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华才子李叔同的前半生
第一章 出身津门官宦家,乃父被尊“李善人”
亲亲而尊尊,生者养而死者藏。
——唐·韩愈《送浮屠文畅师序》
1
寒露时节,一场秋雨刚停,从海河吹过来的阵阵潮湿的风,吹进东岸的粮店后街陆家竖胡同二号,让正在花园散步的李世珍感到寒意,他顺口吟出曹丕《燕歌行》中的两句诗“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这个院落,坐落在三岔河口东,为清代风格建筑,皆砖瓦房,东西南苑皆面胡同,院墙上加了女儿墙。东院墙外还有一所厦子平房。大门原有屋宇式小门楼,内有屏门四扇,院内房舍为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的“三合式”。北房东房山墙间有夹道,通往三间南房,北墙有带小后门的后院,出门便是静静流淌的海河中段。院内有一棵老榆树。
李叔同诞生在斯院,两岁后搬到粮店后街六十号新居。
这几天,李世珍心绪不宁。他的第四位夫人,十九岁的侧室,已进入临产期。快到从心所欲之年的他,一直为子嗣担忧,汉代刘向《说苑·谈丛》说“庶人将昌,必有良子”,可自己的长子李文锦在二十岁时夭亡,次子李文熙生下来十分羸弱,九岁时才能蹒跚学步。怕李家香火难继,年近七十岁的李世珍便收了王姓十七岁的小康之家姑娘为侧室。苍天眷顾,王氏一年多便怀上了孩子,这几天就要临盆,他兴奋又紧张。
李世珍手里握着的天竺木镶玛瑙嘴白铜锅烟袋,早已熄灭。他怔怔地站在开得正艳的月季花圃前,这时,瘦弱的次子文熙匆匆地从他身边跑过,喊了声“爹”。他手里提着一只蝈蝈笼,唱着含混不清的童谣,在老人疼爱担心的嘱咐“莫急,慢些”声中,在花园前消失了,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丫鬟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恭喜老爷,少夫人生了!”
李世珍听罢,快步赶到西厢房院子里。西厢房门口已有几个人拥在那里,见老爷进院,都笑着道喜:“四夫人添了个公子!”
李世珍随着丫鬟一路小跑,只问四夫人怎样,得知顺利生产,已让他满心欢喜,等听众人齐云“晚得贵子”,眉宇间更是挤满了喜气。那时,头戴花翎的官人进产房是犯忌的,但他把烟袋交给丫鬟,立刻掀起刚刚挂上的厚门帘,跨进屋,来到四夫人的床前。小丫鬟端来一把太师椅,他坐下后,拉着四夫人的手,轻轻地拍着,满脸堆笑地看着她苍白的俏脸,然后俯身轻轻吻了吻她饱满的额头,吟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吟着吟着,他爬满皱纹的眼角淌下了两行清泪。他吟的诗是《世说新语·惑溺》中的句子,他娶来四夫人当夜,在床上吟过。老人还教过四夫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四夫人听罢,苍白的脸上浮起两片红云。
正是他们二人,孕育了一百多年后赵朴初先生所说的“不仅是近代高僧、律学大师,而且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功臣,他在音乐、书法、绘画方面都有卓越的成就”, “一生可以说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一位贤人(《在纪念弘一法师诞生110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位非凡的人——李叔同。
李叔同降生于1880年的农历九月二十。
不少关于弘一大师的传记,都说他降生前有只花喜鹊口衔一青翠松枝,飞到产房窗前,在张嘴报喜之时,松枝落在窗沿上。陈慧剑所著《弘一大师传》中就有详细描述。喜鹊衔松枝到产房贺喜,佛赐祥瑞,无非证明这个婴儿非凡胎,是对弘一大师璀璨的一生,特别是后来皈依佛门的渊默庄严的法相人生的一种痴想吧!正如龚定庵诗云“吟道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宛然高僧入图画,把经吟立水塘西,认定弘一大师是“高松鹤不群”吧!
