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在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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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螺丝在拧紧

(美)亨利·詹姆斯 著

当我们听完故事的时候,全都屏住了呼吸围坐在火炉旁边。只有一个人慨叹说,这是个可怕的故事。在座的各位都很赞同这个说法。要知道现在是圣诞节的前夕,我们又是在一幢老房子里,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样离奇的故事当然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了。除了那个人以外,还有一个人进行了评价,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小孩子遇到鬼的事。在这里,我还要解释一句,刚才所说的那个闹鬼的故事就发生在和我们聚会的这幢房子很相似的老房子里面。故事讲的是,一个面目狰狞恐怖的鬼魂出现在熟睡的小男孩的面前,他被吓坏了,连忙将睡在身边的母亲推醒,可母亲还没来得及安慰受惊的孩子,没来得及哄他入睡,自己也被那个吓坏了小男孩的鬼魂吓到了。正因为这句“把小男孩吓坏”的话,道格拉斯在后来的一个夜里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带来的有趣后果引起了我的注意。

听完这个故事以后,又有人讲了一个不太有趣的故事,我发现,这个故事并没有引起道格拉斯的注意。我知道,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将故事讲出来。可是,直到他要离开的那个晚上,他才肯将心里话说出来。

“这个故事之所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主要是因为格里芬所说的那个鬼魂,或者说其他什么东西,竟然出现在年龄那么小的男孩面前,我非常赞同这种看法。不过,小孩子遇到会施展魔法的鬼魂还不算什么稀奇事。如果说一个小孩子遇到这种事情就足以让大家震惊,那么,如果是两个小孩子呢,又会怎样呢?”

“不用说,当然是更引人入胜了!”有人在大声附和着,“我们很想听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道格拉斯站在火炉边上的样子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对着火炉,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头低垂着,对那个人说道:“到目前为止,我是唯一听过这个故事的人,真是太可怕了。”听他这样一说,大家的好奇心更强了,在座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这个故事更值得期待了。”他依然不为我们的回答所动,胸有成竹地用目光挨个儿将我们扫视了一遍,这才接着讲故事:“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我坚信,没有任何一个故事能和它相提并论。”

“你是就故事的可怕程度而言吗?”有人问。

他想否认,告诉大家没有那么简单,可是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把话说清楚。于是,他露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用手擦了擦额头,说道:“可怕,真的非常可怕!”

“噢,那应该非常有意思!”一个女人大声地说道。他并没有理会说话的女人,只是一直看着我,但是,从他的表情中又觉得看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他正要讲述的东西。“提到那种不可言喻的丑恶、恐怖还有它带给人的痛苦,这个故事简直是到了无以伦比的程度。”

“那好吧,”我说道,“你现在可以坐下来讲这个故事了。”他转过身对着火炉,并向火炉边的一块木柴踢了一脚,注视了一会儿,又朝着我们说道:“我还是没办法开始,我必须写封信到城里,让他们把稿子带过来才行。”听到他这样的回答我们都开始抱怨起来。等大家安静下来,他才向我们解释说:“这个故事已经写好了,手稿被我锁在一个抽屉里,已经放在那里许多年了,从未拿出来过。我现在就可以写信给我的仆人,并且一并把钥匙放在里面寄给他。只要他能找到那份手稿就会给我寄过来的。”他的这番话好像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又好像是在向我求助,帮他做决定。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在座的人很不满意,但是我却对他这种迟疑不决的态度着迷。于是,我请求他赶在第一班邮车出发前把信写好,以便早一点寄出去,让大家早些听到那个故事。而后我又问他,这个故事是不是他的亲身经历,他马上回答:“啊,感谢上帝,不是!”

“那么,那份手稿是你写的吗?是你把整个故事记录下来的吗?”

“我是凭印象记下来的,细节都藏在了这里,”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一直没有办法忘记它。”

“那份手稿是怎么回事?”

“那是很多年以前写的,现在墨水都已经褪色了,上面的字体却还是很秀丽,”他顿了一下说,“手稿是一位女士写的。她已经过世二十年了。在她临死之前,叫人将手稿交给了我。”此时,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也有一些人做了一些猜测。他并不在乎人们的猜测,既不表现出任何的笑意,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不快。“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比我大十岁,她是我妹妹的家庭教师,”他平静地讲述着,“她是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当中,最和蔼可亲的女人了。而且,她是完全能够胜任其他工作的。那时候,我在圣三一学院读书,第二年暑假回家时我见到了她。那个夏天非常美好,我在家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她空闲的时候,我们经常到花园里去散步和聊天。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我发现她是一个非常聪明伶俐的姑娘。哦,你们千万不要笑话我,没错,我非常喜欢她,哪怕是现在,我依然会因为她也同样喜欢我而感到高兴。当然,如果她不喜欢我的话,也就不会把那个故事讲给我听了。我知道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那个故事,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等你们听完这个故事,你们也会这样认为的。”

“是不是因为这个故事非常恐怖?”

他依然盯着我,再次说道:“你会有自己的判断的,一定会的。”

我也看向他,说道:“我明白了,她一定是恋爱了。”

他罕见地露出了笑容,“你这个人可真机灵。是的,她的确在恋爱,更准确地说,她在此之前曾经恋爱过。她想要说出这个故事就不得不透露这件事,她的确是恋爱了。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她也知道我看出来了,只是我们都没有点破罢了。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个漫长而炎热的夏日的午后,在高大的山毛榉树树荫下的草地上有一个角落。这样的场景很难让人联想到令人发抖的场面,可是,哦……”他离开火炉,倒在了椅子上。

“星期四的上午你应该可以收到那份手稿了吧?”我问道。

“可能要等到第二班邮车了。”

“那好吧,那就等晚饭以后……”

“你们都到这里来见我,”他环视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能来吧?”他的语气里充满着希望。

“都会在!”

“我不走!我不走!”那些原本打算离开的女士大叫起来。格里芬太太迫切地想知道主人公到底爱上了谁。

“他在故事里会有交代的。”我自告奋勇地解释道。

“哦,我可没耐心把故事听完!”

“故事里不会交代这个的,”道格拉斯说道,“至少不会用语言或者其他通俗的方式交代这个。”

“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通过语言的方式表达出来我更容易理解。”

“你到底愿不愿意讲出来呀,道格拉斯?”有人问道。

他再次一跃而起:“当然愿意讲了,不过要等到明天。现在,我要回去好好休息了。晚安,各位!”说着,他将桌上的一个烛台端在手里离开了,留下我们这些迷惑不解的人坐在那里,听着从褐色大厅的另一头传来的脚步声。格里芬太太说道:“好了,哪怕我不知道她爱上了谁,至少我还知道‘他’是谁。”

“她比他要年长十岁。”她的丈夫说道。

“对于他那样的年纪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不过,他能将这件事埋藏这么久,也真是不容易呀。”

“已经四十年了!”格里芬插话道。

“可是谜底终将要揭开的。”

“听你们这样说,星期四晚上真是值得期待啊。”我说道。大家都对我的看法表示赞同,也跟着兴奋起来,将其他的事情全都抛到了脑后。虽然刚刚只是对故事的简单描述,像一个连载小说的开头而已,可是,至少故事已经开始了。于是,大家纷纷握手道别,端起烛台回到各自的房间睡觉去了。

同我一样,大家都知道第二天会有一封装着钥匙的信随着第一班邮车寄往道格拉斯在伦敦的寓所。正因为如此,一直到晚饭前,我们都没有再去打扰他,直到这时候,空气中才凝聚着我们所期待的刺激。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他变得健谈起来,他让我们意识到,他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样,我们怀着对故事的好奇心,坐到了大厅的壁炉前。需要提前说明的是:后来,我把道格拉斯的故事认真地抄写了一份,我就是根据手抄本的内容向你们讲这个故事的。后来,当可怜的道格拉斯眼看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把那份聚会三天后收到的原稿留给了我。第四天晚上,我们所有人都聚集在老地方,道格拉斯向一群屏住呼吸的人讲述那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故事。那个毛骨悚然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围坐在壁炉旁边的人们。

在讲故事之前,他首先做了一些声明,其中一条是:这份手稿记录的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实际上,整个故事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故事是这样的:他有一位朋友是一个贫穷的乡村牧师最小的女儿。二十岁的时候,她离开家前往伦敦,当地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招聘家庭教师的广告,于是她前去应聘。其实在这之前,她和登广告的人有过为数不多的书信往来,只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应聘家庭教师的职务,未免感到有些紧张。当她走进位于哈利大街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大房子的时候,她发现她未来的主人是一位年富力强的绅士,而且还是一个单身汉。除了在梦里或者旧式的小说里,这个来自汉普郡教区的姑娘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人们总是很容易被这样的人物吸引,并且会因为世界上永远有这样的人存在而感到幸福。他是那样英俊潇洒,性格又是那么的开朗,他既待人和善,又十分的善良。在她的眼里,他更是显得风度翩翩,不同凡响。最让她感动的是,他还告诉她,她能够前来应聘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对此感激不尽。在她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挥金如土的富翁,是一个身居上流社会的光鲜人物,是那种出手大方、风流倜傥,又很会讨女人欢心的人。他在城里有一座大房子,里面放满了他从各地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还有打猎时获得的战利品。但是,他要让她去的不是这个地方,而是他位于埃塞克斯乡下的老家。

他本来有一个从军的弟弟,可是两年前,弟弟夫妇两个全都死在了印度,只留下了一双儿女,他自然成了这两个孩子的监护人。但是,因为他是一个单身汉,既没有经验,又缺乏耐心,再加上是在这种突然的情况下才把孩子们托付给他的,他感觉自己的负担十分沉重。这件事让他操了不少心,他也因此犯了不少错误。但是,他对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非常爱护的,并且尽一切可能帮助他们。他觉得乡下的环境更利于他们成长,于是特意将他们送到了乡下的老家。一开始,他就找自认为最好的人去照料这两个孩子,甚至把他自己身边的仆人也派去伺候他们了。而且,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亲自到乡下去看望他们。可是,让他感到为难的是,这两个孩子只有他一个亲戚,而他自己的时间又很有限。起初,他让孩子们住在布莱的那幢房子里,那个地方很安全,又有利于他们的健康。他还将母亲以前的女仆格罗斯太太找来照顾他们,让她成为这个家里的管家,负责管理这里的仆人。她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女人,而且他有预感,新来的小姐一定会喜欢她的。格罗斯太太直到现在还担任照顾那个小女孩的任务。她自己膝下无子,因此,她格外喜欢这个小女孩。虽然她的周围有许多帮手,但毫无疑问,这个新来的担任家庭教师的年轻小姐会是她的得力助手。在假期的时候,她还要负责照顾那个小男孩。虽然他现在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但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将他送到学校去,已经持续一个学期了。眼看假期就要到了,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以前也有过一位小姐担任照看孩子的家庭教师,但是很不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是一位非常可敬的小姐,她在的时候总是把他们照看得妥妥当当。她死后事情就变得格外麻烦了,除了把小迈尔斯送到学校去,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格罗斯太太就在全力教小弗洛拉学习各种礼节。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厨师、一个女仆、一个挤牛奶的女工、一个上了年纪的马夫和一个老花匠,他们都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人。

道格拉斯讲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之前的那位教师是怎么死的?”

“如果你能换个角度,站在她的继任者的角度想想的话,”我婉转地说,“你也会想弄清楚这个职务是不是会有随之而来的……”

“不可避免的生命危险,是不是?”道格拉斯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她确实也很好奇,当然,她最终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觉得在那里继续做下去的前景很暗淡。她还年轻,没有什么经验,又容易变得精神紧张,而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份责任重大的工作,而且注定要过着寂寞而又孤独的生活。她犹豫不决,花了几天的时间来思考这件事,可是对方给的工资数额远远超过了她的预计,也正因为如此,她在第二天面谈的时候鼓起勇气签了那份合约。”说到这里,道格拉斯停了下来。为了让听众们能够明白其中的含意,我插话道:

“我觉得这个故事的核心是,那个英俊的年轻人用魅力征服了姑娘的心。”

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移步到壁炉的边上,用脚踢了一下那里的木柴,接着,背对着我们站了一会儿,说:“她只见过他两次。”

“是呀,可这就是爱情的美好之处。”

让我吃惊的是,听我说完这句话时,道格拉斯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没错,这就是爱情的美好之处,”他又继续说道,“其他那些前来应征的人没有一个像她那样被他的魅力所吸引的。他把所有的困难都讲了出来,而那些应征者都被这些苛刻的条件吓住了。很显然,这份工作既乏味又古怪,特别是还有一条特殊的规定。”

“那条规定是什么?”

“她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去打扰他。既不能向他求助,也不能向他诉苦,甚至连写信都不行。她必须自己去处理所遇到的难题,他会让律师把所有的费用寄给她,而她要代管这里的一切。当她答应这样做的时候,她告诉我,他显得如释重负,流露出高兴的表情,并握住她的手感谢她愿意为此做出牺牲。看着他的反应,她立刻觉得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报。”

“这就是她得到的所有回报吗?”一位女听众问道。

“在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哦!”那位女士感叹了一声。这声感叹是那天晚上谈到这个话题时唯一有分量的评语了。之后,我们的这位朋友又离开了我们。

第二天的晚上,他坐在壁炉旁边角落里的那把最漂亮的椅子上,手里打开了一本薄薄的老式纪念册,镶着金边的红色封皮已经有些褪色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利用晚上的时间将这个故事讲完。故事刚开头的时候,还有一位女士曾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讲的故事的标题是什么?”

“没有标题。”

“哦,我倒是想到一个!”我说。可惜的是,道格拉斯根本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用他那优美而又清晰的声音朗读了起来,从他的声音中很容易联想到故事原作者那秀美的字迹。

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犹豫不决,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觉得没有问题,一会儿又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就算是在城里接受了他的聘用之后,我还接连几天都觉得心情不好,总是摇摆不定,觉得自己即将犯一个大错误。就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我坐上了一辆马车,经历了长时间的颠簸以后,到达了车站,有人在那里接我,这是他们提前交代的。于是,六月的一个傍晚,一辆宽敞而轻便的马车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天天气晴朗,我坐在马车上穿过原野,感觉乡间夏日的清爽气息像是在对我招手致意,我的勇气又慢慢地恢复了。当我们的马车一拐弯驶进林荫道的时候,呈现在我眼前的一切立刻让我放松了下来,看来我之前有些悲观,太过担心了。眼前的景象让我感到又惊又喜,至今我还记得那种让人愉悦的感觉,只见房子的正面既开阔又明亮,窗子敞开着,里面挂着新窗帘,有两个女仆正在从里向外张望。我清楚地记得绿油油的草地,艳丽夺目的花朵,还有车轮碾过沙石小路时发出的轻轻的吱吱声。我还记得那些白嘴鸦时而蹲在茂密的树梢上,时而在金色的天空中尖叫盘旋着。这景象真的非同一般,我那个贫寒的家与它简直没法比。这时,大门口出现了一个妇女,她的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正朝着我彬彬有礼地行屈膝礼,就好像我是这里的女主人或者贵宾一样。看来,我在哈利大街上对这里的猜测有失偏颇了,此时,我更加觉得我的主人是一个诚实的人了,因为,这里的条件比他对我说的要好得多。

我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而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令我感到喜悦的是与我那个年纪较小的学生初次见面的情景。我觉得站在格罗斯太太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实在是太可爱了,能够成为她的老师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她是我见过的孩子里面最漂亮的一个,我的主人竟然没有向我详细地介绍她的情况,这让我感到有些不解。当天晚上,我实在是太兴奋了,以至于一直处于失眠中。这里的一切让我感到吃惊,同时很庆幸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实在是太优厚了。我住的房间是这幢房子里最好的一间,既宽敞又漂亮,还有一张华丽的床,落地的帷幔上印着漂亮的图案,还有能让我从头照到脚的穿衣镜,对我而言,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另外,让我觉得意外的是,我从一开始就和格罗斯太太相处得很好。在来的路上我还在为这件事情担心。唯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见到我时,格罗斯太太表现得过于高兴了。短短的半个小时我就发现,这个身材高大、思想单纯、穿着整洁的女人始终在尽力掩饰自己过于高兴的心情。对此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表现呢。幸好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没再多想这件事,否则我会变得心神不宁的。

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那个美丽动人的小姑娘,看着她不会有任何的不安之感。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在天亮之前醒了好几次,在房间里徘徊,心里想着以后在这里的生活,不过想的最多的还是小女孩那天使一般的可爱面容。我从敞开的窗子向外眺望,借着夏日微微的曙光能够看到这幢房子的其他部分,晨光中传来了第一声鸟叫的声音。突然,耳边传来了一两声很不自然的响动,这声音不像是从窗外传来的,而是从屋子里发出来的。我很快分辨出那是小孩子的哭声,微弱而遥远。接着,我又听到走廊里传来另一种声音,就在我的门外,听上去像是轻轻的脚步声。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幻觉,没有太在意。只是在后来不断发生的事情中我又将这些回想了起来。

照管、教育以及培养小弗洛拉是一件既惬意又有意义的事。我和格罗斯太太商量好,和小弗洛拉熟悉后,她就和我睡在一起,因此她的那张白色的小床已经搬到了我的房间,我将负责照看她的全部起居。而她最后一次和格罗斯太太住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担心她会觉得我有一些陌生。不过,这个孩子是很坦然、很勇敢的。我们当着她的面讨论了对她的安排,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安,她的脸上始终呈现出如同拉斐尔画作中的圣婴一般可爱而恬静的表情。她很快就会喜欢上我的,对这一点我很自信。晚餐时间到了,我坐在一张点着四支蜡烛的餐桌旁,而我的那位可爱的学生正戴着围嘴坐在对面一张高高的椅子上,吃着面包和牛奶。对此我很赞赏也很惊奇,格罗斯太太也看出了这一点,表现得很高兴,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当然,有些话我们不好当着小弗洛拉的面说出来,只能用惊喜、满意的表情和较为含蓄的语言表达出来了。

“那个小男孩和她长得像吗?是不是一样出众呢?”我问道。

通常人们是不会对一个小孩子阿谀奉承的。“哦,我的小姐,那真是太出众了,如果你觉得这个小家伙不错的话……”她拿着盘子站在那里,一直微笑地看着那个小家伙。小弗洛拉用她那天使般的眼神平静地看着我,然后又看了看她,并没有打断我们的谈话。

“是的,我的确这样认为……”

“那你一定会被那位小绅士迷住的!”

“好吧,我想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想是这样的,”我还记得当时冲动之下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一个容易被人吸引的人,我在伦敦的时候就被人吸引住了。”

至今我还记得格罗斯太太听到我的话后脸上流露出的表情,“你是说在哈利大街吗?”

“是的,是在哈利大街。”

“哎哟,我的小姐,你不是第一个被吸引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哦,我从没认为自己是唯一的一个,”我笑了起来,“我的另一个学生是在明天回来吗?”

“不是明天,是在星期五,小姐。他会和你一样乘坐公共马车回来,车上有人照顾他。到达车站后,接你来的那辆车子会去接他回来。”

我立刻向她建议,希望让我和他的妹妹去公共马车站接他,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见面方式更加得体和友好。格罗斯太太也很赞成这个想法,至少从她的态度上看是十分真诚的,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虚情假意的成分,真是感谢上帝!对此我感到很欣慰,我相信她以后也会这样待我的,如果遇到问题我们会很快达成一致。看来,她真的是因为我的到来而感到高兴呢!

第二天,我的心情仍然保持着刚来时的兴奋。不过,我的思绪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当我在新环境走走看看的时候,竟然发现这个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很多,我不觉中害怕了起来,同时又感到一些自豪。我的心情是如此的激动,以至于上课的时间被我延误了一小会儿。在我看来,我首先要做的就是以最温柔的方式赢得那个小女孩对我的了解和信任,于是,我和她在户外一起消磨了一整天的时间。我告诉她,她是最适合带我去各处参观的人。她也非常乐意当我的向导,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告诉我一个秘密又一个秘密。她表现得很高兴,还不时流露出小孩子特有的稚气和可爱。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就已经成为非常谈得来的朋友了。虽然她的年纪还很小,但是她在这次参观过程中所表现出的自信和勇气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们一起穿过空荡荡的房间和幽暗的走廊,再爬上弯弯曲曲的楼梯,最后来到一座古老的方形塔楼的最顶层。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时会因为头晕停下来,而她却始终用那种稚气的声音给我讲述不同的故事,并在前面给我带路。留着长长的金色头发、穿着蓝色裙子的小女孩儿,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地当着向导,她带着我转过墙角,走过长廊,脚下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这样的情景不禁使年轻的我产生了幻想,我感觉我所在的地方就是那些故事书或者童话故事里所描述的城堡,而眼前的小女孩儿正是住在传说中的城堡里的玫瑰色小精灵。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趴在一本故事书上睡着了,或者正在做一个梦?不,眼前的是一座既庞大又丑陋的房子,样式古旧又方便实用,它的一半已经荒废掉,另一半却还住着人,正因如此,才使得它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古老。我又产生了一种幻想,我竟然觉得自己在一艘漂泊的大船上,其他人都是乘客,而我自己才是这艘大船的船长!

两天以后,当我带着小弗洛拉一起去车站接格罗斯太太所说的那位“小绅士”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忆起那个幻想。而发生在第二天晚上的一件事,更加令我不安起来。那天深夜的时候邮局送来了一个邮包,里面是雇主写给我的一封信,只有几行字而已,另外里面还有一封别人写给他的信,信还没有被拆开。我的雇主写道:“我知道这封信是那个学校的校长写来的,那个家伙非常令人讨厌。请你看看这封信,然后想办法把他打发了吧。不过,你要记住,不要向我汇报信中的事,我一个字也不想知道。还有,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很不情愿拆开这封信,过了很长时间才把它带回了我的卧室,然后在睡觉前勉强把它拆开了。我很后悔没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把这封信拆开,以至于我整个晚上都无法安眠。到了第二天,我因为找不到人商量如何处理这封信而感到很苦恼,于是,我决定将这件事告诉格罗斯太太。

“这信是什么意思?学校竟然把这孩子开除了?”

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她知道我在看她,立刻又回复到无动于衷的表情,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一点。“那些孩子是不是全都……”

“全都被送回家了,没错。不过,其他的孩子只是回家去度假,而迈尔斯却是再也不能回去了。”

在我的注视之下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红,很明显,她心里有事。“他们竟然不要他了?”

“他们坚持不再接收他。”

她本来已经将眼睛转向了一边,听我这样说,立刻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我:“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直接把信交给她,让她自己看。可是,她却把手放到了身后,根本不去接那封信。她摇着头,满脸忧伤地对我说道:“小姐,我不认字的。”

我的这位帮手竟然一个字都不认识!我连忙用行动来弥补自己的失误,把那封信打开念给她听。等我结结巴巴地把信念完,叠好放进口袋以后,问道:“他真的是个顽皮的孩子吗?”

她眼中的泪水还没完全干,反问我说:“那些人是这样说他的吗?”

“他们没有指明原因,只是对学校不能再收留他表示遗憾。我想他们已经说得很明确了。”格罗斯太太默默地听着,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再追问下去。为了让我们两个人都把事情搞清楚,我尝试着寻找原因,“他会伤害别人。”

听到我这样总结,这个单纯善良的人突然对我发起火来:“迈尔斯少爷会伤害别人?!”

她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信任,甚至让我觉得,是自己在胡思乱想,尽管我和那个孩子素未谋面。可是,我不想在她面前认输,于是,我略带讽刺地回了一句:“和那些天真无邪的小伙伴相比,也许他并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吧!”

“真是太可怕了!”格罗斯太太大声喊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知道吗,他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是呀,是呀,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她对我的话表示感激。“等你见到他,就会有自己的判断了。”也正因如此,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了。这件事过去的几个小时内,我的心情更加急切,甚至让我感觉有些痛苦。我明白,格罗斯太太知道我相信了她的话,为了让我更加坚定,她补充道:“他不会做出那种事的,看看我们的小姑娘就知道了!愿上帝保佑她!”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快去看看她吧!”

