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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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了解他多少?

我在教堂见到了招勒的哥哥,这位叫李钟川的中年男人。记忆里我很少见到他,他的脸色和我一样差劲,一副在强撑着的样子,他有气无力地招呼我:“你来了。”

我们简短地问候过,我找了个偏僻的角落位置坐下来,安静地等待着葬礼开始。花圈的中央放着招勒的黑白遗像,他还是那样年轻。我难受地将脸别过去,来吊唁的宾客陆陆续续赶到,文至粤出现得很晚,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她身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头发在脑后盘起。她径直向李钟川走过去,低声说着什么。

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背,回头看到成泽浩坐在我的身后,像是被我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的样子,他硬生生地愣了一会儿才问我:“警方公布的关于招勒先生的死亡通报你看过了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都好多天了,调查通报上显示招勒先生意外死于煤气中毒。”

对于这个结果,我已经猜到了。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响了两声,我点开看,是一封陌生邮件。邮件附带着一个短短的视频,仔细看,画面有些模糊,是以俯视的角度往下拍摄,应该是一个监控视频。

视频上的画面是通往招勒家门口的一段小路,时间显示是三月二日,凌晨一点三十分,文至粤穿过小路敲开门进了招勒家内,五分钟后离开了。

那样的日子,我不会忘记的,正是招勒去世的当天。我不可置信地看完了视频,哆嗦着双手反复检查着发件人的邮箱,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

他发来这样的录像,是想告诉我些什么。我的大脑像是触电一样,瞬间回想起招勒死前发生的一些可疑事情。招勒去世的那晚,文至粤曾出入过他的家。他随后死亡,留下手掌上一行“Kiss my palm”,并且他的死亡现场门窗紧闭。这对于一个患有严重幽闭空间恐惧症的患者来说,是极其不正常的一件事情。

这段视频,在现在看来,验证了我种种不安的猜测,招勒的死或许根本不是一场意外。

我从思绪中猛地回过神来,看向刚刚文至粤所在的方向。葬礼已经开始了,李钟川握着话筒,站在台上念着演讲稿上的追悼词。

我向四周到处打量,寻找着文至粤的身影,我迫切地想跟她确定,招勒去世的那一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怎么了?”成泽浩小声问我。

“文至粤呢?”

“我刚刚看到她从后门出去了。”

我仓皇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门外奔过去。经过走廊时,我不小心撞到了宾客的腿,大家诧异地看我。李钟川也明显错愕了一瞬,念演讲稿也磕巴了一下。我匆匆忙忙地穿过大堂,奔出了门外。

左顾右盼中,我远远地看到了文至粤。她站在马路边打电话,远处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停在了她的身边。她挂掉了电话,拉开车门像一阵风一样快速钻进了车内。

汽车在车流中转了个弯,我左右躲避汽车和行人追了上去,但它还是将我甩出了一段距离。我奔跑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眼看汽车渐行渐远,我崩溃地大喊:“文至粤!文至粤!你停车!”

即使我声嘶力竭地大喊,汽车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嘶吼声震得我声带发痛,汽车在我面前快速远去,消失成了一个黑点。我慢慢停下脚步,弯腰在路边大喘着气。我脑袋发蒙,招勒去世前的一段时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才会导致了他的死亡。

我失魂落魄地返回礼堂,李钟川已经念完了追悼词,正在和来往献花的宾客寒暄。

我迫切地想要了解关于文至粤的更多事情,在人群中找到了成泽浩,径直朝他走过去。

我走到他面前:“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成泽浩跟我走到角落里后,才小声地跟我说:“刚刚你突然跑出去,李钟川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了,你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关于文至粤。”我将邮件的视频放给他看,“就在招勒去世的那一天,她在案发前出入过招勒家。但是我了解招勒,他有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症,在家的时候,几乎每天开着窗户。所以我总觉得案发现场门窗紧闭的调查结果和我了解到的实际情况有些出入。我怀疑文至粤在招勒离世前,和他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招勒去世的时候,才会在手掌上留下‘Kiss my palm’。”

“你怎么会有这个监控视频?”成泽浩不可置信地结束了视频观看。

“陌生人发给我的。”

成泽浩显然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文至粤和招勒先生的事情,我不怎么清楚。文至粤偶尔会到招勒先生的工作场所找他,但似乎都是来吵架的样子。招勒先生不怎么理她,很多次都是不欢而散。我最近见到她,也就是在大概半个月前,文至粤闯进招勒先生的办公室,争吵了几句才离开。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听到这些,让人不免怀疑文至粤。我揣着这份怀疑的态度,失魂落魄地待到葬礼结束,看着来往的宾客接连离开,才等到了和李钟川说话的机会。

教堂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宾客站在一边寒暄着,卸下了担子的李钟川疲惫地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肩膀,垂着脑袋。

当我走到他面前时,他还垂着脑袋看着地面。察觉到我的靠近,他才抬起脸来看我,露出一个机械式的笑容:“什么时候回日本工作?招勒的事情耽误你这么久。”

