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哲学生成论
为什么人类恰恰产生出了“哲学”这种思想方式,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哲思”(philosophizing)的哲学问题。但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在哲学中成为问题,也就是没有得到哲学的认真对待。哲思的对象必须包括自身在内。如果没有首先对自己进行哲思或批判,哲学就不够彻底,就配不上历代哲人不断给它的越来越高的赞誉,甚至哲学自身的合法性都会成问题。在哲学的历代形态中,“哲思”或“批判”是哲学最显眼的存在状态,也对自身有所反思,但这些不乏深刻的反思往往都是针对哲学的内容,其目的仅仅在于对世界提出更为合理的解释——传统哲学归根结底就是一种追求精巧的解释,却都没有从总体上对自身展开批判。
哲学何时、何地、从何而来,因何而有?这个复杂的问题不为哲学本身所关注,却关系到哲学的身份地位甚至本质特性。一般的哲学史往往受到形而上学的影响而忽略了哲学的“生辰八字”,就好比海德格尔介绍亚里士多德的生平时,仅仅一句“他出生了,工作过,去世了”就交代了[1],但亚里士多德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等外在因素对他的哲学思考产生了不说是决定性的影响,至少也在他的哲学中留下了非常重要的痕迹,因而不可简单略去。亚里士多德本人曾高明地说过:“如果从源头处来看待生长着的事物……就能对之作最好的观察。”(《政治学》1252a24-26)所谓“观察”(),就是“理论思考”,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批判”。
一般的理论都认为哲学起源于公元前7世纪的米利都,代表人物是泰勒斯(或他的弟子阿那克西曼德)。但为什么是小亚细亚的伊奥尼亚和意大利南部?为什么是泰勒斯?这两个问题是“为什么是哲学”这个更大问题的入口。正如赫西俄德从神明的诞生和谱系(theogony)来反思世界的产生、变化和结构一样,我们也打算从哲学的生成着手探讨哲学的本质,仿照最早的哲学形态“宇宙生成论”(cosmogony),暂且名之为“哲学生成论”或“哲谱”(philosophogony)。
第一种哲学生成论可谓“天才说”,它把哲学的产生归结于古希腊人,尤其是伊奥尼亚人的天才,“少数具有特殊禀赋之人”[2]。“这样,我们对于希腊哲学的兴起,首先是在希腊民族所特有的天赋里找到一种解释,在希腊民族的天赋中,理智与想象,理性的力量与本能的力量富有成果地结合在一起。在希腊人的性格里不可争辩地存在着的那种热情的成分,受到一种渴望真理和明晰的情感的调节。他们那热情的气质,无论在政治领域还是在造型艺术领域,都为一种秩序感和一种对于中庸之道的爱好所抑制,并受到法律的约束。……他们的哲学是他们自己特有的创造,一旦他们精神的发展进程使他们越过了神话的孩提时期,而逻各斯大胆地展开双翼,去探索知识和真理,哲学的创造必然从他们天性的深处涌现。”[3]由于古希腊是西方文明的源头或“家园”(黑格尔语),人们在感激之中赋予古希腊人极为崇高的地位,把他们视为天才,认为他们的成就主要来自于不世出的伟大精神,诸如“希腊人之所以取得自己的成就,首先就在于他们天生就是观察家(observers)”[4]。这种看法极为普遍,在文学领域更为夸张。但这显然不是一种“哲学”的态度,更不是一种“科学”的解释,毋宁说,这种不成其为理论的理论无非是同语反复:古希腊人天才的成就就在于他们的天才。正如劳埃德所说:“越是要证明米利都人对科学的贡献的原创性与重要性,就越是迫切地需要考虑这些贡献为什么发生在当时当地。这个问题极难回答,也极易引起争议。以下这种见解可能会流行一时:这是因为哲学家们个人的天才,这是‘希腊奇迹’。解释就到此为止。但这不是解释,而是我们要解释的东西。”[5]
第二种观点可称“经济说”或“闲暇说”,经济富足是闲暇产生的原因,闲暇又是哲学产生的原因。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就是亚里士多德,他说:“只有在全部生活必需都已具备的时候,在那些人们有了闲暇的地方,那些既不提供快乐、也不以满足必需为目的的科学才首先被发现。”[6]但经济论同样不能有效地解释哲学产生的原因。米利都在哲学初生的时代的确是一个富庶的城邦,它作为古希腊人尤其是克里特人的殖民地,自身又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向外扩张,建立了数十个自己的殖民地。不过,米利都并非最富有,而且埃及、近东、亚述、印度等地区经济发达的城邦所在多有,却都没有产生出哲学。至于说闲暇,则可谓遍地皆是。经济和闲暇“也许是产生最早哲学家的必要条件,但绝不是充分条件”[7],哲学当然必须以一定的物质发达程度为基础,但这与哲学的产生基本上没有直接的联系。其实,即便在生活必需品尚未解决的时候,人类就已经有文学艺术了,而文学艺术很可能就是哲学的母体。