我转过身去,发现弗洛拉正站在门口。十分钟前,我递给她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让她在教室里照着字帖拓写圆圆的字母“O”。而此时,她正用那双纯洁无瑕的大眼睛望着我,表示对我的喜爱,也似乎在告诉我,她不喜欢做功课,她要跟着我。单凭这一点,我就已经感受到格罗斯太太所做的比较是多么的有分量了。于是,我把自己的学生抱进了怀里,吻着她,我开始感到内疚,轻轻啜泣着。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想方设法找机会接近格罗斯太太,可是到了黄昏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像是在极力躲避我。我见她正在下楼,赶紧追上了她,并拉着她的手臂和她一起下楼,我告诉她:“听了上午你对我说的话,我明白他在你眼里不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她把头抬了起来,态度鲜明地对我说:“哦,我从来都不认为,……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到她这么说我又开始不安了起来,“那你觉得他……”

“确实是这样的,感谢上帝!”

我回味了一下,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要是一个男孩从来都不顽皮的话……”

“那我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

她的手被我紧紧地抓住,她说:“你喜不喜欢那些性格顽皮的孩子呢?”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喜欢!”紧接着我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不会喜欢到有害的程度……”

“有害?”很明显,她没听明白我说的话。我向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对别人造成伤害。”

她睁大了眼睛,表示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你是怕他会伤害你?”这个问题真的很有趣,连我自己都跟着她笑了起来,笑这个问题的荒谬。

第二天,在我们即将去车站之前,我又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之前的那位小姐怎么样了?”

“你是说之前的那位家庭教师吗?她和你一样,年轻漂亮。”

“哦,要是这样的话,我想,年轻漂亮的外表使她更容易被人接受吧!”当时,我又轻率地加了这样一句,“看来,他只喜欢年轻漂亮的人。”

“嗯,你说的没错,”格罗斯太太显然同意我的看法,“他确实喜欢那些既年轻又漂亮的人!”说完后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便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主人就是这样的。”

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大大的疑问,“那你原先说的是谁?”

她的表情很不自然,脸涨得通红,“当然就是他了。”

“你是说主人吗?”

“还能有谁呢?”

很显然不会有其他的人,所以我很快就把自己的疑问忘得一干二净,我只是急于了解我所关心的事,“她从那个男孩身上发现了什么?”

“你是问有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对吗?可是她从来没和我说过。”

我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那她平时是不是很小心谨慎呢?”

格罗斯太太努力让自己的回答更接近事实,“她在某些方面是这样的,是的。”

“但不是在所有方面,是吗?”

她又想了一下,说:“小姐,她已经死了,我可不想再对她说三道四的。”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我回答道,但是之后转念一想,继续问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于是便说,“她是不是死在这里的?”

“不是的,在那之前她就已经离开了。”

我觉得格罗斯太太这个回答有些不对劲儿,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你是说,她是离开这里以后死的?”我发现格罗斯太太的目光始终直直地望着窗子外面。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有权利知道那些以前在布莱当差的人都做过些什么。“她病了,所以回家去了。你的意思是这样的吗?”

“她在这幢房子里的时候还好好的。那年年底,她说要回家度过一个短暂的假期。要知道,她来到这里已经很久了,是该回去看看了。那时这里还有另外一位年轻的保姆,人不错,又很聪明,她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由这个人来照看这两个孩子。可惜的是,我们那位年轻的小姐就这样有去无回了。就在我们盼望着她回来的时候,主人告诉我们,她已经死了。”

我想了想,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

“他没告诉我们!”格罗斯太太说道,“对不起,小姐,我得去干活了。”

我一心想把这件事弄明白,可她却借机溜了,还好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关系。我顺利地把小迈尔斯接回了家,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我们之间的关系自然又亲近了一层。学校怎么忍心把这么可爱的孩子逐出校门,真是不可思议。接站的那天我们迟到了几分钟,我们到达的时候他已经下了车,站在旅馆的门前等着我们。我们第一次见面,和第一次与他妹妹见面的感觉一样,感觉他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纯洁而清新的气息。他美得让人难以置信,正如格罗斯太太对我说的那样,与他相处,你的心中会自然而然地升起一种温柔的感觉来。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那天使般的气质,这种气质是其他孩子不具备的。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他的样子,似乎除了爱之外,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全然不知的。恐怕也只有他能够这样,在背负了一个恶名之后,还能保持自己的可爱和纯洁。在我们回布莱的路上,我的心中再次升起了疑问。那封锁在我房间写字台抽屉里的信不但没有引起我的愤怒,反而让我觉得迷惑。后来,我曾经对格罗斯太太说过,我觉得那封信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说信里那种残酷的指责吧?”

“那指责真是无稽之谈。我亲爱的格罗斯太太,你看看他呀!”

她微笑着看着我,好像是她最先发现了那孩子身上的魅力一样。“你放心吧,小姐,我在看着他,此外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那么,你觉得你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呢?”她迅速地补充了一句。

“你是说回信的事?”我已经暗自下了决心,“我不会回信的。”

“难道也不给他的伯父回信吗?”

“是的!”我坚定地说。

“那对这个孩子呢?”

我回答得非常干脆:“只字不提!”

她用围裙擦了擦嘴,说:“这么说,我们是一边的,我们两个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的。”

她一只手将我抱住,另一只手拉着围裙又擦了擦嘴,“小姐,如果我冒昧地……你会不会介意?”

“吻我是吗?我当然不会介意!”我也将这个好人抱在怀里,我们像亲姐妹那样相互拥抱着,彼此感觉到更加有力量了,同时也对校方的行为更加愤慨了。

但是,这种情形只持续了一段时间,这以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多到我已经记不清了。现在回忆起那段时光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那样的处境是怎么忍受过来的。我想,我那个时候一定是被什么魔力给迷住了,否则我是不会承担这么艰难的任务的。也许是对孩子的爱和同情支持我一路走来。也许是我愚昧无知,也许是我没搞清楚状况,也许是我过于自信,总而言之,我就是那样轻率地做出了选择,我坚信自己完全有能力管好这个刚刚开始接受教育的男孩。到了现在,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经给他制订了怎样的学习计划,在假期结束后怎样给他上课。在我们看来,那是一个美好的夏天,应该由我来给他上课。可如今回忆起来,我突然觉得,那几个星期与其说是他在接受教育,倒不如说是我在接受教育。在那里,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是我原来那个狭小的生活圈子所不能教会我的,我懂得了如何让自己活得快乐,同时也让别人活得快乐,不用为明天担心。在那里,我见识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呼吸到了更加新鲜的空气,领略到了更为愉悦的自由,倾听到了夏天的音乐,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秘。除此之外,还有尊重,那种让人感到非常愉悦的尊重。我是一个爱幻想又有虚荣心,敏感又容易激动的人,这一切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陷阱,虽然这不是为了我故意安排的,但对我却有着深远的影响,总而言之,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戒心。这两个孩子非常温顺,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他们丝毫不给我添麻烦,有的时候我会替他们担忧,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将会有怎样的磨难等着他们呀。那样健康而幸福的孩子,就像花朵一样。我将他们看护得像贵族的孩子或者王子和公主一样,一切都处于封闭和保护之中。将来有一天,当他们回想起这段岁月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觉得现在的生活充满了浪漫的色彩,仿佛在皇家花园和宫廷里一样。后来,这种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破了,这也使得这种平静显得更加宝贵。其实,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这种平静之中已经潜藏着某种变化,这种变化如同猛兽一般一跃而起。

起初的一周,白天是很漫长的。晚上,当我的学生吃过了茶点上床以后,我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虽然我很喜欢这两个孩子,但是,最让我觉得惬意的还是这段难得的独处时光。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霞映红了天空的时候,远处古树的树梢上会传来那些晚归鸟儿的最后几声鸣叫。这时,我会独自在花园里散散步,怀着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对主人的情感,欣赏着四周美丽的景色。此情此景,让我觉得平静而愉快,而且心安理得。我思索着,我在这里做事的时候很是谨慎小心,充满理智,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如果我的雇主——那个给了我巨大压力的人,知道我做得这么好,他会很高兴吧!我所做的事情正是他殷切期望并且明确要求过我的。现在我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这让我感到极其欢喜。在那个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力超群的女子,并且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的这些优点一定会被大家认可。不过,我也确实需要超群的能力,以此来对付那些刚刚露头的不同寻常的东西。

事情就发生在一天傍晚,当孩子们上床以后,我独自一个人在屋外散步。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在散步的过程中我总是会产生一些奇思妙想,比如我总觉得自己会突然间遇到某人。那个人会出现在小路的拐弯处,向我露出赞许的微笑。我没有任何奢求,只是希望他能够理解我。只要能够看到他英俊的脸上露出和善的表情,我就会明白他已经理解我了。在六月的一个漫长的日子里,在傍晚时分,那张我想见到的脸果然出现了。当时我正从树林里往回走,已经能够看到那幢房子了。我突然停了下来,没想到一直幻想的场景竟然一下子就变成了现实,这一切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他就站在草地边上那座高高的塔楼顶上。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早晨,小弗洛拉已经带着我去过那里。那是两个有着锯齿形墙头的方形建筑物中的一个。我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只是一个要旧些,另一个要新些。它们分别位于房子的两端,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那很可能是个错误,幸好这样的设计还不至于与整幢房子的风格完全不相称,而且也没有高得太过离谱。从房子那古老而又俗气的风格来看,应该是属于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仍然会让人感到崇敬。我还是很喜欢那两座塔楼的,特别是当那雄伟的城垛透过暮色隐隐约约映入我的眼帘的时候。只不过,当我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那样高的地方时,总觉得有些不适合。

在傍晚天色尚明的时候,这个身影让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而且出现了两次。第一次让我感到震惊,而第二次带给我的是诧异。我的视觉产生了混乱,而且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在一个如此荒凉的地方,一个阅历不多的少女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男子,必然会使她感到恐惧。在几秒钟之后,我判断出,我看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而且,我应该没有见过他。在哈利大街没有见过,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当这个人出现时,整个地方变得更加荒凉起来。现在,当我详细地描述当时的情景时,仿佛自己又经历了一次。周围的一切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在这种氛围的衬托下,周围的各种声音全都沉寂了下来。白嘴鸦已经不在金色的天空中鸣叫,宜人的时光也在那一时刻变得悄无声息,只有天与地始终如一,天依然是金色的,空气依然是透明的,而我的视觉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它变得格外敏锐,那个在塔楼上看着我的人就如同是镶嵌在画框里一样清楚。我把自己熟悉的人迅速地回忆了一遍,可他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就这样遥遥相望,我在心里反复问自己:“他到底是谁?”但是,我找不到答案,这让我更加感到惊奇。

要判断某件事是否重大,一个重要的标准是要看这件事持续多长时间。无论你是怎么想的,这件事情对于我而言持续了很久,我甚至想出了十几种可能,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答案是让我满意的。我开始怀疑在这幢房子里藏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到底在这里藏了多长时间?我转念一想,我的工作职责是管理这幢房子,如果这里还住着一个人的话,我不可能不知道呀。我只记得那位不速之客没有戴帽子,由此判断他是一个随便的人,而且对这里也非常熟悉。透过薄薄的暮色,我心存疑虑地看着他,他也站在那里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和我一样心存疑虑。我们相距很远,不可能相互打招呼。可是,一个念头跳入了我的脑海,只要我们能够再靠近一些,一定会产生对话。他正站在离房子较远的角落里,他的双手扶在墙垛上,上身挺得笔直,我能够看得很清楚。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移动了位置,从塔楼的一个角上走到了对面的角落,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没错,在他移动的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过我,对此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哪怕是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在走动过程中,手是如何从一个墙垛移到另一个墙垛的。到了另一个角落,他停了下来,停留的时间很短。当他离开的时候,眼睛还在盯着我。我能够看到的只有这些了。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那样等待着事情进一步发展。难道说在布莱这个地方隐藏着什么“秘密”吗?隐藏着一个类似《尤道弗的神秘事迹》里讲到的神秘事件吗?抑或是这里幽禁着一个疯子,一个不能向外人言说的亲戚?我在那个遇到怪人的地方站了好久,心里满是好奇和恐惧,我已经忘了站了多久,也忘了想了多久。我只知道,当我再次回到屋里的时候,外面已经天黑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心乱如麻,围着那个地方不停地绕着圈子,前后走了足足有四千八百米的路程。但是,这件事情与我之后将要受到的惊吓相比,只能算是令人神经紧张罢了。当我回到屋里来到客厅的时候,我遇到了格罗斯太太,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宽大的房间四周镶嵌着白色的壁板,屋子里灯火通明,墙上挂着画像,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当我看到那位善良的朋友脸上所表现出来的神情时,我明白了,她一直在惦记着我。我的归来让她很高兴,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她并不知道我将要告诉她的事情,脸上呈现出安详的神态,这让我欲言又止。我再次在心里思量着这件事的轻重,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我怕说出来会吓到她,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在这个让人感到舒服的大厅里,在格罗斯太太的面前,出于某种难以说清的原因,我改变了最初的想法,只是含糊其辞地告诉她外面的夜色太美了,再加上露水弄湿了我的鞋,所以才回来晚了。然后我立刻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在那之后的许多天里,我始终对这件事心怀芥蒂。于是,我每天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量这件事,一想就是几个小时。并不是说这件事让我紧张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只是我很担心自己哪一天会突然精神错乱。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那个与我有些微妙关系的人的来访。我相信,如果这个家里存在什么秘密的话,根本不需要我去盘问,总会有办法弄得一清二楚。这次的惊吓让我变得更为敏感了,经过三天的仔细观察,我相信这里的仆人都没有作弄我,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于是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说:我们一定都受到了他的骚扰,或许他是一个丝毫不为他人着想的过路人,因为对这座古屋产生了兴趣,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溜了进来,他那样无礼地盯着我看,是因为他肆无忌惮的性格。无论如何,幸好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必须得承认,我很喜欢与迈尔斯和弗洛拉生活在一起。虽然我的工作有一定的困难,但是,我还是很喜欢的。我照顾的那两个孩子是那么的惹人喜爱,在他们身边,我始终感觉心情愉快。回想最初的时候我还担心这里的工作会枯燥乏味,现在看来,这样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在这里教书一点儿也不会觉得乏味,我简直无法形容这两个孩子在我心里激发出的那种兴趣。对于一个担任家庭教师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不过,那个男孩在学校里的行为依然是一个谜,而我并没有因此而担心他。虽然他一言不发,但他已经把自己的罪名全部洗刷干净了。看着那张焕发着无邪光彩的玫瑰色小脸儿,我觉得那封信里的内容是那样荒唐可笑。他真是太乖巧了,太优秀了!学校那种混乱的环境又怎么能容得下他呢?一定是他那种出类拔萃的特质引来了其他人的忌妒,甚至还可能包括一些愚蠢而又心地阴暗的老师,他们是那样的恶毒。

在我看来,这两个孩子最大的缺点是太文静了。虽然迈尔斯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有女孩子气质,但也使得他们不太像是普普通通的人,这让人们很难去惩罚他们。他们简直就是下凡的天使,完美得无懈可击。我还记得,迈尔斯会留给人一种特殊的印象——他没有过去。不论多少,小孩子总会对过去的事情有些记忆的,可是与那些同龄的孩子相比,这个可爱的小男孩却显得异乎寻常的敏感和快乐,让人感觉对他而言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经受过片刻的痛苦。这一点让我认定,他并没有经受过任何惩罚。要是他曾经受过什么惩罚的话,从他的表现中是能够看得出来的。而从他的身上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他真的像天使一样。他从来不会对我提他的学校,也从来不提他的同学或者老师。当然,我也很不愿意谈到他们。在那段时间里让我操心的事还不止一件,家里寄来信说情况不太好,这让我心烦意乱。可是,我在工作之余就会想,只要这两个可爱的孩子一直在我的身边,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他们是那样的可爱,我完全被他们吸引了。

还是言归正传吧。那是一个星期天,由于接连下了好几个小时的大雨,根本不能到教堂去做礼拜。于是,我和格罗斯太太商量好,如果傍晚的时候天气转好,我们就一起去参加晚祈祷。幸运的是,雨真的停了。我做好了出去的准备,下楼梯来到大厅里和格罗斯太太会合。只要我们穿过公园,沿着一条平坦的路走到另一边就到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我把手套忘在餐厅里了,和孩子们喝茶的时候,我对那双手套进行了缝补。因为是星期天,孩子们破例可以在那个一尘不染的摆满了红木家具和铜器的“大人们的”餐厅里喝茶。当我回到餐厅找手套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而傍晚的亮光还没有消失。我一进门就看到我的手套放在那扇关着的宽大窗户边的椅子上。同时,我还看到窗户外面站着一个人,他正在向屋子里张望,这个人就是我前不久看到的那个人。我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我仿佛觉得我们是老熟人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而且吓得全身发冷。和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我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因为餐厅在底楼,窗户不是落地式的,所以根本没法看到他的下半身。他的脸离玻璃窗非常近,因此我看得很清楚。更为奇妙的是,这一次见到他让我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上一次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难以磨灭的。他只在那里停留了几秒钟,而这几秒钟就足够了,他看到了我,并且认出了我。我觉得自己已经见过他很多次了,认识了许多年,已经熟悉了他的样子。只不过,他这次的动作与之前有所不同。当他透过玻璃窗看着我的时候,仍然和上次一样,直盯盯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看穿似的。而这时,他却将视线移开了。我看得出来,他是在看其他的东西。我立刻恍然大悟,他不是来找我的,而是在找另外一个人!

在极度的恐惧之中,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使我突然涌出了一种责任感和勇气。我之所以称之为勇气,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必然是极为恐惧的。于是,我立刻向房间外跑去,一直跑出了房子的大门,跑过了车道,快速穿过平台,拐过墙角,向着餐厅的窗外跑去。我以为我可以看清那个人了,可是那位不速之客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站在那里,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整个人也随着这种轻松瘫软了下去。我观察着四周,等着他再次出现。我想,我在那个时候应该没有时间的概念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在那里待了多久。我向周围看去,平台、草地,以及草地边上的花园,这一切都是空荡荡的。虽然那里有一些树,但我确信,他没有躲在任何一棵树的后面。而且,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在那里,只要我没有看到他,我就觉得他根本不在那里。想到这一点,我没有回去,而是向着窗户走了过去。我恍恍惚惚地觉得,我应该到那个人站过的地方去,于是就那样走了过去。我就像他那样将自己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朝屋子里看去。就在这个时候,格罗斯太太正好从大厅走进这个房间,看到了我。于是,刚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她突然看到我,就如同我突然看到那个男人一样。她也像我那样停住了脚步,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就像我刚才被吓到一样。她的脸色煞白煞白的,我不禁想到,自己刚才应该也是那个样子的。她瞪着眼睛,愣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了。我知道她会像我一样绕过来。于是,我就待在原地,心里很奇怪,为什么她也如此害怕。

她绕过了屋角,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老天爷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满脸通红,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我。

我没有说话,一直到她走到了我的身边我才开口说道:“你是在说我吗?”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你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

“你的脸就像是一张白纸,那样子真是太可怕了。”

我想了想,她可能什么也不知道,虽然我不想刻意隐瞒,但是我不希望她听到后害怕,可是现在看来,我没有必要向她隐瞒什么了。于是,我向她伸出手,和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持续了好一会儿。有她在我的身边,我感到很安慰,甚至她的惊叹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精神慰藉。“不用问我也知道,你是来找我去教堂的吧,可是现在,我不想去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问道。

“是的,我想我应该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有些古怪?”

“隔着窗子看到你的时候确实有些可怕!”

“哦,我被吓坏了。”我说道。虽然我已经从格罗斯太太的眼神里看出来,她不希望听到可怕的事情,但是,她也非常明白自己的职责,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分担我的烦恼。“一分钟前,我之所以那样,是被一个东西吓的。我在此之前看到的那个东西要比你看到我的时候可怕得多。”

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说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我看到他时,他正在向屋子里看。”

“可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男人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四周张望着。“那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以前见过这个男人吗?”

“我只见过一次,那次是在塔楼上面。”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说:“你的意思是说,那是一个陌生人?”

“哦,是的,我根本不认识他。”

“可是,你之前没和我说过呀?”

“是的,我没有和你说过,不过那是有原因的。但是现在我已经猜到了……”

格罗斯太太用她那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我,仍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哦,可是我还是没有猜到。”她的话说得很直接,“那是不是你的幻觉?”

“不是的,不可能是幻觉。”

“除了在塔楼上,你还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

“之后就是在这里,就在刚才。”

格罗斯太太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问道:“那他当时在塔楼上干什么?”

“他就站在那里,一直向我看。”

她想了想,又问道:“他是一位绅士?”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不是的。”听到我的回答她更加诧异了,看着我重复道:“不是的……”

“要是这样的话,这个人既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村子里的人了?”

“不是的,肯定不是。虽然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不是。”

奇怪的是,听到我这样说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好像这是好事似的。不过,她很快又说:“如果他不是一位绅士……”

“那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长得太吓人了。”

“吓人?”

“是的。我的天呀,我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格罗斯太太又一次向周围张望了一下,并向着幽暗的远方望去。然后,她镇定了下来,转换了一个话题:“我们应该去教堂了。”

“哦,我实在是不能去了!”

“去一趟会不会让你感觉好些?”

“对他们来说可没什么好处……”我对着房子点了点头。

“你是说那两个孩子吗?”

“我现在不能离开他们。”

“你是怕……”

我勇敢地回答道:“是的,我怕他。”

听到我这样说,格罗斯太太那张宽大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一丝微微的亮光。我看得出来在她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但我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之后我很快明白,她这个想法不是因为我才产生的。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从她那里知道更多与这件事有关的内容,而她也表示愿意多了解一些情况。她问我:“你第一次在塔楼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大约在这个月的中旬,时间跟现在差不多。”

“天刚要黑的时候,是吗?”

“哦,不是的,还没有现在这么黑。那个时候,我能够像现在看着你一样清楚地看着他。”

“那他是怎样进来的呢?”

“又是怎样出去的呢?”我笑了起来,“我可没机会问他!而且你看,”我接着说道,“今天晚上他就没能进来。”

“他只是偷看了一下吗?”

“我希望他只是偷看了一下。”这时,她松开了我的手,稍微转动了一下身子。我停了一会儿,说:“你快到教堂去吧。一会儿见,我必须在这里守着他们。”

她又慢慢地把脸转向我,说:“你是不是在为他们担心?”

我们对视了好久,我问道:“难道你不担心吗?”她没有回答,只是靠近了窗户,也把脸贴近窗玻璃向屋子里看了一阵儿,我说:“他当时就是这样向里面看的。”

她一动不动,问道:“他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

“一直到我走出来。我本来想出来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格罗斯太太终于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神色大变地说:“要是我的话,我绝对不会出来看的。”

“我也不想出来!”我笑着说,“可是我还是出来了,我觉得我有责任这样做。”

“我也有责任,”她说,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他长什么样子?”

“我很想告诉你他的样子,可是他不像任何人。”

“谁也不像?”

“他没有戴帽子,是吗?”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变得非常惊慌,像是在心里想象着那个人的模样。于是,我开始向她描述那个人的样子:“他长着一头红色的头发,颜色非常红,而且那些鬈发都贴得紧紧的。他是长脸型,五官还算端正,轮廓鲜明,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的脸上留着稀稀疏疏而又古怪的络腮胡子,胡子颜色也是红色的。不过,他的眉毛的颜色要更深一些,形状弯弯的,动起来的弧度应该不小。他的眼睛小小的,尖锐而可怕,看着很奇怪,目光直直的。他的嘴巴很大,嘴唇很薄,除了那些有络腮胡子的地方,脸上其他地方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在剧院里演戏的演员。”

“演员!”我感觉此时的格罗斯太太才真像是演员。

“我从来也没见过真正的演员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假设罢了。他的个子高高的,动作也很敏捷,身子板儿也挺得直直的,”我继续描述,“可是,他绝对不是一位绅士!”

