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寞
一
刑警队长刘刚有些吃惊地看着老警白长生,他不明白他的这个中队长为什么要请这么长的时间假,请假去干什么,到什么地方去。刘刚虽然参加公安工作时间不长,还不及老警白长生从警时间的一个零头,但在他的印象中,这个有着二十七年警龄的老刑警还是第一次向他请假,而且请假的时间又是这么长,一请就是一周的时间。所以,他不得不向这个老警问上一句“请假干什么去”,只可惜,老警白长生向他摇摇头,说:“吴队你就别问了,该告诉你的,我指定告诉你。这些年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肯定不会去做违法犯罪的事。如果你觉得一周的时间很长,那么这次就算我休假了。按照国家公务员管理规定,我每年起码还有十五天的假期呢,可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还从来没有休过什么假呢!”
刘刚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并不是他不想给白长生的假,而是他真的感到应该搞清老警为什么要请假,请假去干什么。在刘刚所领导的刑警队——不,何止是刑警队,就是在整个恒远县公安局,白长生的资格也是最老的,在他二十七年刑警生涯当中,曾经无数次出生入死,身上仅各种枪伤、刀伤就有五、六处,经他抓捕到的人犯,没有一个营也有一个连,而且至少有三、四十人走了红(指被判死刑)。所以有人称白长生为“功勋刑警”,尽管白长生手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立功证书中,并没有几个太像样的,最耀眼的也不过是个二等功,但要知道,在一个县城公安机关,立过二等功的也是天上的太阳——没几个。那么这样一个风口浪尖上的警察突然提出要请一周的假,而且还不说明去干什么,他能不产生疑问嘛?一旦要出个什么一差二错的,他刘刚岂不得后悔一辈子?
刘刚还想问问白长生到底要干什么去,但又一想还是别问了,白长生是个倔脾气,他不想说的事,恐怕谁也别想问出来。但他也没有立即答应白长生的请求,他给主管他们刑事侦察工作的王副局长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了白长生想请一周假的事,电话那边的王副局长几乎没加思索地就说,白长生是个放在坏人堆里都学不坏的人,他请假一定有请假的道理,就让他去吧!这样,刘刚才瞧瞧白长生,说:“那你就去吧,不过,这几天你一定把你的传呼机给我开着,我一天传你一遍,看你是不是还活着。有什么困难马上告诉我,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样,白长生便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佩枪,放在了刘刚的桌子上,说:“吴队你替我交给内勤保管起来吧!”刘刚想了想。又把那枪推到了他的面前,说:“虽然有私人外出需要把佩枪交给局里统一保管的规定,但考虑到你这些年出手太重,得罪的人多,人身安全性差,所以你要耽心自己的小命,就把枪带在身边吧。其实我没有这个权力,但我今天就破一把例,只要你一周后能够好好地给我活着回来就成。”白长生听到这里,眼睛有些酸,喉头有些堵得慌。当然,白长生最后还是没有把枪带在身上,他不想违反规定,给他的队长找麻烦。再说,他总感到自己还没有达到不带枪不敢出门的地步。的确,这些年他抓了好多犯罪分子,但从来没有错抓过一个,也没有冤枉过一个人。那些栽在他手里的家伙,纯粹是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他们即使恨他,也还不会到了要杀他的地步。
老警白长生就这样告别了他的队长,出了县公安局的大门。
二
老警白长生离开县局,骑上他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径往家里奔。
北方的季节性特别明显,春天就是春天,冬天就是冬天,宛若一条北方汉子,热情时豪情奔放,气贯长虹,愤怒时怒发冲冠,暴跳如雷。眼下刚刚入秋,南方还鲜花遍地,而这里却落叶纷纷,朔风刺骨。
其实白长生请假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唯一的女儿考上了省城的一家名牌大学艺术系,他请假是为了去省城,亲自送女儿上大学。但这绝不是笔者有意把白长生请假的事渲染得神秘兮兮的,因为这件事情白长生必须这么做:他不想把自己请假送女儿上大学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尤其县公安局的人。本来,对于一个县城来说,孩子上大学是个不小的事情,“金榜题名时”嘛!应该借此机会,通知一下亲朋好友,好好地摆上几桌,乐呵乐呵,但白长生认为,所谓的乐呵乐呵,实际上就是借机把大家聚拢来,让大家掏点钱,收点礼,这和街头的那些向行人进行乞讨的人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可能就是更加文雅了些,高级一点的乞讨。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在一方县域,别说孩子上大学需要如此这般地“乐呵”一番,就是哪家新装了一部电话,也是不小的事情,也要通知上几个亲戚朋友,安排几桌酒席,喝上他几杯劣质水酒,“乐呵”一番,然后借机收些钱物。
