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
在研究了非洲语言之后,格林伯格又把目光转向了印度洋—太平洋一带的语言。1960—1970年,格林伯格收集了所有已发表和未发表的有关印度洋—太平洋语言的资料,做了12本笔记,每本笔记里包括60—80种语言,每种语言有350多个词汇条目。他把这些分门别类,并在另外的3个笔记本上对之进行了详细的语法比较。为了防止有南岛语的借词混入,格林伯格还提供了有相似长度的50种南岛语言词汇,特别是那些与印度洋—太平洋语言外表相似的词汇。印度洋—太平洋语系的名称和范围从格林伯格1958年提出到现在一直没变,它包括14个语支,这些语支进一步分为更小的语支。格林伯格还把一些小语支和孤立语也包括进来,但是没有确定它们的具体所属。1971年《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The Indo-Pacific Hypothesis)出版时,他的分类仍然是14种。
一 印度洋—太平洋一带非南岛语言研究现状
从西边的帝汶和哈尔马赫拉岛,过新几内亚岛,到东边的新不列颠、新爱尔兰和所罗门群岛,在这一广阔地带,除新几内亚岛外,最主要的语言是南岛语。南岛语之外的语言,过去学者们通称为“巴布亚语”。这些非南岛语数量丰富,大概有750种,[136][137]传统观点认为,它们不存在发生学关系。1971年,格林伯格在《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中假定,所有美拉尼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群岛哈尔马赫拉和帝汶地区的非南岛语,以及安达曼群岛和塔斯马尼亚岛的语言都存在发生学关系。
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格林伯格用了大量时间编辑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同源词典。他使用多边比较法或大规模比较法,从大量发表和未发表的论文和著作中耐心地收集材料、记笔记。除了收集的84个印度洋—太平洋语同源词,并确保每个同源词至少出现在两种语言里外,还收集了几百组印度洋—太平洋语系的下位语支同源词。格林伯格首次在《太平洋非南岛语言的分类报告》(Report on the classification of the non-Austronesian languages of the Pacific,1958)中解释了14个同源词,又在《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同源词》(Indo-Pacific etymologies,1960)中首次提出了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并且不断增加材料,直到《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Indo-Pacific,1971)出版。文中他把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分为14个语族,其中12个语族位于赤道地带。格林伯格比较了大约800种非南岛语言(加上50种邻近的南岛语言)的350个同源词和语法特征。格林伯格写道:
我相信,这些证据足以证明,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区)澳大利亚之外的大量非南岛语有共同的起源……对于塔斯马尼亚岛,虽然比起其他地方的证据来,资料较缺乏,然而我们已找到了足够的证据。[138]
他还说:
我希望目前的研究有助于加快长期延误的、把巴布亚语仅仅当作一堆各种各样非南岛语言堆砌出来的破铜烂铁的研究进程。这个语系的比较研究,以前总是奇怪地被人忽视掉……希望从此能兴盛起来。[139]