走出产房,李世珍为上苍赐予李家一个新生儿而兴奋狂喜。在回房的路上,他放慢了脚步,想起迎娶四夫人王凤玲的往事。
2
当初纳王氏为侧室时,李世珍似无红袖添香之欲,实为传宗接代。原配姜氏嫡出长子文锦早逝,续弦张氏庶出次子文熙又体弱,三夫人郭氏无生育,怕香火断绝,大厦倾,灯将尽,对不起祖宗,早过花甲之年的李世珍,常有“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不知将白首,何处入黄泉”之慨叹,痛苦焦急,食不甘味,长夜难眠,方有纳年方十七的王氏女子为侧室之举。李世珍时年已六十六。但老夫少妻,在当时官宦之家,系平常事。
那十七岁的王家女孩儿,被一乘红色软轿抬进李家位于东浮桥东岸的粮店后街陆家竖胡同二号的大宅院西侧门。侧室即偏房,实为小妾,不能无限风光地娶进进士宅第正门。轿里蒙着盖头的王凤玲,还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突然成为新嫁娘,心里忐忑不安。这门亲事敲定前,父母双亲将李世珍家世、为人说与女儿听,也将自家小康与官宦李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实情相告,将她入门之后作为小妾的地位、处境的卑微也说得明明白白。他们说,世事艰难,王家答应这门亲事,图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女儿一辈子享荣华富贵基本无虞,王家也能衣食无忧。他们叮嘱女儿“上和下睦,夫唱妇随”。
王凤玲生于小康之家,不愁衣食,父亲饱读诗书,以书香门第自居,教女儿识文断字。父亲为促成这桩婚事,不断劝说之时,十七岁的少女记得,《颜氏家训·止足篇》说“婚姻勿贪势家”,唐代李益《杂曲》有“嫁女莫望高,女心愿所宜”,心知父亲言不由衷。她知道“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佳婿起码要年龄相当,但父亲偏偏择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女婿。
出阁前几天,她上街去打梳头的桂花油,遇见胡同里的玩伴,她们像见了陌生人一样,在她打招呼时低头匆匆走过,然后回过头鄙夷道:“这不是李善人老爷家的姨奶奶吗?”被小伙伴冷嘲热讽,视作以色事人、贪图钱财的人,王凤玲心如刀割。但她只能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凤玲无奈嫁到李世珍家,成了第四偏房,原配夫人姜氏早年已过世。她被安置在大宅第的西跨院,那是专门为她准备的独立小院。李世珍迎来王凤玲,心里甚是高兴。他第一次见到王凤玲,是在粮店后街。那天他去钱庄办事,只见迎面从大佛寺方向走来王凤玲母女二人。姑娘面容清秀,一双明眸清澈深邃,身材苗条修长,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一带无人不识李进士,姑娘恭敬地叫了一声“李老爷”,向他有礼貌地嫣然一笑。李善人浑身透着儒雅之气,和善地点头微笑,让母女二人感到年迈的老人的平易谦和,而他也记住了这个女孩儿。
后来,在择偏房时,老人首选王凤玲。媒人到王家提亲,王家人感到突然,但没有马上拒绝。李善人家财万贯,六十多岁仍身体硬朗毫无老迈之气,他们并不反感,便答应了这门亲事,才成就了不是孽缘便是宿命的这桩姻缘。
3
李世珍回到书房,稍事休息,便洗手整理衣冠,焚起檀香,又从香案上取下《佛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是他朝夕课诵的佛经——然后坐在蒲团上,合掌诵经,字字铿锵,句句流畅。他诵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为止,但觉神清气爽,如沐春风,然后起身,在书房踱步、沉思。他忽有所思,忙来到书案边,研墨润笔,从纸堆中抽出一张红色宣纸铺好,挥笔写下“李文涛”三个楷体字,欣喜地目视良久。“文涛”,是他给刚降生的儿子取的名字。一个“涛”字,寄托了老人让李家血脉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的宏愿。然后,他走到窗前,眯眼打量那一片开得红彤彤的鸡冠花,便有两行热泪挂在他苍黄消瘦的脸上。