在我滔滔不绝的描述中,我看到对面的格罗斯太太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两只眼睛也越睁越大了,她那原本温柔的双唇也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了。“不是绅士?”她一脸的惊讶和迷惑,问道,“你说他不是一位绅士?”

“那么你认识他吗?”

很显然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继续问道:“他的样子长得英俊吗?”

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把话说得更清楚:“他长得很英俊!”

“那他的穿着是?”

“很显然是别人的衣服,那衣服很漂亮,但能看出不是他自己的。”

她显得气急败坏,说道:“那是主人的衣服。”

我立刻抓住这一点继续问道:“这么说你认识他?”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是昆特!”

“昆特?”

“彼得·昆特,他曾经是主人的贴身男仆。”

“曾经?”

她仍然带着疑虑,但还是向我实话实说了:“他从来都不戴帽子,可是,他确实穿着……唉,主人的背心常常找不到。去年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在这里,后来主人走了,只有昆特自己留了下来。”

我很认真地听着她的话,但还是不时地打断她:“你是说他一个人留了下来?”

“是的,一个人留下来和我们待在一起。”接着她又神秘地说,“管理着一切。”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这让我觉得更加神秘了。“他也走了。”最后,她终于说了出来。

“他去了哪里?”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异样,说道:“天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死了。”

“死了?”我几乎叫了出来。

能看得出,她在努力振作自己的精神,好把这件神秘的事情说得更清楚。“是的,昆特先生已经死了。”

为了使我们两个能够更好地沟通,也为了使格罗斯太太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我心里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并搞明白为什么她在听到我的讲述之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会如此惊讶和对我深表同情,只进行简单的谈话是不够的。当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以后,我竟然发了一个多小时的呆。当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去教堂,而是一直待在教室里,关上门,与外界完全隔离。我们一会儿赌咒,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向上天祈祷发誓,把整件事完完整整地讨论了一遍。格罗斯太太说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过。而除了我这个家庭教师以外,这幢房子里的任何人都没有陷入到如此可怕的境地。尽管如此,她还是毫不怀疑地相信我的话,没有认为我的神经出了问题。

当天晚上,我们共同得出了一个结论:只要我们能够团结一致,就一定能够战胜一切。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她的思想负担比我还要重,虽然看到鬼魂的并不是她。在那个时候,就像我以后的行动一样,我明白自己会为了保护我的两个学生而奋不顾身的。不过,过了那段时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那位诚实的同伴格罗斯太太能够恪守她许下的诺言。我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人,她也一样。当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时,我幸运地发现,一个共同的想法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同时,也是这个想法让我从恐惧的深渊中走了出来。这个想法是:我要到天井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格罗斯太太随后会与我会合。我能清楚地回想起在与她分手时,我的力量是如何一点一点回到我身上的。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着我所看到的一切。

“你觉得他要找的人不是你,而是其他什么人,是吗?”

我心里非常明白,同时有一种不祥之感:“他要找的人是小迈尔斯。”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越来越确信自己的感觉,“而且你也知道,亲爱的,对吗?”

她没有否认这一点。其实,不需要她开口说,我也明白她的想法。过了一会儿工夫,她对我说:“要是他看到了那孩子,你觉得会怎么样?”

“你是说小迈尔斯吗?他想看到的就是他。”

她再次露出恐惧的表情,“你是说那个孩子想见他?”

“我的老天爷呀,这怎么可能!我是说那个男人。他想出现在孩子们面前。”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很可怕,不过,我依然相信自己有能力阻止这种情况发生,而且我也成功地在她面前证明了我有这样的能力。我有绝对的把握,我们还会见面的。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是唯一见到过这个东西的人。所以,我必须勇敢地克服内心的恐惧去面对这一切,只有这样才能使全家人不受惊吓,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安宁,特别是那个孩子,他是我要全力保护和拯救的对象。那天晚上,在我们分手之前,我与格罗斯太太谈到了另外几件事情,其中一件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有件事情令我感到非常奇怪,我的两个学生还没有向我提到过……”

我思索着,犹豫着,并没有一下子把话说完,而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你是指他们还没有向你提过他曾经在这里住过,以及他和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是吧?”

“不仅没有向我提起过这些,甚至连他的名字,他在这里时的表现,还有他过去的事情,一点儿都没有向我提过。”

“哦,那个小姑娘是不记得了。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也根本不知道。”

“你是说他死时的情况吗?”我努力地思索着,“也许是这样吧,可是迈尔斯一定记得吧,他肯定记得。”

“哦,你可千万不要试图去问他!”格罗斯太太叫了起来。

我用她看我时的眼光看着她,“你可不要害怕,”我想了想,接着说,“这可真让人觉得奇怪。”

“你是指他从来都没有提到过昆特吧。”

“是的,他从来没有向我提到过昆特,可是你却告诉我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哦,那可不是他的想法。”格罗斯太太郑重其事地说,“那只是昆特自己的想法罢了。我是说,昆特和他在一起玩,把他给惯坏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昆特这个人太随便了。”

我又想起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呀!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你是说对那个小男孩随便吗?”

“对所有的人都很随便。”

我没有要求她做进一步的解释。我猜测在某种程度上,他与在这座房子里工作的五六个男仆和女仆的关系都是这样的。幸运的是,在这座古老的房子里,还没有听到任何让人不安的传闻,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的丑闻。

格罗斯太太沉默了一会儿,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很显然,她一直想靠近我。这个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的手扶在教室的门上,打算离开。我趁机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昆特是个尽人皆知的混蛋喽。你要知道,弄明白这一点非常重要。”

“哦,不能说是尽人皆知。只是我知道而已,而主人并不知道。”

“你没有对他说过吗?”

“他可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他最讨厌别人向他告状了。对这种事情他是不能忍受的,如果他觉得这个人还不错……”

“那么,他就不会找这个人的麻烦,对吗?”这一点与我对他的看法是一致的,他不是那种喜欢找其他人麻烦的绅士,在交朋友的时候也不太挑剔。不过,我还是对她强调,“要是我的话,我还是会告诉他的。”

我立刻感觉我们两个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但是却听她说道:“我想是我错了。可是,我真的非常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怕昆特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他是个聪明人,又很狡猾。”

听她这样说,我表面上不露声色,“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别的事情吗?你就不怕他的伤害吗?”

“他的伤害?”她重复着我的话,脸上显出痛苦和期待的表情来,而我在这个时候吞吞吐吐地接着说:“他可能会伤害到那两个纯洁而又宝贵的小生命。你要知道,他们是由你来看管的。”

“不,不是这样的!”她毫不拐弯抹角地说:“主人非常信任昆特,还把他安置在这里,那个时候他的身体不是太好,乡下的空气对他有好处。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每件事情都由他说了算。”她终于把实情说了出来,“当然,也包括那两个孩子的事。”

“那两个孩子的事情也由这个家伙来管?”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而且你竟然还能容忍!”

“不,我是很难容忍的,甚至到现在也无法容忍!”这个可怜的女人哭了起来。

正如我描述的那样,从这次流泪的第二天开始,格罗斯太太非常坚定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虽然如此,在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们还是聚集在一起反复讨论与此有关的话题。星期天的晚上,虽然格罗斯太太向我坦白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依然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被蒙在鼓里。为此我感觉很不安,尤其是在谈话之后的那几个小时里,我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但她却对我隐瞒了事实。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想明白,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够诚实,而是因为她太过担心了。我整夜都处于失眠状态,反反复复回想这些事情,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弄清楚。以后发生的事情更加残酷,这也再次证实了我的理解是正确的。事实证明,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形象极为丑陋的家伙,到了死后依然如此。他在布莱总共住了几个月的时间,后来,他的罪恶有了报应。在一个冬天的早上,一个上早班的人发现彼得·昆特像块石头一样躺在通往村子的路上。一看就知道,他是因为头上的那个伤口死的,法官也这样说。很可能是在离开酒店之后,天已经黑了,而他又迷了路,不小心从结了冰的山坡上摔了下去,受到致命的撞击,躺在那里晕了过去。对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不过,大多数人认为,他是因为结了冰的山坡、黑夜之中迷了路以及喝酒喝得太多而死的。他生前就是一个行为怪异的人,而且居心不良,经常在暗中作怪,诸如此类的斑斑劣迹也能说明许多问题。

我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幸好在那段时间里,我还能从被激发出的英雄主义情怀中寻求到一些安慰。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很清楚这是一件很值得称赞却又十分困难的事情。

我发自内心地希望,我心里想的那个人能够看到,如果换了其他姑娘,肯定会失败的,而我却取得了成功。我得承认,当我回忆过去时,真的要为自己鼓掌了。我觉得自己当时做的决定是如此坚决果断,并且毫不动摇。而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是很有益的。受我保护的两个小家伙,是如此可爱,又是如此无依无靠。那种无助的处境既让人揪心,又让人感到心疼。我想,除了我以外,他们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而我也只有他们,这真是一种巧合。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的话,我就像挡在他们面前的一扇屏风,我挡住的越多,他们看到的就会越少。我怀着巨大的担心守护着他们,心里虽然紧张,却不能表露出来,长此以往,我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而以后发生的种种,也使我所担心的事情得到了可怕的证实。

事情起于一天下午,当时,我和小弗洛拉在花园里玩耍,而小迈尔斯被我们留在了屋子里。当时,他正坐在宽大窗台的红色坐垫上看书,一心想把那本书一口气读完,所以就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出来。他是个好动的孩子,我想所有的小孩子都有这样的毛病,所以鼓励他静心读书。而他的妹妹想出去玩,于是,我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和她一起溜达了半个小时。那个时候,太阳正高高地挂在天上,气温很高。在和小弗洛拉一起转悠的这段时间里,我产生了一些新的感受。我觉得,她和她的哥哥一样,有着一种惹人喜欢的魅力。换句话说,当他们离开我的时候,我不会因此而觉得受到了冷落,而当他们陪伴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不会感到厌烦。他们不会纠缠我,也不会表现出没精打采的样子来。我想方设法让他们在离开我的时候也能够自得其乐。他们很清楚我的想法,总是努力配合我,让我能够成为一个积极的欣赏者。在他们创造的世界里我要扮演游戏里的某个著名人物或者其他什么奇妙的东西。除了这些,他们对我别无所求,而我也很愿意接受他们的安排。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扮演了一些什么样的角色,只记得那是一个重要、安静的人物,小弗洛拉玩得非常起劲。由于她刚刚开始学习地理,我们就给游戏的池塘起名叫“亚速海”。

突然,我觉得有人在“亚速海”对面看着我们,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当时,我正坐在池塘边的旧石凳上做针线活,虽然没有抬头,但我非常肯定对岸有一个人。池塘的对岸长着几棵大树,还有一些茂密的灌木丛,它们形成了一片让人感觉格外舒服的阴影。那个时候的天气很炎热、阳光散射很强,因而阴影也不算很深,能够看清所有的东西。我明白,只要我抬起眼睛向对岸看,肯定会看到什么东西。但我努力控制自己,让我的眼睛不要离开我手中的针线活,同时让自己镇定下来,计划下一步该如何做。原来对面站着一个陌生人,我知道,他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我觉得有几种可能,或者是家里的某个用人,或者是村子里来报信的人,或者是邮差,或者是某个店铺的伙计。可是,任何猜测都不能动摇我内心的想法。虽然我仍然没有抬头,但我还是能够判断出来,我的猜测是不对的。而且,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只要我鼓起勇气,就能将鬼魂这件事弄得一清二楚了。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目光移向了小弗洛拉,她正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玩耍着。我心里想,也许她也能看见那个家伙的,想到这儿,我立刻吓得心都停止了跳动。我屏住呼吸,等着听她的惊叫声,或者是她感兴趣的叹息声。我一直等着,可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我感到惊慌失措。在长达一分钟的时间里,她默不作声,这让我觉得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接着,她转过了身,背对着池塘。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仍然是背对着池塘。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人仍然在注视着我们。这时候,她恰巧从地上捡到了一小块木板,那上面有一个小圆洞。如果她将一根木棍插进这个小圆洞当桅杆,就可以组成一只小船了。于是,她在那里认真而又费劲儿地把木棍插向木板的洞里。我注视了她一会儿,心里变得平静了一些。过了几秒钟,我觉得自己的勇气又回来了,能够承受更大的压力了。我再一次将目光移过去,正视那个我不得不正视的东西。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格罗斯太太。一见到她我就扑进她的怀里哭了起来,直到现在,那样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他们知道,这真是太可怕了!他们知道,他们知道!”

“他们到底知道什么?”她抱着我,语气里透着疑惑。

“哎呀,他们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也许还知道别的什么东西。”她把我放开,听我讲述刚刚发生的事情,也许直到向她讲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个小时以前,就在花园里,”我几乎已经语无伦次了,“小弗洛拉看到了!”

听到我这样说,格罗斯太太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她喘息着问道:“她告诉你了?”

“她什么都没有说,这才是最令人恐怖的事情。她完全守口如瓶。要知道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呀!”我仍然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的震惊。不用说,格罗斯太太的嘴张得更大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时就在那里,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发现她什么都知道。”

“你的意思是说她知道他的存在?”

“不是‘他’,是‘她’!”我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一定很可怕,从她看我的表情中就能够判断出这一点。“这次是另外一个人,就可怕和凶恶的程度来讲,绝对与之前那个不相上下。这次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地站在池塘对岸,神态和表情都十分可怕!我和小姑娘就在那里静静地待着,她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她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

“从他们应该来的地方来的!她就这样出现了,远远地站在那里。”

“她没有靠近吗?”

“哦,尽管没有靠近,但是就她给我带来的影响和感受而言,她和我的距离就像你和我的距离这样近!”

格罗斯太太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特的冲动,并向后退了一步。“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这是第一次。可是,小弗洛拉见过,你也肯定见过。”然后,我就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那是我的前任,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杰塞尔小姐?”

“是的,是杰塞尔小姐。难道你不相信吗?”我问道。

她的脸上满是沮丧的表情,她向左右看了看,说:“你怎么这么肯定?”

由于精神高度紧张,我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那你就去问问小弗洛拉,她能确定!”可是,我的话刚出口,就立刻收了回来,“不,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还是不要去问她了!她会否认的,她会撒谎的!”

格罗斯太太的头脑还没有糊涂到什么都接受的份儿上,“哦,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因为我知道,小弗洛拉不想让我知道。”

“也许她只是不想让你受到惊吓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问题要比这复杂得多!我越是思考就越是看得清楚,越是看得清楚就越是觉得害怕。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也就对什么都感到害怕。”

格罗斯太太想跟上我的思维,“你的意思是说,你害怕会再次遇见她。”

“哦,不。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接着,我向她解释道,“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的同伴显然有很大的疑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嗯,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孩子肯定会瞒着我继续和她来往的,她一定会这样做的。”

一听到有这种可能,格罗斯太太简直被吓得晕过去了。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我们意识到,只要我们后退一步,我们就会失去一切。“唉,我们必须保持清醒才行。如果小弗洛拉不在乎的话……”她甚至还开了一个让人很不愉快的玩笑,“也许她喜欢这样呢!”

“喜欢这些东西吗?她怎么可能喜欢这些!”

“这不恰恰证明她是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嘛。”我的同伴鼓足勇气说道。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哦,我们必须坚持这样的观点,毫不动摇!要是事实证明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没办法,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

听我这样说,格罗斯太太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紧接着抬起头说道:“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亲眼看到的呀!从她看人时的样子就能得出结论。”

“你是说她看你时的样子吗?是一副凶相对不对?”

“不是的,这些我都能容忍。她根本没有看我一眼,她只是直直地盯着小弗洛拉。”

格罗斯太太努力想象当时的情景,“直直地盯着她看?”

“那个女人的眼神是那样的可怕!”

从格罗斯太太看我的眼神来看,好像我的眼睛就是那个女人的眼睛一样,“你的意思是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憎恨?”

“上帝保佑我们吧,不仅仅是这样,甚至比这个还要糟糕。”

“比憎恨还要糟糕?”我的话让她有些迷惑不解了。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决心,一种愤怒爆发的意图。”

听到我这样说,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什么意图?”

“她想抓走小弗洛拉。”格罗斯太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这时,她突然颤抖了一下,接着向窗口走去。当她站在那里向外看的时候,我继续把话说完:“我相信弗洛拉知道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把身子转过来,说:“你刚才好像说过,那个女人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

“她穿的是一件丧服,质量很差,简直可以算得上寒酸了,但是,却呈现出非同寻常的美。”我在逐一地描述着,很显然我的自信已经征服了格罗斯太太,我能看得出来,她被我的话影响到了。“哦,那的确很美,非常非常美,”我继续说道,“真是美极了,可是,却美得邪恶。”

她慢慢走近我的身边。“杰塞尔小姐确实很邪恶。”她再一次拉起我的手,紧紧握在她手里,好像这样可以为我增添勇气似的,以免被她即将说出来的话吓倒,“他们两个都是邪恶的。”她终于说了出来。

于是,我们再一次共同面对这件事情了。我觉得,把这一点弄清楚对我非常重要,就追问道:“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在此之前从来不和我提起这件事,不过现在,是时候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看来她完全赞同我的说法,但是,却依然沉默。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继续说:“我必须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她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她和昆特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情都没有。”

“尽管他们如此不同……”

“唉,地位不同,身份也不同,”她用一种悲伤的语气说,“她是一位小姐。”

我思索了一会儿,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呀,她是一位小姐。”

“可是他的身份却低得太多了。”格罗斯太太说。

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向她施加压力,非让她把对某个仆人的看法说出来。可是,听到我的这位同伴讲起以前那位家庭教师的丑闻,以及她对这些事情的看法,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主人以前的那位贴身仆人,那个长相英俊却又狡猾的家伙,他不仅不知廉耻,而且狂妄、放肆和堕落。“那个家伙简直就是一条狗。”

格罗斯太太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你是说对她吗?”

“对所有的人。”

这个时候,在格罗斯太太的眼睛里,我似乎又看到了杰塞尔小姐。她的身影是如此清晰,就像是映在池塘中的倒影一般。于是,我果断地说:“他要做的事情也一定是她所希望做的。”

格罗斯太太的脸上流露出的表情说明事实确实如此,可是她同时又说道:“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真是自讨苦吃啊!”

“那么,你是知道她的死因了?”我问道。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很庆幸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得到了解脱,真是老天爷厚待她。”

“可是,你当时是否想过……”

“她离开的真正原因吗?哦,是的,我也想过。她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你要知道,她是这里的家庭教师!除此以外,直到现在我还在猜想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没有我猜想的事情那样可怕。”我回应了一句,同时我也意识到,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我一定是遭受惨败后的狼狈样子,这也再次引起了她对我的同情。在她的亲切抚慰下,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之前,我曾经使她痛哭过,此时,我在她面前也哭了起来。她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把我搂在怀里,任我尽情地流着眼泪。“我没有做到!”我绝望地哭泣着,“我没能挽救他们,没能保护好他们!这比我预想的情况还要糟糕得多,他们完蛋了。”

我对格罗斯太太说的都是实话,我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实在是太神秘莫测了,我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勇气将这些事情弄明白。所以,当我们再一次聚在一起探索其中的秘密时,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再也不做任何猜测。我们要做的事是保持头脑清醒,其他的什么都不管。在经历了这么多不同寻常的事情以后,保持头脑清醒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然而,我们竟然做到了。就在当天晚上,当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在熟睡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在我的房间里又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们一起回忆了事情的整个过程,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的确是看到鬼魂了,这是不容置疑的。我发现,让她相信很容易,如果是我无中生有的话,根本无法详细地描述出那两个家伙的样子,更不可能使她一下子就分辨出来。她希望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对此,我非常理解,因此并不责备她,更何况我自己也是希望能够找到办法摆脱的。我们一致认为,我很可能还会遇到同样的事情,而且,我也会逐渐适应并坦然面对危险的。我承认,遇到鬼魂这种事情已经不至于再让我感到烦恼了,现在让我感到最难忍受的,是我心里产生的新的疑虑。不过,在几个小时以后,我的这个疑虑便减轻了。

这次谈心以后,我和格罗斯太太分别走开了,我回到了两个学生的身边。我希望能够在这两个可爱的孩子那里解除我的烦恼,而我相信他们是有这种特殊能力的,在我身上总是屡试不爽。我直接去找了小弗洛拉,享受她身上特有的那种氛围,她能够一下子就把我那些隐隐的痛苦消除。她用甜美的眼睛凝视着我,然后对我说:“你哭过。”我原以为已经完全擦干了脸上那些难看的泪痕,可这个时候,我却庆幸自己没有完全将它们擦干净,否则,我就没有机会得到如此深情的关怀了,我甚至为此感到欢喜。看着小姑娘那双清澈湛蓝的眼睛,这绝对不是一种早熟的狡猾掩饰,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疑。我宁可拒绝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的正确性,可是这样做并非易事。我在深夜的时候对格罗斯太太说,当这两个孩子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的时候,当他们依偎在我怀里的时候,当他们那可爱的小脸蛋儿贴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只感觉到纯洁和美丽,除此以外,一切都不复存在。但是遗憾的是,那些让我感到惊讶而又不可思议的相遇,在他们看来却如同家常便饭一般。那个小女孩一定看到了鬼魂,而且清晰程度就如同我看到格罗斯太太一般。当她已经看到鬼魂的时候,却还在竭力掩饰。与此同时,她还不动声色地猜测我是不是也看到了!我不得不再次提起她在我面前做的那些小动作,比如说,她明显增加了活动的内容,更加卖力地玩游戏、唱歌,甚至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以及邀请我和她一起做游戏等等。

为了搞清楚原因,我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不过,这样做反而使我多了几分安慰,至少我能够告诉格罗斯太太,我绝对没有让她们察觉到我已经知道了。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或许是出于必要,或许是因为别无选择,我只能想方设法“逼迫”格罗斯太太说出更多的内情。在这样的压力下,她才逐渐地把更多的事情讲了出来。即便如此,我的脑海仍然回荡着一个问题。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除了我和她以外,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进入梦乡了,我们面临越来越大的危险。而这些也更有助于我把话题一下子挑明。我记得我在那个时候说过:“我不相信会有这样可怕的事情。如果你一定想让我相信,那就请你帮帮我。在迈尔斯从学校回来之前,那个时候我们正在为那封信发愁,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你曾经告诉我,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好孩子。你这样说,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一直注意观察他,可是过去几个星期了,我没发现他做过任何坏事。他看上去是一个本性纯良、聪明可爱的孩子。所以,我觉得,如果不是你亲眼看到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你是不会这样说的。快告诉我,他到底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你亲眼看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如此直截了当,而且提问的语气也并不轻松。不过,我还是在天亮分手之前知道了我想要的答案。事实证明,我在那个时候心里想的事情确实与这件事有重大关系。原来,昆特和小迈尔斯曾经有好几个月是形影不离的。格罗斯太太曾经非常大胆地批评了他们这样的关系,并且暗示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关系,甚至还向杰塞尔小姐说了自己的看法。对此,杰塞尔小姐的态度很冷淡,她只是让格罗斯太太不要多管闲事。正因为如此,这个善良的女人只好直接去找小迈尔斯。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透露自己是这样对小迈尔斯说的:“我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的年轻绅士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追问道:“你是想提醒他,昆特只是一个卑贱的仆人,对吗?”

“你可以这样说。但是他的回答很糟糕。”

“还有呢?”我等她把话说完,又问道,“他把你说的话告诉昆特了吗?”