不过格林伯格的这个假说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同,因为它只是基于粗糙的词汇相似和类型学相似的比较,而且新几内亚一直以来被学界认为是语言多样性的极端例子。而与格林伯格的假说截然不同的Wurm的“跨新几内亚语系”,却得到学界的认同。另外,格林伯格发表的时间很不凑巧。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有学者证明各种巴布亚语可能具有发生学关系,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收集了大量相似词。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兴起了研究各种巴布亚语的热潮,这些研究夺去了他的光芒。各种不同的巴布亚小语种是否有发生学关系在20世纪50年代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可以从Capell[140]、Cowan[141]、Loukotka[142]和Wurm[143]的文章中见到。然而,这些学者们提出的各种假说主要是类型学的,早期的假说没有经受住时间的考验。除此之外,描述性的记录存在巨大的差距。[144]
从20世纪50年代晚期起,Wurm发起了一场长期的对新几内亚和美拉尼西亚岛屿的巴布亚语进行描述和比较的研究活动。不久两个合作者参与进来——他们都是部门同事和博士生。60年代早期,Wurm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文中把位于巴布亚新几内亚中部高地大约50种语言组成一个语系,称为“新几内亚东部高地语团”(the East New Guinea Highlands Stock,后来叫语系Phylum,ENGH 语系)[145][146][147],并提供了类型学和词汇统计学方面的证据。60年代中期,他们又提出新几内亚的几种远距离语言之间存在发生学关系,如Wurm的“新几内亚中部超级语系”(Central New Guinea Macro-Phylum)。[148][149]然而这些分布广泛的语系由于在类型学和词汇统计学方面一致性太低(2%—5%)没有得到学界的认同。
到了60年代末,McElhanon等[150]应用重要的词汇证据把几个遥远的语系连接起来:一个位于新几内亚的中部和中南部,[151]另一个在菲尼斯特雷—休恩山脉(Finisterre-Huon Ranges),[152][153]第三个坐落在岛屿东南的、著名的比南德尔(Binandere)。他们为这个分布广泛的语系新创了一个名字“跨新几内亚语系”(Trans New Guinea,TNG)。这个首次出现的“跨新几内亚语系”不久就戏剧般地传播开来——McElhanon等[154]认为他们的“跨新几内亚语系”与Wurm的“新几内亚中部超级语系”有一定关系。在几年的时间里,中部高地语系和其他地区的语言,包括帝汶地区的语言,都划到“跨新几内亚语系”,因此这个地区的500种语言,或大约70%的所有非南岛语,都归到这个语系里。[155][156]
20世纪70年代“扩展的跨新几内亚语系假说”的出现,并没有给学界带来惊喜,因为学者们没有充分利用已有的证据,也没有进一步完善这些证据。而已有的证据非常粗糙,很难让人信服,因为它完全是类型学方面的相似,而没有系统的语音和词汇对应,更没有构拟形式。所有高明的评论家都对此持极端怀疑的态度。[157][158][159][160]不过最近的跨新几内亚语系研究工作较之以前有了很大进步。
此时,除了跨新几内亚语系外,Wurm小组成员又提出了其他几种有发生学关系的语系假说,包括“塞皮克—瑞木语系”,它包含新几内亚中北部的几乎100种语言;[161]“托里切里语系”,它包括托里切里山脉(Torricelli Ranges)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塞皮克省和瑞木省附近的47种语言;[162]以及“东巴布亚语系”,据说它把美拉尼西亚岛屿差不多20种非南岛语都包括进来了。[163]最近有观点认为,不管是塞—瑞语系还是东巴语系都站不住脚,塞—瑞语系假说证据太苍白无力,[164]至于东巴语系,比之更甚。[165]然而,这些语系都出现在有影响的《太平洋语言地图》(Atlas of Languages of the Pacific)[166]里。因此在外行看来,它们似乎都已被充分证明。
