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想
一、幼年丧父
黄初四年(223),嵇康诞生了。
翻开中国哲学史的年谱,不难发现黄初后期是一个少年才子云集出世的时间。也许冥冥中真有左右人类命运的神秘宇宙意志,也许是时势造英雄,总之自黄初四年开始,鬼使神差似地依次降生了嵇康、钟会、王弼三个早熟的少年怪才,他们十几岁时就已经是因创建玄学理论而闻名天下的大思想家了。他们的存在,影响了中国文化的历史走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天才们得以成长的历史机遇是共同的:汉魏之际几近空白的思想舞台痛苦地呼唤着文化伟人的出现。但是天才各自独特的生活道路,却使他们在未来的早期玄学悲喜剧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出身儒学世家的王弼,扮演了抽象的思维哲人;出身刑名世家的钟会走向了政治功利;而本书的主人公嵇康呢?他那孤傲洒脱的气质、恣肆汪洋的文采、直面人生的勇敢和那几乎是他着意造成的自我毁灭的悲剧式结局,都离不开其混沌时代的人生机遇。
幼年丧父母、中年丧妻和晚年丧子被视为人生三大不幸。嵇康一来到人间,就遇到了第一大不幸——当他尚在襁褓中时,父亲就命归黄泉了。
汉魏时期,政府官员的薪金很低,那些仅靠官俸不贪污又不治私产的官员死后,家中往往穷得徒有四壁,妻子儿女只得居草屋作苦工维持生计,刺史、太守子弟砍柴放牧的记载不绝于史书。对家境贫寒之官宦子弟中的文化天才来说,幼年丧父之大不幸所换来的某种自由,会在生存的重压下失去意义,因为幼年的饥饿会造就过于务实的品质,即使日后不变成鼠目寸光的庸人,那些为撞开仕途大门而在牛背上苦读圣贤书的神童,步入官场后也一般难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浪漫气质。从这个意义上看,嵇康是幸运的,那位早逝的“督军粮侍御史”父亲,在为国理财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料理家财,留下了使妻儿免于冻馁的产业,而长兄的艰苦经营又成功地撑起了门户,使嵇康得以生活在不愁温饱的小康之家中。[1]
也许是出于对孤幼的深切怜悯,母亲和兄长对嵇康的养育方式属于溺爱型,完全不加管束,“有慈无威”[2],使其得以随心所欲地生活。[3]
这种无拘束的生活方式,可称之为“天才的懒散与凌乱”,对文人气质的培养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对现实生活过多注意,那么超越现实的力量则必然削弱。只有忽视或暂时忘却生活琐事,才能真正投入精神境界,在艺术遐想或哲理思辨中遨游。汉末名士陈蕃不肯洒扫庭院,“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4]这是因为他生活在救世精神境界中;嵇康赖床,是因为他沉浸在艺术世界的畅想中,这是日后创作的思想体操。
“母兄见骄”,不加管束的范围,并非仅仅局限于日常生活起居方面,他们对嵇康的文化教育也放任自流。所以当与嵇康同辈的钟会正在其母张夫人的严厉管教下,按传统的训练程序背诵儒家经典[5],在枯燥的教条中挣扎时,嵇康则是生活在“不训不师”的环境中[6],没有任何固定的老师来教授其学问。这种状况一方面是由于嵇康母兄的溺爱,另一方面则是由曹魏初期特殊文化环境造成的,因为那个时代精神世界的“父亲权威”——汉代经学刚刚死亡。
两汉时期学习的主要途径是拜师求学。这是因为汉代选官制度选材标准有二,一是有道德操行,二是要通一种经书。经学有严格的师承关系,没有师授的学历,政府不予承认。在仕途的刺激下,汉代师学十分发达,一个著名经师门下甚至要聚集成百上千的学生。曹魏帝国建立后,虽然也号召人民读经就学,但是选官制度却向变相世袭制转化,优秀的经师及生徒都得不到高官,因此,求师读经的风气一落千丈。魏明帝时期,也就是嵇康的少年时代,师学形式已衰落到了极点——连官方太学也已经变成青年人逃避兵役徭役的避难所[7],一般私人经师则更难有人问津,因而家学传统在对后代的教育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嵇康家族不同于钟会、王弼这些东汉以来的名门望族,恐怕没有什么系统的家学渊源。可见,嵇康未接受系统的儒家经师的教育也是顺理成章的。