“没有,问题就出在这儿,”她的话再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敢肯定,”她又补充说,“他根本没有告诉他。不过,他也否认了几件事情。”

“否认了什么事?”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昆特更像是他的老师,而且是一位很有威严的老师,而杰塞尔小姐更像是陪同小姐。我是说,他和那个家伙一出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可是他后来却不承认,说自己没有和他出去过。”很明显,她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所以我又接着说:“我明白了,他是在撒谎。”

“哦!”格罗斯太太嘟囔着,仿佛在说这些并不重要。为了让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说,“你看,杰塞尔小姐根本不在乎这些,她从来都没有禁止他和昆特在一起。”

我想了想,问道:“他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根本没有错。”

她的声音又开始变得微弱了:“不,他从不提这件事。”

“他从来都没有透露过杰塞尔和昆特的事吗?”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一下子涨红了,“唉,他完全守口如瓶,甚至矢口否认。”

我的天呀,我开始逼迫她了:“你的意思是说,他知道那两个家伙是什么关系,对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开始呻吟起来。

我对她说:“你一定知道的,亲爱的,只是你胆子没有我大。你是一个胆小的人,既害羞又怯懦,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把这些东西说出来,你只会默默地忍受着。不过,我还是从你这里知道了这些情况。”我又说道,“从这个孩子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是故意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

“哦,这件事他可做不到……”

“你是说他隐瞒不了你所知道的那些真实情况是吗?肯定是这样的!可是,我的天呀,”我陷入了沉思,“这样一看,充分说明他们已经把他教坏了,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哦,他现在可是个乖巧的孩子!”格罗斯太太忧伤地说。

“难怪当我告诉你学校寄来的那封信的内容时,你的表情是那样奇怪。”我说道。

“我想,我的表情不会比你更奇怪吧!”尽管她反驳了我,但是并没有恶意,“如果他那个时候就这么坏,现在又怎么会像个天使一样好呢?”

我非常苦恼地说:“你说的没错,但竟然有人说他在学校里是个恶魔!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你一定会再问我的,可是这几天我可没法回答你。不过,你一定要记得再问我一次!”我喊了起来,格罗斯太太的眼睛瞪得很圆。

“有些事情我现在还没有办法深究下去。”我接着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她之前提到过的一个例子,那个男孩偶尔也会在无意中泄露一些情况,“你在劝他的时候,一定提到了昆特只是个卑微的仆人,我想,迈尔斯一定说过,你和昆特的身份是一样的,对吧。”她承认了。

我又继续问道:“你不会怪他吧?”

“难道换作是你,你会怪他吗?”

“嗯,我也不会的。”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我们相视一笑,虽然笑声有点古怪。我又接着说,“无论如何,当他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

“弗洛拉小姐就会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吧,这样的组合还真挺有意思。”

她的回答正好和我的想法相符,准确地说,是她说出了我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因为我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总算控制住自己没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而我现在也不想把这个想法明说,最后,我对格罗斯太太说:“尽管他隐瞒了事实,还忘记了礼貌,但是我仍然认为,这并不是他的天性,不过,”我沉思了一下说,“这倒让我觉得我有必要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从我同伴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完全原谅了他。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些脸红。她说出事实就是为了打动我,唤起我的同情心。在走出教室的时候,这一点已经非常明显了。“相信你是不会责怪他的……”

“你是说责怪他隐瞒和坏人来往这件事吗?哦,请你记住,在没有得到更多的证据之前,我是不会责怪任何人的。”我将门关上,沿着另一条走廊把她送回房间,分别的时候,我对她说:“我只有等待。”

我等待着。过一段时间以后,我的恐惧感和焦虑的情绪渐渐地减轻了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任何新的情况。我与那两个学生形影不离,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如同一块海绵,擦去了那些让人不快的想象和丑恶的记忆。我说过,我曾经很努力地去感受两个孩子的天真可爱,哪怕到了现在,我也不会忘记从他们身上寻得的安慰。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是我无法解释的,也就是说,我在竭尽全力抑制内心产生的一些想法。要是我的这些努力没有取得成功的话,只怕会让我更加觉得紧张。我曾经想过,也许我的两个学生会察觉到我对他们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也正是这些奇怪的念头让我对他们更加感兴趣,也许他们知道这一点。我很担心他们会看出我对他们如此感兴趣。我常常会让自己陷入到沉思当中,我在心里想,哪怕事情发展得再糟糕,我也要冒着危险去拨开他们头上的重重迷雾,还他们一个公道和清白。他们是如此纯洁,甚至有的时候我会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把他们紧紧抱在怀里,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对我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喜欢。我觉得,这应该是小孩子对于那些经常拥抱他们的人的一种正常反应。他们对我表示出了极高的敬意,正因为如此我的情绪更加稳定,更加相信他们是没有任何企图的。在我看来,他们愿意为他们可怜的家庭教师做很多的事情,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们的功课也越来越好,这让我觉得很高兴。他们想方设法帮我消除内心的苦恼,让我重新快乐起来。他们或者是给我讲述书上的某个段落、某个故事;或者是和我一起玩猜字游戏;或者化装成动物或历史人物,还会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向我扑过来。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会偷偷地背熟一些文学作品,然后在我的面前流利地背给我听。一开始,他们就表现出很强的能力。一旦开头,任何事情他们都会做得非常好。他们对功课表现出很高的热情,也很善于运用他们得天独厚的惊人记忆能力。他们不仅能够扮成老虎或者罗马人的样子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还能扮成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或者天文学家以及航海家的样子。还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为迈尔斯换学校的事情上,我始终都不着急。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着急和别人讨论这件事情。我之所以会这样,大概是因为他表现出的那种惊人的聪明吧。他实在是太聪明了,任何一个不称职的家庭教师,或者一个牧师的女儿都会把他宠坏。经过认真的思考,我遵循一条模糊的线索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好像有某种影响力在支配着这个孩子的思想,也正是这个思想促使他更加努力地学习。

这样的孩子的确可以暂时不进学校学习,然而学校却将他开除了,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我想补充的是,我和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可是,我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我们的生活被音乐、爱和优异的成绩包围着,我们甚至还经常演出一些自编的剧目。两个孩子在乐感上的表现都很好,特别是迈尔斯在这方面更是独具天赋,任何曲调都能做到过耳不忘。正因如此,教室里的钢琴时常能演奏出使人产生无限联想的梦幻般的音乐。当琴声停止时,角落里会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时,其中的一个人会兴致勃勃地走出教室,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新的角色了。我也有兄弟,妹妹对哥哥的崇拜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可是不同寻常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小男孩,对比自己小,又没有自己聪明的妹妹竟会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如此体贴,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和睦。有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当其中一个和我在一起,吸引我注意力的时候,另一个就会偷偷地跑出去。当人们耍花招的时候,总会因为经验不足而露出一些马脚的。可是,我的这两个学生却把这一点做得天衣无缝。事实上,我是在其他地方发现不对劲的。

那是一天晚上,我毫无预感地感到一阵阴冷,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初次来到布莱的那个晚上。那时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如果不是后来连续发生的让人不安的事,恐怕我早已忘记了这种感觉。当时我还没有上床,因为没有任何睡意,我正在阅读菲尔丁的《阿米丽亚》。夜已经很深了,但我并没有去看时间。我记得,小弗洛拉的床上按着当时的流行款式挂了一个白色的床帷,她完全被床帏遮挡住了,床外的人根本看不到她。我对那本书是非常感兴趣的,可是在翻过某一页后,我的精神却再也不能集中起来了。我不自觉地望向门口,在侧耳倾听之后,我又想起了第一夜在这里的感觉。我感觉房间里有动静,同时也觉察到,从敞开的窗口吹来的微风正在摇动那扇半开的百叶窗。我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拿起蜡烛走出了房间,走进了走廊,四周被我手里的烛光照亮了。我把外面的门轻轻地关上并上了锁。我想,如果当时我的身边还有别人的话,他一定会佩服我的勇气。

到现在我也无法说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指引着我,让我高举蜡烛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了楼梯的转弯处,在那里,我看见一扇长长的窗子。就在这时,同时发生了三件事,先是我手里的蜡烛在猛地亮了一下后突然熄灭了;然后,我看见那扇没装窗帘的窗子透进了光亮,让我觉得就算没有蜡烛也可以看清周围;最后,在那片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我看到楼梯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时间就那样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我突然振作起来,做好了和昆特第三次见面的准备。这时,那个鬼魂已经走到了位于楼梯一半处的平台上,那个地方离窗子非常近。他看见我后停了下来,一直盯着我看,就像在塔楼上、花园里的眼神一样。他认识我,正如我认识他一般。那缕带着寒意的淡淡的光亮照在上面的窗玻璃和下面光滑的橡木楼梯上,我们两个人在紧张地互相凝视着。这一次,我感觉到他完全是一个活生生的、让人讨厌的、极度危险的怪物。而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我感觉自己完全有勇气面对他,并与他进行较量。

在那个非常时期之后,我可以说是心乱如麻,不过感谢上帝,我在那时却毫不退缩。而且我很快发现,他是知道这一点的。凭借着我的坚强和自信,我觉得只要自己再多挺一分钟,他就会自动退后了。我们就这样在死一般的静寂中盯着对方,我们的距离很近,使得这种面对面的对抗显得更加可怕,也显得很不自然。如果说我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遇到的是个杀人犯,我至少会与他交谈,或者我们之间至少会发生些什么。就算我们之间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至少我们中的一个人会走开。这段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我甚至觉得,要是再拖延下去的话,我是否还能活下去。我已经无法说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能说,这份死一样的寂静在考验着我的意志力,而在那之后,那个鬼魂也终于渐渐消失了。终于,他在寂静之中转了个身,就像是这个生前地位卑微的仆人听到了主人的召唤一样离开了。我就那样盯着那个邪恶的、驼得不能再驼的背,一直目送他走下了楼梯,走进了黑暗,最终消失在下一个转弯处。

我又在楼梯顶上停留了一会儿,直到能够肯定那个不速之客真的已经离开了,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出门的时候并没有把房里的蜡烛吹灭,在烛光的照耀下,我第一眼看的是小弗洛拉的床,可那张小床竟然是空的。就在五分钟前,我曾克服了内心的恐惧,而现在,我却吓得喘不过气来。我向着小床跑了过去,她明明就睡在床上,我还把白色的床帷拉了下来,把她遮挡在里面。可现在,床上除了凌乱的薄绸被子和被单以外,什么都没有。就在这时,应该是我的脚步声引起了反应,我看到窗帘动了一下,接着弗洛拉弯着腰从另一边钻了出来,这才让我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睡衣,光着两只粉红的小脚丫,头上漂亮的鬈发闪着金色的光,神情却格外严肃。她一张嘴,我就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刚才那种占上风的感觉。她用责备的口气对我说:“你这个顽皮的家伙,跑到哪里去了?”这本来应该是我用来指责她的不当行为的话,现在却被她拿来指责我了,而我还不能为自己辩解。而她想解释自己的行为方式却很简单,她说自己躺在床上,突然发现我不在屋里,于是,就下了床来找我,想看看我到底干什么去了。她的重新出现让我高兴极了,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我感觉自己有些头晕。她朝我走过来,爬上了我的膝头,让我抱着她。她的小脸儿上仍有睡意,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红润可爱。我不由得把眼睛闭了起来,她那双湛蓝的眼睛正放射出一种极美的光。“你刚才是在窗外找我吗?”我问道,“你觉得我会到花园去散步是吗?”

“是呀,我以为有人在花园里散步。”她面不改色地向我微笑着。

我吃惊地看着她,问道:“你看到什么人没有?”

“哦,没有呀。”她的声音甜美,透露出那种小孩子说话时特有的不连贯的特点,拖着字音,脸上是一种不耐烦的神情。

这一刻,就算我完全处于紧张之中,也能够判断出她在说谎。可是,如果我再一次把眼睛闭上的话,我会立刻明白,这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而已。它对我的诱惑如此之大,以至于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我不得不把小姑娘紧紧地抱在怀里。奇怪的是,她竟然很顺从,没有哭闹,也没有任何害怕的表现。为什么我不直接说出来,把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呢?为什么我不能对那张可爱的小脸直截了当地说:“你看到了!我知道你全都看到了!而你很清楚,我知道你看到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呢?只要你说出来,至少我们能够一起面对呀,并且弄清楚事情的原因,分析我们的处境如何。”这个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我当时脱口而出,也许会省去不少的麻烦。不过,我并没有把事情挑明,只是站了起来,看着她的小床,采取了一个无奈的折中办法。“你为什么要把床帷拉上呢?我还以为你还在床上呢。”

小弗洛拉很明显是在思考什么,接着,她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对我说:“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受到惊吓呀。”

“可是,如果我真的像你想的那样出去了……”

她并没有被我这句话难住。她的目光移到了烛光上,好像我问的问题与她没有关系,或者根本就是针对另外一个人的,就像马尔赛夫人编的教科书或者九九乘法口诀一样。“哦,不过我知道,”她回答得恰如其分,“你一定会回来的。亲爱的,这不,你已经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她上床睡觉去了。我握着她的小手儿,在她的床边坐了许久,似乎是想向她表明,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回来的意义。

你能够想象得出,在那之后我是怎样度过那个夜晚以及更多的夜晚的。我日复一日地守夜,一守就到深夜。等到我的这个小室友进入梦乡的时候,我才偷偷地溜出去,一个人在安静的走廊上徘徊。我甚至还走到上次遇到昆特的地方,但是再也没有遇见过他。或者更直接地说,我在房子里再也没有见过他。不过,我差一点儿就在楼梯口错过另一桩奇遇。我看到她背对着我,身体是弯着的,双手捂着脸,看起来很忧伤的样子。我只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她就离开了,头也没回。虽然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但是我能想象得出她的脸是多么的可怕。我还想到,如果我是在下面遇到她而不是在上面,我能不能有上一次那样的勇气,如同面对昆特一样走上楼梯呢?唉,需要勇气的时候真是太多了!在我遇到昆特之后,我把度过的每一天都计算得极为清楚。在那之后的第十一天的夜里,我又一次受到了惊吓。这次特别出乎我的意料,因而更加让我震惊。因为长期的熬夜,我感到身心疲惫,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按照正常的作息时间上床睡觉。我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午夜一点钟。突然间我被惊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就像是有一只手把我摇醒了一般。在我睡觉之前,屋里的蜡烛是亮着的,可现在已经灭了。我立刻判断出这是小弗洛拉吹灭的。我下了床,摸黑走到她的床前,发现那张床是空的。我看了看窗子,心里更加明白了。然后,我划亮了一支火柴,屋里的情况映入眼帘。

那个孩子起床以后,把屋里的蜡烛吹灭了,为了方便观察或者别的原因,她钻进了百叶窗的后面,在那里向外面张望。这次她看到了上次没有看到的东西。我把蜡烛点上,匆匆忙忙地穿上了拖鞋,披上外衣。她竟然没有注意到我,这也更加证明她看到了那个东西。窗子是大开着的,她就靠着窗口站在那里,窗帘遮挡住了她的身体。她的身子俯向窗外,正全神贯注向外看。这时,天上挂着一轮明月,这让她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况。我快速地在心里做出了决定。这时,她正在和池塘边遇到的那个鬼魂对视着,彼此沟通着心灵,这是她上次没能做到的。我想我不应该去惊动她,应该沿着走廊走到这幢房子同侧的另一扇窗子去。我走到了门前,她依然没有听到。于是我走出房间,关上门,并侧耳倾听着她是不是有什么动静。我站在走廊里,看着十步以外她哥哥的房间,就在这时,那种不可言喻的冲动感再次出现了,或者说是诱惑感。如果我现在走进他的房间,跑到他的窗子前,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如果我就这样出现在迷惑不解的男孩面前,我的这种勇敢行为会不会使解开谜团的线索从此中断呢?

这个想法促使我径直穿过了走廊,来到他的门前,我在那里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此时我的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感。我很想知道,他的床上是不是也是空的,他是不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在向外看着。同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种种可怕的想象。这一刻周围是如此安静,我也渐渐平静下来。他的屋子里没发出一点儿声音,或许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现在冒险冲进去的话,后果可能是很可怕的,于是我转身走开了。虽然花园里有一个人影,但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是来看小弗洛拉的,和那个小男孩没有任何关系。然而,我又开始迟疑了,在随后的几秒钟里我做出了决定。布莱的这幢房子里有很多空房间,我只要选择其中合适的一间就可以了。我突然想到了下面的那个房间,它正好在古老的塔楼的一个角落里,就位于花园的上方。这个宽大的房间呈方形,原本是用来做卧室的。但是,由于这个房间太过宽大了,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人住。格罗斯太太一直把这里收拾得干净利落。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房间,因此对这里很熟悉。刚走进这里的时候,会觉得由于长年无人居住而显得有些阴冷,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我穿过了房间,把一扇百叶窗轻轻打开,并把窗帘拉开,把脸贴在窗子的玻璃上。因为月光很亮,使得外面比屋里还要亮,因此我可以看清许多东西,我觉得自己选了一个非常好的观察地点。有月光的帮助我可以看得很远,只见草地上有一个人,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而使那个身影显得有些矮小。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着了魔一般。他向我上面的位置张望,是的,他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上面的什么东西。很明显,在我上面的某个位置还有一个人,一定是塔楼上还有一个人!可是,草地上的那个人和我想要见到的并没有任何关系,在我看清楚那个人之后觉得很不舒服,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可怜的小迈尔斯。

十一

直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我才把这些事情告诉格罗斯太太。因为我几乎时刻都和我的两个学生在一起,所以,我很少有机会和她私下交谈。我们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要引起孩子们和其他仆人的怀疑,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在暗地里着急,或者是在偷偷讨论什么。格罗斯太太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我也因此感到特别放心。从她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其他人很难看出我曾经告诉过她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我也相信,她是完全信任我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要知道,让我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压力真是太难了。应该说缺乏想象力的人是有福气的,格罗斯太太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她只从那两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美丽、温顺、快乐和聪慧的话,那只能说明她和我那个苦恼的根源没有任何直接的接触。但是,如果那两个孩子哪里不舒服,她一定会为此焦虑憔悴。可是,每当我看到她把那双白白胖胖的手交叉在胸前,一脸安详地望着那两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完全能够体会到她的心情。她一定是在心里感谢上帝开恩,哪怕是现在他们破产了,至少还有健康的身体。我已经能够体会得出,随着时间不断流逝,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事情,这一点让她更加相信,那两个孩子是可以照顾好自己的。相反,她开始担心起孩子的监护人来。我努力表现得不动声色,尽管做到这一点很困难。但是现在就有一个问题,我很难在她面前掩饰因为她而产生的焦虑。

在我的一再请求下,格罗斯太太答应和我谈谈。我们在平台上坐了下来,此时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午后的阳光很舒服。那两个孩子都非常听话,正在离我们不远的草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们距离我们不远,可以听到我们叫他们。男孩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挽着自己妹妹的腰,同时还在读一本故事书。格罗斯太太看着他们,心情很愉快。后来,当我给她讲述那些事情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在心里嘀咕着,显然,她不愿意听到那些阴森可怕的事情。我想,我已经把她当成了收音机,专门听我讲述可怕的经历,也正因为我身陷痛苦,她变得格外有耐心,好像她是因为我所具有的能力和发挥的作用而对我拥有的优势地位给予了确认。她很认真地听我讲着,我感觉,如果我坚定地说自己可以配制巫婆的药水,她也会为我找来一只干净的锅。她用那种极为虔诚的态度听我讲着晚上的经历。那个可怕的时刻,迈尔斯就站在和现在差不多的那个位置,于是,我立刻从房间里跑到楼下,把他带回了他自己的屋里。我不想把其他人惊醒,所以始终是悄无声息地完成的。格罗斯太太很有兴致地听我讲着。我告诉她,等我们回到屋子里,那男孩用一个很聪明的回答接住了我的挑战。在我刚走到那个满是月光的平台上的时候,男孩就直接向我走了过来,我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拉着他的手带着他穿过黑暗的屋子,走上昆特曾经寻找他的那个楼梯,走过我曾经在那里发抖倾听的走廊,一直走回他自己的房间。

整个过程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多么希望知道他那个小脑袋里在编织什么样的离奇故事,而那些故事却又带有一定的可信度,我想他一定是煞费苦心吧。我能够感觉得出,这一次他非常尴尬,正因如此,我的内心充满了奇怪的胜利感和喜悦之情。如果说他以前还只是一只漏网的猎物的话,那么这次他再也别想从陷阱中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做出无辜的样子,再也不可能有任何的伪装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开口为自己开脱?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的心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同时我也意识到,我该找个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同样面临一个风险,要是我不顾一切地提出那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的话,结果是不可想象的。我还记得,当我们推开他卧室的门走进去以后,我发现他的床根本没有睡过的痕迹。房间里的窗子大大地开着,月光将整个屋子照得很明亮,根本不需要划火柴。当时,我一下子瘫坐在了床边,我突然意识到,他一定觉得自己把我“耍”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太过聪明的孩子,能够编出各种谎话哄骗我。如果我遵循老传统,觉得看管小孩子就不应该向他们宣扬封建迷信思想,也不应该散布恐怖的事情,那他就有机会耍我了。可是,要是我先向他说出这件事情是多么可怕,哪怕只讲一点儿,又有谁能够原谅我呢?又有谁会说我不应该受到惩罚呢?我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我努力告诉格罗斯太太,黑暗之中,在我和迈尔斯短短的交锋之后,我开始佩服他的聪明才智。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写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没法把事情解释清楚。我能做的只有保持和蔼的态度与他交流。我靠在床上,温柔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这个时候,除了向他提出问题,我别无选择。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外面干什么去了吗?”

他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微笑,美丽的大眼睛和洁白的牙齿吸引着我的目光。“如果我告诉你,你能理解我吗?”听到他这样说,我整个人紧张起来,感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他要对我说什么呢?我想进一步追问他,可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我向他点头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显得很有教养,就像童话中的王子一般。他表现出来的可爱模样使我的心情放松下来。难道他真的要把一切都告诉我吗?这真是太好了。“那好吧,”他终于开口了,“那就让我把话说明白吧。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你……”

“让我什么?”

“让你改变之前的看法,让你觉得我是一个坏孩子!”我永远都无法忘记他说这些话时兴高采烈的样子,说到最高兴的地方,他甚至还俯下身子吻了我。事情就这样突然结束了。我接受了他的吻,然后把他抱在了怀里。这个时候,我努力控制自己,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他的理由让人觉得是那么的合情合理,让我没有借口追问下去。为了让他觉得我接受了他的解释,我向房间的四周看了看,问道:“这么说来,你根本没有上过床了?”

在黑暗之中,我觉得他在发光。“是的,我根本没有上过床,我只是坐在那里看书。”

“那你是什么时候下楼的?”

“是在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很想使坏招,我确实是很坏的。”

“我明白,这确实很有意思。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发现呢?”

“哦,我事先和弗洛拉商量好的。”他说得那么胸有成竹,“她的任务就是起床向窗子外面看。”

“她的确是这么干的。”到了最后落进圈套里的人竟然是我!

“也是她把你弄醒的,我们知道你会向外看,想要知道她到底在那里看什么,结果你就看到了。”

“可是,”我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你竟然冒着感冒发烧的危险跑了出去。”

很显然,这次成功的冒险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成就感,他像是赞同我的说法,“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又怎么会是一个坏孩子呢?”我们再一次抱在一起,这件事情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从他最后的这句玩笑话里,我再次看出,他的确是一个极为聪明和机灵的孩子。

十二

那天早上,无论我怎么解释,格罗斯太太都无法理解我当时的感受。哪怕我特意把小迈尔斯最后说的那句话告诉了她,她依然不明白。我对她说:“虽然他只说了那么几个字,可是,这几个字足以说明问题了。他当时说,‘想一想吧,我还能干出什么事情来!’他这样对我说,是想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他非常清楚自己‘还能干出其他事情来’,我想,学校里的那些人已经领教过了。”

“我的天呀,你真的变了!”她对我喊道。

“不是我变了,只是我想明白了而已。他们四个总是定期见面,最近几天,不管和哪个孩子待在一起,只要你稍微留意一下,你都会有机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我一直都在观察着,也在等待着。我越是观察,越是等待,越是感觉到,就算没有其他证据,单凭他们两个人始终保持沉默,就可以说明问题了。他们从来没有说走嘴过,也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们的老朋友,就如同迈尔斯从来不对我们提起他被学校开除这件事是一样的。我们就坐在这里看着他们,看他们精彩的表演。可是,不管他们表面上装得多像,像是真的沉浸在那些童话故事中一样,也无法掩饰他们内心一直在想着那些死人的事实。你看看,他根本没有念书给她听,”我大声说着,“他们始终都在谈论那两个人,以及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我很清楚,要是我再继续说下去的话,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是,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不疯才怪呢。如果你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东西,一定会像我一样的。可是,正是由于已经发生的这些事情,让我变得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想把事情弄得更清楚。”

我的头脑是清醒的,可是,我所怀疑的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就在我们面前手挽着手走来走去,这就让我的那位朋友觉得自己的看法才是有道理的。“你还弄明白了什么事情?”