二 格林伯格的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分类
格林伯格的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分类是根据词汇和语法的一致性所做的假设。14个语族不是根据共同的创新划分的。除了84个同源词外,每个语族还有其他同源词。在很多重要语族里格林伯格又分出更细的语支。对有些语族,格林伯格自己寻找证据或者引用别人的证据。有些证据是发表过但没有被引用过。格林伯格总是谨慎地说:“这个语族的证据不是很详尽,某些方面只是暂时性的……但是这种不确定性在这个阶段是合情合理的[167]。”格林伯格使用他自己创造的语族名字。语族的叙述大致按照从西向东的顺序,然后向南转到塔斯马尼亚岛。
1.安达曼岛的语言
(1)AN(安达曼语族)安达曼岛的语言与它的近邻尼克巴语(Nicobar)不同,安达曼岛语言与南亚语系或南亚大陆一带的其他语系没有任何发生学关系。安达曼岛语言有独立的地位。
格林伯格把安达曼语分为两支:北支和南支,前人没有证明过它们是否同源。格林伯格只研究了较大的一支——北安达曼语,它几乎分布在整个大安达曼岛(Great Andaman)上,包括北部和中部,只把最南端的语言排除在外。在大安达曼岛南部的最南端,以及小安达曼岛往南,当地人分别说加拉瓦语(Jarawa)和翁吉语(Önge)。这两种语言属不同方言,与大安达曼岛上的大多数语言截然不同。Portman对翁吉语的记录很少。[168]对南安达曼语是否与北安达曼语有发生学关系格林伯格持保留意见。2007年,Blevins找到了88个同源词,如“升高”“竹子”“蟹”等,以及一些形态证据证明加拉瓦语和翁吉语的母语是原始翁干语,而原始翁干语与原始南岛语同源。它们都是由共同的祖语原始南岛—翁干语发展而来的。即南安达曼语属南岛语,与北安达曼语没有发生学关系。
2.印度尼西亚岛屿(Indonesian archipelago)的语言
(2)TA(帝汶和阿洛语族),由位于小巽他群岛(Lesser Sundas chain)最东端的帝汶和阿洛岛上的语言以及靠近帝汶最东端的吉撒(Kissar)小岛上的语言构成。格林伯格的帝汶—阿洛语内部分类如下:
图1-3 格林伯格的帝汶—阿洛语内部分类
格林伯格只找到帝汶和阿洛地区的四种非南岛语的资料。他提供了92个同源词支持这个分类,其中有16个词在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同源词表里出现。
(3)HA(哈尔马赫拉语族)。哈尔马赫拉北部的巴布亚语“形成了一个明显的语族……根本不需要去证明”[169]。
3.新几内亚大陆(New Guinea mainland)的语言
(4)WNG(西新几内亚语族),共有36种语言,它们出现在西新几内亚西端的鸟首(Bird's Head)和伯贝莱半岛(Bomberai)。格林伯格的27个同源词显示出埃特纳湾语和Cowan的西新几内亚语有同源关系(Cowan扩展了的西新几内亚语里也包含了哈尔马赫拉语和帝汶语)。
(5)SWNG[西南新几内亚语族,又称马林德—欧克语族(Marind-Ok)]。Ok是Healey首次提出的,加地语(Kati)和特莱福明语(Telefomin)的Ok表“水”意。从加地语往西,就是阿乌佑语支(Awju),它也有表“水”意的类似欧克语的形式。而位于马林德语以东不远的提里欧语支(Tirio)也属这个语族。格林伯格甚至把位于整个语族更东面的库库库库语支(Kukukuku)也包括进来。因此这个语族共有五个语支。其中的四支——提里欧语支,马林德语支,欧克语支和阿乌佑语支——位于新几内亚中南部,靠近巴布亚新几内亚边界。第五支,库库库库语支,位于海湾(Gulf)和莫罗贝省(Morobe),格林伯格暂时把它也放在这个语族中。
(6)SNG(南新几内亚语族,或基瓦克语族(Kiwaiic))。格林伯格分为七个语支,所有的语言都位于或靠近新几内亚南部海岸、在西部省份和托雷斯海峡(Torres Straits)或在弗雷德里克—汉德里克岛(Frederik Hendrik)上。
由于格林伯格在这组发现的同源词过于丰富,他只好舍弃一些,仅选择了70组词汇作为比较的证据。