人是复杂的,读儒学书,可知孔圣人见南子也有动心之窘,在场的“子路不悦”可证。
李世珍,出身豪门,一生都在名利场中逐鹿,先后经历清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个时期,他苦读诗书,经年科考,后中举人,再得进士,入朝官至吏部主事,后又经商,主营盐业和钱庄,成津门巨富。他在科场、官场、商场得风得雨,享一辈子荣华,一生乐善好施,受人尊敬,得津门“李善人”雅号。
李世珍的一生很复杂。
李世珍(1812—1884),号筱楼,祖籍浙江嘉兴府平湖县当湖镇,其父名锐,叔名锟,经营盐业、银钱业,为当地显贵。李世珍自幼苦读诗书,精通儒、佛、道、医等诸学,科举屡试不中,直到道光年间才中了举人,同治四年(1865)与李鸿章等同会试,皆高中进士,时年李世珍四十三岁,与小其十一岁的李鸿章比,他算是大器晚成了。入朝后曾授知县,后官至吏部主事,以团防有功,得四品衔花翎,尽显殊荣。按理说,“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韩非子·六反》)。但《尹文子》卷上说,“有理而无益于治者,君子弗言;有能而无益于事者,君子弗为”。李世珍在腐败的官场,难有作为,“无补于政,虽大弗与”(汉代王充《论衡》),做不到“上安下顺,弊绝风清”(宋代周敦颐《拙赋》),只干了四年,便弃官从商,继承其父叔之盐业和银钱业。
世人所云“官清不爱钱”,非贪赃枉法地捞钱,取之有道者,爱钱何错之有。李世珍在商界呼风唤雨,粮店后街之桐达李家得以闻名,成为天津望族。
《孟子·公孙丑上》说“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周易·系辞下》说“善不积不足以成名”,饱学之士李世珍,自然不忘先贤关于士人为善的教诲,“惟善以为宝”(《礼记·大学》),一生以善为本,热衷于社会公益事业。据《天津县新志》载,李世珍“纠合同志,建备济社,集聚资备荒。而每岁施放钱米、棉衣、医药、棺木及恤嫠”。
备济社是以救灾济民为目的的社会慈善团体,是社会贤达创办的救灾机构。比如,深刻影响李世珍的咸丰、同治年间的慈善家李春城建的寄生所,便是一例。李春城曾因练兵有功,得到僧格林沁的赏识重用,授刑部四川司外郎。不久,便辞官回到原籍天津。李春城“从善如转圜,遣恶如去仇”,在津办“寄生所”,救济灾民穷人,每至严冬,常收容无家可归的贫民六七百之众,施舍衣食,死者予以棺木下葬。其善举深受津门各界所称赞敬仰。
受到李春城的影响,“闻一善言,见一善事,行之唯恐不及”(《意林》),李世珍极仰慕李春城,遂邀志同道合者在粮店后街孙家胡同西口南,创立了社会慈善团体备济社,以寄生所为榜样,备济社也尽心尽力恤贫济灾,“哺之以粥,疾病施医药,死亡则棺殓而瘗之”。
为善非一时一事一人,终身为善为真善。李世珍懂得教育为强民族强国家之根本,“今天下无事,汝辈挽得两劯弓,不如识一个字”(《旧唐书·张弘靖传》),他在办备济社的同时,又动用一部分财力,兴办义学,让寒门子弟有书可读。其“善气迎人,亲如兄弟”(《管子·心术下》),津门对李世珍之善举,有口皆碑,称其为“粮店后街李善人”。
韩愈在《谢自然诗》中云“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晚清举人、进士李世珍,靠才学知识取得功名,入朝为官,他在书中求得黄金屋,喜得颜如玉。
作为儒商,他一生都致力于陶朱之业,陶朱即陶朱公,泛指大富者,《韩非子·解老》:“夫弃道理而妄举动者,虽上有天子诸侯之势尊,而下有猗顿、陶朱、卜祝之富,犹失其民人而亡其财资也。”郁达夫《题友人郑泗水半闲居》诗:“难道半闲还治产,五湖大业比陶朱。”李世珍从《韩非子》《史记》中,懂得陶朱之业的重要,也深谙陶朱之道,他在任吏部主事时,即趁机出巨资买下大量盐田引地,等他辞官经商之时,原来荒芜的盐田引地,引海水成为产盐地,是为一聚宝盆。他又从徽商、晋商那里学得开银号钱庄的路数,在津门开办桐达钱铺,成为津门金融市场的一支生力军。正所谓:日中为市,致津门之民,聚天津之财,成为津门陶朱。“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利来往,只要“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财富滚滚而来,李家财势最盛之时,李世珍心安焉。
