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哦,遇见一个丑八怪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想起那个力大无比的救生员以及向她发布指令的始作俑者,气得牙咯吱咯吱响。
“发现目标,在右上方!”
“控制中心,这里是救援58,里恩货运0908失火船只位置确认。”
沈岐用余光打量右上方,冲天的火光连浓烟和海浪都挡不住,直往上蹿,火舌像要吞掉机翼一般。她控制摇杆并问道:“绞车手,你的高位勘察。”
“目标确认,危险,高桅,大火,可能绞吊位置在船尾左边。海面风力7级,风向280°,浪高约4米,足够海面空间,高位勘察完毕。”
“危险,如上提及,方向124.5°,高度20米,指挥任务讲解。”
“脱钩后解救船上被困的七名人员,我想大概20分钟可以完成任务。”
“放下绞盘。”
许心宜最后检查了一遍救援工具,朝机上几人点头示意,背对海空双脚一蹬,握住一根大拇指粗的钢缆开始往下绞吊。
“向前3米靠右下降,向前2米靠右下降,向前1米……稳住!”
绞车手秦栩半跪在舱门处,一边朝海面张望,一边根据许心宜的手势随时调整绞车的速度和方向,以将她准确地送到目标船只上。距离近到可以直接跳上船时,许心宜给秦栩一个握拳的手势,双脚并拢跳上甲板,迅速地解开绳索。为防止绳索在半空中旋甩伤到船上人员,秦栩先将绳索收回。
狂风、巨浪、大火,压力从四面涌向螺旋桨,沈岐神情严肃,控制机身将其暂时悬停在一定高度,等待许心宜在船上的勘察结果。
这个时候,海面实时温度只有3℃,风刮到脸上透着刺骨的寒冷。巨浪不停地拍打在船身上,将船推过来,撞过去,洒出擎天水柱般的水花,打在脸上硬生生地疼。船员们都跑了出来,因为事发突然,他们穿着单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取暖。
轮船机舱着火了,失去动力后随时可能翻船,也有可能发生爆炸。事态紧急,生命攸关,许心宜和沈岐沟通后,决定两人一组往上绞吊,老弱妇孺优先。
船上只有两个女人,因为在甲板上吹了几十分钟海风,她们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脸冻得发青,说不出话来。但不知是不是恐惧的心理作祟,她们在绞吊至海面十米高处时情绪突然失控,大哭起来,手脚不停地扑腾。
钢缆急速晃动,拉扯机身在高空中打了个转,直往下俯冲,像是要坠机到船上一般,船员们大惊失色,纷纷尖叫着往后退。
沈岐有条不紊地控制摇杆,拉高机头,尽量降低高度,在现有的旋转晃动中使机身平稳回到飞行状态,整个过程只有48秒。机身一稳,秦栩赶紧将两个女人拉进机舱,压低声音说道:“我靠,这要换了个人,现在我们都在火海里了吧。”
“队长,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无比地爱您!”
“操作零瑕疵,不愧是我们的上帝之手!”
“说真的,我长这么大,只服过这一个女人。这操作,比大多数男人都猛了吧?下次再和潮汐基地一块儿演习,非要煞煞他们的威风不可。”
“你可行了吧,阿岐刚回来就急着表忠心啊?之前是谁和潮汐基地的通讯员打得火热?”
“我……”
“注意纪律。”
几人玩笑了几句,被沈岐打断。许心宜和秦栩动作倒是没停,将剩下的船员都救上了机舱。可是一点人数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舱内一个戴着深灰色卷边帽的中年男人还没从死里逃生的欣喜中缓过劲来,就立马吓得快哭了,抓着秦栩的手臂说道:“是……是我们老总,老总还没上来。求求你们了,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救他啊!
许心宜在甲板上没看到人影,连喊好几声都没有得到一丝回应,顿时慌了,正要进船舱去找,秦栩急忙说道:“心宜,海面风向变了,前舱的火开始往船尾蔓延,里面很危险,你不能进去。”
“那怎么办?船里面还有一个人呢!”
