,权倾朝野的太师;韩熙载,宰相候选人,宋齐丘的政敌[5];林仁肇,人称林虎子,南唐最杰出的将领。简单来说,宋齐丘和韩熙载日后必有一人执掌朝政,而林仁肇则会是南下道路上最难啃的那块骨头。
972年,也就是北宋灭南唐的倒数第三年,赵匡胤以反间计除掉了林仁肇,那把杀人于千里之外的匕首,正是王霭带回的林仁肇画像。
接待南唐使臣的宋人让他们“无意间”于禁中看到了一座声称是为林仁肇准备的豪宅,以及宅内栩栩如生的林仁肇画像。回到建康后,使臣将这件事告知了李煜。
林仁肇曾主动向李煜提过一个“举兵外叛以攻宋”的计谋:他先假意叛变南唐,然后以本部兵马北上攻宋(陆游《南唐书·林仁肇传》)。这个计谋的好处在于,若是林仁肇得胜,国家享其利;即使兵败,皇帝亦可把通过夷其九族来将责任推卸干净。唯一的风险在于毕竟先要举兵外叛,虽然林仁肇忠心可鉴,做皇帝的也不能不思虑再三。此时听到使臣的汇报,加上另外几员嫉恨林仁肇的将领正向他进谗,被气昏头的李煜命人毒死了这位甘愿为国捐躯的世之虎将。
从林仁肇的遭遇,不难看出赵匡胤当初派王霭随使团南下的用意。
宋齐丘死得早,王霭画完画像的那一年,他就以意图谋反的罪名被李璟放归九华山活活饿死。对于赵匡胤来说,自然再无设计除掉他的必要。
而韩熙载自从李煜即位以后,对南唐前途心灰意冷,终日纵情声色(图9)。他曾对身边的人说“吾为此以自污,避入相尔。老矣,不能为千古笑端。”(陆游《南唐书·韩熙载传》)本来最有可能接替宋齐丘成为南唐宰相的他自断前程,却也因此消弭了赵匡胤的杀机,得以安度晚年。
◎ 千载风流
没能启用韩熙载为相,是李煜一生的遗憾。韩熙载去世后,他废朝三日,以宰相之礼将其厚葬于东晋著名风流宰相谢安墓侧。韩熙载潇洒一生,若说真有什么对不住的人,或许就是李煜了吧。同是侍奉后主,相比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孔明,韩熙载作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
只是他又何尝甘心如此呢?尚未投奔江南之前,韩熙载和好友李穀在正阳诀别,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可一世的英雄豪气:
韩熙载初与李穀相善,及熙载南奔,穀送至正阳。酒酣临诀,熙载谓穀曰:“江淮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穀曰:“中国用吾为相,取江淮如探囊中物尔!”
——马令《南唐书·韩熙载传上》
多年后,李穀果然代周世宗南下出征,彼时的韩熙载仍然落魄不得重用。真的是李穀的才能胜过韩熙载吗?恐怕未必。那次南征李穀屡屡受挫,直到周世宗走马换将,才扭转战局(《宋史·李榖传》)。我们迷恋“得一人可安天下”的传说,把个人的作用放大到了极点。但事实是,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一个人所能做的,何其有限。连卧龙、凤雏都未曾真正做到的事,又怎么忍心苛责他人?
图9:《韩熙载夜宴图》〔明〕唐寅 绢本设色 146.4×72.6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世人熟知的故宫博物院所藏的《韩熙载夜宴图》之外,台北“故宫博物院”还藏有一卷残本(图10),只保留了最后一段送客的内容。从仕女多鬟的发型、低胸高腰的服饰、丰腴的体态,以及朴素的屏风家具来看,“虽然它很可能也是一件摹本,但所依据的祖本的作成的时间应该早于现在的北京故宫本”(陈葆真《李后主与他的时代》第五章)。
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台北“故宫”本中的韩熙载须发皆白,远不像北京故宫本里那样年轻(图11、12)。夜宴里的所有人都醉了,好像只有他保持了清醒[6],仪态端庄地跟众人挥手道别。
或许他也醉了,即使那样,也是他清醒时作出的选择。如果人生注定有一个悲剧的结尾,早早看透的人是痛苦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李白《将进酒》
一幅看似荒淫的夜宴图背后,潜藏着数不清的尔虞我诈、恩怨情仇。当机关算尽,被敌我双方接连偷拍而不自知的韩熙载意外成为最大赢家,独享千古风流。
图10:《韩熙载夜宴图残本》 (传)〔南唐〕顾闳中 绢本设色 27.9×69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1:台北“故宫”本中的白发韩熙载
图12:北京故宫本中的黑发韩熙载
参考文献:
1.〔北宋〕马令:《南唐书》,南京出版社,2010年。
2.〔南宋〕陆游:《南唐书》,南京出版社,2010年。
3.〔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凤凰出版社,2018年。
4.〔北宋〕无名氏:《江南余载》,收于《文渊阁四库全书》,册464。
5.〔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6.〔清〕吴任臣:《十国春秋》,中华书局,2010年。
7. 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
8. 巫鸿:《重屏——中国绘画中的媒介与再现》,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9.陈葆真:《李后主与他的时代》,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10. 余辉:《〈韩熙载夜宴图〉卷年代考——兼探早期人物画的鉴定方法》,故宫博物院院刊,1993年第4期。
[1] 马令《南唐书·舒雅传》:“熙载待之为忘年交,出入卧内,曾无间然。熙载性懒,不拘礼法,常与雅易服燕戏,猱杂侍婢。”
[2] 李家明妹妹于宴会中所弹曲目自然并无记载,然后主时,大周后曾根据唐代遗谱改编了《霓裳羽衣》(马令《南唐书·昭惠周后》),成为宫廷及富贵之家中常常演出的曲目。与韩熙载关系极好的太常博士陈致雍“家无担石之储,然妾妓至数百,暇奏《霓裳羽衣》之声”(陈彭年《江南别录》)。
[3] 《宣和画谱》卷七:“(后主)颇闻其(即韩熙载)荒纵,然欲见樽俎灯烛间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故世有韩熙载夜宴图。”当夜宴移至内室,若非顾、周二人有飞檐走壁之能,恐怕难以“窃窥”。
[4] 周、顾二人的原作皆已散佚,从画中的家具、屏风来看,今天流传的故宫本应为南宋摹本,具体考证见余辉:《〈韩熙载夜宴图〉卷年代考——兼探早期人物画的鉴定方法》、巫鸿:《重屏——中国绘画中的媒介与再现》第一章。
[5] 宋齐丘与韩熙载的对立始于元宗李璟即位不久,马令《南唐书·韩熙载传》:“及元宗即位,(韩熙载)拜虞部员外郎、史馆修撰。于是,始言朝廷之事所当条理者,前后数上。又,吉凶礼仪不如式者,随事举正。由是宋齐丘之党大忌之。”
[6] 韩熙载的清醒或许是因为他不善饮酒。马令《南唐书·韩熙载传》记载:“宋齐丘大怒,乃诬以醉酒披猖,黜为和州司马,其实熙载生平不能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