第三种看法叫作“惊讶说”或“理性觉醒说”,最著名的代表仍然是亚里士多德,他的“惊讶说”基本成了哲学生成论的“定论”。亚里士多德说:“不论现在,还是最初,人都是由于好奇而开始哲学思考,开始是对身边所不懂的东西感到奇怪,继而逐步前进,而对更重大的事情发生疑问,例如关于月象的变化,关于太阳和星辰的变化,以及关于万物的生成。一个感到疑难和好奇的人,便觉得自己无知(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一个爱智慧的人也就是爱奥秘的人,奥秘由奇异构成)。”[8]人们为了摆脱这种无知,更是为了“娱乐消遣”,便开始了哲学思考。亚里士多德的老师柏拉图在《泰阿泰德》155d中早就陈述过类似的“惊讶说”。人们往往把人类的思想历程与个体的成长相比附,认为哲学的产生至少意味着人们在惊讶中的理性觉醒。但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在这两处地方所说的“哲学”,其实指的是“科学”:当时哲学和科学还没有分离。[9]与外在的经济说一样,“惊讶”也只是一个并不重要的条件。古希腊人之外的几乎所有民族都对天象之类的东西感到了惊讶,都创造了自己的宇宙图景。
第四种理论名曰“伦理反思说”。人们经历青铜时期之后四个世纪的“黑暗中世纪”,开始了新文明的建设,文字出现,殖民加剧,在移民潮中产生了各种各样生活方式的杂交和嫁接,人们开始反思一直以为天经地义的伦理规范,由此为世俗化的哲学反思打开了大门。“在荷马史诗中,真的说起来,道德思考几乎并不与史诗的叙述相分离。但首先,这种叙述……引起道德上的评价。此外,其中宗教感情的薄弱可以表明道德思考倾向于独立,这是一种有利于所谓的‘世俗性’的东西的条件。”[10]这种看法仍然没有完全找到哲学产生最深刻的根源,但已经非常接近那个源头,至少触碰到哲学产生最为重要的社会历史背景。
注释
[1] 这句话是海德格尔1924年5月1日讲授亚里士多德研讨课的开场白,后来常常为海德格尔主义者引用,以表明他们对海德格尔自己都讳莫如深的早年经历不感兴趣,而只关注思想家的思想(See H.Philipse,Heidegger's Philosophy of Being,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8,p.xiii)。
[2] 康福德:《苏格拉底前后》,孙艳萍、石冬梅译,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文德尔班则评价说:“思想上机敏,对新奇事物时刻保持高度好奇,以及创造性才能,在这些方面他们都表现得非常出色。”(文德尔班:《古代哲学史》,詹文杰译,33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3] 策勒尔:《古希腊哲学史纲》,翁绍军译,20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
[4] John Burnet,Greek Philosophy,Part I:Thales to Plato,London:Macmillan and Co.,Limited,1928,p.10.
[5] 劳埃德:《早期希腊科学——从泰勒斯到亚里士多德》,孙小淳译,11页,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
[6]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苗力田译,见《亚里士多德全集》卷七,29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
[7] 劳埃德:《早期希腊科学》,11页。
[8]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见《亚里士多德全集》卷七,31页。
[9] See F.M.Cleve,The Giants of Pre-Sophistic Greek Philosophy,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1973,p.xxvii.
[10] 罗斑:《希腊思想和科学精神的起源》,陈修斋译,段德智修订,18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