在没有固定教师的情况下,嵇康是怎样学习文化知识的呢?既然“学不师授”,大概只有“越名任心”了。[8]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按自己的理解去博览群书。其实,再高深的大道理,均可以用简单的语言去表达理解,去掉人为的屏障,真理就在眼前。俗话说,“无法之法,是谓至法”。鲁迅说,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汉魏之际的中国思想界,正处于一种无路可走的境地。汉代经学的思想大厦因为名教的破产已经在知识分子心中倒塌了。曹魏政府的刑名法术,仅仅能应付社会政治法律方面的实际问题,而精神世界的深层,却是一片空白。这个空白并非真空,它犹如中国哲学中的那个“无”,其实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混沌的全有。各种思想都在萌动,中国文化正处在新的“百家争鸣”的前夜。以道家人性自然与儒家社会伦理相融合为特征的魏晋玄学即将诞生。所谓玄学思潮,其本质不过是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心灵的汇合。在共同的时代矛盾促使下,年轻一代思想家正以他们天才的敏锐,不约而同地找到了新的共同的精神武器,在各自的灵魂深层,爆发了一场对传统观念的自我革命。嵇康的学思历程,就是这场思想变革的历史缩影。他自认为找到的精神导师,就是道家的老庄。“老子、庄周,吾之师也。”[9]
“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走所谓“正路子”,苦学苦读会学成呆子,而按兴趣走“野路子”,融学习与游戏于一体,却成了一代大家。嵇康正是在这种自然而然的自学过程中,对各种学问技艺达到融会贯通的境界[10],这固然与嵇康的天才禀赋有关,但是他师心自任的学习方法亦是不可忽视的。学习的目的在于创新,如果一个人完全按前人的脚印前进,在与前人相同的生命历程中,自己能走多远?离开前人足迹走向荆棘丛生的荒原,每迈出真正的一步,都创造了历史。嵇康少年时代的学习过程,又是文化的拓荒,所以当他成年之时,已经是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和音乐大师了。哲学方面写出了《养生论》;文学方面已在诗坛崭露头角;音乐方面精通各种乐器,除了琴技为一代巨匠外,还是著名音乐理论家,写出了《声无哀乐论》这一千古名篇。这些惊人的成就,与他少年时代融认知与审美于一体的独特生命感受息息相关。
[1] 嵇康《五言诗三首答二郭》:“昔蒙父兄祚,少得离负荷。”
[2] 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
[3] 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
[4] 《后汉书》卷六十六《陈蕃传》。
[5] 《三国志·魏书》卷二十八《钟会传》注引《张夫人传》:“夫性矜严,明于教训,会虽童稚,勤见规诲。年四岁授《孝经》,七岁诵《论语》,八岁诵《诗》,十岁诵《尚书》,十一诵《易》,十二诵《春秋左氏传》《国语》,十三诵《周礼》《礼记》,十四诵成侯《易记》。”
[6] 《嵇康集》卷一《幽愤诗》。
[7] 《三国志》卷十五《刘馥传》:“自黄初以来,崇立太学二十余年,而寡有成者,盖由博士选轻,诸生避役,高门子弟,耻非其伦,故无学者。”又《三国志》卷十三《王肃传》:“太学诸生有千数,而诸博士率皆粗疏,无以教弟子。弟子本亦避役,竟无能习学……百人同试,度者未十。是以志学之士,遂复陵迟。”
[8] 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母兄见骄,不涉经学。”
[9] 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
[10] 《晋书·嵇康传》:“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