“先等等。”秦栩将身子微探出舱门,再次在高空搜查,环视整个船尾不见人影,只得向船头方向搜索,忽然目光一定。
“发现目标,在船身右侧。”
火势已经到达临界点,轮船随时可能爆炸。一旦爆炸,产生的气流会被强风带动撞向飞机,届时机上的人都要完蛋。沈岐思考片刻,不得不将悬停高度调整到40米。
“飞机燃料不足,时间不多了。心宜,只有一次绞吊机会,五分钟内务必把人救上来。”
“收到。”
许心宜松开耳麦,深吸一口气,捂着鼻子朝最后一名被困者的方向跑过去,高声喊道:“先生,请到甲板这边来!”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许心宜又上前几步:“先生,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依旧没有回应,许心宜不得不往船边上靠近。走过死角区,她的视野变得开阔,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险些被海浪拍下船的男人。
和先前衣着单薄、在甲板上瑟瑟发抖的船员们不一样,这个男人穿戴整齐,特别显眼,上身是火红色的貂皮大衣,下身是皮裤,脚蹬一双黑色烫金军靴,头戴一顶灰咖色的雷锋帽,隐约可见底下张扬的金色头发,海风吹拂着发梢。
好家伙,这一身搭配够骚气的。
许心宜正要上前,船身忽然一个大起伏,她赶紧抓住栏杆。她瞥见不远处的男人动作敏捷地拽住了防护栏,双脚一拢夹住桅杆的绞盘钉,算是扎住根基了,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因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无法平衡重心,伴随着船身的晃动不停地撞击在铁板上。
每撞一下,都会传来一声厚重的声响,男人却死咬着牙,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许心宜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男人,上前两步提醒道:“先生,飞机燃油要耗尽了,船上很危险,请尽快跟我离开。”
“我不走,你知道这船上有多少精密仪器吗?值多少钱我就不说了,都是我辛辛苦苦从英国拉回来的……”
“什么?不好意思先生,风浪太大了,我没听清。”
“我说,我不走,里恩是我的命!”
许心宜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起“里恩”是这艘船的名字,明白过来后,便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男人转身望向船头的方向,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没理会许心宜喊叫式劝说,直到她情急之下吼道:“里恩号马上就要沉没了,你是不要命了吗?”
男人这才缓慢地抬起眼皮,睨向她。
哎哟,这眼神充满了挑衅,许心宜强压怒气。
就在这时,船轰隆震动了一下,火势迅速蔓延过来,浓烟从四面八方将男人包围,熏得他双眼酸胀,他脚下一软,身子往下滑:“那什么……浪太大了,我……我有点犯恶心,你过来扶我一下。”
男人说这话时表情颇像十九世纪落魄的皇室王子,不管多落魄,都还是一副尊贵的模样,完全没有向人求助时要用礼貌用语的概念。此刻若非人民公仆的身份,许心宜真想上去把他揍一顿,问问他为什么要作死,为什么大家都在甲板上而他却要跑到船侧来?但她忍住了,挤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朝男人走过去。
费了好大的劲,她终于将男人拽到甲板上,不由分说地抬起他的手臂,将救援套穿进他的腋下。男人赶紧抬起手臂,挡住她:“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救援套。”
男人拎起套在身上的两条黄色套袋,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二话不说直接将套带从身上解开来:“你知道我身上这件衣服值多少钱吗?国际一线大牌Queen的高级定制,知名设计师Cris精心设计的貂皮大衣,全球限量两件,只有两件!一件在英国皇室继承人身上,另外一件就在我身上。你,让我穿着刚从英国提回来准备参加年底商业大会的战衣,套进……这玩意儿里面?”
男人满脸写着“够胆你再说一遍”的愤怒,朝着许心宜越靠越近……
说实话,按照许心宜一贯的火爆脾气,她这时候应该直接撂冷脸了。之前有个被困者在绞吊过程中趁机抱她的腰,她气得在把对方送进医院后硬是留院观察了两个星期才肯罢休,面前这个至少得一个月才行。但是很奇怪,她非但没有生气,还莫名地在漫天的焦味中嗅到了一丝男性荷尔蒙的气息。
好吧,她承认自己是个花痴,但是也花痴得太没底线了吧?这就有点过分了,虽说面前这张脸确实够帅,仔细看看棱角分明,皮肤比女孩还嫩,颇有几分“自古桃花增美色,面若桃花虞美人”的风姿,但是——时机不对。
她继续忍。
许心宜将男人的脑袋拨到一旁,公事公办地说:“那请先生脱下战衣,我替你拿在手里,可以吗?”