(7)NNG(北新几内亚语族)。格林伯格把散布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西部边界和塞皮克省的几种不同语言合在一起,按照从西向东的顺序把这些语言分为五个语支。
(8)CNG(中新几内亚语族)。截至目前,这个语族无论从数量还是地理上来看都是最大的语族。它穿过新几内亚腹地,从伊利安中部的卡保库(Kapauku)一直到新几内亚东北休恩半岛(Huon)的卡特语支(Kâte)。格林伯格受到Wurm[170]的中部和东北部新几内亚语系假说(Central and North-East New Guinea Phylum)的强烈影响,把这个语族也分为三个语支:西巴布亚西部高地的卡保库—巴列姆语支(Baliem)、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中部高地语支(类似于沃姆的新几内亚东部高地语系)和休恩语支(新几内亚东部高地语系的北部和东部)。
(9)NENG(东北新几内亚语族)。格林伯格把马当省(Madang)的大约30种语言划在此语族下。现在跨新几内亚语系里很多语言(100种语言),都统称为“马当语族”或东北语族。[171][172][173]格林伯格没有给这个语族提供任何同源词或形态的证据。
(10)ENG(东新几内亚语族)。这个语族包括80多种语言。格林伯格分辨出10个语支。格林伯格提供的证据包括47个同源词和4组代名词的一致性结构。
4.俾斯麦岛屿(The Bismarck Archipelago)的语言
(11)NB(新不列颠语族)(New Britain)。格林伯格在这个语族里只找到五种语言资料,这五种语言是:陶里尔语(Taulil)、布坦语(Butam)、白宁语(Baining)、苏卡语(Sulka)和乌希语(Uasi)。
5.所罗门群岛的语言
(12)BO(布干维尔语族)。这个语族位于新不列颠岛和爱尔兰岛的东南面,所罗门群岛最北端的一个岛上。Allen和Hard基于语言年代学进行分类,可惜没有提供相应的证据。[174]格林伯格认为这些语言的证据足以证明布干维尔语族的存在,但他没有提供任何同源词。
(13)CM(中美拉尼西亚语族)。在所罗门群岛中部乔治亚岛(Georgia)上有四种非南岛语言,它们“似乎组成另一个语支”[175]。这四种语言是维拉拉维拉岛(Vella la Vella)上的比鲁阿语(Bilua)、伦多瓦岛上(Rendova)的巴尼阿塔语(Baniata)、劳姆贝语(Laumbe)和萨沃语(Savo),格林伯格把这四种语言称为中所罗门语(Central Solomon languages)。再往东约1000公里的地方,就是圣克鲁兹岛,Davenport[176]根据语言年代学证据把岛上的语言分为两个语支:里夫语支(Reef)和恩代尼语支(Ndeni,恩代尼岛为圣克鲁兹群岛的主要岛屿)。格林伯格认同他的观点,并进一步提出,圣克鲁兹语与中所罗门语有特别的关系,它们构成一个较大的语支:中美拉尼西亚语支。
6.塔斯马尼亚岛的语言:TS(塔斯马尼亚语族)
(14)塔斯马尼亚语言所存的唯一资料是19世纪殖民地居民所做的简单并且还存在大量问题的笔记。根据施密特[177]的描述,格林伯格辨别了五种语言(或方言):一种北方语言,四种似乎有发生学关系的语言。格林伯格没有提供同源词证据。
7.没有分类的语言:UNG(未分类的新几内亚语言,Unclassified languages of New Guinea)
(15)在新几内亚地区还存在很多未分类的语言和很小的语团以及新爱尔兰的孤单语。
格林伯格根据某些语法特征的一致性推测哈尔马赫拉语、帝汶—阿洛语和西新几内亚语可能构成一个“超级语系”(supergroup)。[178]近年来,Whitehouse等认为尼泊尔的库孙达语也应归入印度洋—太平洋语系。[179]
三 印度洋—太平洋语系证据的可疑之处
格林伯格把他的“多边比较法”描写成“一眼就能看明白”的方法,[180]即把正在研究的所有语言和语系的词语同时进行比较,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同一词在许多语言的表现形式,如果形式相同或相似就可推断它们同源。格林伯格以欧洲不同语言为例(见表1-2),他说:“在表中我列举了欧洲25种语言的一些基本词语,即使没有详细的分类……我们随便瞄一眼其中的两三个词就可以进行正确的分类。”[181]