女儿上大学时间临近时,白长生的妻子女儿都提出要借机好好“乐呵”一番,而且白长生知道,妻子已经悄悄地通知了一些人,请他们到时来“同喜同贺”。女儿还特意买来一叠请柬,悄悄地发到了一些好友同学的手中,请他们今晚来参加宴会。而且,白长生自己也感到有“乐呵”一番的必要,一是女儿上大学这件事情本身意义就比较重大,有“乐呵”一番的必要。一是这些年来,他被别人请去“乐呵”的时候太多,随出去的礼份数都数不清,什么结婚呢,葬礼呀,过生日呀,乔迁呀……等等,等等,真是数也数不清。他粗略地计算过,每年他在这方面就要用去一半的工资,而自己家呢,什么事情也没有,想“乐呵”也“乐呵”不了,你总不能没事找事,让大家来为你随礼吧?而现在,不是没事找事,而是真的有了事,自己为何不借机会“乐呵”一下,庆贺一番,把过去送出去的钱收回一部分呢?其实这也真的没有什么奇怪的,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这样一本账:自己都给谁随了礼,随了多少;谁给自己随了礼,随了多少,以便心里有个数,最后争取做到收支平衡。
可是,最后,白长生还是感到不能搞什么庆贺。这并不是他白长生怎么怎么清高,怎么怎么与从不同,而是这些年来,他始终存在着一种自卑感。他总认为,搞这种“庆贺”活动一般来说是那些有钱有势力的人的事儿。为什么呢?只要人一有钱有势力,就会有一大批趋之若驽的人,就会有一大批想给有钱有势力的人送礼而没有机会的人,而如果你这时找个借口,搞一次“庆贺”活动,就会顺理成章给那些想巴结你的人送礼创造一个机会,这样一切就很自然了,收礼的人苦于找不到借口,送礼的人苦于找不到机会,这下好了,一切都解决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意打,一个愿意挨。报纸上说,有一个贪官的敛财之道很简单,每年只需要装病,住上一次院,再过一次生日,那钱就来了,客气一点,收个十万八万的没问题,不客气一点,数十万的时候也是有的。而自己呢,自己乃一个当了二十七警察,最后还是一个普通民警的主儿,你搞这种庆贺,谁会情愿参加?人家那些有钱有势力的人收了钱物,可以再利用自己的势力给别人好处,你呢,一个小民警能给人家什么好处呢?都说这警察手中有特权,但白长生始终看不到这特权在哪里。这些年来,他抓了那么多的人,但哪个处理时征求过他的意见呢?抓谁放谁,哪一个是他决定的呢?这几年,公安机关乐于搞教育整顿,一搞教育就提出要解决公安民警以权谋私的问题,但像自己这样的普通民警能谋到什么“私”呢?他承认公安队伍存在着以权谋私的现象,但这些似乎与他毫不沾边。他出生入死,抓了那么多犯罪嫌疑人,但有时还没等他把询问笔录做完,上边就打来电话,要求他放人了。诚然,自己借女儿上大学之机,“庆贺”一番,也会有许多人来参加,他也会借机收一部分钱物,但是,这些参加的人,能有几个是心甘情愿地来的呢?恐怕不多,往往是人也来了,礼也随了,但一离开宴会席,就骂你白长生是敲诈,更难听的还许说你“不如拎把斧头去抢劫算了”。所以一想到这里,白长生就想起陆机老夫子的一句话:“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栖恶木荫”,而且一想到这里,一切就都释然了。所以,尽管老婆孩子再三让他赶紧张罗庆贺孩子上大学的事,尽管许多朋友知道了他的女儿考上了大学,而打听他什么时候庆贺一番,他都没有给予明确的答复,而且最后,他毅然决定,不搞什么庆贺了,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把女儿送走算了。以致今天,当他向他的刑警队长刘刚告假,刘刚再三追问他干什么去的时候,他也没有告诉刘刚,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他告诉了刘刚自己去送女儿上大学,就等于告诉了刘刚自己的女儿考上了大学,那么如果刘刚知道了自己的女儿考上了大学,而且就要赶赴省城入学了,那么第一,从他和刘刚的个人关系来说,他敢肯定,刘刚会掏钱给他,名义可以说是给女儿上学的费用。第二,刘刚还会立即通知队里所有人,甚至会通知县局机关的所有民警,然后逼着他找个饭店,安排宴会,进行一番庆贺,最后结果是,参加的人都要把钱塞进他的腰包,而他则会像腰包里揣着个火球似的,扔也不是,留也不是。这种窘境,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所以,他必须把自己请假的目的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
三
白长生一进家门,他的女儿白月亮就急急地迎了上来,劈口就问:“爸爸,今晚宴会定在什么饭店了,我的好多同学都等着参加呢!”