男人显然是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招,一下被噎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哼声道:“脱下战衣,我的风采何在?”
“你……”
许心宜在心里大骂一声白痴,长这么帅原来脑子是坏的。这时沈岐的声音从耳麦里传出来:“心宜,燃油不够了,我们必须要返程了。”
“可是……”许心宜知道刚刚的对话,无线通讯频道的人都听见了,气得想跺脚,“我已经好话说尽,但被困者根本不配合,他不肯离开。”
沈岐坐在主驾驶的位置,看不见海面的情形,只能尽力用余光辨别火势。大半个船只已经被熊熊烈焰吞噬了,只剩下船尾的一截甲板尚算安全。但这份安全充满太多不确定因素,很可能下一秒船就会爆炸。机舱内获救的几名船员不知道甲板上的情况,交头接耳,十分不安。
许心宜在等待机长沈岐的最后一道指令,约有三十秒,冷静淡漠的声音传过来:“必要时,可以采取特殊手段。”
“收到。”
许心宜深吸一口气:“先生,不好意思,油耗到临界点了,我们没办法因为你一个人把这么多人置于危险之地,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上不上去?”
男人气鼓鼓地瞪她一眼,又瞪着盘旋在头顶上的航空器。S76系列直升机,长得像一只手脚笨拙的胖海豚,总是给人一种不太靠谱的感觉。
他迟疑了三秒钟,就在这三秒钟里,许心宜默认他没有拒绝,二话不说按住他的肩膀,强行将救援套给他穿上。男人没想到一个女孩力气这么大,连着挣扎半天毫无作用,眼见着就要被钢缆吊上去,俊俏的脸蛋顿时皱成一团:“我不行我不行,姐姐,我恐高。”
许心宜这回真的忍不住直接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心想早说啊,哼哼唧唧磨蹭半天还以为脑子有问题,原来只是恐高。
“弟弟,你放心,不会有危险的,在你前面的六个船员都已经被安全地送进机舱了。很快你也会安全的,不要担心。如果你实在怕高,不要往下面看,看着我。”
“不是,我……”
“弟弟,机上那么多条人命都在你手上呢。”
许心宜不再给男人说话的机会,给秦栩打手势,开始最后一次绞吊。
男人无可奈何只好盯着许心宜的脸看,不知是被勒得难受,还是在空中转得头昏,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四肢越来越僵硬,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要吐。
看着她的脸竟然产生这种身体反应?
许心宜有点想死。
“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请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机舱了!先生……”
男人看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合一张,出现了重影,好像几百只鸭子在他耳边嘎嘎地张嘴叫着,忍不住低骂一声:“闭嘴。”
很快,他闭上眼睛,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
半分钟后,最后一个被困者被安全救上船舱。舱门关上,沈岐向基地汇报情况:“控制中心,这里是救援58,被困7人均已上机,预计半个小时送达医院。”
直到远离失火船只所在的海域上空,危险都被抛在身后,众人才松了口气。沈岐听着身后船员嘈杂的声音,嘱咐许心宜检查船员的伤势。
许心宜点点头,将脸色发白的男人安置在担架床上,小声询问:“先生,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有任何回应,许心宜秀气的眉蹙成一团,连忙晃动他的肩膀。男人被晃得唇色发青,拳头越攥越紧,突然睁开眼睛,薄薄的唇里吐出四个冰冷的字眼:“你是牛吗?”
他沉着一张脸,凶神恶煞。
许心宜愣了一会儿,回道:“不好意思,我不是。”
……
那就是吃牛长大的,否则手劲怎么这么大?
男人在心里嘟囔了一句,然后默默地转过脸去。
戴着卷边帽的中年男人见他醒过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朝他扑过来:“周总,周总您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了,刚刚实在事发突然,我……我也不知道周总您还在船上,没想……”
“没想把我留在船上自己先逃命,嗯?”