4
李家原住粮店后街东侧一所三合院,后李世珍又在粮店后街晋都会馆斜对面六十号购置了一处大院落,门楼高挂起“进士第”,过道悬有“文元”匾额。那年李世珍七十岁,是中进士后的第二十七个年头,即辞官经商只三个春秋有余。
一日,送友人携活泼可爱之子离宅,返回时已是夕阳已暗,他站在进士第门楼前,见落叶在秋风中飘零,一股伤感油然而生。韩愈在《孟东野夫子》中说“有子且勿喜,无子固勿叹”,但自家子嗣堪忧,是他的彻骨之痛,长子早夭,二子天生羸弱,两岁多尚不能行走。古人云积粮防饥,养儿防老,家为陶朱之家,不指望儿女养老,但若断香火,李门不幸啊。吃晚饭时,一桌山珍海味,却不见老爷动箸,二夫人张氏见状,知其心中之痛,便劝道:“老爷洪福齐天,该来的总会来。文熙现在虽弱,但以老爷的功德,上苍会赐福于他,使他慢慢强壮起来。”李世珍忧虑地看了看一直不能生育的三夫人郭氏,心中说道:“三夫人可否赐子于我?”那眼神充满了期待。郭氏心里慌乱,前两位夫人皆有孩子,她不敢看老爷那忧郁的眼神,只好将头深深低下。李世珍举起箸,布菜给两位夫人,又唤了丫鬟,上了一坛陈酒,每人斟上一小盅。他举起酒杯,十分抱歉地对两位夫人笑了笑:“有桩生意,让我心神不定,让你们又胡思乱想,怠慢娘子们了。其实在生本来多子孙,生男生女催人老,我们为了家族的香火永续,都各司其职,我去赚钱养家,你们倾心尽力生儿育女,都做了贡献。来,让我敬你们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朝骋骛乎书林兮,夕翱翔乎艺苑”,李世珍乃饱学之士,“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他终生沉湎于读书,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古来名士皆有不惜重金收藏古书和文玩的嗜好,史称“喜读书,京津书客争趋之”。清朝有山东杨氏“海源阁”、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归安陆氏“皕宋楼”、上海徐氏“积学楼”,天津横氏也位列其中。
去年新购的粮店后街六十号,已修葺一新。这是一座经历一百多年风雨的清代风格建筑,占地两亩多,宅院呈“田”字形,计有各种房舍六十余间,每个院落分南北两部分,各部又都有前后院。宅院沿街而建,坐西朝东。大门为“虎座”门楼,磨砖对缝,有极精致的“百兽”镂刻砖雕镶在门楣之上。迎面有刻砖照壁,造型典雅。门楼南侧为厅房,“进士第”“文元”两方大匾分别高悬门楼前和过道内,颇为醒目,具官宦气象和书香典雅。
进得大门,前四合院,迎面有两座砖砌垂花门,院内有相对的南北房各三间,东西房各五间。其前脸有“渔樵耕读”木质结构装饰。院子宽敞,右侧为一小花园,有一木架,上爬满藤萝,四周用竹篱围起,筱楼取名“意园”。春秋时节,他常坐在藤萝架下,看书、饮茶、吸烟。
九月,秋高气爽,七十二岁的筱楼悠闲地坐在“意园”藤萝架下的汉白玉石桌前饮茶吸烟,不时看到十七岁的文熙和五岁的文涛,从眼前花径跑过,他们手执线轴,拉着天上一鹞一鹰,快乐地笑着,使他那苍白消瘦的脸上,浮着惬意和满足的微笑。
筱楼亲自掌管李家的钱庄及盐业生意,凭着他的智慧和人脉,创造桐达李家最富有兴旺的光景。筱楼在朝为官几年,结交了不少官员,辞官后还常与他们交往。最要好的是清廷重臣、国之栋梁李鸿章。二人同科考中进士,又同朝为官,虽李鸿章小筱楼十一岁,但都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又熟谙儒学,二人可谓志趣相投。大凡李鸿章到天津公干或私行,总会到李家拜望,二人或对弈,或对酒,或对诗。李鸿章犹对筱楼兴办公益事业,济民救灾之善举,大加赞赏。筱楼总是笑道:你在朝廷是股肱重臣,国之栋梁,我一个闲人,做此善事,所谓“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而已。李鸿章忙举起酒杯:“筱楼兄,韩昌黎云:‘君子之于人,无不欲其入善’,该‘褒其所褒’,让我敬兄一杯。”
就在前几天,暑热难耐,李鸿章轻车简从来到李宅,二人落座书房,会晤闲聊。
