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冰穴
1
夜，夜色愈浓，浓如墨。
冰穴中却亮闪闪的，火光朝四面八方射去，在惨白的冰面上投下无数个鬼影。
冰在他们的脚下，又冷又硬又滑。
四壁的冰，白得亮闪闪的，透出蓝幽幽的光。
空气冰寒刺骨，就连呼出来的气，也刹那间在空中凝结成一团团张牙舞爪的冰雾。
冰穴中很安静，除了脚步声，听不到半点声响。
人就是这样，越是安静的时候，越是紧张，越是紧张就越害怕，心跳得越快。
谢云霆忽然道：“清芜，你的心跳得很快。”
苏心钰噗嗤笑了，道：“我发现你的心跳得更快！”
谢云霆悠悠道：“我的心跳得比平时快三倍，却不是因为害怕。”
苏心钰四下环顾，奇道：“哦，半夜三更在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你不害怕？”
谢云霆摇了摇头，注视着幽暗的尽头，道：“我喜欢安静，这里安静得像个坟墓，我享受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害怕？”
苏心钰嫣然道：“那你的心为什么跳得比平时快三倍？”
谢云霆轻声道：“我的心跳得快，因为我很紧张。”
苏心钰纳闷道：“你不害怕，为何紧张？紧张什么？”
默默走了片刻，谢云霆终于苦笑道：“我这是高兴的紧张。”
苏心钰脸刷地红了，过了好一会儿，轻声问道：“你高兴什么？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阴森森的冰窟窿里面晃悠，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谢云霆忽然叹了一口气，却没说话。
无论是谁，只要跟最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在哪里，即便在十八层地狱，都会高兴，都会紧张，都会心跳得比平时快三倍。
苏心钰又道：“你这人真是奇怪，心跳得厉害是因为高兴，高兴偏偏又叹气？！”
谢云霆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道：“你害怕吗？”
苏心钰摇了摇头，道：“虽然这里很安静，静得让人害怕，然而我却是不怕。”
这回轮到谢云霆惊讶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勇敢的女孩子，而且还是这么个安安静静、轻轻淡淡的女孩子。
“你不怕，为何你的心跳得很快？”
苏心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入骨髓的空气，幽幽道：“我的确心跳得快，而且很紧张，却不是因为害怕。”
谢云霆满怀期待，又问：“你既然不害怕，又为何紧张？”
苏心钰道：“我的紧张是因为兴奋。”
谢云霆心中惊喜，道：“你——兴奋？”
苏心钰微笑着，悠然道：“难道不值得兴奋吗？”
“哦，说说看？”
“过去我住在擎云山，十五年了，连山里的猴子都混熟了。后来到了汉源，又被当作凶犯，整天东躲XZ的。如今我却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有趣的事情。这难道不值得兴奋吗？”
谢云霆苦笑道：“今晚的确有趣，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地方！”
这个有趣的地方似乎只有他们二人，一个是孤星煞，一个是鬼见愁。
如果其中任何一个闯进这里，这个没有人，连半个鬼影都见不着的地方，难免都要紧张害怕。
可是这对年轻男女，并肩走着，心里头却感受到了彼此的呼吸，彼此的温暖，彼此心灵的悸动。
他们缓缓走着，谢云霆心中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他真的希望能够这样一直陪着她走下去。
永远永远。
人世间的路，也许只要有个知心的伴儿，无论是大雨滂沱，还是寒风凛冽，都会变成春意盎然，处处风景如画。
谢云霆忽然又道：“太安静了，我们不要停下，我喜欢听你说话。”
“说什么？”
“说说王岱，”谢云霆忍不住问道：“平冤昭雪后，你会嫁给他吗？”
苏心钰果断答道：“不会。”
“他挺在意你的。”
“我不会因为他在意我而嫁给他。”
“可是你们已经有了婚约。”
“这是父辈的约定，如今时过境迁，家破人亡，他不必因此娶我，我也不会因此而嫁给他。”
谢云霆的心忽然怦怦地跳动起来，跳得很快，又道：“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你仍旧不爱他？”
“不爱。”
他知道苏心钰爱谁，爱一个人，只要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蓦然低了下去，却仍坚持问道：“殿下仁孝温恭，的确是人中之龙，世家之女皆以嫁入王府为荣，他若有意娶你，你会嫁给他吗？”
苏心钰却没有回答，石穴中忽然陷入一片空虚寂静。
就在这时，黑暗的尽头，忽然飘来阵阵奇特的乐音。
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乐音，声音似萧，空灵，幽长，娟细，如泣如诉，似空中那缕轻柔的云气般，缥缥缈缈，若隐若无，听上去却凄凉得令人心碎。
谢云霆忽然停住脚步，猛地吸了一口气，淡淡笑道：“终于来了。”
2
循乐声而往，踏入魆黑的岔口，眼前已是完全迥异的世界。
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头顶是魆黑的夜空。
放眼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覆着厚厚的冰雪，还有漫天飞舞的雪花。
黑，极致的黑。
白，极致的白。
枯树立在夜空下，枝干或虬曲，或俯偃，或挺拔，伴着那凄清的乐音，透出无尽的沧桑。
枝干上覆着苍白的雪，树枝上挂着一串串亮闪闪的冰柱。
他们终于看到那个吹奏乐音的人，人立在枯树下，立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