“不是,真不是这样,我……”
“行了别说了,反正今天以后,里恩货运也不会再用你做船长了。”
末了,也许是嫌气势不够,这位周总还哼了一声。不过他浑身微颤,脸上汗如雨下,整个人异常虚弱,这一声“哼”效果平平,没显出气势,倒将他整个人衬得有几分孩子气。谁能想中年男人突然双腿一拢,“哐当”一声朝他跪下了。
这一跪动作太猛,惊得大伙都看过来。
“周清野,我徐奉十八岁开始跟船,从二副到船长已经干了二十七年,总共遇见过十六起重大海上事故,但从来没有丢下船员自己先逃命,唯独这一次,是因为……因为我……我老婆今天生产,我都五十几岁的人了才有自己的孩子,我……”
他话还没说完,周清野忽然在高空气流的冲撞下,伴随着机身的震荡猛一起身,灵魂出窍似的直愣愣地瞪着一双眼睛。
沈岐听见响声回头察看情况,恰好与他四目交接,一瞬间火光四射。
下一秒,他双眼一闭,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秦栩赶紧替他检查身体各项机能,确定他只是短暂晕厥后,向基地报告了详情。作为此趟救援任务的机长,沈岐一直紧绷的脸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有所舒缓。
人在高空,肩负的是整架飞机上人员的生命。她飞行这么多年,从未忘记过自己的使命,所以在飞行任务中,她每一次成功率都是100%,被全队称为“上帝之手”,传奇创造者。
但是在她心里,没有荣光,只有每一次安全地飞上天空和每一次安全地回到地面。
直升机的螺旋桨高速旋转,驶向医院。
许心宜见周清野晕过去后仍满头大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担心他的身体承受不住,想替他解开貂皮大衣的扣子,让空气流通。谁想这件据说是皇室高级定制的战衣,毛绒十分柔软,柔软到轻轻一拨,整个领口就沿着肩头滑了下去……
性感的喉结,光滑的皮肤,紧致的胸肌,维密秀男模标准的肩颈线条,漂亮得使此时此刻刚刚劫后余生原本应该严肃认真地思考将来,至少不可能谈笑风生的一群人,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而不得不遵从身体的本能露出笑容,放松紧张的心情甚至想要大赞一声这肌肉组织也太好看了。
秦栩见众人眼神闪烁,机舱内气氛尴尬,清咳两声:“应该是轮船突然失火,没来得及穿贴身衣服吧。”
“是……应该是。”
其余船员连声附和,也不敢多做讨论,毕竟躺着的是他们的金主。徐奉还跪着,见此情状也左右不是,愣了一瞬还是被秦栩扶起来了,一边抹眼泪,一边长吁短叹,旁边几人纷纷上前安慰。
许心宜还没反应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清野的上半身。
秦栩拉了她一把:“看够了?”
“我拿过去阅男无数的眼光向你保证,他要是进了咱基地,你们这些丑男也就没什么价值了。”许心宜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用唇语表达着,“好想摸一摸。”
秦栩见怪不怪,指了指耳麦,暗示她还在任务中。也不多说,帮着给周清野重新穿好衣服。到了医院顶楼,之前接到通知的医生赶紧推着担架车过来,转运病人进行急救。
沈岐从窗口看过去,依稀只见一袭夺目的火红色皮衣,以及隐没在医护人员间垂在身侧攒握成拳头的手。
想到之前与她对视的那双眼睛,愤怒、痛苦、挣扎、恐惧等情绪纷乱复杂,隐隐还夹杂着一丝孱弱,沈岐微微皱起眉头。
但是很快,她就集中精神看向控制面板,开始返回通海救助飞行队基地。
通海救助飞行队成立于2003年,主要负责周边海域的海上遇险(难)船舶、航空器、固定设施的人员搜寻救助等工作,也积极配合地方各级应急体系,应地方政府需要执行其他海上和陆地的救援工作。
直升机刚刚停稳,其他人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机舱。沈岐落后一步,从主驾驶位置离开时,停机坪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她无奈地摇摇头,不得不留下来检查机上装置,调整座椅。忽然视线一暗,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是一件玉石雕刻的直升机挂饰。工艺精细,能够清楚地看到机身型号,1992年开始投入使用的国产Z-9型直升机。老一批可改装军商两用机。这种直升机曾用于救助队的人员运输和海上救护,现在主要是军部改装战机。
她的队员里没有人佩戴过这种挂饰,应该是刚刚在机舱上的某一位被困者掉的。
沈岐把挂饰收进口袋里,预备放到失物招领处。回到机库卸下头盔等装备后,她看了眼手表,加快脚步到值班室做任务汇报。
从控制大厅穿过时,一群人忽然推开玻璃门朝她拥过来,随即许心宜捧着一个蛋糕从人群后面走出来,龇牙咧嘴地冲她笑:“欢迎我们通海救助飞行大队唯一的女机长沈岐光荣回归!”