表1-2 欧洲语言词汇对应表
表1-2 欧洲语言词汇对应表续表
通过表1-2,格林伯格告诉我们,只要找到一系列语言的词语,并且语言数量足够多,那么确定几种语言的发生学关系轻而易举,而且只需扫一眼。因此格林伯格提供了大量词汇证据,特别是代词。但是如果说代词单数形式是单音节,∗n和∗k是代词系统里最常出现的辅音,那么格林伯格印度洋—太平洋语系的代名词证据就值得怀疑。[182]代词的类似可能是由共同起源之外的原因造成的。[183]Ross[184]批评了格林伯格在比较印第安语代词时使用的多边比较法,也批评了印度洋—太平洋语系不同语言的代词形式比较时存在的缺点。Pawley也比较了原始跨新几内亚语和豪萨语(亚非语系)以及西南欧基不维语(Ojibwe,属阿尔刚琴语系)的独立代词以及瓦努阿图的两种南岛语:美拉—拉瓦语(Mera Lava)和拉嘎语(Raga)动词前的主语代词来说明大规模比较法的不靠谱。[185]因此,外表相似有时并不表示它们有共同的来源,也有可能是偶然的巧合。
代名词的相似可能是由于共同的起源,也有可能是由于非发生学因素造成的,如借词,这在世界很多地方存在,例如:
(1)在巴西亚马孙流域有一种语言皮拉罕语(Pirahã),它的整个代名词系统都是借自一种曾经在此地广泛使用的贸易语言热拉尔语(Lingoa Geral)。
(2)英语they和them是斯堪的纳维亚语的借词。
(3)年轻的泰国人经常用/mi/和/ju/,它借自英语的me和you。这样就摆脱了本地语言复杂的敬语。这些借词还没有完全取代传统的代词,但是它们已在广泛使用,这种情况使我们了解了代词是怎样被借用以及为什么会完全被取代的。
(4)日语有很多词语相当于英语的I/me。其中一个是僕[boku],这是用于男人在随便的场合讲的。此词借自汉语,原来的意思是“仆人”,日语的几个复合词很模糊地保留了这个意思。[186]
根据格林伯格提供的一些词汇证据,表明14个语族中有六个语族即2、5—6、8—10中的大多数语言有共同的起源。后来的研究也证明这些语言都属于同一个语系:跨新几内亚语系。特别是帝汶岛和阿洛岛的非南岛语(还有潘塔尔语),虽然地理上与其他语言相距遥远,但也被证明是跨新几内亚语系的成员。至于同源词,安达曼语与塔斯马尼亚语的词汇相似,以及它们与其他语族的词汇相似并非由于同源。理由有三:
(1)这些语族不可能源于四万年前共同的祖语,四万年前的语言残留至今的词汇可能非常少,即使有,也仅限于基本核心词和形态。
(2)格林伯格搜集到的相似词没有说服力。最有说服力的词汇必须是最基本的核心词。这样的对应词仅有一个:塔斯马尼亚语 mena“舌头”和跨新几内亚语∗me[l,n]e,但仅有一个证据就想证明一个语系的存在是远远不够的。
(3)假设所比较的是一大堆语言,而找到的相似词数量很少,就不能证明其有共同的起源。但是如果相似词太多则又不是真正的同源词。
Pawley认为,格林伯格的很多对应证据支持跨新几内亚语系假说,其中包括1—3、6—8和11,也许还有第9项。然而,把塔斯马尼亚语和安达曼语与其他语族放在一起明显证据不足。还有一些较模糊的证据联系跨新几内亚语和某些其他的新几内亚语和孤单语。如果跨新几内亚语和一些北新几内亚语在有迹可循的一到两万年的时间内有共同祖语的话,一点也不让人吃惊。[187]
Pawley还说道,非跨新几内亚语的材料很难评论。[188]它第一眼看上去给人的感觉似乎很有价值,但仔细研究却发现,安达曼语的对应更有可能属偶然相似,中美拉尼西亚语(如比鲁阿语)的情况也是如此。安达曼语、塔斯马尼亚语,和新不列颠岛、布干维尔岛和所罗门群岛的每个非跨新几内亚语系的巴布亚语群的发生学关系很弱,对应词应属偶然相似。跨新几内亚语系和新几内亚的某些其他语言之间的发生学关系的证据稍强一些。
基于以上理由,可以断定,跨新几内亚语系与新不列颠岛、布干维尔岛和所罗门群岛中部的巴布亚语之间存在的词汇和形态相似最大可能为偶然相似。格林伯格在不了解这些语言的历史演变的情况下就认定它们同源是不客观的。
格林伯格主要使用多种语言同时比较,不建立规则语音对应,他认为,只要词汇项够多即可建立同源关系。但是问题是:(1)哪些算作比较项;(2)多少这样的比较项才够;(3)怎么区别同源词和偶然相似词和借词。[189]就像Ringe[190][191]在评论印第安语系假说的文章中指出的,格林伯格没有把他的词汇相似做仔细的可能性检测,他的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同源词也没有。