他们停下脚步，竟猛然怔住了。
吹奏的人，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孩子的脸色很苍白，跟雪一般白，却透着淡淡的青色。
冰天雪地里面，身上却只套着件薄薄的白袍。
白净的圆脸，大大的眼睛，鼻子下面挂着长长的鼻涕。
他的手冻得又青又紫，手上握着根青碧色的芦管。
乐音便是从芦管中吹出的。
他的嘴唇已经冻得青紫，却依然沉醉其中。
忽然乐音停了，孩子抬起头来，他仿佛早就知道已经有人过来，一点儿也不惊讶，也不害怕，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
一对俊美的青年男女，脚下还有条看上去很活泼、很可爱的金毛狗。
虽然他还只是个孩子，却没有孩子应有的天真烂漫。
他看到谢云霆时怔了怔，随后就盯着苏心钰打量，上上下下，接着便沉下脸来，问道：“你们是人是鬼？”
他的问题立刻打消了谢云霆的疑虑。
虽然谢云霆是人，但他觉得，鬼从来就不会问对方是人是鬼。
面对孩子，谢云霆总是很有耐心。
他微笑着，柔声道：“我们当然是人，你不要怕。”
孩子却机警地退后一步，冷冷道：“你说人就是人？鬼也总是说自己是人！”
谢云霆道：“鬼没有影子，我们当然是人。”
孩子又看了看，虽然已经确定他们是人，可仍旧满脸的不高兴，天太冷，他的鼻涕又流了下来。
他吸了吸鼻子，大声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从来就没有外人可以闯进来的。”
谢云霆面上含笑，温柔的笑，又道：“小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眨巴着眼睛，冷冷道：“我没有名字。”
“啊？”
苏心钰也弯下腰，柔声道：“名字就是别人怎么叫你？”
孩子抬手挠了挠头，道：“可是这里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一个人，从来没有人叫过我。”
他的回答真令人心酸，却又令人感到惊奇。
“喏，”谢云霆从怀中掏出块点心，吉庆祥的芙蓉糕，递了过去，“小伙计，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
孩子眉毛一挑，冷冰冰的小脸，就连声音也冷冰冰的：“哼，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苏心钰柔声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难道不害怕吗？”
孩子冷冷地看着她，挺起了胸脯，大声道：“我不怕，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住在自己家里能有什么可怕的。”
嘴上说着不怕，可他的嘴唇却在哆嗦。
苏心钰又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白天黑夜都没人跟你说话，难道不寂寞吗？”
孩子跺脚大声道：“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才不稀罕跟别人说话呢。”
谢云霆忽然道：“你觉得冰天雪地很好玩？”
孩子头发上、眉毛上沾着雪花，浑身哆嗦着，摇头道：“不好玩。”
“那你为什么大晚上在这里吹筚篥？”
孩子眼珠一转，冷声道：“这是我家，我喜欢什么时候来这都可以！我还要问你，大晚上，你们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谢云霆苦笑道：“我们来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谢云霆手上比划着，道：“一个比我还要高，比我还要英俊的男人，哦，对了，他是个光头和尚。你有没有见过？”
孩子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来找他？”
谢云霆笑道：“因为他在这里。”
孩子眨巴着亮亮的大眼睛，问道：“你就那么肯定？”
“我相信金毛的判断。”
孩子顺着谢云霆的目光，明白金毛便是脚边看上去既活泼、又可爱的狗子。
那块芙蓉糕很快就吃完了，吃完后，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再次盯着谢云霆，咽了咽口水。
那意思很明白。
谢云霆柔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实在想不出，雪山的山腹中居然隐藏着如此神秘的所在。
孩子用衣袖擦着鼻涕，道：“什么什么地方？”
苏心钰柔声道：“你怎么叫这个地方？”
孩子又摇了摇头。“这个地方很大很大，却没有名字。”
也许这就是个傻孩子。
如同变魔术般，谢云霆从怀中又掏出块糖，这次他没有立刻递过去，“问题答得好才有糖吃。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孩子咧嘴一笑，道：“我生下来就住在这。”
苏心钰又问，“你多大了？”
孩子歪着脑袋，似在思索，忽然抬起头来，讷讷道：“我不知道，这里没有白天黑夜，没有初一十五，没有春夏秋冬，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然不知道多大了。”
苏心钰柔声道：“你的父母亲呢？”
孩子忽然垂下头去，声音很低很低，很伤心的样子，缓缓道：“他们早就死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只有我自己，我是不是很可怜？”
他的确很可怜，比狗子还可怜，狗子至少还有主人。
谢云霆心中黯然，沉默了片刻，站直身子，举目四望，凝眉道：“这里除了冰就是雪，连根草都没有，你平时吃什么？”
孩子抬手一指，“这里是我的雪园，我家在那边。”
手指的方向的确令人惊讶，因为那里居然透出瑰丽奇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