“欢迎回来!”
“阿岐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好想你啊!”
“老大,这是我们特地给你准备的惊喜,你喜不喜欢?”
沈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一下机就跑得没影,不是偷懒而是来给她准备惊喜了。从通讯员、工程师到机组人员,一群人将她围在中心,热烈地欢迎她这个一年前去香港交流学习的队里的老人,好像她才刚刚加入到这个大家庭一般。
沈岐受宠若惊,又莫名有点感动。
她这人性情冷淡,平时不太爱说话,脸上没表情时就显得很有距离感。来给她庆祝的多半是队里的老人,知道她外冷内热,闹起来自然不客气,逼着她说了几句煽情的话还不算完,又攒了个局为她庆祝。
沈岐还没答应,一群人已经把晚上聚餐的时间和地点敲定了。
“是不是很意外?不要太感动,大家都是为了让你早点有回家的感觉!”
“是你的主意?”
“不是,是咱们大家的主意,不过这个惊喜是我特别策划的,我就知道你会很喜欢……看看你嘴边的笑,都快兜不住了,快收收,保持住你严肃谨慎的威严。”
许心宜逗了她一阵,把剩下的蛋糕分给几个在外头眼巴巴地看着却不敢凑近的新人后,又回到她身边,朝她使眼色:“瞧见那边几个傻小子了吗?都是今年新招的飞行员,来交体检报告的,稍后还要做飞行培训。你人不在队里,威名倒是不减当年,国家一等功空军女中尉,通海第一女机长,操作堪称上帝之手,绰号夜鹰……啧啧,这话传了多少年,怎么还是和门口的铜锣一样响啊?”
“故意逗我?”
“哪敢逗你,我这说的都是实话。”许心宜捂嘴笑。
沈岐的战绩不用她说,队里早有人向那些毛头小子科普过了。从空军部队到救助飞行队,累计飞行5000多个小时,安全飞行率排在全国前列,年纪最小的中尉飞行官,而且还是个女人,可以想到的“铁血”“威严”“钢铁人”等词语,几乎都和她脱不了干系。
最经典的事迹就是两年前一次飞行训练,许心宜和沈岐一起做任务,起飞不到1分钟忽然遭遇鸟群撞击。副机长几乎被吓破了胆,操作手忙脚乱,在首次迫降起落架无法放下后甚至已经做好了跳机准备。沈岐却全程面无表情,肃然得好像一个女阎王。配合塔台人员的指挥,调整航线远离居民区,拉升加速,在左侧发动机损坏后迫降。
9分36秒的时间里,收到指令50多条,完成操作上百次,创下了直升机撞鸟起火、载重超极限着陆、低高度迫降成功的飞行救助队奇迹。
从那天之后,别说通海一、二基地了,整个救助打捞行业上到领导下到门卫,对她都是从头到脚大写加粗的服气。
就这本事,许心宜替她吹一百年都不带脸红的。
“不过名气太大也不好。”
“嗯?”
许心宜笑道:“你无所不能,活得像个天神,谁还敢来追你?光棍打算当一辈子啊?先不说队里这些老油条,就刚来的那些毛头小子,一听说你工作十分严厉,飞行技术还那么凶猛强悍,都吓得恨不得向上头打报告,宁愿被发配到通海第二基地,也不愿意你当他们的飞行官了,这还怎么碰撞出爱情的火花?”
沈岐见她越说越离谱,快速地解决完手中的蛋糕,头也不抬说道:“你一个光棍儿不担心担心自个儿,还有工夫替别人操心?”