如果对这些语言缺乏语音历史演变的了解,那么这些相似可以说毫无价值。虽然它们外表相似,但是稳定性到底怎么样?这些语言在经过了四万年或五万年各自的独立发展之后,保留下来的词语还有多大程度的相似,对于这些“偶然”相似,学者们又是如何计算出它们是如何在不同的语系里独立演变发展的。格林伯格的词汇证据肯定会给非专业人员留下深刻印象,但是他没有按照传统的路子走,没有使用历史语言构拟的比较方法,因此受到同事们的严厉批评。
四 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可靠吗?
格林伯格对巴布亚语言关系的观点与其他学者相比有很大不同。有些语言,其他学者把它们放在一起,而格林伯格却把它们分开;有些语言,其他学者分开而格林伯格却把它们放在一起。这个假说也从未得到学界的认可,人们更支持Wurm的假说。自从格林伯格的著作出版以来,Wurm也开始广泛研究新几内亚语言。Ruhlen说道,Wurm的跨新几内亚超级语系包括了格林伯格印度洋—太平洋语系语言的70%,不过它们的内部分类完全不同。[192]一些语系名称不对等,如(1)格林伯格的北新几内亚语族对应 Wurm 的四个语族:斯科语、塞皮克—瑞木语(SepikRamu)、托里切里语(Torricelli)和跨新几内亚语系的北支。(2)格林伯格的西新几内亚语族对应Wurm的四个语族:东鸟首岛语、海尔芬克海湾语(Geelvink Bay)、南鸟首岛语、跨新几内亚语系的西邦贝赖河语支、西巴布亚的鸟首岛语支。另外,还有一些分类可能与一些学者的分类有某种关系,如格林伯格的东北新几内亚语族与Wurm的跨新几内亚语系马当—阿德尔伯博特山脉语支(Madang-Adelbert Range)非常匹配。格林伯格的东新几内亚语族和Wurm的跨新几内亚语系东部主要分支(Eastern Main-Section branch)都保留了Tom Button的东南新几内亚语系。
Ruhlen同意格林伯格的观点并延伸了格林伯格的假说,他认为世界语言都来自同一种语言。他说:“1971年,格林伯格提供证据证明新几内亚的非南岛语和新几内亚东部和西部岛上的某些语言,属于一个内含多种不同语言的,古老的语系——印度洋—太平洋语系。”[193]操原始印度洋—太平洋语的人群大概在6000年前开始从东南亚移民而来,而现代人类至少在40000年前开始在新几内亚居住,也许还要提前至10000年至15000年。美国遗传学家Cavalli-Sforza把印度洋—太平洋语系描述为包括700种语言的异源的语系,并且可能有40000年的历史。[194]这与世界人类的移民史大体相符,现代人类的家园可能在非洲。大概距今100000年前,一群现代人离开非洲向全世界扩散,首先到达近东,然后是东南亚和大洋洲。第一批移民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人和其他人分离开来,第二批移民导致东南亚、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人类的产生。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可能像澳大利亚土著人一样,它们的祖先应该是第二批移民。“目前连接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和世界其他语系的证据很少,也许就像克瓦桑语与其他语系一样,联系的纽带很弱。”“目前确实存在一些线索,能够把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和世界其他语系连接起来,当然证据还有待加强。”[195]他把这种缺少证据的情况部分归因于人们对这些语言了解很少,几乎完全缺乏有意义的历史研究,部分归因于新几内亚一带语言的多样性。Ruhlen举了一个例子,即塔斯马尼亚岛南部语言mo-took(食指),塔斯马尼亚东南部语言togue(手),原始卡罗南语(Karonan)∗dik(一),布文·姆卞方言tek(手指甲),迪古尔语tuk(手指甲),这些形式可能与∗tik同源,tik是一个在世界范围内分布广泛的词根,“它的原始意义可能是‘手指’”。