“我近期不会回去了。”我说,“我想问你,关于文至粤和招勒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怀疑招勒去世的事情跟文至粤有关系,招勒去世那天晚上,文至粤曾经去过招勒家。”

我正要拿出手机给李钟川看视频,他倒是率先开口了:“这件事我知道,我在警方那儿看过文至粤出入招勒家的监控视频。但是这件事情,跟她没有关系,半个月前她就跟招勒分手了。那时她要去英国留学,晚上去见招勒,也是为了告别。”

心“咯噔”了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李钟川又接着说:“因为招勒的事情,文至粤推迟了行程,一直到今天才出发去机场。”

我当场愣住,随后才渐渐反应过来。我从李钟川的只言片语中努力去分辨出一些可用的信息:“他们分手了?”

“是。”

“这样说来,我更加有理由怀疑文至粤,我了解招勒。”我自顾自地分析着,“我走之前,他还好好的。他是那样一个严谨到一丝不苟的人,连一杯水的摆放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没有理由相信他会因为一时大意,死于煤气中毒。”

“温藻,你先冷静,我说的是事实。”

“我没有激动,李钟川。”我看着他,“我一直在冷静地思考招勒的事情,你相信我吗,还是相信你所听到的‘事实’?”

“在证据面前,你对我说这些是没有用的。招勒突然离开,你和我都很难过。”

“我也有证据!”我坚决地相信自己的判断,“招勒有很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症,严重到在室内工作和休息都不能关窗。不论刮风还是下雨,他家的窗户几乎每天都开着。这些,你应该从来都不知道吧。但是为什么他死亡的案发现场门窗紧闭?他去世前手掌上留下那行‘Kiss my palm’,我有充分理由怀疑文至粤。”

“你怀疑她什么?怀疑是她杀害了招勒?”李钟川苦笑着看我,“温藻,我看你脸色很差,要不然你先回去休息。”

“我没有在胡说八道。”我感到极其无力,我如此认真地在叙述一件事情,却被当成玩笑一样对待。

“你根本不了解招勒。你有见到过他因为幽闭恐惧症发作,而惊慌得无法入睡吗?你根本不知道,所以总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看待一件事情。”我继续道。

“那你以为你了解他多少?”

我紧咬着牙:“我了解他……很多很多。”

我回到家,煮了碗面。食物吃到嘴里却没什么感觉,吃了两口就觉得很饱,味如嚼蜡大概就是这种滋味。

吃了两口,我接到了成泽浩发来的文至粤的电话号码。我立刻起身拨出文至粤的电话,片刻后手机响起机械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突然一声不响地消失了,留下糟糕的局面给我。

我默默打开邮箱,翻到陌生的收件页面。心中充满着巨大的疑问,我回信过去:你是谁?

邮件发送出去,像是一滴水落进大海里一样悄无声息,跟刚刚拨出的那通电话一样毫无回应。我被巨大的疑惑和不安包裹住,回头望向书柜,上面摆放着我和招勒的一张合影,用褐色的木质相框紧紧镶嵌着。

这并不能算是我和招勒的单独合影,其中挤着几个穿着芭蕾舞蹈服的女孩子。我安静地注视着镜头,招勒和我一样,脸上不带任何情绪,看向前方的眼神清冷得像是一缕烟。

这张照片拍摄于我十三岁的时候,那年招勒十五岁。

窗外响起“嗡嗡”的声音,从天降落的淅淅沥沥的雨水将玻璃窗打湿了。明明是这么久远的事,偏偏我还记得,像刻在心里那样清楚。面条被我搁置在桌上,慢慢变凉。我越过它走到窗前,雨水将外面的世界模糊了,我像是被困在牢笼里,看不清外面的世界。

回忆涌上脑海——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时,看到妈妈手握着厚厚的围巾,将它缠在我的脖子上。

“怎么突然就下起雨来了!”妈妈对着窗外的雨叹气,随后拉上了窗帘。

“一会儿带你去见妈妈跟你说过的张叔叔。”妈妈蹲在门口系鞋,我从她身后钻出门去,躲在一边打量她。她今天穿上了那件她一直很喜欢的格子大衣,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头发也漂漂亮亮地盘在脑后。

我跟着她到了地下室,钻进车内,使劲拉开安全带系上。

车子平稳地驶出地下室,我还在一边摆弄那条勒得我浑身难受的安全带。很快,我就被雨水拍打车窗的声音给吸引了注意力。车窗外骤雨突至,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车窗,天色瞬间暗下来。

妈妈转着方向盘慢慢往后倒车,我缩进厚厚的大衣里,陷进座位上,用胆怯的目光打量着四下漆黑。嘈杂的雨声将我们包围住,车窗外慢慢远去的街道在雨幕里呈现出一种灰暗的模糊状。

“温藻,跟你说话呢?有没有认真听!”

我趴在车窗边看窗外的雨,妈妈的声音在耳边逐渐发大,似乎有怒吼的征兆,我这才惊醒似的反应过来:“你跟我说话了吗?”