“那些曾经让我感到快乐,又让我着迷的事情,实际上就如同我现在发现的那样,只是一些让我迷惑和担心的事情而已。他们表面上是拥有绝世非凡的美貌和超乎寻常的善良,可是,那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我继续说道,“他们是故意表演给我们看的,都是骗人的鬼把戏。”

“你是在说那两个小宝贝吗?”

“直到现在,你还认为他们两个是可爱的孩子吗?好吧,虽然你会认为我说的是疯话。”我的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所有的线索都联系起来了,“他们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孩子,只不过有些心不在焉罢了。想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并不困难,因为他们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们根本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们两个,他们一直是属于他或者她的!”

“你是说他们属于昆特或者那个女人?”

“是的,就是这样。他们想接近这两个孩子。”

听我这样说,可怜的格罗斯太太脸上表现出一种渴望,一种想要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的渴望。“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们想把那些邪恶的东西灌输到两个孩子的心里,他们以前也是这样做的,乐此不疲。现在,他们回来了,想要继续这样做,想要继续魔鬼的行为。”

“天呀!”格罗斯太太低低地叫了起来。虽然她的声音并不大,可是足以证实我的猜测,就是说,以前就发生过比现在更严重的事情。她凭着以前的经验,完全赞同我对那对狗男女的看法,我们都很清楚,他们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很明显,她陷入了回忆之中,然后,她说道:“他们两个都是坏人!可是,他们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还能做些什么?”我大声回应着。可能是因为我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在远处散步的那两个孩子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们。“难道他们的坏事做得还不够多吗?”我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时,那两个孩子正在远处向我们微笑,并点头示意,还向我们送来飞吻,之后,他们又继续他们的表演了。我们的注意力暂时被他们吸引了过去。接着我回答说:“他们很可能会把这两个孩子毁了!”我的回答令她把身子转了过去,好像用这种方式表示无声的质疑。看到她的反应,我不得不对她加以解释:“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现在还处于试探阶段。他们现在还只是在一些比较远的地方或者特殊的、高的地方出现,比如塔楼的顶上、屋顶上、窗子外面,或者是池塘的对岸等等。只不过,他们在有意地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在努力克服障碍。所以,那两个家伙达到目的只是时间问题,他们只需要不停地暗示有危险就行了。”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孩子们到他们那里去吗?”

“最后把他们毁掉!”听到我的话,格罗斯太太缓缓地站了起来,我又小心地加上一句,“除非我们能够想出办法阻止他们。”

站在我面前的格罗斯太太像是在反复思索着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的只有孩子的伯父。他应该把这两个孩子带走。”

“可是,谁来告诉他这些事情呢?”

刚刚她一直望向远处,听我这么说,立刻向我做了个鬼脸,说道:“当然是你了,小姐。”

“你是说让我写信告诉他房子里闹鬼,他的侄子和侄女都已经疯了,是吗?”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疯了呢,那又该怎么办呢,小姐?”

“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我也疯了,该如何处理,是吗?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真是个天大的新闻,要知道能够写信给他的人是他非常信任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操心。”

格罗斯太太又看了看那两个孩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啊,他最不想操心了,所以才……”

“所以,所以才被他们蒙在鼓里,是吗?这也不足为奇,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实在是可怕。我不是怪物,不会欺骗他。”

她顿了一下,又坐了下来,抓着我的胳膊说:“不管怎样,你还是要让他来看看。”

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对她说:“让他过来看看?”我突然觉得害怕,担心她会这样做,“你是说让他来这里,是吗?”

“他应该到这里来,他应该出一份力的。”

我飞快地站了起来,她觉察出,我的脸上出现了她以前从未见到过的奇特表情。“你觉得我可能让他来这里吗?”她看着我,很明显,她的眼里写满了否定。身为一个女人,她是可以看透另一个女人的心的,她已经明白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一定会嘲笑我,会觉得很可笑。他会鄙视我,我这样做就等于告诉他我已经失去了独立工作的能力,我没有办法才想出这样一个天方夜谭般的谎言来引起他的关注,好让他发现我身上那些没被注意到的魅力。格罗斯太太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曾经因为能够为他工作并能够遵守合约的规定而感到自豪。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她应该认真对待我对她的警告。我说道:“你千万不要急急忙忙替我把他请过来。”

她显然是吓了一跳,“要是那样你会怎么样呢,小姐?”

“我会马上离开这里,离开你们。”

十三

想要和他们待在一起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想要和他们亲密地交谈,那可比登天还难。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月。我明显感觉到这种变化,特别是我的那两个学生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处境,不时地流露出讽刺的态度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微妙的关系成了我们之间的主基调。甚至在我们学习的每门功课中都会有一些内容触及被我们暗地里视为禁忌的话题,比如说:死去的人会不会回来?在小孩子关于已逝朋友的记忆中,有哪些东西是被保存得最为长久的?我敢发誓,有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会偷偷地轻推一下另一个,并悄悄说:“她以为这次她会这样做的,可是她没做。”他们所说的“做”是指我会直接谈到我的上一任,也就是在我之前的那位家庭教师。而且他们还对我以前的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也非常愿意一次又一次地讲给他们听。到最后,他们知道我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他们知道我和我的那些兄弟姐妹经历过的各种小奇遇,也知道我家里的猫和狗,还知道我的父亲有什么样的嗜好,甚至还知道我家里的家具和摆设是怎样的。连我们村子里的老妇人们总是喜欢谈论什么样的话题,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能够讲的东西多得数不清,还总是讲到了这个又扯出了那个。我讲述的时候速度很快,加上我与生俱来的添枝加叶的本领,使得他们很喜欢听我讲述这些故事。当然,他们也很善于刺激我的想象和记忆。以至后来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总觉得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也只有当我谈到自己的生活,谈到我的过去和我的朋友的时候,我与他们之间才是没有障碍的。在我讲故事的时候,他们还会偶尔要求我再讲讲古迪·戈斯林的那些有趣的警句,或者要求我再讲讲教区牧师的那匹小马是如何的聪明等等,虽然这些内容与我正在讲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形势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我的处境也变得越来越微妙。之后的很多天,我都没有再遇到过鬼魂,按说我应该因此而平静下来,可是,我却觉得自己越陷越深。女鬼消失在晨光映照的平台的楼梯口以后,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那些不想看到的东西,不管是在屋子里面还是在屋子外面。可是,有许多次,当我经过楼梯拐角的时候,我有种感觉可能会遇到昆特。还有许多次,我感觉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好像杰塞尔小姐随时会出现一般。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布莱的秋天就要来临了。天空开始变得灰暗起来,花草也开始凋谢了,满地都是落叶,一派荒凉的景象。这样的感觉就如同散场后的剧院,地上到处是被揉皱了的节目单。这样的天空,这些声音,还有那片寂静,很容易让我联想起六月的那个晚上,我在房子外面遇到昆特时的情形,以及后来我看到他在窗子外面,并跑到灌木丛中去寻找他的情形。我感觉自己能够准确地判断,也能够发现一些可能会发生事情的时间和地点。可是,一切都那么平静,我再也没有被那些鬼魂纠缠过。当我告诉格罗斯太太自己在池塘边看到弗洛拉所经历的可怕一幕时,我告诉她,不管那两个孩子是不是看到了鬼魂,身为他们的保护者,我情愿替他们去面对那些鬼魂。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面对那些可怕的东西。可是,我预感到存在一种极为糟糕的可能性,我可能会被蒙住双眼,而那两个孩子却眼睁睁地看着我。如果我的眼睛是被蒙住的,那我只能对上帝表示感谢,否则就是对上帝的大不敬了。可是,如果我不是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我的两个学生的秘密的话,我会更加感谢上帝。

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搞清楚那些东西是怎么一步一步把我纠缠住的。有的时候,当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看不到那两个鬼魂,可是我知道他们已经来了,因为那两个孩子感觉到了,并对他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我真想大声地喊出来:“他们在那里,他们就在那里,你们这两个小可怜虫,再也没法抵赖了吧!”可是,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只会给他们造成更大的伤害。而且我知道,那两个小家伙会用他们特有的温柔将所有的事情推脱得一干二净。他们像是在清澈的水中游动的鱼,非常灵活,他们太会捉弄人了。而对我而言最沉重的打击就发生在那个夜晚,当我在月光下到处寻找昆特和杰塞尔小姐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站在平台上的男孩子。他立刻扬起了头,并朝我的方向做了一个可爱的表情,但是我知道,这个表情正是我在塔楼顶上遇见的那个邪恶的昆特最喜欢做的。如果说这件事算是一次惊吓的话,那么另一次发现更加让我胆战心惊,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重要的是,身陷恐惧的我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这个结论让我在一些关键时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自言自语。通过这样的方式我能够得到安慰,但是,也让我再次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就这样,我在经历了复杂的情感折磨之后又回到了问题的起点,于是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把这个问题从不同的角度反复想了又想。我就这样转来转去,可是到了最后,只要一提到他们的名字,我就会觉得声音在发抖。而当这些名字从我的嘴边消失的时候,我又会告诫自己,如果我把这些不好的行为都说出来的话,现在这个课堂上少有的微妙的平衡全都会被打破的。于是,我又对自己说:“如果他们能始终遵守规则,保持沉默,而你自己又是受人之托,怎么好把这些事情说出口。”此时我会觉得脸发烧,只能用自己的手去抚摸脸庞。接着,我会大声说话,越说越激动,一直到突然沉默下来。如果用另外一种方式形容的话,只能说,我是从一种奇特的昏昏沉沉的状态进入了另一种死寂的状态。这种情况的关键不在于有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不管是在欢笑的时候,还是在快速背诵课本的时候,又或者是在弹奏钢琴的时候,我都有这样的体会。然后,我就会产生一种感觉,他们两个在那里。虽然他们不是天使,可是按照法国人的说法,他们是“死者”。所以,当他们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恐惧和战栗,我害怕他们会给这两个孩子带来地狱的信息,害怕极了。其实对我而言,这并不算什么,可是对两个孩子来说,他们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邪恶。

令我感到最痛苦的、无法摆脱的事实是:不管我看到了什么,都比不上迈尔斯和弗洛拉所看到的。之所以我会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他们之前与那两个鬼魂有过非常可怕的交往。这样的事实当然会让我感到不快,可是,这样的不快却在我们三个人的喧闹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总是做非常相似的训练,重复着相似的动作。有的时候,他们会突如其来地给我一个吻,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时常会提出相同的问题来化解面临的危机,他们会问:“你觉得他会在什么时候来?”“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写信?”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问题是化解尴尬的最好办法。他们口中的“他”当然是指他们的伯父,我们都觉得他很可能随时会出现在这里,并成为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一员。我们都很清楚,他带给我们的希望是有限的,可是,这样的希望是唯一的精神支柱,否则我们双方都不会有如此精彩的表现了。他从来没给我们写过信,由此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但也可以理解为是对我的信任,我会因为有这样的可能性而感到沾沾自喜,要知道,当一个男人想要称赞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总是会强调,她为了他做了什么样的努力。为了恪守对他的承诺,我决定不向他求助。也正因如此,我得想方设法让两个孩子明白,他的那些信都是非常动人的文学作品,因为它们太美了,所以才不舍得寄出来。他以前寄来的信我都好好珍藏着,我这样的行为和期待他能够出现的心情似乎是矛盾的。而这两个孩子心里很清楚,对我而言,这种局面很尴尬。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来,有一件事让我感到非同寻常,虽然我那时总是处于精神紧张之中,而他们已经胜券在握,可是,我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一定是因为他们太可爱了,哪怕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也无法憎恨他们。不过,如果我的神经长期处于紧张状态,到了最后我会不会变得恼羞成怒呢?不过,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缓和的情形已经出现了。虽然我把它称作缓和的情形,可是,它也只不过像是在闷热的天气之后出现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而已。

十四

在一个周日的早上,我们一起走路去教堂。小迈尔斯走在我的旁边,弗洛拉和格罗斯太太走在我们前面。那是一个晴天,空气也很清新,这是很久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层薄薄的霜,加上秋天空气的那种清爽,显得教堂的钟声都变得轻快欢畅了。此时此刻,我被一种奇特的情绪感染了,我觉得自己被那两个孩子的温柔感动了,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乎感激的心理。我暗自问自己,为什么这两个孩子没有对我没完没了的监视产生任何的厌恶之情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感觉那个男孩像是被我拴在了自己的腰带上一般。我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一个狱卒,我在他们的身后押解着他们,并随时随地防备他们会造反或者逃跑。迈尔斯身穿一件漂亮的衣服,那是他伯父的裁缝给他做的,新衣服使他平添了几分庄重与威严,使他看上去更有男子汉气概,也更加适合他的身份地位。如果他真的提出想要自由的话,我也无计可施。我突然意识到,如果“革命”真的爆发了,我得有个对策才行。我把这样的事情叫作“革命”是因为我很清楚,只要他一提起这件事,我就要面临那可怕的结局了。“请听我说,亲爱的,能不能告诉我,”他用动人的语气对我说,“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学校呢?”

这是一句毫无恶意的话,而且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的清晰动听。每当他说话的时候,特别是对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用格外甜美的声音,那抑扬顿挫的话语就像是撒下了一朵又一朵玫瑰花。我觉得他的话语里具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让人产生一种如同接到鲜花一般的感觉。此时此刻我就接到了一朵,这使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好像花园里有一棵大树突然倒了下来,挡在了路中间一般。我已经感觉到我们之间又出现了新的情况,而他也有所察觉,我感觉自己无言以对,而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占了上风。我的反应太慢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而我的犹豫不决反而给了他充分的思考时间。过了一会儿,他意味深长地对着我笑了一下,又说:“你是知道的,亲爱的,如果一个男孩总是和一位小姐在一起的话……”他喜欢叫我“亲爱的”,这样的称呼会让人感觉很随便,但又似乎是充满了尊敬,又似乎极为符合我与他之间亲密的师生关系,当然这也是我希望达到的效果。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应该字斟句酌,为了争取更多时间,我甚至还笑了笑。我从他那张漂亮的小脸儿上已经看出来,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古怪。“而且,还总是和同一位小姐在一起,你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回答他说。

他竟然毫不畏惧,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们已经将整个事情挑明了。“嗯,那是当然了,而且她还是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小姐。只不过,我终究是个男孩子,还是一个成长中的男孩子。你说对吗?”

我们一起停住了脚步。我努力用亲切的语气对他说:“是呀,你是一个正在成长的男孩子。”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手足无措。

他似乎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并大加利用。甚至到了今天,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都感到绝望。“而且不能说我是一个很坏的男孩子,对吗?”

我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虽然我知道继续走路可能会对我更有利,可是我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是的,我不会这样说的,迈尔斯。”

“只是不包括那个晚上,你知道的……”

“你是说那个晚上?”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敢像他直视我那样直视他。

“我是说你自己跑到楼下,去房子外面的那个晚上呀。不过,我已经忘了你为什么那个时候跑出去了。”

“你是说你忘了吗?”他的语气里满含着一个孩子质问大人时特有的夸张的可爱,“我可是为了向你证明我能够那样做才那样做的呀!”

“是呀,你完全可以那样做。”

“而且我还能再那样做。”

我感觉自己还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于是说道:“那是自然,只不过你是不会再那样做的了。”

“当然不会,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很无聊。”

“确实很无聊,我想我们还是继续向前走吧。”我说道。

他挽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向前走。“那我应该什么时候回学校去呢?”

我想了一下,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对他说:“那你感觉自己在学校里快乐不快乐呢?”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嗯,我感觉自己在任何地方都很快乐。”

“那很好,”我犹豫地说,“要是你感觉自己在这里也一样快乐的话……”

“可是,那还不是全部,当然了,你知道很多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的事情已经差不多和我一样多了是吗?”在他停顿的时候,我冒险插了一句。

“可是,这些还没有我想要知道的一半多。”迈尔斯老老实实地说。

“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知道更多关于生活的事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能够看到教堂了。同时,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其中还有几个是布莱的仆人,他们也正在向教堂走去。当那几个人快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让我们先进去。于是,为了躲避讨论我们之间的事情,我加快了脚步,向大门走去。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内,他不得不保持沉默,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多想早点儿看到昏暗教堂里的那些座位,多想早点儿看到我将要脆下去的那个拜垫,要知道,这些东西可以带给我很大的精神安慰。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他赛跑一样向大门走去。

我觉得他在想方设法让我陷入混乱,而我则是努力挣扎着。可是,最后还是他先到达了目的地。当我们走进教堂的院子时,他突然对我说:“我想与和我水平差不多的人在一起。”

听到他这样说,我赶忙向前迈了一步,说道:“可是,和你水平差不多的人并不多见啊,迈尔斯,恐怕只有小弗洛拉能够和你相提并论了。”我笑了起来。

“难道你真的要拿我和一个女孩子做比较吗?”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突然发软,“你怎么这样说,你到底爱不爱小弗洛拉呢?”

“如果说我不爱她的话,那你也一样不爱她;可是,要是我不……”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时还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是他想要向前跳跃而故意这样做的,只不过他没有继续把话说下去。在走进教堂大门以后,我感觉他用胳膊压了一下我的手臂,想让我停下来。而此时,格罗斯太太和小弗洛拉已经走进教堂里面了,其他做礼拜的人也都跟着进去了,只有我们两个人仍然站在满是坟墓的院子中间。我们在通向大门的小路上停了下来,我们身边是一个矮矮的,如同长方形桌子一样的坟墓。

“是啊,要是你不爱的话……”

就在我等他答话的时候,我发现他在向四周张望,看着那些坟墓。“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接下来的话竟然让我一下子坐到了后面的墓碑上,似乎是我想休息才坐下来一样。“我的伯父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吗?”

我坐在墓碑上,没有动,“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的?”

“哦,我怎么会知道,你可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我是想问你,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迈尔斯?”

“当然是我现在的情况啦。”

我顿时明白了,如果我如实回答这个问题,就等于把我的主人也牵扯进来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太对不起他了。不过,当布莱的所有人都经受了一番折腾以后,我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于是我说道:“这些事情并不在你伯父关心的范围内。”

我的回答使迈尔斯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我,“那你觉得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开始关心这些事情呢?”

“你希望他如何关心呢?”

“当然是他亲自到这里来了。”

“可是,谁能做到这一点呢?”

“我能啊!”男孩说着,脸上露出聪明伶俐的表情,语气里充满强调。他用和刚才一样的表情看了看我,然后一个人朝教堂走去。

十五

我没有跟着他进入教堂,而这件事在那个时候就这样结束了。我感觉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对自己的处境再清楚不过了,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我就在那块墓碑上一直坐着,将他刚才说的话回忆了一遍又一遍,体会着那些话的含意。与此同时,我也在努力找出一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没有进入教堂,毕竟我不可能这样公然在自己学生和其他人面前迟到。而我想的更多的还是迈尔斯的想法,他已经从我的表现中看出了蹊跷,我那时一下子坐到墓碑上的尴尬样子已经让他有所察觉,他应该已经从我的表现里发现了我最怕提及的事情了,而他很可能会利用我的这一心理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并获得更多自由。我最怕提及的事情正是他为什么会被学校开除,我相信这背后一定隐藏着和那些可怕的秘密有关联的东西。其实我应该请他们的伯父来这里处理这些事情,可是,我却无法面对由此带来的不光彩和痛苦的结果,我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此事拖延着。最让我焦虑不安的是,他是对的,他完全可以对我说:“要不然的话,你可以叫我的监护人来,这样就可以让大家一起把我为什么被学校开除弄明白了,否则你就别想再让我像这样生活,这根本不是一个男孩子应有的正常生活。”虽然对他来说,这样将思想和打算全都暴露出来才是更加不正常的。

这些复杂纠结的想法使我一直瘫坐在墓碑上无法起身,更别说走进教堂了。接着,我就在教堂四周不断徘徊,总是拿不定主意。我已经因为和他在一起被深深地伤害了,这种伤害甚至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如果我这个时候走进教堂坐在他身边,只会使我的这种痛苦更加深刻。我能够想象出他会多么得意地挽着我的手臂,让我在他身边坐下,甚至还会让我默默听他继续谈论我们刚才的谈话内容,而且这种谈论会持续一个多小时!从他回来的第一分钟起我就想离开他了,而现在的我正站在教堂东边高高的窗子下面,听着做礼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果我这样做的话,一切的折磨与痛苦都会烟消云散,我也可以因此解脱,我感觉自己简直无法抗拒这种冲动。现在是多么好的机会呀,不会有任何人来阻止我,我可以就这样放弃一切转身就走,只要闩好那个门闩就行了。我可以现在就跑回家做些准备,这时家里也不会有任何人,因为所有人都正在这个教堂里做礼拜。就算被人看见我坐着马车离开了也不会责备我,只要我在晚饭前及时赶回来就没有问题,离开一段时间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一两个小时后,那两个孩子就会发现我没和大家在一起,他们就会故意做出全然不知的样子进行各种猜测。

他们会追问我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独自离开使他们担心,还会责怪我让他们担惊受怕,甚至还会叫喊着说我不要他们了。我根本无法经受这样的责问,也无法面对他们责问我时望着我的那两双虚伪而又可爱的眼睛。可是,我又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我走出教堂墓地,满怀心事地沿着来时的路穿过公园向家的方向走去。当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为是礼拜天,整幢房子都没有人,很是安静,这正是我离开的大好时机。我对自己说,如果我这样走了就不会再有争吵,甚至连一句解释都不用说。于是,我迅速做好离开的准备,可是最大的问题出现了,我竟然找不到一辆马车。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立刻感觉全身无力,颓然坐到了楼梯最下面的台阶上,紧接着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袭来,我在一个月前就是在这个地方看到那个可怕女人的鬼魂怀着不可告人的邪恶目的在黑暗中坐着的。一想到这里,我不禁猛地站了起来,向楼梯上面走去。我惴惴不安地向教室的方向走去,想把那里属于自己的东西找出来。可当我打开门向里望去时却被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当时正是正午时分,教室里的光线很好,我赫然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我的桌子边上。如果不是我见过她,恐怕此时会把她当成是没去教堂的女仆正在趁家里没人偷偷跑进教室用我的笔墨纸张给她的情人煞费苦心地写信呢。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她坐在那里的姿势会给人这种印象,只见她两只手臂放在桌子上,双手撑着头,好像筋疲力尽的样子。最奇怪的是,当我走进教室她都没有动一动。突然,她换了一个姿势,这才让我最终看清了她的样子。接着,她站了起来,脸上全是凄冷忧愁,让人觉得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似乎不是因为我的出现。她站的地方离我只有三四米远,而这个毫无尊严可言的悲伤女人正是我的那个邪恶的前任。她的整个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穿的黑色衣服如同午夜般黑暗,姣好的面容很是憔悴,脸上是无法言喻的悲伤,正当我想把她的样子深深刻进脑海的时候,她却突然消失了。在她消失之前,她曾长时间地凝视着我,长得足以让我明白,她是有充分权利坐在我的桌子旁边的,正如我有权利坐在她的桌子旁边一样。在这个过程中,我深刻感觉到一种冷彻骨头的极度不舒服感,我感觉自己才是闯入者,而不是她。我不由自主地抗拒这种感觉,我甚至对她大声喊叫起来:“你这个可怕的倒霉女人!”可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在敞开的门外那条长长的走廊和空空的屋子里。她凝视着我,像是听到了我的喊叫声。我的喊叫声也使自己镇定了下来,整个房子里的气氛也随之变得缓和了不少。就在刹那之间,屋子里除了阳光洒满地面就什么都没有了。与此同时,我也立刻清醒了过来,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必须继续留下来。

十六

我本以为两个孩子回来后会责怪我,可他们却什么都没有说,既没有责怪也没有安慰,这反而使我更加坐立难安。而且我还注意到,就连格罗斯太太也是什么话都没有说。我留意观察着她那张神情古怪的脸,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出他们是不是已经用什么办法将她收买了,才使她如此保持缄默。然后,我在心里想好了主意,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打破这种沉默状态,找她单独谈谈。在用过了茶点以后,终于有机会了,我抓紧五分钟时间和她单独待在管家房子里谈了谈。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屋子里弥漫着刚出炉的面包香味,而这间房子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极为整洁。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她当时的样子,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火炉旁边,整个人闷闷不乐。她坐在一把靠背椅上面,对着火炉,身后则是满满的黑暗,不时会被炉火的光照亮。那场景就像一幅巨大的静态画永远留在了我记忆的最深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它再次挖出。

“唉,他们告诉我不要说任何话,如果这样能让他们高兴的话,我当然可以这样做。可是,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那个时候只是想出去走走,所以才没和你们在一起,”我说道,“可是后来,我又必须赶回来和一个朋友见面。”

“一个朋友?”她的神情显得很是诧异。

“是呀,我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朋友的,”我笑了笑说道,“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告诉你的呢?”