Ruhlen认为pal“二”是世界上另一个通用的词根。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内,有着同样意义的相关形式在安达曼岛上的语言包括比阿达语(ik)pəūr(-da),查里尔语(nér-)pól,居沃语(ró-)pāūr,塔斯马尼亚岛上有同样意义的相关形式包括东南塔斯马尼亚语boula ~ bura,南塔斯马尼亚语pooalih,新几内亚岛上有同样意义的相关形式包括恩达尼语bere和萨威里语(Sauweri)pere。[196]
格林伯格的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存在一些致命的缺点,如格林伯格只是基于词汇相似和类型学相似,没有依靠标准比较方法,特别是缺少原始语构拟这一环节。他把地理上相距遥远的安达曼岛和塔斯马尼亚岛的语言包括进来,证据明显不足。Wurm 说,大安达曼岛与西巴布亚(它不是跨新几内亚语的一部分)和帝汶岛的某些语言之间的词汇相似“非常引人注目,在很多情况下已达到了形式上的完全对等”[197]。不过不能就此认为它们存在发生学关系,它们应该属语言底层。其中的翁干语(Ongan)可能是南岛语系的一部分,不属于印度洋—太平洋语系。[198]塔斯马尼亚岛的语言已经绝迹,人们很难证明它的语系关系,很多历史语言学家认为它是无法分类的。Blench认为印度洋—太平洋语系是“语言学中根本不可能的超级语系假说之一”,它“纯粹是一种语言练习……为方便起见,就把这个地区不属于南岛语系的所有语言都囊括进来”。[199]他还写道,尽管巴布亚语及它的史前史的研究已进行了几十年,但是印度洋—太平洋语系“仍然没有得到这个领域的专家们的认可”,“只有一些追随者相信它的存在”。
格林伯格擅长用统计方面的证据来证明语言的发生学关系。似乎数量越大,证据就越牢靠。但是我们随手就可以找出很多反例。如英语和毛利语是两种毫不相干的语言,但是在数字2、3、4上却表现出明显的相似,英语 two(苏格兰语 twa)、three、four,和毛利语 rua、toru、whaa(wh是个双唇擦音)。如果按照格林伯格的理论观点,这二者应该同源。其实不然。日耳曼语和波利尼西亚语情况类似,一旦我们追溯印欧语和南岛语里这些数字的历史,发现这些相似形式只是它们现在的状态,在历史上毫不相干。
格林伯格收集了如此多的证据,但是学术界对这些证据不予认同,Pawley认为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语系分类问题。格林伯格没有辨别出跨新几内亚语系是一个与其他语系相对应的、独立的语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格林伯格没有正确识别出跨新几内亚语系,是由于可用资料的有限性。依靠这些有限资料的词汇和语法证据,中新几内亚语、东南新几内亚语和东新几内亚语的分类较易识别,而东北新几内亚语和帝汶,阿洛语比较模糊。
无论如何,在把这些语言重新分类之后,格林伯格更侧重于这些语言之外的一致性,如他认为这些一致性可能源于原始印度洋—太平洋语,而事实上它们可能源于原始跨新几内亚语。
另外,格林伯格对14个“下位语支”几乎一视同仁,没有进行中间阶段的构拟。在第1、3、5、11—14组中间,以及这些语族和跨新几内亚语之间存在相似形式,但是数量很少,质量不高。
第二,格林伯格严重地低估了不同语言独立发展相似代词形式的机会,以及发展相似基本词的机会。[200]
比起其他语系假说,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所遭到的冷遇可想而知。学界即使对此有评论也是持完全否定的态度。自印度—太平洋语系假说提出以来的37年间,只有少数学者做过评论,而且有些评述仅有几个句子,几乎所有学者都认为这个假说不可信(其中有D.C.Laycock[201],A.Pawley[202][203],M.D.Ross[204])。Poser[205]干脆否认了这个假说,他认为“不存在什么印度洋—太平洋语系”。Blerch把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描述为“根本不值得一提的理论”。