书房在后三合大院里,东院有几排房舍,便是闻名津门的藏书房李氏“延古堂”,珍藏宋、元、明、清珍本图书,多是明代抄本、刻本,还有清代初刻本及稿本,共约五千册部,集部古书占半数,凡“延古堂”藏书皆有“延古堂李氏珍藏”“身地万里半天下”等钤印章。李鸿章多次流连其书海之间,羡慕不迭。多年后,天津南开大学木斋图书馆编撰了《天津延古堂李氏旧藏书目》上、下两册油印本。
李宅两院系四进五间,北有大约两间半房舍,便是筱楼的书房。房间有当时最新潮的大玻璃隔扇,与“藏书房”“延古楼”封闭严紧的门窗形成对照,这里光线充足,冬日暖阳照进,明亮温暖,花草绿红争艳。房门西南角,有一抱柱书橱,筱楼将一些佛经和常看的古书陈列其上。旁边设一香案,一尊玉佛,一宣德香炉,檀香袅袅吐着暗香。这间书房兼卧室是他接见亲朋密友之处,李鸿章是这里的常客。
此时李鸿章这位有争议的人物,代表腐败清王朝签了不少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但他又精通洋务,支持洋务运动,擅长外交,使清王朝苟延残喘地延续了几年。作为一个执行者,由于所处的时代和形势,他也很无奈。
清末,受西学的冲击,康梁变法。同时,传统的以王朝为中心的“政教”趋于衰败,巨大的社会变革让世人特别是李鸿章、李世珍对清王朝的政治体制也产生了怀疑。面对儒学理想的崩溃,亦官亦士的二李每到一起,谈到混乱的时局,便深感迷茫与落寞。
洋务运动前后,李鸿章读过严复的《论世变之亟》《原强》《天演论》《救亡决论》等宣传资产阶级民主启蒙思想的文章,读过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此次访筱楼,与同科进士谈到林纾的《兴女学》《破蓝衫》等,他们都认为这是赞扬新学、攻击科举制度,与康有为、梁启超正在酝酿的变法立场相近。二位进士兴奋又谨慎地表达着作为传统士的道义和责任。筱楼谈着竟背诵曹植的诗曰:“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李鸿章击掌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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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多注重养生,筱楼年过七十,在当时算是高寿了。他一生注意“起居时,饮食节,寒暑适,则身利而寿命益”,六十八岁能传宗接代。但先在官场后在商场劳碌,心动神疲,总会有损身体。多亏他略通医道,有头疼脑热,自己开几味中药煎服,七十多岁尚硬朗。可是“人命不可延”也,因此,他要早为后事做准备。
一天,吃过午饭,他便叮嘱家眷到他书房议事。与家眷议事,过去鲜有,七年前,在旧宅,为娶侧室王凤玲,他曾请夫人们到书房议事,他以李家人丁堪忧为由,说服夫人们。他是宽厚之人,并未责备三房郭氏未给他生个男丁,让一直惴惴不安的郭氏感激得热泪横流。两位夫人也都懂得“上和下睦,夫唱妇随”,特别是关乎李家香火,兹事体大,都劝老爷早点儿将年轻的王凤玲娶进李家大门,为李家继香火,早生健康男婴。见夫人个个通情达理,他很感动。家私不论尊卑,亲亲而尊尊,是他恪守的治家之道,就在他与王凤玲洞房花烛夜时,张氏、郭氏每人都得到一对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玉镯,一套白金链挂红宝石的时髦项链,扫除了她们心中的醋意。
三位夫人一路揣测议事内容,不久就来到明亮的书房。这里除了王凤玲,另两位夫人很少走进此室。那宽大的玻璃隔扇,李鸿章赠送的高大的木座珍贵大钟,另一同僚送的罕见的留声机,让她们目不暇接。
夫人们落座,筱楼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放下手中的烟袋,等丫鬟给老爷太太斟上茶离去,议事开始。老人先在宣德炉里燃上香,郑重地口念“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十九岁的文熙知道,父亲讲的是《周易·坤》中的句子。筱楼接着说,我李家世代积善,可谓以善传家。福善之门尊美于和睦,今日要讲的是兄弟和睦。李门近几代一直单传,老夫有幸得两子,有必要说说兄弟关系。
然后对站立左侧的文熙说:“熙儿,你为兄长,可知兄弟关系的重要?”