“我说阿岐,你是不是跟我装傻?听不懂我的潜台词吗?我行情这么好,哪用得着担心,倒是你整天绷着脸,桃花运都快给你煞光了。我可听说了,这一批学员里有个别人还挺胆大的,已经放话要成为你手下第一个毕业的飞行员。啧,三万高空比肩而飞,你又长得这么不赖,说不定能……对吧?”
许心宜两眼放光,摸着下巴咂嘴:“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还挺有血性的,根据我智慧的大脑判断,应该是个帅气的小狼狗。唉,我太喜欢这款了,你这回可得好好把握机会,别再给人吓跑了。”
见沈岐没反应,许心宜抬起她的下巴:“听见了吗?来,看着我,跟我学,笑……”
沈岐皮笑肉不笑地尝试了两回,许心宜果断放弃了,转个身背压在她肩上:“怎么样?第一天报到,连口气都还没喘上就被派去执行任务,感觉如何?”
“能有什么感觉?早就习惯了。”
“我倒是感触蛮深的。”
沈岐接过同事递来的报告,放在腿上,迟疑不定:“是因为那个火红色战衣?”
“嘿,你都听到了对吧?还说是什么高级定制的战衣,真是笑死我了,跟傻子一样。刚刚医院那边传来消息,战衣君已经醒了,其余船员也都无恙,但是船上那批体育救生用品全都打水漂了。现在打捞局已经派人去打捞了,不过就算捞上来也不能用了吧?听说轮船起火是因为那个叫徐奉的船长失职引起的,恐怕他要为这次意外负全责,唉……也不知道他的宝宝有没有出生?”
许心宜眨眨眼,话锋一转:“不过那个战衣君可能真的脑子有点毛病,船上失火了,他竟然还惦记着他那件全球只有两件的豪华战衣!还有好端端的靴子做什么烫金花纹?究竟是怎样惊世骇俗的审美?
“但是说真的,以我阅男无数的眼光来看,他那张脸真是没话说,皮肤吹弹可破。如果能摸一把的话,手感一定是又软又滑,就跟煮熟的白水蛋一样,还带着点温热。”
沈岐看着自己的手指,指腹摩挲了两下,意外失笑。
“你的形容总是这么具象化。”
“谁让我拥有这么智慧的大脑呢,还拥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唉,优点真是太多了,快愁死我了。”
“我看你是言情小说看多了,刚刚那个小狼狗什么的,都小说里的吧?”
“啊?嗯,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嘛。”许心宜冲她抛了个媚眼,沈岐佯装被丘比特之箭射中,捂住胸口,逗得许心宜忍俊不禁。
许心宜在发现“美男”这件事上从没谦虚过,同时喜新厌旧的频率也让人不敢恭维,能让她看三个月还没有产生审美疲劳甚至一再夸赞的,在她的生命里大概还没有出现,所以对于通海救助飞行队里无法让她保持亢奋的雄性生物,她对他们的代称都是两个字——丑男。
她很喜欢用许多具象化的表达来和沈岐偷偷讨论男人,长得好看的男人。
“你觉不觉得他好像一种动物?”
“嗯?”
“眼亮如星,漆黑点墨,穿着打扮就像那种皇宫后院养尊处优的绿孔雀,空有艳丽的翠蓝绿色毛发、醒目的尾屏和一身好皮囊,奈何傲娇又无脑。”
许心宜说的时候还模仿了下孔雀高傲瞥人时的姿态,眼睑微微下撇,梢尾吊着。走起路来看似漫不经心,又充斥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无形中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尊贵。
她学得有模有样,沈岐被逗笑了。
绿孔雀,漂亮的鸟中皇后,还挺符合那位周总的形象的。
“但是我真的很好奇,当时大家都在甲板上等待救援,他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船侧面去?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他连命都没了!万幸船上没有易爆物,不然很可能我就要跟那位战衣君一起葬身大海了。”
“不要瞎说,也许那位周总知道船上没有易爆物。”
沈岐注意到秦栩的报告里面有一条,记录了当时在船身右侧靠近船头的位置,有橘色充气救生筏和废旧轮胎等物件。
她从驾驶舱的角度是看不到周清野的,但秦栩可以俯瞰全景,所以换个角度分析——“也许他很聪明,在无法预知救援队什么时候到达的紧急情况下,穿上最御寒的貂皮大衣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万一船沉了呢?他那衣服就是累赘,貂毛吸水,到时候漂都漂不起来。”
“所以他才会去船的侧面找救生筏。”
“可是船头已经烧起来了,他不要命了吗?”