Foley在有关巴布亚语的著作里,对这个假说只字未提。[206]而另一部Wurm关于巴布亚语的著作里,他也只是简单地用了三个句子感谢格林伯格。[207]不过很多论文评述了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的某个下位语支。[208][209]这种现象与格林伯格提出非洲、美洲语言分类时所引起的强烈而广泛的反响形成鲜明的对照。Wurm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只做了一个比较泛泛的五页评论。[210]然而里面的讨论很简单——要点不到半页,即
(1)Wurm说,格林伯格几次声明不同巴布亚语之间存在发生学关系。但是现在有更充足的资料证明它们不存在同源关系。安达曼语、塔斯马尼亚语与巴布亚语是否有发生学关系值得进一步思考。
(2)塔斯马尼亚语的证据差强人意。格林伯格提供的语法证据只有代名词的相似形式,而且以第二人称单数形式为主。84个同源词中塔斯马尼亚语占了18个但是都没有说服力。
(3)安达曼语的相似形式乍一看很多。其中三个代词有相似形式,再加上一个过去时标记k。但是这里的代名词一致性并不能证明什么。因为第一人称单数一致性是与西巴布亚语进行比较,第二人称单数一致性是与东巴布亚语比较,第一人称复数一致性是与另一组语言比较。84个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同源词中,在30个同源词中出现了安达曼语,可是主要是与西巴布亚语和帝汶—阿洛语比较。巴布亚地区可能存在古老的底层语言,它与安达曼语可能有某种关系。[211]
另一个学者Driem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认为格林伯格为证明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所提供的语言学证据没有说服力,词汇相似和类型学的表面类似不足以证明语言的发生学关系,而且仅仅依靠说话人相似的体质特征也是远远不够的。[212]
学术界对该假说都很冷淡。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有能力对证据进行评判的专家很少。对某种或所有巴布亚语积极进行历史研究的语言学家在任何一段时间内从来没有超过10个或12个(1965—1975年是高峰期),20世纪80年代早期以来人数更少。这些人中间,只有一到两个学者把巴布亚语历史语言学作为主要的研究领域。至于安达曼语和塔斯马尼亚语,情况很糟糕,几乎没有学者研究。
第二,全面的评述很耗时。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实际上是把许多假说堆放在一起,每种假说都有独立的地位,必须一个个地评价,这样就会花费大量时间。
第三,格林伯格把新几内亚的几种巴布亚语与帝汶地区的语言堆放在一起,没有把一些只有薄弱证据的语言区分开来,如他把塔斯马尼亚语、安达曼语和美拉尼西亚语也囊括进来。一些读者面对这些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假说,会忽略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第四,就像文中开头说的,格林伯格选择发表的时间很不凑巧。
第五,这也许是印度洋—太平洋语系假说缺乏详细评述的最重要的原因——在评估证据时主要存在方法论的困难。没有哪个假说是依靠某个现成的检测方法。格林伯格的大规模比较法在形式和意义方面产生了大量象征主义的相似。在这种情况下,不像那种依靠有规律的语音对应的同源,人们不能求助于严格的、可靠的标准来评价其是否同源,因此得到的结论自然就不能让人信服。[213]
自此格林伯格再也没有发表有关这个假说的论文。虽然如此,这个假说名称却经常出现在介绍世界语系的手册和百科全书里,并被当作一个固定的语系(如M.Ruhlen[214])。不时还有其他学科的学者,包括人口遗传学家(Cavalli-Sforza[215]等)和历史学家(P.Manning[216])都引用这个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