“你是说他们不让我再向你提起你离开的事吗?是呀,他们告诉我你会喜欢这样做的。你是喜欢这样吗?”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让她沮丧极了,“不,我根本不喜欢这样。”又过了一会儿,我继续说道,“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喜欢这样呢?”

“他们没有说。迈尔斯少爷只是告诉我:‘只有她喜欢的事情我们才会做。’”

“我很希望他是言行如一的。弗洛拉又是怎么告诉你的?”

“弗洛拉小姐实在是太可爱了。她对我说:‘哦,那是当然的,当然的!’就这样,我也跟着他们这么说了。”

我想了想才说:“你也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啊。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当时你们说话时的样子。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和迈尔斯之间的所有事情全都已经公开了。”

“所有的事情全都已经公开了?”她重复着我的话,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公开了什么事情呢,小姐?”

“所有的事情。现在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做了决定,”我继续说着,“亲爱的,我刚才回到这里就是为了和杰塞尔小姐好好谈谈。”

我现在差不多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当我说到这类事情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先控制好格罗斯太太的情绪。正是因为这样,当我说出刚才这些话时,她只不过很有勇气地眨了眨眼睛,整个人还是保持着镇定。“谈谈?你是想告诉我她张嘴说话了吗?”

“差不多吧,我回来的时候在教室看到了她。”

“她说了些什么?”到现在我都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善良女人的声音和她那朴实厚道又惊讶万分的话语。

“她告诉我她正在遭受折磨……”

实际上,当她弄明白我的话的真正意思时连嘴都因为吃惊而张得大大的,只能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想说,……她正在地狱里遭受折磨吗?”

“不仅是在地狱里遭受折磨,同时还在忍受被诅咒的痛苦。这就是她做所有事情的原因,因为她需要找人与她一起分担……”我越来越害怕,最后已经因为极度恐惧而无法再说下去。

可是,格罗斯太太的想象力没有那么好,她还在纠缠我继续向下说,“和她一起分担什么呢?”

“她想要的是弗洛拉。”幸好我早有准备,否则格罗斯太太一定会在听到这些之后吓得倒退好几步,我及时让她镇定下来,并告诉她我早有准备。“就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这都已经没关系了。”

“你是说,因为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已经没有关系了是吗?可是,你的决心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什么都能做。”

“你说的‘什么’到底是指什么呢?”

“我的意思就是把他们的伯父请到这里来。”

“哦,小姐,我求求你了,难道你一定要这么做吗?”她几乎是向我喊了起来。

“我必须这么做,必须!我觉得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和迈尔斯公开讲过,如果他觉得我退缩了,如果他觉得能从我的恐惧中有所获利的话,那就错了,我一定会让他们的伯父知道这里所有事情的真相的。如果他们的伯父因此责备我没能努力让他再次进入学校的话……”

“是呀,小姐……”格罗斯太太催着我继续说下去。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的话,我就不得不把这背后的可怕原因也告诉他了。”

显而易见,这里的可怕原因已经足够多了,多得让可怜的格罗斯太太猜不透到底我说的是哪一个。“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唉,当然是从他以前的学校寄来的那封信了。”

“你是想让主人看看吗?”

“我觉得应该立刻这样做才对。”

“哦,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呀!”格罗斯太太语气坚决地说道。

“我必须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我固执地说,“现在已经无法处理这件事了,他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呀!”格罗斯太太说道。

“当然是因为他品行有问题。你看他是多么聪明漂亮,简直是个完美的孩子,除了品行问题,还能是什么原因?是因为他笨吗?是因为他脏吗?是因为他身体上有毛病吗?是因为他性格不好吗?全都不是。他简直就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孩子,这背后的原因只能是这个了。而且,只有弄明白背后的原因才能把整件事情弄得水落石出。话又说回来,这全都是他们伯父的错,他竟然把孩子留给这样的人来管教……”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打断了。

“可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啊,如果说有错也全都是我的错才对。”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脸色惨白了。

“好了,你不用为这件事情而自责了。”我说道。

“无论如何,孩子们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呀!”她加重了语气说道。

我沉默着与她对视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那我该告诉他些什么呢?”

“你不需要告诉他任何事情,还是让我来告诉他吧。”

我想了想,“你是说要给他写信吗?”我立刻想起她是根本不会写字的,于是,又改口道,“你打算用什么方式和他联系呢?”

“我会把所有事情讲给管家听,让他代我写下来。”

“难道你还想再让管家知道这些事情吗?”

显然我的问题太过尖锐了,已经让她感觉非常难受了,虽然这根本不是我的本意。我看到她的眼里又开始有眼泪在转动了。“哦,小姐,还是你来写吧!”

十七

就这样,我在当天晚上开始给主人写信。外面的天气变得越来越糟糕,风越来越大了。而我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身边睡着小弗洛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坐在灯前对着那张摊开在面前的纸,耳边满是窗外风雨交加的声音。最后,我还是决定拿起桌上的蜡烛走出自己的房间,一直穿过长长的走廊向迈尔斯的房间走去,我在门外静静地倾听着,我心里始终无法放下,不得不到他房间亲自来听听动静。如果里面有任何声音的话,就证明他还没有睡下,可是就在这时,我却听到里面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因为那正是小迈尔斯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我说,是你吗?请进来吧。”在黑暗中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欢快动人。

我拿着蜡烛走进了他的房间,只见他正在床上躺着,一副很自在的样子,显然他全无睡意。“喂,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向我问道。那说话的方式社交风范十足,这让我想到,要是格罗斯太太在这里的话,恐怕她根本找不出任何“公开”的痕迹来。

我手拿蜡烛站在他的床边,向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在门外?”

“因为我听得出来,你可能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我却听着那声音如同马队经过一般清晰呢!”他说着很美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还没有睡觉呢?”

“没有睡意怎么睡得着?我正躺在床上想心事呢。”

我特意把蜡烛放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向我友好地伸出手,我就顺势坐在了他的床边。“那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问道。

“亲爱的,我除了想你还能想些什么事情呢?”

“哦,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呀,这可真是让我高兴,不过,我还是不想让你这么做,我更希望你能好好睡觉。”

“你知道吗,我在想的是咱们这里发生的奇怪事。”

我感觉到他那双结实的小手竟然是冰凉的。“迈尔斯,你说的怪事是指什么呢?”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指你对我们的教育方式了,难道还有其他事情吗?”

他的话让我不禁屏住了呼吸,我能看到他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正在对我微笑,“你所说的‘其他事情’是指什么呢?”

“这个嘛,我觉得你清楚的。”

他这么一说反而让我一时无法回答了。我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望着他的眼睛,我觉得只有用沉默来认同他的说法了,甚至我觉得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非比寻常的。“你还是要返回学校的,”我把话题挑明了,说道,“要是说这就是让你感到不安的原因的话,这就是答案。不过,你不用再回原来的学校,我们会给你另外找一所学校的,而且只会比之前那所学校更好。你在此之前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情,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你在烦恼的是些什么事情呢。”他的头枕在洁白的枕头上,表情安详地望着我,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像是在面对一个医院里的孩子一般。我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我觉得自己愿意放弃拥有的一切去成为一个护士或修女,也要帮助他把病治好似的。就算不是如此,我也觉得自己或许能够帮助到他。“对于在学校的情况你从来没对我提起过,我没说错吧,你从来没用任何方式向我提起过。”

他似乎是在进行着考虑,脸上都是可爱的笑容,而我却心知肚明,他这样做只是在争取时间,他是在等待着,想要得到一些指示。“我没有向你提起过那些事吗?”他的话让我立刻明白我是不可能帮得了他了,只有那个曾经和我相遇的可怕东西才能帮得了他,他说话的语气中隐藏着什么,再加上他脸上的表情,这些都让我感到难过。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儿被魔法控制着想要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深深触动了。我说道:“没有,你从没向我提起过任何事情,自从你回来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你既没有说起过任何一个老师或者同学,也没有说起过学校里发生的任何事情,甚至连一件小事都没说过。亲爱的小迈尔斯,你可是没有向我提起过任何事情。所以,你应该很清楚,我对你在学校的任何事情都是毫不知情的。直到今天早上你才提到这些事情,在这之前你可是什么也没说过。而你好像对这个结果完全接受了似的。”我已经很清楚他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换句话说,他是被某种我不敢明说的邪恶力量影响才变得如此早熟的。尽管他的这种早熟给他带来了一些精神层面的痛苦,但却使他更像个成年人了,也更容易接近。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不得不把他当成一个与我有着相当智力水平的人来对待。“我本来以为你就想这样继续下去呢。”我说道。

我看到他的脸红了,就像一个处在恢复期的有气无力的病人那样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其实我很想离开这个地方。”

“你是说你在布莱已经住够了吗?”

“哦,不是的,我还是很喜欢布莱的。”

“那你……”

“哦,你知道一个男孩子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觉得自己并不十分清楚他的想法是什么,于是打算回避这个关键点,“你是不是想和你的伯父在一起呢?”

我的动机显然被他发觉了,他略带嘲笑地对我说道:“哦,你可别想就这样搪塞过去。”

我不由得沉默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的脸一定很红吧。“亲爱的,我可没有搪塞你的意思。”

“就算你想把我搪塞掉也是不可能的,你根本做不到,绝不可能做到。”他依然躺在那里闪动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我的伯父不得不到这里来,你们必须好好解决一下这件事情了。”

“如果我们真的这样做的话,”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全力应对他,“那你就必须要从这里离开了。”

“唉,难道你真不知道我的想法吗,这正是我想达到的效果。到时候你一定要让他知道你是如何放手不管我们的,你还要让他知道很多其他事情。”

他说话的时候情绪很激动,这更使我勇气大增地面对他了。“那你又如何呢,迈尔斯,你是不是也应该对他说许多事情呢?他也一定会问你许多事情的。”

他想了想,回答道:“这是很可能的事情。可是,那应该是些什么事情呢?”

“当然是那些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起的事情了。只有你把那些全都说出来才能让他决定该如何安排你的下一步。他是不可能把你送回……”

“是我不想再回去!”他突然把我的话打断了,“因为我想去一个新地方。”

他的话说得如此平静,脸上的表情更是写满了愉快。但是,我似乎已经能够看到三个月以后同样的悲剧又会在这个反常的孩子身上重演,而且情况只会变得更糟,到那时就更丢人了。一想到这里,我更加无法控制自己,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我不顾一切地扑到他身上,深怀怜悯之情地将他抱入怀中。“亲爱的小迈尔斯,亲爱的小迈尔斯……”

我的脸与他的脸离得那样近,他就顺势让我吻了他。紧接着他就用那种惹人怜爱的孩子都会用的好性子对我说:“怎么样,我的好小姐,难道你就没有想对我说的话吗?”

“那你就没有想告诉我的事情了吗?”

他转过身子面对着墙壁,那样子就像一个生病的孩子,他将一只手举起来看着它,说道:“我已经对你说了呀,就在今天早上已经告诉过你了。”

他这样说可真是太让我为他难过了,“你是说不想让我一直纠缠你,是吗?”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似乎是在用眼神告诉我,我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就用平常那种轻声细语说道:“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好吗?”

他这句话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威严,竟然使我不知不觉将他放开了。我站了起来,但是仍然没有离开。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根本不想纠缠他,我更加清楚的是,只要我对他放任不管,那就是把他放弃了,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意味着完全失去他。“我刚才已经在给你的伯父写信了。”我说道。

“那样很好,你快点儿回去将它写完吧。”

我停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在那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抬起目光看着我说:“你是说在什么时候之前发生的事呢?”

“就是在你回来之前,在你从那里离开之前。”

他沉默着,但是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眼睛,“出过什么事情吗?”

我感觉他说话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轻轻的颤抖,在我看来,这是他的良心在向我表达赞同之意。于是,我跪在他的床边,想要抓住再一次拥有他的机会。“亲爱的小迈尔斯,我亲爱的小迈尔斯呀,你知道我有多想帮助你吗?除了想要帮助你,我没有任何其他动机。我想让你知道,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让你经受痛苦,或者让你受到任何不公正待遇。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让你伤到一根头发,这些你都知道吗,亲爱的小迈尔斯,”可能我的话说得有些过分,可我还是这样说了,“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够和你一起来拯救你自己!”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太过分了。而我的这些呼唤也很快有了回应,那是一阵冷冰冰的怪风,吹到人身上让人毛骨悚然,而整个房子也顿时摇晃起来,似乎所有窗子都要被这阵风吹碎了。那孩子也随着这阵怪风惊声尖叫起来,而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轰鸣声淹没了。虽然我与他的距离很近,我却无法判断他那叫声是出于高兴还是恐惧。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待了一会儿,当我紧张地向四周张望时却发现窗帘竟然没有动,所有窗子也好好地关着。“到底怎么了,蜡烛灭掉了!”我立刻冲口而出。

“是我把它给吹灭了,亲爱的!”迈尔斯这样回答道。

十八

第二天下课之后,格罗斯太太找了个机会悄悄对我说:“小姐,你有没有把那封信写好?”

“写好了,我已经把它写好了。”但是,我没有告诉她那封信已经写好地址封好口,并且当时就在我的口袋里。在信差来到村里之前,我还没有机会把这封信发出去。两个孩子在那天早上的表现真是好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他们不但聪明伶俐,还非常守纪律,似乎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消除我与他们之间在情感上的裂痕。他们的算术题做得格外好,甚至让我觉得叹为观止。他们还兴致勃勃地拿地理课和历史课开着玩笑。特别是迈尔斯的表现,他显然想让我明白,他完全可以轻易让我的估计出现偏差。在我的记忆中,这个男孩子始终生活在无法言喻的美好与痛苦交织的状态中。每当他想表达内心情感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他特有的那种尊严来。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既是一个诚实的孩子,也是一个自由的化身。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在他的身上始终散发着一个拥有异于常人智慧的小绅士的光芒。我只能无时无刻地提醒自己不要用惊奇的眼光看待他,但是,又不能对他不管不顾,更不能让他感觉我在失望,我的任何此类行为都会被他察觉,从而让他感觉到在我心里隐藏着某个谜题,也就是一直纠缠我的想法,像他这样一位小绅士竟然会做出那些会被惩罚的事情。要是那个鬼魂将邪恶的大门向他打开,我的所有想象是不是就会变成现实呢?我心中的正义感使我不得不努力设法把所有事情都搞明白。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个可怕的日子,我们很早就吃完了午饭,迈尔斯的表现比以前更像个绅士了。他甚至还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想特意为我弹半小时钢琴,希望我能够喜欢。我想当年大卫在给索尔王弹琴的时候所能表现出的对时机恰到好处的把握也不过如此了,而迈尔斯的表现只能用有过之而无不及来形容。他的表演真是太精彩了,就像是在用行动告诉我,真正的骑士总是很有分寸地把握时机,正如我们最喜欢的故事书里写的那样,绝对不会咄咄逼人。我很清楚他的用意是什么,他是不想再让我们去打扰他,也不去追究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能够如此的话,他也不会跟着我或者监视我,更不会把我拴在他身边,我便可以从此自由了。可是,既然我已经在这里了,又怎么会轻易离开呢?就算我真的要离开,我也会有足够时间离开的。虽然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但是,我也想让他清楚地知道,我留在这里是要捍卫原则的。他在那架古老的钢琴前坐了下来,然后,动人的音乐就从他的指间流淌而出。如果这时有人说想叫他去踢足球,我也绝对不会反对的。他的琴声让我忘记了时间,当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坐在座位上睡着了。可实际上,我不过是从午饭后就坐在了火炉的旁边,根本没有睡觉。可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比睡着还要糟糕的事情,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弗洛拉在这段时间里身在何处。我立刻向迈尔斯询问她的去处,而他则是继续弹了一段曲子才对我说道:“怎么了,亲爱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在哪里呀。”说着他还对我哈哈大笑起来,那样子像是要唱歌与曲相伴似的,他就这样唱了一首既夸张又断断续续的歌才停下。

我立刻向自己的房间跑去,可是那个女孩子根本不在那里。我又在楼上接连找了好几个房间,可是依然没有她的影子。我心想,如果她不在这里就应该和格罗斯太太在一起,这个想法使我暂时感到安慰,于是,我又赶紧去找格罗斯太太。我在前一天晚上与她见面的地方找到了她,一见我满脸焦虑,她的神情也开始紧张起来,她本以为那两个孩子吃过午饭后和我在一起。她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通常情况下,如果没有其他特别安排,我都会让那个小女孩待在我的视线范围以内的。我们也立刻想到,或许她会和女仆们在一起,所以,我们打算先不声张此事,努力把她找回来。我们快速商量出一个如何寻找她的方案,然后就按照计划分头开始行动了。十分钟后,我们又在大厅里碰了面,虽然我们已经非常认真地找了好一阵子,可是依然没有找到她。我们又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可是除了观察四周的动静以外就只剩下面面相觑了。我感觉格罗斯太太现在的心情就和我们刚才见面时我的茫然不知所措是一样的。

“我觉得她应该就在楼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她应该就在某个你没有找到的房间的某个地方藏着。”

“绝不可能,她一定已经到别处去了,”我很肯定地回答说,“她应该已经出了这幢房子了。”

格罗斯太太睁大了双眼说道:“可她连帽子都没戴上啊?”

我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可是,那个女人也总是不戴帽子的吧。”

“你是说,她现在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吗?”

“她除了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还会有其他可能吗?”我大声说道,“所以,我们更要马上找到她们。”

我挽住格罗斯太太的手臂想要向外走,可是,或许是我的话让她惊呆了,她竟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是在催促她。她只是神情紧张地站在那里,向我问道:“现在迈尔斯又在什么地方呢?”

“他嘛,他现在正和昆特在一起。他们两个正在教室里。”我前所未有地如此肯定,说话的语气更是格外坚定。

“他们是在耍花招,”我说道,“而且他们的花招显然很成功。迈尔斯这手把戏玩得真是够高明,他先是稳住我,这样就给弗洛拉溜走创造了机会。”

“你说这是什么样的高明手段呢?”格罗斯太太还是面带疑惑地看着我问道。

“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个低劣手段罢了!”我情绪有些激动地说道,“他的计划里也给自己做好了打算。不过,现在你还是和我来吧。”

她看上去很不高兴地抬头看了上面一眼,“你就打算让他……”

“你是说就这样让他和那个昆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吗?好吧,反正我已经无所谓了。”

她的手在这段时间里始终抓着我的手,而此时,她竟然发现我开始变得听天由命了,这不禁让她大吃一惊。她开始急切地对我说:“是不是因为你写了那封信的缘故呢?”

作为对她问题的答复,我立刻从口袋里找出那封信,兴奋地挣脱她的手,把那封信放到了大厅里的那张宽大桌子上。“信差卢克先生会把这封信拿走的。”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又走了回来。然后我就走到屋子门口打开了门,径直走到下面的台阶上去了。

而格罗斯太太似乎还在犹豫不决。因为暴风雨从昨天晚上一直肆虐到今天早上,虽然现在已经停了下来,可是到了下午外面依然是非常潮湿和阴沉。当我已经走到台阶下面,走上车道,她还是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她向我喊道:“难道你就不穿件外衣吗,也不戴上帽子?”

“那两个孩子还不是什么都没穿嘛,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及的呢?我现在根本没有时间穿什么外衣了。”我抬高声音向她说道,“如果你一定要回去穿的话那我只好把你留在这里了。或者你还可以再到楼上去找找看。”

“你是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和他们在一起吗?”这个可怜的女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飞一般地向着我的方向追了过来。

十九

我们一直向池塘的方向走了过去。就算我是一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也能感觉出这个池塘的水面并不是十分宽广。我只来过布莱的这个池塘几次,每次都是带着那两个孩子一起来的,我们会坐着一条停泊在那里专门为我们准备的老式平底船,然后在水面上漂流。虽然是这样,这里水面的宽度和水浪的颠簸感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一般来说,那个我们每次上船的地方距离房子差不多有八百米远,凭着直觉我敢断定,无论弗洛拉到什么地方去,她都不会离开家太远的。她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偷偷从我这里溜走去做任何冒险的事情,而且,通过之前我们到池塘边散步的情形来看,我已经知道她最可能去的地方是在哪里了。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把握,我现在才能带着格罗斯太太找到一个相对准确的方向。当她感觉出我们将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时,她看上去很不情愿,她这样的反应让我明白她再一次感到迷惑了。“我们这是在向池塘边上走吗,小姐?难道你觉得她是在……”

“她很可能就在那里,虽然那里每个地方的水都很深,可是,我觉得她最可能去了那天我们看到那个鬼魂的地方去找她了。”

“可是,她在那个时候是假装没有看到……”

“她当时表现出的沉着冷静难道不让人吃惊吗?她一直都想再单独回到那个地方去。我能够肯定的是,这一次是她的哥哥帮了她一个大忙。”

格罗斯太太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你是不是真觉得他们谈论过那两个鬼魂呢?”

我很有信心地说道:“如果我们听到他们谈论的内容是什么的话,一定会被听到的事情吓一跳的。”

“她要是真在那里的话……”

“那又能怎么样?”

“要是真是那样的话,杰塞尔小姐也一定会在那里的吧?”

“这是当然的,你就等着亲眼看到好了。”

“哦,那可真要谢谢你啦。”她虽然这样嚷嚷着却依然是站在那里没动地方。我这时根本没有心情管她走与不走,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走。而当我走到池塘边上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跟了上来。我很清楚她的想法,她因为不知道我将会遇到什么事情,所以觉得还是和我在一起会更好些。我们一直走到能够看到水面的地方,可是那里根本看不到有任何人的影子,而这样的结果使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我们在上次发生事件的地方没有找到弗洛拉的踪迹,我们站在那里向池塘的对岸望去,也只是看到一片二十几米长的空荡荡的水面,以及那些生长在岸边的向着水面低垂下去的灌木丛。这个小池塘是长方形的,看上去显得很是狭长,而我们站的位置很难看到池塘的两端,乍看之下更像是一条水流缓慢的河流。我们望着那片水面,但很快,我就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暗示,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不禁连忙摇着头说道:“不对,不对,等一下!她把那条船弄走了。”

格罗斯太太也向应该停着船的地方望了过去,那里果然什么都没有,她又向池塘对岸望了过去,“那条船到底去了哪里呢?”