“你这样不认真可不行啊!见到长辈要有礼貌,一会儿主动跟叔叔和奶奶打招呼,记住了吗?”

我试探性地询问:“我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立马被反驳回去。

我不再说话,沉默地坐在座位上,听妈妈在一旁絮絮叨叨:“明明不是台风快要来的季节,怎么比刮台风还冷呢。”

车子在半小时后驶到了目的地,我从车窗向外望去,撑着一把蓝色雨伞的男人站在酒店门口。见到我们停下车子,他撑伞走来,主动帮我拉开了车门。

当他凑近时,我才看清他的长相,三十多岁,眉目柔和,面颊干干净净的,可不像爸爸,下巴上都是硬邦邦的胡子。我还在打量他,下一瞬,他已经单手帮我解开安全带,把我从车上抱下来:“冷吧?先跟叔叔进去。”

初次见面,我被怪叔叔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似乎也并不是很反感。妈妈看着他时,满脸都是温柔的笑意,这是我从前很少见到的。她难得开心,我替她欣慰,内心却又有些隐隐的酸楚。

这是场大人之间的饭局,饭桌上,我见到了妈妈口中的奶奶,是叔叔的妈妈。她坐在我的对面,一直在打量我。我埋头吃着碗里的菜,故意避开她的眼神,听到她问妈妈:“这是你的小孩吧?”

“是,她叫温藻。”妈妈语气一转,我听到她喊我,“温藻,快叫奶奶。”

我抬头,看着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僵硬地吐出两个字:“奶奶。”

“这孩子好,长得蛮俊的,看着也机灵。”

“哪里,这孩子不爱说话,见人也不会主动打招呼。”

“小孩子嘛,都认生的。”

我安静地吃着饭,听着桌边大人闲聊着结婚以后的事情。离我最远的桌角,放着一碟老酒烧黄鱼,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

站起来夹菜似乎不太礼貌,又不敢打扰大人,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却在心里认真思考了很久。我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抬头瞥了眼妈妈。

“你怎么了?”

如果我把想法说出来的话,会很尴尬的吧!我将话默默咽下,继续低头扒着米饭。

“你看,温藻很乖的吧。”我听见妈妈跟叔叔夸我,“只是不怎么爱说话。”

“长大就好了。”

我将嘴里的米饭默默吞下去,又抬头看了看桌角的老酒烧黄鱼。一直到聚餐结束,我都没能吃上一口。

回家的路上,是叔叔开车送我们。我躺在后座上昏昏欲睡,妈妈在和叔叔小声说着什么,前座偶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们好像处在春天一样,而我感知到的却是冬日的严寒。我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将耳朵埋进坐垫里去。

当天晚上,叔叔搬来和我们同住了。夜晚我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听见门外传来窸窸窣窣搬家的声音,还有妈妈跟叔叔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

陌生的男人突然变成了家庭成员,也即将成为我名义上的父亲。我明明做好了准备,但在见到他时,扑面而来的却是对未知的恐慌。

忽然之间,我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

和我一样不爱说话的,还有那个叫李招勒的男孩子。每周六的芭蕾舞蹈课,休息的时候,那个男孩子靠在窗边,小口抿着水杯里的水。对比四周打打闹闹的孩子,我和招勒像是空气一样沉默着。

他真像是一只猫,我忍不住偷偷观察他。他似乎总和我一样,每次都是留在舞蹈室里最后才离开。

又到了傍晚时分,暮色四合,从窗外洒进薄薄的光线来。我坐在门口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穿好袜子。招勒已经从更衣室走出来,穿着黑色的外套,经过我径直推开了门。

他穿过傍晚间扑下来的稀薄光晕离开了,我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响动。

“温藻,路上小心。”我刚站起身,老师从更衣室出来跟我道别。

“好。”

废弃工地处的那一片芦苇已经枯萎了,路边也逐渐看不到花草,慢慢变成光秃秃的一片,大多灌木即将进入冬眠的状态。

我低着头闷不吭声地大步走着,抬起头时,又远远地看到了前方的招勒。他走得很慢,我也跟着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似乎谁都不愿意打扰谁一样。

突然间,他停下脚步,弯腰在路边蹲下。他低头盯着脚下的方向,似乎是在看什么东西。

直到我走近了,他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我隐隐约约觉得他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脑海里蹿出几条从报纸上看到的新闻,例如“乘客巴士上心梗发作昏厥”之类的。犹豫了片刻,我重新倒回到他的面前,试探地问:“你怎么了?”

他举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有一群蚂蚁从他的脚边路过,顶着一小块白色的面包渣子,轮番接力,往蚂蚁洞行去。

“蚂蚁是群居动物,很会团队协作的。”我想起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动物解说,有感而发,却又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抬起脸来,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他正在看着我,眼珠透明得像是玻璃,清冷极了:“我见过你,在舞蹈教室。”

“我叫温藻。”我说话的时候,他似乎没有注意听,我看着他垂下眼睛,又重新去看蚂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