“当时海上有四级风,海浪很大,船尾有六个船员在等待救援,未知因素太多,也许我们还没到达或者还没有救上全部被困者,船就已经沉了,所以他才需要寻找更多自救和他救的方法,哪怕当时船头已经几乎被烧毁了。”
许心宜张着嘴,一脸震惊。
沈岐在报告表最后签上姓名,推开许心宜那只搁在肩上硬邦邦的胳膊:“你最近又去健身房了?”
“你……你怎么知道?”
“肌肉组织太硬了,你……你都这样了,还敢说自己行情好?”
许心宜心虚,傻笑了两声,借口有事赶紧跑了。
晚上一群人去吃饭,闹到十点半才结束,一拨人嚷嚷着转场继续,另一拨人明天要上班不得不回家休息。沈岐刚回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和大伙打了个招呼便中途离场了。
从旋转玻璃门出去时,电话突然响起来,沈岐一边接通一边低头找车钥匙,余光中瞥见一抹红,也没有在意。直到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大堂看去。
匆匆一瞥,只觉得那袭火红貂衣璀璨夺目,更衬得阔步向前走的背影挺拔颀长,再加上没戴帽子,一头金发格外张扬惹眼。
他一出现,就成为全场焦点。
早上在机舱没仔细看,如今这身搭配落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被高光一照,当真是骚气十足。尤其是在他进门后,十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纷纷簇拥上前,将他围在最中间,那袭火红战衣就更扎眼了。
人山人海里也能一瞬间就捉住眼球的人,的确挺像孔雀的。
沈岐想到许心宜惟妙惟肖的模仿,不由得轻声一笑,打开车门继续讲电话:“嗯,今天报到,一切都好,同事们还是很热情,没有什么变化。”
发动车子,戴上蓝牙耳机,她又朝酒店看过去。
落地窗边,为首几人已经在休息区落座,其他人都站着,姿态恭谨,显然是将战衣君供为上宾。
“冷空气突然下降,新一轮寒潮即将来临。沿海多发事故,每年临到年底都是用人最紧张的时候,所以队里才会急召我回来吧?”
调转车头,她准备离开。谁知对面树丛里突然蹿出一只小猫,沈岐急踩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尖锐的嘶磨声。下一秒,她抬头看去,小猫已经蹿得没影了,倒是刹车的声音吸引了落地窗边的人,叫众人的目光落在这边。
距离并不是很远,她看到他的眼睛,黑亮静谧,似乎装着许多心事,和白天见到的人又有些不同。不知他身边的人在说什么,他很快收回视线。沈岐的心也缓缓落到实处,电话那头的人许久没听到回应,连问发生了什么,她轻声回:“没事,我刚转弯太快,把一只小猫吓到了。”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柔和了些,带着一丝晚风熏醉后的软甜。唇角也不自觉地放松,增添了些许在外人面前不常流露的温和。
“你别笑话我了,我也不比气象雷达精准,只是这几年天天飞在海上,已经熟悉海风的气息了,他们的变化我能感受出来。”
车子开到马路上,她朝后看,想确定小猫的安危,可却不知被什么搅得有些乱,脑子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些画面。静默一阵,她才淡淡一笑:“新年?还没有具体的安排,不过很可能没有假期。”
“你?你打算过来旅游?是……真的吗?”