“我们找不到那条船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她应该是坐着那条船到池塘对岸去了,然后把那条船藏了起来。”

“这些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吗?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呀!”

“她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人,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也绝对不是一个小孩子。”我向池塘边所有能看到的地方扫视着说道。而格罗斯太太又一次默默接受了我给出的奇特解释。我对她说,那条船很可能被藏在对岸的什么地方了,应该就在哪个突出的岸边或者是杂草丛生的小水湾里。

“要是那条船也不在那里的话,她还可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焦急地问着。

“我也正想弄明白这个问题。”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了走。

“你是要绕着这个池塘走上一圈吗?”

“是的。我觉得我们只要十来分钟就能绕到对面去,而这段距离对于她那样一个孩子来说可是不近的路程,她根本不可能走路过去的,她一定会选择直接坐船的。”

“天啊!”我的话使她不禁叫了起来。我前面一番接二连三的推理已经让她到了崩溃的边缘。尽管如此,她还是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们走了一半距离的时候,我特意停下来让她休息了一下,这可真是一段难走的路,不仅弯弯曲曲还凹凸不平,到处都是长长的杂草,走在上面真是辛苦。我一面把她搂在怀里继续走,一面向她表示感谢,谢谢她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们两个都更振作一些。又走了几分钟,我们终于走到了目的地,不出我的所料,那条船果然停在那里。能够看得出来,是有人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而故意把那条船藏在那里的,而为了方便上下船,它被拴在了离水很近的一根篱笆桩子上。船上放着的一对又粗又短的船桨让我吃了一惊,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使用这样的东西做这样的事情可绝非易事。可是,因为我已经在这里遇到过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所以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在那些篱笆上有一道门,我们从那里穿过,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一片空地上。突然,我与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她在那里!”

只见小弗洛拉正面带笑容地站在离我们不太远的一片草地上,她的样子像是刚刚结束一段表演似的。紧接着,我们又看到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大把已经枯萎而又难看的羊齿花,她的神情是那么的专注,似乎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情似的。我立刻明白过来,她刚才应该就在那片灌木丛中,这是特意出来等我们的,而她站在那里,根本就不向我们这边走一步。而当我们向她走去的时候,那种少有的庄严气氛又一次包围了我们。她始终都在微笑着,一直到我们走到她身边与她面对面为止,整个过程都是被一种不祥的沉默笼罩着。还是格罗斯太太最先打破了沉默,她跪下来把这个小姑娘一把搂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那小小的身体。看到她们沉浸在激动情绪之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她们身边看着她们。可是,我竟然发现弗洛拉正在从格罗斯太太的肩膀上方偷偷看着我,这让我更加警觉起来。她此时此刻是一副异常严肃的表情,再也不见刚才的那种微笑。看到这些让我感觉很是痛苦,对于她与格罗斯太太之间这种简简单单的感情我深感忌妒。我们在这段时间里唯一的一个动作只有弗洛拉扔掉了手里那些没用的花,除此之外就再没其他动作。她和我更是心照不宣,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再找任何借口都是说不通的了。最后,格罗斯太太终于站了起来,她把小姑娘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她们两个一起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格罗斯太太更是用直率的目光告诉我:“就算是被吊死,也别想让我第一个开口!”

打破这种沉默的还是弗洛拉,她毫不掩饰惊讶之情地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她看到我们全都没戴帽子,就惊讶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的帽子都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和你的帽子在一起了,亲爱的!”我快速回答道。

她立刻又表现出快活的神情,像是对我的回答表示满意。“那迈尔斯又在干什么呢?”她又说道。

我已经能够感觉到,在她表现出来的这些小勇气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已经将我完全征服了。她的话就像出鞘的利剑一样满是锋芒,把我心里那杯高高举起了几个星期的苦酒一下子全都打翻了,甚至在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洒了出来。“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在我告诉你之前你要先告诉我……”

“可以呀,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

格罗斯太太不安地看着我,可是,现在不管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一定要把所有事情全都说出来:“我的宝贝,我要你告诉我杰塞尔小姐在什么地方?”

二十

现在的情形就和那天我与迈尔斯在教堂墓地里时的情形一般无二,整件事情已经完全呈现在我们面前。虽然我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可我从来没有把这个名字说出来。我的话使那个孩子立即愤怒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打破了窗子玻璃一般,哗啦一声,将所有沉默都打破了。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格罗斯太太大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就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咆哮,而她这个时候叫起来更像是为了故意拦住我刚才的那一击一般。紧接着我也大叫起来,并一把抓住格罗斯太太的胳膊叫喊着:“她在那里,她就在那里!”

只见杰塞尔小姐就站在池塘的对面,这情景就和上次我看到她时一模一样。直到现在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自己那种无法形容的欣喜之情,我终于有了证据证明自己之前所说的都是真的。她就站在那里,在我们面前,这已经很好地证明我的所言所行都是对的,这也很好地说明我既不残忍也不疯狂,一切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我觉得她之所以会出现,某种程度上是与可怜的、受惊不小的格罗斯太太有关,但我更觉得她出现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小弗洛拉。如果此时此刻站在我对面的那个脸色苍白的恶鬼能够明白我的心意的话,她就会知道,我正在心里向她表达着无声的谢意。她现在就站在我和格罗斯太太先前站过的地方,虽然那里距离我们很远,可我们还是能够充分感觉到来自她身上的那股无法形容的邪气。就在那短短几秒钟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心中激动不已。格罗斯太太也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很显然她也应该能够看到。而这时,我又将视线投向身边这个孩子,我竟然发现她是一副吃惊的表情。如果她表现出不安的样子我反而觉得没什么奇怪,可呈现在她脸上的竟然是全然沮丧的表情。按理说,我们是专程到这里找她的,这一点她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换句话说,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控制情绪,根本不会轻易向我们泄露秘密的。她那张粉红小脸儿上的表情根本没有任何改变,要是她装出了一副不想看那鬼魂的样子的话,应该连眼睛都不向那边转动一下才对。可她的反应完全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向我望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脸上是一副冷酷无情的表情。那是一个全新的表情,像是对我进行观察,又像是在责备我,或者审判我。她的这个表情把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让我恐惧的怪物。我很坚信,她是看到了那个鬼魂的,我对这一点前所未有地深信不疑。我立刻感觉自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辩护,于是,我向小弗洛拉大声说道:“她就站在那里,你这个可怜的倒霉蛋。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知道你已经看到她了,如同你现在看到我一样清楚地看到她了。”我之前就已经告诉过格罗斯太太,在这段时间里,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而是一个很老的老太婆了。而此时此刻更加证明我的说法是正确的。她脸上的表情是无比坚定的责备,根本没有让步或者认错的意思。如果把整件事情联系起来看的话,我现在的表现完全可以说比任何东西都更让我心惊肉跳。同时我也意识到,我还要好好对付格罗斯太太,而这则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这时的格罗斯太太已经涨红了脸,她嘴里发出响亮的惊恐叫声,表达着自己内心强烈的感情。“天啊,这真是太可怕了,小姐!你到底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东西?”

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对面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鬼魂仍然清清楚楚地毫无退意地站在那里,而且已经持续了有一分钟。我抓住格罗斯太太的手臂将她推到我前面,好让她与对面那个家伙面对面。我把那个家伙指给她看,“难道你真的没有看到她吗?她就在那里,清楚得和一堆火一样。你只要认认真真看看就能看到她,亲爱的,你快看看啊!”她像我那样向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可是我却听到她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声音既像是反感,又像是同情,似乎还有怜悯,而且多多少少还夹杂着一丝快慰之情,好像她是在为自己无法看到这个情景而暗自庆幸。同时,她还表现出了别的什么意思,似乎是想告诉我,只要她有能力是一定会帮助我的。这让我深受感动,我那个时候的确是非常需要她的帮助的。可是,她竟然没有看到我能看到的场景,这对我来说真是极大的打击,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我能够看到对面的那位杰塞尔小姐正一脸铁青地向着我的方向一步步逼近。而最让我担心的还是弗洛拉的那副受惊的表情。我真害怕自己就这样前功尽弃,可是,在我即将绝望的时候也依然没有放弃希望。格罗斯太太在这个关键时刻介入进来,她气喘吁吁地安慰着弗洛拉。

“那里没有人,她根本不在那里,我的小姐,你什么都没看到,我亲爱的孩子!可怜的杰塞尔小姐怎么可能……我们都知道她早就已经死了,被埋进土里去了。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是吧,亲爱的?”紧接着她又前言不搭后语地对那个孩子说,“这只是一场误会罢了,是因为我们担心,是因为我们在开玩笑,还是让我们快点儿回家去吧!”

她的话使那个小姑娘非常快地反应了过来,格罗斯太太也已经站了起来,我看到她们就这样再次团结在了一起,甚至还对我有某种愤恨之情。弗洛拉还是死死盯着我,那张满是责备表情的脸更像是戴在她脸上的一张假面。这时候,她紧紧拉着格罗斯太太的裙子,之前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完美小孩儿的美感已经瞬间消失了。我在心里向上帝暗暗祈求,请他原谅我看到的一切。我已经说过,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变得俗气甚至有些丑陋了,根本找不到一点儿人情味。“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也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你简直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我再也不喜欢你了!”要是这样毫无礼貌可言的话出自一个流浪街头的小丫头之口的话还可以理解,而现在竟然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她说完这些话后,再一次紧紧抱住格罗斯太太,并把自己那张可怕的小脸深深埋进了她的裙子。突然,她又狂叫起来,“快带我走,快带我离开这里。天啊,快点儿把我从她身边带走!”

“从我身边?”我不禁喘着气说道。

“就是从你身边,从你身边!”她又一次叫喊着。

格罗斯太太六神无主地看着我,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与对岸那个东西再次进行交流,而那个鬼魂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只是在池塘对面听着我们的谈话似的。显而易见,她这样做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帮助我,只是为了再次陷害我。那个孩子刚才所说的那些伤人的话绝对不是出自她的意志,而是来自其他地方。我顿时感觉一阵绝望感向我袭来,不由得悲痛地摇了摇头。“如果说以前我曾经还有某些怀疑的话,那么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我一直以来都是在恐惧中生活,而现在这个现实已经快要把我彻底打垮了。不用说我也明白,我已经完全失去你了。我的确曾经干涉过你,而现在你在那个女人的指引下已经找到最便捷有力的方法对付我了。我竭尽全力了,但现在还是把你失去了。再见吧。”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再次转身面对池塘的另一边,向着那个来自地狱的证人望去。接着,我又换了一种口吻用一种近乎恶狠狠的命令语气对格罗斯太太说道:“你快走吧!快走!”虽然格罗斯太太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可她的心里还是明白的,她知道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知道一定有什么灾难降临到了我们身上。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脸忧虑地默默带着那个孩子沿着来时的路迅速离开了。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她们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我突然闻到一股潮湿难闻的味道,这味道使我的痛苦稍稍减轻了一些。我这才意识到,一定是因为我太过绝望和痛苦而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我想我应该是在那里哭了很久,等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我从地上站了起来,透过依稀的暮色向灰暗的水面和空荡荡的对岸望了过去,而那里已经看不到任何身影了。我这才沿着那条让人厌恶而又难走的回家路走了过去。在我路过那个篱笆门的时候竟然惊讶地发现那条本该在那里的船已经不见踪影了,我不得不对弗洛拉控制全局的能力刮目相看了。当天晚上,弗洛拉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睡在一起,而是和格罗斯太太一起睡到了她的房间。要是我说这是“让人高兴”的安排的话,一定会使人觉得奇怪和虚伪,但是我还是想这样说,进行这样的安排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了。自从我回到家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总觉得会看到迈尔斯。实际上,在接下来的这一晚我会频繁地看到他,次数多得已经超过了以前任何时候。虽然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个夜晚,可是没有任何一个晚上的凶兆来得这么明显。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就要大难临头了,虽然我也感到极度恐惧,但是在这种悲伤之中竟然能够体会出一丝甜蜜。在我刚到家的时候并没有去找迈尔斯,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把衣服换了。我刚一进屋就看出了弗洛拉的意图,她想要离我而去的痕迹很是明显,那些平时她使用的东西已经全都拿走了。后来,我来到教室的火炉边坐了下来,并让女仆送了茶进来,而我根本没有向她打听我的另一个学生在什么地方。等到茶具全都撤走以后,我吹熄了蜡烛,并把椅子向着火炉拉近了一些。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刺骨的寒冷包围了,似乎怎么都暖和不过来。而当迈尔斯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火炉旁边陷入沉思。他先是在门口待了一会儿,似乎是在那里打量我。然后,他像是要和我一起分担烦恼似的走到火炉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就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地坐着,但是我已经能够感觉到,他是想和我待在一起的。

二十一

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我就醒了,一睁眼就看到格罗斯太太站在我的床前,她给我带来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她告诉我说,弗洛拉很显然是在发烧,看来免不了要生一场大病了。她一个晚上都是在焦虑中度过的,直到现在还是精神高度紧张,而且,她害怕的不是先前那位家庭教师,而恰恰是现在的这一位,对她来说,杰塞尔小姐会不会再出现不重要,她不想看到的人是我。我急忙起了床,但是心中却充满了疑问。当我向她询问,在她看来是我还是孩子更诚实的时候,格罗斯太太又一次给了我勇气,这一点显然更加明确了。“她还是不承认自己看到过什么东西是吗?她还是不承认自己曾经在那里看到过任何东西是吗?”

她的样子显然是顾虑重重,她对我说:“小姐啊,在这种事情上我是不能逼着她说的呀。现在看来更是没这个必要了。这件事情已经把她折磨的筋疲力尽了,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变老了。”

“是呀,我也能想象得出她现在的样子。她一定像个小贵妇一样发着脾气,就像有人说她不够诚实或者不够体面时她会表现出的样子。那位杰塞尔小姐啊,她竟然还想讲‘体面’,这个小魔鬼!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在昨天已经给了我很奇怪的印象。我不得不说,我在昨天确实棋错一着!现在她再也不可能和我讲话了。”

整件事情都被极度的恐怖和暧昧气氛包围着,有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味道,格罗斯太太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不过,她最终还是坦诚表达了对我的意见的赞同,可是,我却感觉在她的坦诚背后有什么东西隐藏着。“我也是这样想的,小姐。她以后恐怕再也不会理你了,她的态度异乎寻常的严肃。”

“问题的关键正是她的态度。”我总结道。

从她的脸上我已经看出自己总结的正确性了。“她每过三分钟就会问我一次,问你是不是会进来。”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但是,在我心里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弄清楚,于是我又问道,“从你们昨天晚上回来直到现在,她除了不承认自己与那些可怕的东西有关联之外,有没有再对你提起杰塞尔小姐呢?”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小姐。我想你应该可以想象到,”她又补充道,“我对她是相信的,我相信她在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是当然了!直到现在你还是相信她。”

“我就是无法让自己相信她在撒谎。你让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什么也用不着做!因为你要面对的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小家伙。那两个家伙将他们‘调教’得如此之‘好’, 虽然他们本来就是非常聪明的孩子了,可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天分了。只是现在这个局面给了弗洛拉一个借口,她对我的不满情绪终于可以借题发挥,好好利用了。”

“是呀,小姐。不过,她能把它利用到什么程度呢?”

“她一定会向他们的伯父好好告我一状的,还会说我是一个如何卑鄙无耻的人……”

我能看到格罗斯太太脸上呈现出一种让我感觉痛苦的表情。似乎她在那一刻已经清楚地看到我和他站在一起的情景,“他一直以来都是很看重你的!”

“我到了今天才明白,他表达看重的方式还真是特别,”我苦笑了一下,“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我觉得弗洛拉想摆脱我。”

她也非常同意我的看法,“她的确是不想再见到你了。”

“这么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快点儿离开对吗?”我问道。还没等她回答我的问题,我又说道,“我倒是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想出来的。让我离开这里的确是个好办法,我在上周的时候就差点儿这么做了,可是,我觉得这样并不能彻底解决所有的问题。我觉得应该从这里离开的是你,你必须马上带着弗洛拉一起离开。”

听到我的话,格罗斯太太开始思考起来,“不过,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你只要离开这里到哪里去都可以,只要离开那两个家伙就行。最重要的就是马上离开,然后到她的伯父那里去。”

“只是去向他告你的状吗?”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也不仅仅是‘只是’这么简单。在你们离开以后,我就会想办法解决这里的问题。”

她显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你是说你已经有办法了吗?”

“首先,我需要你对我的信任,其次,我需要迈尔斯对我的信任。”

她望着我说道:“你是觉得他……”

“你是想说,只要他一有机会就会和我作对是吗?不会的,我觉得他不会这样做。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再试试。你还是快点儿带着弗洛拉走吧,有我和他单独待在这里就可以了。”我对自己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所表现出的勇气感到惊讶。也正是这样的原因使我对格罗斯太太的表现感到非常不满,有我这样的好榜样摆在她眼前,她竟然还在犹犹豫豫。“不过,我还要再补充一句,”我又说道,“在你们从这里离开之前,绝对不能让两兄妹再见面,就算是几秒钟也不行。”而我立刻又想到,弗洛拉从池塘边被带回来后还没有见过任何其他人。虽然我想到了这里,却还是晚了一步。“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已经见过面了是吗?”她的话让我不由得焦急起来。

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说道:“小姐呀,我还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只不过我在这个过程中离开了三四次,可是每次我离开都会让一个女仆留下照顾她。虽然她现在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但是,我在出来的时候已经把房门锁上了,绝对不会有事的。不过,不过……”我听出她接下来的话里一定大有文章。

“不过什么?”

“我想说,你对那个男孩子就那么放心吗?”

“这里除了你以外我对谁都不放心。不过,从昨天晚上的情形看,我感觉又有了新的希望,他就要对我透露某些事情了。我是真的相信那个可怜的小东西就要告诉我一些事情了。他在昨天晚上的时候与我在火炉旁边默默坐了两个小时,他的话已经在嘴边了。”

格罗斯太太将目光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悠悠地说道:“那一刻真的来了?”

“还没有。虽然我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他能说出来,但是他还是没有说,我们自始至终都是相对无语的,也根本没有提到他的妹妹,更没说到为什么她没来教室。最后,我们只是吻别了,算是道了晚安,”我又继续说道,“如果他们的伯父看到她,并愿意亲自来看她的哥哥的话,那我就必须多给这个男孩一些时间,你要知道,现在这件事情已经到了不能再糟的地步了。”

她的表情有些勉强,甚至让我很是费解,只见她问道:“你刚才所说的‘多给一些时间’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能够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他可能就把话说出来了,到那个时候他就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了。你知道这是多么重要的转变吗?但是,如果他没有这样,那就证明我彻底失败了。真到那个地步的话,对你来说最大的损失就是曾经帮助过我,而等你到了城里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我已经把所有能说的话都说了,可她还在纠结一些细枝末节,我只能再次帮她拿主意。“除非,”我向她说道,“除非你根本不想这样去做。”

我终于看到她的脸色开始由阴转晴,她向我伸出了手,表示就这样一言为定。“我去,我一定要去,今天上午我就出发。”

我希望把整件事情做得更加公平一些,于是说道:“你是不是还想再等一等?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让她看到我的。”

“不是的,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是因为这个地方出了问题,而她不得不离开。”她的眼神很是忧虑,不过,她最终还是把心里的其他想法也说了出来。“我觉得你的想法是对的。而且我自己,小姐……”

“你怎么了?”

“我自己在这个地方也待不下去了。”

她此时的表情使我在心里立刻生出许多猜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昨天没有看到……”

她很郑重地摇了摇头,说道:“是的,但是我却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就是听那个孩子说的。唉!”她伤心欲绝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可以拿自己的名誉担保,小姐,她说的那些事……”刚一说到这里,她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见她一头倒在身旁的沙发上放声大哭起来,她现在的样子就和我以前看到过的一样,哭得别提多伤心了。

她的这些话却使我的反应截然不同,我不禁大声说道:“啊,感谢上帝!”

听到我这样说,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泪,一边抽抽搭搭地重复着我的话:“感谢上帝?”

“是呀,这就证明我之前说过的话都是对的。”

“这倒也是,小姐!”

这是我能得到的最确定的答案了,可是,我更期望她能问我:“她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我看得出来,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说了一句:“可真太让人吃惊了。”

“她说的是有关我的事情吗?”

“小姐,既然你一定想知道的话,我也只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的确是和你有关的。对于一个小姐来说,她说的那些话可真是太难入耳了,我怎么也想不通她是从哪儿学的这些东西。”

“她说的那些和我有关的不堪入耳的话我是可以想象出来的!”我不由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的话反而使她更加严肃起来。“或许我也应该可以想象得出来,因为,我以前就听到过一些。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无法容忍她的言语。”这个可怜的女人看了一眼放在我梳妆台上的钟又继续说道,“我看我也应该回去了。”

可是,我还想继续把她留住:“哦,要是你受不了她的话……”

“你是想说,我又怎么可能和她待在一起,是吧?唉,我这样做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快点儿把她从这里弄走,让她远远离开这里,”她又说道,“远离他们……”

“而且很可能她会不同,她或许能从此得到自由,”我又立刻兴奋地一把把她抓住,说道,“这么说来,尽管昨天发生了那件事情,你还是相信……”

“相信这些事情吗?”就算她不说,从她对他们简单的描述和她脸上的表情我也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意见表达了出来:“相信!”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高兴的消息呀,我们的立场依然是保持一致的。只要对这一点有了把握,就算再发生任何事情我都可以满不在乎了。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我太需要有人能够站在我这一边了,就像最开始的时候她给我的信心一样。只要站在我对面的这位同伴可以证明我是诚实的,其他任何事情我都能够应付。而这时,另一个不安突然涌上心头,我觉得必须要在和她分开之前告诉她。“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让你知道,我寄出的那封报警信应该会在你到达之前先到城里。”

直到她说出下面这番话我才真正明白,原来她一直都在和我绕弯子,她也因此很是疲惫不堪,“你的那封信恐怕根本不会到那里,因为它根本没有从这儿寄出去。”

“那封信到底怎么了?”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老天知道答案吧,迈尔斯少爷他……”

“你是说他把那封信拿走了?”我不由得喘起气来。

只见她犹豫着,最后终于战胜了内心的不情愿,“我的意思是说,昨天我和弗洛拉小姐回来的时候,那封信就已经不在那里了。到了晚上的时候,我专门找机会询问了邮差卢克,可他说根本没有看到那里有信,更别说碰过那封信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全力思考并互相交换意见。最后,还是格罗斯太太最先醒悟过来,她得意地对我说道:“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是的,我已经明白了。如果迈尔斯拿走了那封信,他一定已经看过了,而且也已经把它给销毁了。”

“难道你没从中看出其他事情吗?”

我一脸苦笑地看着她,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觉得你的眼睛一直都比我的睁得大。”

这的确是事实。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再说话,脸就已经红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他在学校里到底做了什么事。”她说到这里用一种既简单又生硬得近乎可笑的方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他偷了别人的东西!”

我琢磨了一下她的话,想要更加准确地理解她的意思,“哦,或许真的如此。”

从我的脸上她没有看出吃惊的表情,对于我这样镇定她很是意外,“他偷了那封信!”

