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纸斜行(日知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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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初心

已经是约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到张文江老师淮海路的家里听他讲钱锺书,听得兴奋,却只听过几次,不能听全,一直遗憾。那时候我刚毕业不久,在《文汇报》工作,时忙时闲。有一年到北京出差,住在报社驻京办事处,意外碰到张文江老师同住,听他倚靠在床上随兴闲谈,真是欣悦。前几年他遭逢大病,两次手术之后如愿康复,随即恢复讲课,我到丽园路他的新家听讲,客厅满座,有我的老师辈,同龄人,还有学生辈,围着还有些虚弱的他。他讲的是《庄子》,正是我最想听的。那个学期完整听下来《庚桑楚》和《寓言》两篇。到下一个学期,因时间上冲突,又不能听了。

我年轻的时候不懂,曾经问过陈思和老师,为什么不请张文江老师到复旦去开课?后来读到《礼记·曲礼》里面的一句,“礼闻来学,不闻往教”,似乎多少有点想明白了(文江老师也许不同意这个解释,就算开个玩笑吧)。

这个暑假得到《古典学术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〇年),是讲稿,根据录音整理的,讲《学记》、《史记·货殖列传》、《五灯会元》三篇、马致远《套数·秋思》、渔樵之象、《风姿花传》、《西游记》,都是我没有听过课的。于是像听讲一般,一篇一篇仔细读下来。这个酷热的暑期,读得最高兴的,就是这本讲稿。

张文江老师讲《风姿花传》的时候,有一段发挥,谈到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些作家,他们的作品虽然享有盛名,在我看来还算不上好。但是他们在大变动时代中的生活本身,如果能看得透,倒是极好的‘诗’。青年时代离开家乡的憧憬呀,中年遇到环境压力的种种反应呀,晚年写不出好作品的焦虑呀,所有在作品中被遮掩而没有表达的东西,在实际生活中都已经表达出来了,这本身就是‘诗’。”

我的专业是中国现代文学,张文江老师的这个意思我打心底赞同。我随手用铅笔在书旁写下:lost in writing 。明眼人看得出来,这是仿效弗罗斯特的名言,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 。“诗是在翻译中迷失的东西”,中国现代作家的“文学”或者称之为“诗”的东西呢?不能一概而论,但这种情况是存在的,而且具有普遍性:很多中国现代作家的“文学”或曰“诗”,是在他们的写作中“迷失”的东西。这并非刻薄的话,也不是贬低我自己的专业,而是要从这个地方窥探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有价值的研究领域,从这样一个现象开始:中国现代作家比他们的作品更有意思,作家大于作品,他们在大变动时代的实感经验,往往是比他们写出来的“文学”或“诗”更为丰富、更有魅力的“文学”和“诗”。

张文江老师喜欢讲人生为学的阶段和顺序,他选《风姿花传》来讲,大概也跟他一直关心和体会的这个方面有关。世阿弥的这本书,讲日本能乐理论,是从演员不同年龄、阶段的修习来讲的,最给我启发的,是不同阶段的互相包含。作者说他的父亲,“能”的高手,“年少时便掌握了将来要掌握的老年风体,老年时还保持着年轻时期风体”,这是罕见的大演员才能达到的艺境。张文江老师说他与这本书结缘,是因为这句话:“要了解十体,更要牢记年年去来之花。”这真是很好的意思:“‘年年岁岁之花’,则是指幼年时期的童姿,初学时期的技艺,盛年时期的作派,老年时期的姿态等,是说将这些在各时期自然掌握之技艺,都保存在自己的现艺之中。”一个人现在的状态,要保存着他初心萌发以来各个时期的“花”,谈何容易,做到了就了不起。

初心易失,不少人硬要想一想,也想不起来了。文江老师说,“初心后来没有了,人就一点点老了。”《庄子·养生主》里面说一把刀用了十九年,还像刚磨出来一样,“刀刃若新发于硎”,可能吗?可能。我就见证过这样的生命暮年的奇迹:年轻时代是“晨曦的儿子”,历经跌打滚爬生死劫难,生命之刃没有磨钝,没有卷折,更没有连刀折断,到老初心不失,给人的感觉,仍然是“晨曦的儿子”。

张文江老师说《爱的代价》这首歌,“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打动人就是这个初心。最近听刘若英的新歌《继续——给十五岁的自己》,人生的中途,感怀的也是这个初心。

二〇一〇年九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