这个时间连闹市区都不怎么堵车了,沈岐回到家打开灯,这通在突然抵达的风雪夜里长达32分钟的电话才结束。她站在玄关口发呆,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一天忽然能和一个人说这么长时间的话了,以前和任何人聊工作以外的话题超过五分钟,都会觉得是没话找话说。
哪怕是和许心宜在一起,也是听她讲话的时间比较多。
这次去香港,也许真是有点不同了。
沈岐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放松地把身体摔进柔软的沙发中。忽然腰背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住了。她赶紧起身,掀起抱枕在沙发上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有找到。她觉得奇怪,忽然想起什么,把手伸进口袋——是那个被突然而来的庆祝会弄得手忙脚乱而忘记移交到失物招领处的飞机挂饰。
直-9(代号Z-9)“海豚”号,她的直升机启蒙之师,在部队里驾驶的武装战机也是这个型号改装的,曾给过她此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她爱了很多年的经典款。
她感兴趣的东西很少,直-9却是真的爱,爱到骨子里,以至对这个挂饰也多了几分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最后她郑重地摆在玄关的置物台上,并默默提醒自己明天一定要移交失物招领处。
同一时间,在酒店休息区听了一个小时口水话的周清野实在坐不住了,委婉地提出告辞。对方见他时不时地看一眼马路对面,那里刚好有一家皇朝会所,当即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连忙打电话安排。
周清野见他会错意,挑起嘴角一笑,痞气十足。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他将人喊到一边去,道出了实话。
“从三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在组织核心团队研究和开发新型机,也得到了上面的支持,到今天所有技术和设备都已经到位,但是对我而言仍缺少一个契机。里恩货运沉没了,我千里迢迢从英国带回的精密仪器也仍在打捞中,也许这是上天的旨意,更加验证了此时不是一个好时机,所以很抱歉,您的投资建议我会考虑,等确认那一天我会给您电话。”
周清野耐着性子,七分客气三分威严,应当算是尽了一个小辈应有的礼貌。这和白天在轮船上的他判若两人,但是很明显苦等他数天的合作方并不领情,只当他是自大狂。
“周清野,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能在我面前显摆,我在军械制造圈子大展拳脚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呢!”
周清野沉默不语,目光微松,落到蜷缩在路牙子上的小猫身上,浑然不在意面前这位大客户在说什么。对方叽里咕噜说半天没得到回应,刚想骂人,只见周清野腿一抬,走到路边逗猫去了。
大客户满腔怒骂如鲠在喉,神色一变甩手走人,只留下一句:“周清野,今后有你求我的时候。”
周清野还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蹲下身子将小奶猫抱起来。
小奶猫看起来还不足半岁,浑身脏兮兮的,黄色的绒毛黏满垃圾,看见陌生人有些害怕,在周清野手里挣扎了几下,但是很快屈从于他身上的温暖,乖巧地缩在他怀里。
“小东西,刚刚差点被人撞死是不是?以后别乱跑了。”
周清野完全没把身上这件价值连城的战衣当回事,也无所谓会不会被小奶猫弄脏,衣服一兜将小奶猫整个抱着,目光柔和地拨弄它,替它抓痒,任由自己的心房被这温柔的小东西满满填充。
“你从哪儿来的?没有妈妈吗?怎么不回家?”
“看你这可怜样儿,是被丢弃的吧?没妈的孩子啊,真惨。”
“大冬天的在草地里打滚儿,叫得撕心裂肺有什么用?可怜蛋儿,你妈都不要你。看我干什么?我妈可没不要我。”
“我妈……对我还挺好的。”
逗了一阵,他直起身来。
高楼上的钟表显示已经快十二点了,街上车流渐少,人影稀疏,他内心一时万籁俱寂。这样毫无精力游戏人间的他,对今晚这个大客户疲于应付的他,突然渴望温情的他,连他自己都觉得稀罕。
一切都因为在来这里之前去见了一个人,一个从医院醒来就迫不及待去见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母亲。
母亲在疗养院,身体不太好,精神也不太好。
今天砸了他买的水果,踩烂了他送的花,也不知道下一次还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有几年了?
周清野挠挠头,脑仁疼,真记不起来了,就觉得他的人生轨迹都因为今天这个意外而发生了转移,以他从不曾想象过的姿态出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紧接着糟心事一件接一件。他越想越生气,气到最后身体扛不住了,头疼得几乎喘不上气,迷糊糊地掏出手机给自己叫了120。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想起那个力大无比的救生员以及向她发布指令的始作俑者,气得牙咯吱咯吱响。
小王子日记
我今天遇见了生命中最坏的两个女人!一个,是黑熊精,她竟然把我拖向了二十年里从不蹲的粪坑!另外一个是丑八怪,因为她让我做噩梦!
我讨厌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