白长生看看女儿那张因了焦灼而有些涨红的脸,一时没有说话。他不愿十分唐突地让女儿失望,他想让女儿慢慢地把情绪稳定下来,然后再接受这一事实,这样就不至于太伤女儿的心。所以他只是和女儿笑笑,什么也没有说,便进了房间。
白长生进屋后一刻也没停,便来到女儿的房里,开始为女儿收拾行装。
女儿也走进了房间,站在他的背后,看见爸爸在为她收拾东西,说:“爸爸,你先不用着急给我收拾这些东西,这些事我自己能做,你快把宴会的饭店告诉我,我的那些同学们都等着我的电话呢!”
他似乎没有听见女儿的话,自顾不停地为女儿收拾东西,女儿就只好撅着小嘴,又奇怪,又气恼地站在他的背后,等着他的回答。
东西收拾好了。平时没有看见女儿有什么太多的东西,可一收拾起来才发现也不少,满满地装了两个大帆布袋子,光学习用的东西就装了一个帆布袋。白长生抹了把额头上渗出来的一层细细的汗,然后坐在女儿的床上。他先看看表,算计了一下时间,感到距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这才又抬起头看看女儿月亮。
女儿亭亭玉立,真的像一轮玉洁冰清的满月站在他的面前。
“月亮,来,坐在爸爸的身边。”白长生爱怜地看着女儿,指了指女儿那张床说。
女儿想了想,坐在他的身边,但仍撅着小嘴。
“怎么?生爸爸的气了?”女儿不言语,他就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
“月亮,”他感到是必须和女儿说明情况的时候了,“爸爸妈妈这些年待你怎么样?”
女儿有些奇怪地看看他的脸。她不明白爸爸今天为什么要问她这个。看了一会儿,女儿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他的身上,撒娇地说:“哎,爸爸,你们待我好,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可现在你问这个干什么,人家想知道的是宴会在什么地方举行。”
“那么爸爸如果要告诉这个宴会我们不办了,你能理解嘛?”他抚摸着女儿的秀发问。
女儿先是一怔,继而说:“怎么会呢?”
他便郑重地对女儿说:“爸爸已经决定这个宴会不办了,而且考虑到你妈妈肯定也不会理解我,一会儿她回来会闹着让我张罗请客,所以我决定现在就送你走。”
女儿这时已经意识到了爸爸不是在和她开玩笑了。她先是感到一阵委曲,眼泪掉了下来。但慢慢地,她便恢复了平静,擦去了脸上的泪,轻轻地问了句这是为什么。
白长生一下子被问住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对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说明自己的理由,尽管女儿现在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但她对社会的知道究竟能够了解多少呢?那些复杂的理由她能听得懂吗?
“嗯,月亮,这么和你说吧,”白长生觉得还是尽可能把不办宴会的理由和女儿说明一下,使她能懂多少算多少,这样也许会使她的心里能够稍稍平衡一些,“爸爸虽然在公安局干了二十多年了,但始终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民警,举办这样一个宴会与爸爸的身份不相符。我们搞这样一个宴会,大家也能来,但大多数是不情愿来的,如果办了,别人背后会戳爸爸的脊梁骨的,你想如果是这样,我们办还有什么意思呢。当然了,这些话现在可能你还听不太明白,但等你走向社会了,你就会明白的。”
女儿睁着两只秀美的大眼,似懂非懂地听着白长生的话。
白长生又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叠钱,塞在了女儿的一只旅行袋里,说:“这是爸爸上次立二等功单位奖励的钱,一共一千块,你带着她,不到万不得己的时候不能用”,最后说,“我们走吧。”
女儿只好拎起了旅行袋,像当年跟在爸爸身后学步一样,和白长生一起走出了家门。
后来,白长生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女儿就是从这一刻长大的。
在火车站售票室,白长生让女儿看着那些行装,说自己要去售票口买票,但女儿白月亮突然站起身来,从爸爸的手里抢过钱,说:“爸爸你在这里看着东西,我去买票。”白长生说:“你没出过门,没有买过票,不行。”可女儿说:“你得让我闯一闯,见识见识,你总不能跟着我身后一辈子呀!”白长生心想:也是,女儿就要离开自己身边了,以后有好多事情需要她自己去做了,就让她锻练锻练吧。他这样想着,女儿已经拿着钱去了车站售票口前,一会儿便把车票买了回来了。可当女儿拿着车票站的白长生的身边时,白长生惊奇地发现女儿的手里只有一张车票,而且那张车票的到站还不是省城,而是距离省城还有一半路途的一个小站。
白长生急了。他先问女儿为什么只买了一张车票,女儿说:“爸爸你别去省城了,妈妈已经下了岗,一天卖点水果挣不了几个钱,咱家生活挺困难的,你去了还要花一个人的来回车票钱,我一个人去大学报到没问题。”他又问为什么没有把车票直接买到省城火车站,女儿说,“我只要上去车就行,如果遇到检票的,我就说我一个穷学生,没有什么钱,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这样我们就可以省下一半的路费。”
白长生惊奇地看着自己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