她很不理解为什么我会如此镇定,其实这里面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我向她解释道:“我很希望他能从中得到更大的收获,可惜,他拿去的那封信里只是写了希望能和主人见个面,这样的内容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多好处吧。迈尔斯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可是收获却那么可怜,他一定会为自己的收获惭愧吧。我现在明白了,他昨天晚上是想对我坦白此事。”只是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洞察一切,完全有能力掌控全局了。“你不要再管我们,不要再管我们了,”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向门的方向走去,催她快点起程,“我一定会让他说出一切的。我很清楚,他一定会再来向我坦白的。要是他真的来坦白,那就说明他还是有救的。”

“如果真能这样的话,你也可以得救了吧?”这个可爱的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吻着我道别。“就算没有他,我也一定会让你得救的!”她在离开之前大声对我说道。

二十二

她刚一从我身边离开,我就已经开始想她了,同时也隐约感觉到将会有大麻烦出现了。我以前总是觉得,只要能让我和迈尔斯单独待在一起,就一定会对我们双方有好处,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样的局面只能让我面临更严峻的挑战。我在楼下看着格罗斯太太和弗洛拉坐上马车向着大门的方向慢慢驶去。看着她们渐渐走远,一阵巨大的恐惧感也越来越近地向我袭来,自从我来到这里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难受。我对自己说,现在你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在和自己的软弱进行着斗争。我感觉自己做出的决定太过草率了,我们所有人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只要看看这房子里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就能够明白,我更是非常清楚现在的形势有多危急。就拿刚才发生的事情来说,在没有进行任何解释的情况下,格罗斯太太就带着弗洛拉一起离开了,这已经使房子里所有的男女仆人都目瞪口呆,茫然无措。但同时,也正是这样的局面给了我某种精神鼓励,使我感觉到自己在牢牢把握事态发展的方向,不使整个事情出现问题。现在看来,我在那天早上的表现很是镇定,一方面,我喜欢这种身负重担的感觉,另一方面,我也很想让其他人明白,虽然我只有一个人,但是我坚如磐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正是以这种态度巡视了房子里的所有地方,似乎这样做是为了对即将到来的所有挑战做准备。不过,我的心情并不轻松,我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我所做的事情完全是为了那些与这件事有关联的人。

午饭时间到了,在其他人看来,似乎只有小迈尔斯与此事毫无关系。当我巡视整个房子的时候却始终没有看到他。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改变了,而这种变化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他昨天用弹琴的把戏帮助弗洛拉骗过了我,而弗洛拉也正因此事被关起来送走了,这也是整个事情公开化的标志了。再有,我们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按部就班地按照课程表上课了,这就使得这种变化显得更加明了。我早上经过迈尔斯的房间时曾经推门进去,但是他根本不在那里。我后来才知道,他在和格罗斯太太以及自己的妹妹一同吃过早饭后就出去了,说是想出去散散步。对于我所负职责的变化,他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清楚,虽然他并不清楚我现在的职责到底是什么,但至少我可以比以前轻松些,不需要向他进行解释了。虽说这件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我还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管事情如何变化,我都可以不加伪装地继续做我的家庭教师。他依然在表面上小心维护着我的尊严和地位,可是只有我最清楚,我是根本对付不了他的那些小花招的。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由,我再也不会干涉他的行动了。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他在昨天晚上曾经来过教室看我,之后就离开了,而现在他又来了,对于他的行为我全都听之任之,不闻不问。尽管我在他出现之前设想过各种办法,可是,当他真正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完全无计可施了。他长得太可爱了,只要一看到他,我心里所有的疑问和顾虑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为了在仆人们面前表现出气势,我特意让他们把我和迈尔斯的午饭摆在我们称之为“楼下”的豪华大餐厅里。也正是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可怕的星期天,在那个房间的窗外走廊里,格罗斯太太向我提起了有关鬼魂的事情。而现在,我已经深刻体会到,只要我的表现足够坚强,只要我能时刻保持镇定我就能应付眼前的局面。我更加清楚,在那些我无法逃避的事实面前要求自己强闭上眼睛不过是违反自然规律罢了。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坚信邪不压正,面对那些恐怖事物只能把它们看成是极为讨厌的东西,并且挺身向前,这是唯一能够经受住未来严峻考验的方法。我在心里想着,再也没有任何一种努力能与我现在做的相比,我正在努力将整个自我和全部的潜能充分发挥出来,并有技巧地将它们善加利用。我不知道该如何避免谈到以前发生的事情并把自己的想法明确地告诉给他,因为我没有办法在提到以前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不去谈及那两个令我厌恶的鬼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觉得自己终于发现了解决这一难题的办法,那就是充分利用这个小家伙的特殊才能,他在之前上课的时候不就经常这样做嘛。而且,他似乎已经找到了某种能够让我脱身的办法了。这一点从他昨天晚上到我这里来就能够看出端倪。我想我已经得到了一个宝贵机会从他那里获得帮助,如果我就这样回绝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的帮助的话,岂不是太荒唐了?他不是已经在用自己的智慧进行自救了吗?但是,他会不会因为性格原因而直接拒绝我这个想要接近他心灵的人呢?此时此刻,我们正面对面坐在楼下的餐厅里,我的脑子在不停盘算着,在我看来,能有现在这样的局面更像是他指引的。仆人把烤羊腿摆到了桌子上,我就立刻让仆人离开了。在入座之前迈尔斯始终是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站在那里。他看了一眼盘子里的烤羊腿,似乎想说些有趣的话,可是最后他说的却是:“我说亲爱的,她真的病得很厉害吗?”

“你是说小弗洛拉吗?她病得并不是很严重,很快就能好。只是因为伦敦可以帮助她更快恢复健康,这里对她来讲不太适合。你还是快点过来吃羊肉吧。”

他听从了我所说的,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放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来,他又继续说道:“你是说这个地方突然对她不适合了吗?”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突然。事情就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你不在更早的时候就把她送走呢?”

“你说的更早的时候是指什么时候?”

“就是在她病得不能旅行之前就把她送走呢?”

我立刻回答道:“她现在还没有到病得不能旅行的地步吧。要是她这样留下来只能使她更快病到那种程度。而且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旅行可以减少她在这里受到的影响,甚至还有可能消除所有在这里受的影响。”我刚一把这番话说完就觉得自己说得太好了。

“我明白,我明白。”迈尔斯回答得也滴水不漏。接着他就开始吃起东西来,他那举止简直是优雅至极,真是太迷人了。从他回到家以来,我就没在他的用餐礼仪上费过任何心思。我心想,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被学校开除的,都不可能是因为吃饭的样子太难看。他此时的表现一如既往地无可挑剔,只是比以前稍显拘谨。我看得出来,并非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易如反掌的,他正在努力地不借助外力来弄明白这些事情。虽然看上去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但我知道,他正在感受自己所处的境况。这顿饭很快就吃完了,而我只是做了做样子。我让仆人们进来把东西全都撤了下去,在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迈尔斯站了起来,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转过身背对着我,眼睛则向着那扇宽大的窗子外面望去。他所望的那个地方也正是我看到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鬼魂昆特的地方。当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我们都一言不发,那种感觉很是奇怪,似乎我们是一对正在旅店里住下的蜜月旅行中的新婚夫妇,当有人在我们面前时就会害羞,就算有话也不好意思说似的。等到女仆离开了房间,迈尔斯才将身体转了过来,对我说:“好了,现在我们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二十三

“是的,就算是这样吧。”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的微笑一定很是勉强,“可是,也不完全是这样吧,我们都不是喜欢孤独的人。”我又继续说道。

“是呀,我也觉得我们都不是喜欢孤独的人。当然了,我们这里也还是有其他人存在的。”

“我们这里还是有其他人存在的,的确如此。”我也附和着他的话说道。

“只不过,就算这里还有别人,这些人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吧,你说是不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依然放在裤子口袋里站在我的面前。

我努力想从他的话中找出可以利用的东西,可是却觉得力不从心,回答他的话更是软弱无力。“那要看你所说的‘多大’是什么意思了!”

“的确是这样,”他也附和着我说道,“无论什么事都要看情况来决定。”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再次把身体转向了窗子的方向,缓慢地迈着略有不安的步子向前走了过去。他停在窗子前,把脸贴到了玻璃上,向着窗外那片我很熟悉的粗矮灌木丛望去,外面呈现出的是十一月里特有的单调清冷的景象。我之前总是用做针线活当掩护,这一次也不例外,我拿起这些东西坐到了沙发上。每当我发现那两个孩子正在刻意排斥我与那些东西接触的时候,这些针线活就成了我的唯一支撑,同时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突然,一种特别的印象在我心里产生,这种印象就来自他那略显尴尬的背影。我竟然感觉自己已经不再被他排斥在外,仅仅几分钟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种印象越来越清晰了,正是他给了我这种感觉。那扇窗子巨大的窗框就像一个大大的相框,将他的失败定格在那里。那景象真是让人赞叹,只是却不能使人感到愉快。所有这些使我心里再次涌出了希望。他是在透过那扇昏沉沉的玻璃窗寻找着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吗?而这一回是不是就是他所遭遇的第一次失败呢?这是第一次,应该就是第一次。这可真是一个好兆头呀。我知道他每一天都在焦虑中挣扎,只是他从来没把这种焦虑表现出来罢了。虽然他在刚才吃饭的时候表现得很是轻松,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通过耍花招才使那种假象得以维持的。终于,他再次转身对着我,他此时的魄力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你很适合这个地方,我很替你高兴。”

“你对这个地方的了解应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多吧。你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见到的东西应该比之前多得多吧。”我努力鼓起勇气又说道,“我也希望你的日子能够越过越好。”

“是呀,我从来没有机会走那么多的路,现在我可以到处走来走去,去了许多地方,走了许多路,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

他说话总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方式,我能做的就是努力跟上他的思路,“是吗,那你喜欢这个样子吗?”

他微笑着站在那里,最后终于又问道:“那你呢?”虽然只有三个字,却似乎包含着很大的区别,这种感觉也是我前所未有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够礼貌,于是又想把话说得更委婉些,他说道:“你的态度真是很好了。你看,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但是大部分时间里,这里最孤独的还是你,”他又说道,“我希望你对这一点不要太在意。”

“在意什么?在意我和你在一起吗?”我向他问道,“亲爱的孩子,我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在我看来理解你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也因此放弃了陪伴你的权利,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留在这个地方呢?”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感觉他现在的样子是我能从他脸上看到的最美表情。“你留下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

“当然是的,我留在这里就是希望成为你的朋友,再有,我很关心你,也希望能够帮助到你,让你能够做更多更有价值的事情。我想,这不会出乎你的预料吧?”我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应该还记得在那个暴风雨之夜我坐在你的床边对你说的话吧?我现在依然要这样告诉你,只要是为了你,让我做任何事情我都是愿意的。”

“是的,是的。”很显然,他也越来越紧张,也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声调。他的控制能力超出了我的想象,虽然他此时的心情无比沉重,但是他依然能够笑着对我说话,依然能够表现出心情愉快的样子。“可是我想,你不过是想让我替你去做一件事情吧!”

“你说的一部分是正确的,”我说道,“可你心里也很清楚,你根本没有按我想的去做。”

“嗯,确实是这样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表现出很有热情的样子,“你是想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

“是呀,你也应该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把你心里想的事情全都说出来才对。”

“这么说来,你留在这里的真正原因是这个吧?”

虽然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愉快,可我还是听出了其中隐藏着的不满,同时,我也听出那话中隐隐约约有某种想对我让步的微弱表达,只是这种表达对我的影响还不明显。我一直以来想要知道的东西就要有答案了,而这种突如其来的结果却让我有些意外。“好吧,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确实是为了这个才一直留在这里的。”

他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说话,我本以为他是在努力想办法驳斥我的话,可到最后,他却说:“你的意思是想让我立刻就说出来吗?”

“我想现在这个时间和地点再合适不过了。”我的话让他神情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而他的反应也让我有一种格外异样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害怕的神情,而他这种突然的害怕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但是,无论我多想让自己严厉起来都无济于事,我越是努力就越是让自己痛苦。紧接着,我就听到自己异乎寻常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现在是不是很想离开这里?”

“是非常想!”他鼓起勇气对我笑了笑,但我知道,那不过是因为他内心的极度痛苦而使脸涨得通红罢了,也正因如此,反而显得他更加有勇气了。他将来的时候戴的帽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他这样的反应让我心生恐惧,甚至萌生出一种做错事的感觉。无论如何,我对待他的方式都太粗暴了,我竟然强迫他承认自己曾经做错过事,甚至是有罪的,而他只是一个无助的小孩子,更何况和他相处的时光让我感受到了这世间还有如此美妙的友情。我就这样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逼入绝境,这难道不是极为卑劣的行径吗?虽然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将当时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在当时,我却没能及时醒悟过来。我似乎能够感受到自己和他那可怜的眼睛里都闪动着极为痛苦的光,我们就像是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拳击手,心中充满疑虑和惊恐地不断绕着对方打转,都不敢轻易向对方靠近。可是,在其他的时候我们又是那么的彼此担心,就算到了这种地步也依然是迟迟不肯进入战斗状态,只有这样才能暂时使双方不受伤害。“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的,”迈尔斯说道,“我是说,我会把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你的。我想我们可以继续待在一起相安无事,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一定会。只不过不是现在罢了。”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呢?”

我的固执使他再次转过身向着窗子走去。我们就这样陷入了沉默,空气似乎也凝结了,如果此时有一根针落在地上的话也能够听到。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外面等着他似的,“我要去见见卢克。”

我感觉他还不至于因为我的紧逼不舍而撒这样没水准的谎,我真要为他感到耻辱了,不过也正是他这个水平不高的谎言让我更加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我继续在沉思中做了一会儿针线活才又说道:“那你就去找他吧。我会一直等着你告诉我想要知道的事情真相。不过,作为对我的补偿,我希望在你走之前答应我一个小小要求。”

从他脸上的表情能够看出来,他感觉自己已经成功了,基于对胜利的喜悦,他觉得有能力再和我做一笔成功的交易。“是一个很小的要求对吗?”

“是呀,这个要求只不过是之前要求的一个小小部分。我想请你告诉我,”我没有抬头,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手中的针线活上,似乎接下来的话只是顺口说说,“是不是你把昨天下午大厅桌子上的那封信拿走了?”

二十四

我说完那句话却没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他会有何反应上,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其他事物吸引过去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是立刻弹跳起来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出于本能把迈尔斯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拉了起来,并让他整个人背对着窗子站着。我努力让自己的身子靠紧身后的沙发,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就在那里,那个可怕的彼得·昆特的鬼魂就和上次一样地站在那里。他就像是突然出现的监狱看守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从稍远的地方一步一步向着窗子走了过来,紧接着他就把自己那张恐怖惨白的面孔紧贴在窗子玻璃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屋子里。我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我必须马上采取行动。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当一个女人遭受如此突如其来的惊吓之后,竟然还能快速恢复意识并迅速采取行动。我当时在这种巨大的恐惧感包围之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行动措施就是尽量不让这个孩子知道那个东西的存在。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种感觉,那应该算是一种灵感吧,也正是这种灵感让我意识到,只要我的意志足够坚定,我就能战胜一切,就能实现任何我想实现的事情。同时我也意识到,我现在正在面临的局面就像是在和一个魔鬼争夺一个人的灵魂。而那个可怜的灵魂正是在我手中的这一个,我能够看到他那张可爱的小脸儿上已经满是汗珠了。当我伸手抓住他时,我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我看着那张小脸儿,却发现那张小脸苍白得如同贴在窗玻璃上的那张脸。就在这时,他的小嘴里传出一阵毫不低弱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心,但在我听来那个声音却像是来自远方的一缕幽香。

“是的,是我拿了那封信。”

他的这句话让我顿时感觉欣慰不少,不禁叹了一口气,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住他。我能感到他那小小身体的体温正在不断升高,他那颗小小的心脏正在越跳越剧烈。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那个东西,我能看到他在移动,看到他在不停变换着自己的位置。在这之前,我感觉他像是一个监狱看守,而现在,他却更像是一只被关进笼子的野兽。虽然我感觉自己很有勇气,但是依然不能暴露太多,我必须掩饰住气焰。就在这时,那张脸再一次贴到了窗玻璃上,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在观察,也像是在等待。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有信心,一定能够战胜他,而且我也很确信,迈尔斯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察觉到那个东西的存在,这就使我更有勇气坚持下去。于是我问道:“你为什么要拿那封信呢?”

“因为我想看看你在信里写了我些什么?”

“你是说你把信拆开了吗?”

“是的,我已经拆看过那封信了。”

我将他的身体稍稍向后推了一点儿,望着他那张小脸儿。此时的那张小脸儿上已经全然没有嘲弄的表情,这也使我明白他的内心是极为不安的。同时我也看到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已经成功将他的感觉封闭起来,切断了他与那个鬼魂的联系,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呀!虽然他可能知道自己周围有个东西,但他应该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而且更不可能知道我正面对着那个东西,还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对我来说这点儿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呢?当我收回思绪再次望向窗外的时候,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那个鬼魂已经完全不见了,我一阵欣喜,这难道不是我个人的胜利吗?窗子外面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像是取得了一场战役的胜利,而且还是大获全胜。我又望向迈尔斯:“可是,你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吧!”我这时已经完全不用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

他一脸忧伤地摇着头说道:“的确是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几乎是欢呼了起来。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他一副悲伤的样子重复着。

我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感觉到他的额头已经是湿乎乎的了。“那你把那封信怎么处理了?”

“我把它烧掉了。”

“烧掉了?”我觉得这是一个一问到底的好机会,如果现在不趁热打铁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是不是在学校里也烧过信?”

这个问题真是太糟糕了,他一下警觉起来,“在学校里?”

“我是说你在学校里的时候有没有拿过信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其他什么东西?”他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而这也触动了让他忧虑的东西。他很快就从我的话里听出了我的真正意思,“你是说我偷过东西是吗?”

我顿时感觉自己的脸都红到了耳朵根,我从未想过对一位像他这样的小绅士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多多少少有些奇怪,但是,更让人觉得奇怪的还是他回答的方式,从他的话里已经能够感觉到他已经堕落得很深了。“这是不是也是你不能再返回学校的原因呢?”

从他的眼神里能察觉到细微的忧伤和诧异,“你已经知道我不能再回学校了?”

“是的,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他的眼神闪过一道奇异的光,并盯着我看了许久。“你什么都知道了?”

“是的,告诉我,你是不是……”可是,我没有再重复刚才的话。

迈尔斯一下子叫了起来:“没有,我根本没有偷东西。”

他从我脸上应该能够看出我是绝对相信他的,不过,我的手却没有放开他,而是轻轻地摇晃着他的身体,示意他给出一个解释,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这几个月里让我无缘无故饱受折磨,“你到底在学校里做了些什么?”

他把目光抬起来望着屋顶,脸上的表情带着某种痛苦,只见他深吸了两三口气,像是在海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般,然后,他又将头再次抬高,望着上面微弱的绿光,“唉,那是因为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就是因为这个吗?”

“他们觉得已经足够严重了。”

“足够严重到必须开除你吗?”

从来没有哪个被开除的孩子像他这样,因为在他的身上根本找不出任何理由可以将他开除。他站在我面前的样子像是在认真思考我提出的问题,又像是漠不关心甚至是无能为力,“或许我根本不该说出来吧。”

“可是,你的那些话是对谁说的呢?”

能够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回忆,可是他最终放弃了这种努力,显然是已经忘记了,“我也不知道!”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到现在为止,他已经被完全打败了,我也应该见好就收了。可是,我当时竟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如果我就此打住,他应该可以与我的距离更加拉近,可是我接下来的话却一下子把这个距离推得越来越远了,“你是不是告诉了每一个人?”我问道。

“不是那样的,我只是……”他显得很不高兴,不住摇着头,“我已经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

“你是不是告诉了许多人?”

“也不是,我只告诉了几个人,几个我喜欢的人。”

他喜欢的人?我非但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反而更加糊涂了。就在一分钟的时间里,我突然感觉自己从怜悯中生出一阵慌张:难道他真的是无辜的吗?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弄糊涂了,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洞。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好孩子,那我现在的行为又算是什么?这个问题将我纠缠住了,手也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过了身,把脸对着那扇明亮的窗子。我突然觉得一阵难过,因为我竟然完全没有办法阻止他向那个方向看。“他们是不是把你的话说给别人听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继续问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而是从我的身边离开了,只是呼吸还依然很困难。他虽然没有生我的气,但却像是在被迫违背自己的意愿回答我的问题。他的样子又和之前一样,再一次望了望窗外那阴沉沉的天空,似乎到了这个时候,他的精神又再一次被那种不可言喻的焦虑包围住了。“嗯,是的,”最后,他终于开口回答我的问题了,“我想他们也一定是告诉给了一些他们喜欢的人。”他补充道。

虽然不出我所料,但是,我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所以,这些事情就因此传开了……”

“你是说传到老师耳朵里了吗?唉,是的,就是那样的!”他回答得很简单,“可是,我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们会说出去。”

他转过身对着我,小脸儿红彤彤的,“是呀,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太糟糕了?”

“我的意思是说,有时我说的话太糟糕了,根本不可能写信告诉家里。”

我没想到他这样一个小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真是太矛盾了,我无法形容听到这些话时自己的感觉。我只记得自己后来竟然大声喊道:“你是在胡说!”我感觉自己说话的语气很是严厉,接下来的语气则更加严厉,“你到底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而我这种严厉的态度并非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他的审判者,针对他实施刑罚的执行者,也就是我自己。他听到我的话把身子转了过去,而他这样的行为却让我猛地跳了过去,并大叫着扑到了他的身上。因为我看到了,就在那里,就在那个地方,那张被诅咒的惨白面孔又出现了,它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像是要阻止他的忏悔,又像是要让他停止回答。眼看我的胜利就要化为泡影,我不由得一阵眩晕,看来我不得不再上战场。而我突如其来的疯狂一跳已经完全泄露了秘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行为已经让他看出我的目的,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却很肯定。可是,从他的眼里我却什么也没看到。突然,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将他从那个令人绝望的可怕东西的控制下解救出来。“够了,够了!”我向着窗外那个东西尖声大叫着,同时把迈尔斯紧紧抱进自己怀里。

“是不是她在这里?”我听到迈尔斯急促地喘着气,他把头也转了过去,向着我对着说话的方向望过去,可是,他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可是,他刚才竟然说出“她”,我不由得身体摇晃了一下。我喘着气反问他道:“她?”

“杰塞尔小姐!我是说杰塞尔小姐!”他突然暴怒着向我喊了起来。

我大吃一惊,心里也明白了他正在想的是我们是怎样对待弗洛拉的。而他这样的反应更使我想对他解释清楚,让他明白实际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许多。“那并不是杰塞尔小姐!不过,那里确实有东西,就在我们的面前。那个可怕的东西就在那里,它最后一次出现就在那个地方!”

我的话让他的头动了一下,他的样子就像一条猎狗嗅到了某种让他困惑的气味,他凶猛地摇着头,像是要透透气,把一切看得更清楚。突然,他开始大发脾气,并惊慌失措地向窗外望去。虽然我能感觉到那个可怕鬼魂的气息已经如同毒气般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但是,他仍然无法看到他,“是他吗?”

我下定决心将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于是就顺着他的话不顾一切地质问起来:“你说的‘他’到底是谁?”

“彼得·昆特,你这个魔鬼!”他的这句话不像是回答我的问题,更像是在向另一个人说话,我看到他的脸都开始抽搐了。他四处张望着,带着悲哀的声音向着空中问道,“你到底在哪里?”

就算是到了现在,我依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回响在我耳畔。他的表现已经说明,他已经彻底投降,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对于我而言,这不啻为对我所有努力的充分肯定。“他现在还算得了什么呢?我的孩子。他将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继续对那个东西进行最后的攻击,“我希望你明白,我现在已经拥有你了,你再也不属于他了,他永远失去了你!”为了向他证明我的话是真的,我特意对迈尔斯说道,“你快看啊,他已经走了!”

他立刻转过身去向着窗外睁大眼睛看着,可是,映入他眼帘的只有安静的天空。我真是感觉非常骄傲,那个鬼魂就这样离开了,对他来说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损失。我听到他突然如落入深渊的困兽般大叫了一声,我赶紧把他一把抓住,就像是抓住半空中落下的物件一般。我心情激动地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可是,只过了一分钟我就已经意识到抱在自己怀里的到底是什么了。屋子里除了我和怀里的他就只剩下一片寂静,而在我怀里的他那小小的心脏却已经因为失去主人而永远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