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敏飞和他的“诗心小说”
石华鹏
为冯敏飞的小说集写序是我的荣幸。我并不享有写序的资格——不德高望重,非名流名家,对增添作者的名声和书的销量毫无益处——我几次拒绝,但敏飞兄坚持赋予我这个资格。终究应承下来,完全出于我们彼此对文学的倾心以及因文学之桥搭建起来的君子情谊。
冯敏飞年岁上是我的兄长,文学上也是我的兄长。他出道早,写作触角伸得很长,写过长篇小说、长篇历史随笔、散文,还写过金融类作品。关键是写作是他的副业,他的本职工作是银行职员。当然,把文学弄好的大多数人都是把写作当副业对待的。写作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但是灵魂的必需品。
冯敏飞的写作有一个特点,就是对题材、话题很敏感,写的都是大题材、大话题,他能判断哪些题材会出好文章,而且受读者欢迎。比如他写的长篇历史随笔,书名就高大上,叫《历史上的60年》《中国盛世》《家天下是如何倒掉的》等,都是事关江山社稷的,事关启蒙与反思中国是如何走来又向何处去的,在这里冯敏飞是个忧患的知识分子。比如他写的长篇小说《鼠品》《红豆项链》《裁员恐惧》《京城之恋》等,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性和强大的虚构力,在这里冯敏飞变成了从事虚构行当的小说家。总之,在以文学为副业的人群里,冯敏飞也算是长袖善舞的一个了。
敏感是作家武器库里的尖端武器之一。冯敏飞拥有了这件武器之后,他的写作变得胆大起来,这胆大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敢想、会想;二是敢干、会干。
敢想、会想在哪里?他给这本书里的三个小说想了一个名称,叫“诗心小说”。文学命名可是一件大事儿,古人讲“例不十,法不立”,就是说没有充分的例证,命名是不成立的。在今天这个命名能力退化的写作场里,“诗心小说”是一个新命名,如果成立的话,将是冯敏飞对文学的一个独家贡献。
关于“诗心小说”,冯敏飞说:“我想创作一种‘诗心小说’——以其诗写其人。”按照冯敏飞的想法,“诗心小说”就是来源于诗的小说,围绕诗来虚构人物,以诗来写人心,从诗人的诗里获得材料和故事,将精练凝结的诗还原和虚构成宽广的长篇叙事,优雅从容地来塑造诗人的全新形象,走进诗人的内心世界。我以为这种想法是成立的,因为早有人这么干过,只不过不是写虚构的小说,而是写人物传记。这么干的人是大学者陈寅恪先生,他提出了“诗史互证”的史学研究方法,根据此方法他写成了著名的历史人物传记《柳如是别传》。“诗心小说”本质上也是用“诗史互证”的方法,但冯敏飞走得更远,他用“诗”来虚构小说。
他的“诗心小说”的灵感来自写柳永时萌生的想法。柳永是有争议的著名词人,生平资料少,讹传多,柳永的故事大多生搬硬套元明的戏曲,且写得很粗糙,冯敏飞很不满意,就萌生了以其诗词写一部关于柳永的小说的想法。这样,《京城之恋——柳永回忆录》便完成了。后来截取《京城之恋》部分内容变成中篇小说《柳永之死》,刊发于《福建文学》杂志,我是这个小说的责任编辑。《柳永之死》完成后,冯敏飞依着思维惯性写了《孔子浪漫史》。第三篇《诗妓景翩翩》是特地从长篇小说《兵部尚书佚事》选出的。这样,冯敏飞便用三个中篇小说构建了他的“诗心小说”,“并且刚好三点一线勾勒出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脉络”:编《诗经》的孔子、“奉旨填词”的柳永和“闽中有女最能诗”的景翩翩,“以其诗写其心,逼近本真地再现了三位诗人迥异的灵魂,勾勒出汉民族的心灵史与风俗史”。
看来,冯敏飞大胆的想法让“诗心小说”的命名得以诞生。想法得用书写实践来验证,三个诗人的故事写得怎样呢?他挽起袖子,胆大的“敢干会干”便登场了。
“两千多年来,到‘孔府’的人太多啦!在我的塑像前,他们要么像帝王跪伏叩拜,要么像‘红卫兵’站着怒骂掘坟,唯有你与我坐而论道。”
这是开篇之作《孔子浪漫史》的第一段。老实说,我这个久经小说沙场的老读者,读到这一段时还是“吓”了一跳。一篇写两千多年前的孔老先生的小说,孔老先生尊口一开就出现了“红卫兵”三字。“红卫兵”是一个带有特定政治语境的现代词,出现不过五十年。两千年前的孔老先生如此顺溜地就说出来了,敢情孔老先生一直未死,在天上时刻注视着我们这个世界,还不时降落人间与我们同吃同喝同劳动呢。回头一想,“穿越”不正盛行吗?再想一想,孔老先生又有哪一天离开过我们呢?
这个有些“惊世”的开头让我明白,在冯敏飞的“诗心小说”世界里,想象力是解放的,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是打破的,唐代的天空会落下宋时的雨,孔老先生可以看到他身后的尊享和落寂。不过这些在他眼里都无足轻重,他在乎的是“有你与我坐而论道”便足矣。冯敏飞打破了时空对人物的桎梏,他的想象力也因此插上了翅膀。他写柳永写得也大胆:“我”柳永的肉身早就死了,但“我”的魂魄随我的《乐章集》永远活着,“我”很乐意讲述“我”的几次死亡经历。他写景翩翩写得也大胆,用情大胆:“她呀,整个人儿是情做的!她每一滴热血是情,每一丝心绪是情,为情入眠,为情醒来,每一个日子都为情而活!”
这么胆大的叙述,那么问题来了,被解放的小说叙事如一根断线的风筝,在作者放纵的想象力这股劲风的鼓吹下飘荡起来了,它会飘到哪里去呢?会飘得不着边际吗?我为冯敏飞的大胆想象捏一把汗,担心小说的叙事失去控制,变得虚空和想当然起来。从整体阅读感觉来看,冯敏飞随时随地控制着叙述,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中,尽管有些细节不够严谨,但他始终把握两个叙述根基:一是不脱离诗所提供的场景、故事和情感;二是追求人物“神似”和人物内心世界的真实。
这样,一个敢于尝试新事物的、可爱的、浪漫的孔子形象便塑造出来;一个“才华横溢君薄命,一世英明是鬼雄”的柳永便塑造出来;一个多情女子痴情诗妓的景翩翩便塑造出来。如果读者说,这些人物与我心中的孔子、柳永、景翩翩不一样,那冯敏飞心中会暗自高兴,因为他的写作目的达到了。
这样的小说写作难度很大。都是真实的历史公众人物,被无数的时代和写作者塑造过,可靠的资料有限,写到如此地步算是冯敏飞的成功之作了。
序不宜长,打住吧。
(本文作者系新锐批评家、《福建文学》副主编)
2016年6月24日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