文熙略加思索道:“孩儿读《颜氏家训·兄弟篇》,记住‘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懂得要爱护弟弟。”
老人微笑点头,又问:“可会背曹植《七步诗》? ”
文熙即背诵:“‘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孩儿谨记,不学曹丕欺辱其弟曹植,要做个爱护弟弟的好兄长。”
老人欣慰地点点头:“熙儿长大了,懂事了,让为父放心了。”然后抚着文涛的头,说,“你也要尊敬哥哥和睦相处。”
那五岁的文涛,听罢向文熙鞠躬道:“母亲给我讲《幼学琼林·兄弟》,我记住‘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母亲还教我背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如我与哥哥分离,每到过节也会想念他乡的同胞手足。”
老人惊喜地站了起来:“涛儿只有五岁,便懂圣贤之书,殊为难得。我原本想涛儿到六岁再请先生开蒙授课,看来涛儿早慧,现在便可请先生授课了。”
最后,老人站起身向三位夫人鞠躬施礼:“‘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你们深明大义,教子有方,辛苦了。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老夫向你们致敬。”
夕阳西下,全家在西院花厅吃过晚饭,老人不要用人搀扶,自己慢慢经花园,往书房走去。他感到十分疲倦。近些日子,特别是入秋之始,他便有一种不祥之感。他记起刘彻的《秋风辞》,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一生顺风顺水、官场遂顺、商界得意、家庭和睦、子嗣茁壮。但“死生有命”, “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谁能长生。欧阳修在《唐华阳颂》中说:“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敬免,贪者不可以敬得也。”人总要赴黄泉,因此他并不畏死。他感到满意的是,他已将后事交代清楚了,今天议事向妻子和两个儿子讲清楚“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诗经·小雅·常棣》)的道理,文熙听懂了。
回到书房,仆人已点亮房内灯烛,进屋,他深情地打量已经栖身一年多的房舍,备感温馨。他径直到香案前,整理衣冠,燃香插入宣德炉,像往常一样,默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诵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时,他总会流下两行老泪。诵经后,仍双手合十,默立于金菩萨像前。病身最觉风露早,他的身体日渐衰弱,良医不能措其术,百药无所施其功。他明白,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虽说“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他还是留恋官场的荣耀、商场的富贵、美人的妖娆。特别是文人那种“游仙半壁画,隐士一床书”“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的闲适隐逸生活,让他恋恋不舍。
许久,他才命仆人去粮店后街的大佛寺请净圆老僧。仆人听命快步去了。
大佛寺是明神宗朱翊钧所建,殿宇雄浑壮观,前殿供奉佛祖释迦牟尼,后殿塑一丈大佛一尊。寺院有僧人十多位,方丈法名净圆,与筱楼关系甚好。筱楼常到大佛寺与方丈或谈佛说禅,或评书论画,或黑白对弈。
净圆大筱楼两岁,快步随李家仆人来到他熟悉的书房,仆人撩起深蓝色的门帘,将方丈让进屋内,忙去厨房端来方丈爱喝的橘普茶,然后退去。
净圆落座后,笑道:“施主让老衲匆匆到府上怕不是单为喝茶吧?”
筱楼也笑:“老子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方丈想必知晓我今晚请您到寒舍的目的了吧?”
净圆在来李宅的路上从仆人口里得知筱楼与家眷议事之事,心里便明白了,笑对曰:“《孔子家语·颜》说‘一言而有益于智者,莫如预’。老衲料定,施主已为身后之事做好了准备。”
筱楼将自己如燃尽灯油一般的身体状况说与净圆,预感时日无多,想请净圆吟诵自己朝夕课诵的《金刚经》,送自己西归。
净圆望着老友那双再无往日神采的眼睛,点头允诺,命李家候在屋外的仆人去大佛寺请来众僧,从当晚开始诵经。
不久,众僧赶到书房,净圆开始诵《金刚经》,诵经声惊动了李家大院,三位夫人携文熙、文涛来到老爷的书房,见老人半躺在黄花梨木床上,目光黯然。张氏率先放声痛哭,众家眷也哭成一团,文熙拉着文涛跪在床前。老人吃力地挥了挥手,用微弱的声音坚定地说:“我要安静地离去,你们都退出去吧!”
众家眷退出书房,躲在廊里小声抽泣。文熙、文涛跪在书房门前,泪流满面。
秋夜,明月当空,花园里的秋虫浅吟低唱。从窗里飘出木鱼、石磬伴奏下的诵经声,清晰、悠扬,“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
屋里,老人的呼吸伴着众僧诵咏《金刚经》的声音,渐渐微弱,乃至无声,身子已僵硬地挺在床上。
忽然,蓝色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众僧一愣,见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子,手拉手,庄严地走进屋,径直到老人的床前。净圆识得,这是筱楼的爱子文熙和文涛。
文熙见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合十,双目闭合,安详如往常。然后,他转向慈眉善目的净圆方丈:“大师,俺爹真的归灭了吗?”
老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李进士子夜时分,就安详地诵着《金刚经》乘鹤西去了。”
文熙拉过文涛:“来给大师磕头。”
那文涛跪地,熟练地背诵道:“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言:‘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唯然,世尊。愿乐欲闻。'……”
满屋众僧皆惊讶,五岁幼童竟能如此流利地背诵《金刚经·第二品善现启请分》,神童也。
老方丈抚着文涛的头:“阿弥陀佛,文涛何时向谁学的《金刚经》? ”
文涛如实禀告:“大师,平时总听家父诵《金刚经》,昨夜我一直在门外听众师连续诵《金刚经》,便记住了。只是不懂,将来向大师请教。”
老方丈自叹:“百岁无智小儿,小儿有智百岁!”
李世珍的祭奠仪式办得极为隆重盛大,震惊津门。其同僚好友直隶总督李鸿章为其奠主,朝廷重臣马三元将军报门,这让李家痛失老主人悲痛之时,又让后人享尽荣耀。
胡宅梵《记弘一大师的童年》中,记录了李叔同父亲李世珍去世的情景。
筱楼公精阳明之学,旁及禅宗……公年至七十二,因患痢疾,自知不起,将临终前病忽愈,乃属人延请高僧,于卧室朗诵《金刚经》,静聆其音,而不许一人入内,以扰其心……公临殁,毫无痛苦,安详而逝,如入禅定。每日延僧一班或二班,诵经不绝。时师见僧之举动……以后即屡偕其侄辈,效焰口施食之戏,而自处上座,为大和尚焉……
1931年,弘一大师由杭州到绍兴戒珠寺,与徐悲鸿相晤。画家为大师画像后,请求允许为大师编纂《年谱》,大师这样回答:
平生无过人行,甚惭愧,有所记忆,他日当为仁等言之。至二十岁前,陈元芳居士已得其略。年七八岁时,即有无常、苦、空之感,乳母每教戒之,以为非童年所宜。
上述两例,证明李叔同童年时受其父影响,便有日后向佛的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