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客人
又一个黄昏。
暮色渐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照在驿站后园厢房外的走廊上，照得敷着窗纸的窗格子仿佛也在闪着光。
高原七月的晚风，带着从远山传来的鲜花芬芳，令人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庭院寂寂，苏心钰捧着本医书坐在灶前，正在煎药。
这时，谢云霆忽然走了进来，从怀中取出一支烙着火印的竹筒。“清芜，我们恐怕要立刻离开雅州。”
苏心钰抬起头来，立刻就看到了那支竹筒，竹筒上描着三朵红色梅花，表明情况紧急，但没有到最严重的程度。
她神色一凛，诧然道：“为何？将军那里有麻烦？”
跟李俶分开已经足有十天，按照脚程，大军昨日就应该抵达雅州。
迎接吐蕃使团回京都长安可是大事，到底被什么事情耽误了？
谢云霆把那封信递给她看。
丁武说过那夜苏心钰跌落悬崖，而将军却和她一同回来，可见李俶跟她之间，已经有了性命攸关的情分。
她是值得信任的。
李俶用信鸽传递消息时向来谨慎，信中寥寥数语，苏心钰看得一头雾水，问道：“谁是慧觉？这是个和尚？和尚居然会失踪？”
谢云霆拉来一只小凳，在她身旁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们也许冤枉木兰了。”
苏心钰道：“你认为和尚失踪跟人面案有关？”
谢云霆点了点头，“我认识慧觉和尚，年轻俊拔，丰姿英伟，他的失踪正好应了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苏心钰道：“什么地方？”
谢云霆抬起手，指着书信上的一行文字又道：“你看，失踪的不止和尚，还有一名少女。”
苏心钰惊声道：“还有少女？是什么样的少女？”
谢云霆道：“我查看过州里留存的户籍资料，失踪少女乃是桑珠拉孜堡堡主的小女儿，叫做’拉孜卓玛’，州府长史曾经在堡主家见过她，说她美若天仙，是雅州方圆百里最美丽的姑娘。”
苏心钰思索着，又道：“为何失踪的都是长得漂亮的年轻人？看来长得漂亮会给自己惹麻烦，而且还是性命攸关的大麻烦。”
谢云霆幽幽道：“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苏心钰道：“有没有可能这些都是单独的失踪案，和尚不辞而别，云游去了，少女在外面有了情郎，跟情郎私奔了？”
谢云霆轻声叹息道：“最有意思的是，将军在信中暗示说，王将军也变得很古怪。”
苏心钰皱眉道：“这信写的不明不白，根本就没说王将军到底有什么古怪？”
谢云霆苦笑道：“事关重大不能明说，只有到了那儿，当面才能讲得清楚。”
苏心钰又道：“你觉得冤枉了木兰姑娘？”
谢云霆忍不住苦笑道：“小妖怪挖人心是为了什么？”
“喂血奴。”
“血奴可在意人是美是丑？”
苏心钰摇了摇头，道：“金毛只喜欢啃最新鲜、最肥美的羊骨头，至于那头羊究竟是美羊羊，还是丑羊羊，金毛根本就无所谓。我想血奴也一样。”
谢云霆又道：“我再问你，草原上的羊和城里的羊比较，哪个味道好？”
苏心钰舔了舔唇，道：“自然是大草原上的羊滋味好。”
谢云霆道：“为何？”
苏心钰立刻答道：“草原上的羊每天都在山坡上跑，山上空气好，水好，草好，那里的羊自然最是鲜美。”
谢云霆又道：“对血奴来说，人心也是一个道理。”
苏心钰点了点头，“对血奴来说，一个农人、猎人、牧人的心才是最美味的食物。”
谢云霆又道：“而且人在深山里失踪是常事，很难会引起官府注意，大家都以为被野兽吃了，如果我是她，一定会选择在荒郊野外下手。”
苏心钰追问道：“过往失踪对象难道都在城里？”
谢云霆点了点头，补充道：“据我所知，不但都是城里人，而且长得都很漂亮。”
苏心钰疑惑道：“会不会被人掳去，被人贩子卖进了青楼行院？”
谢云霆苦笑道：“每年各地都有人口贩卖，但大理寺正在侦办的都是各地呈上来的无名尸身案。”
苏心钰又问：“既然死者被剝去面皮，又如何判断死者的身份？”
谢云霆道：“当地会让丢了人口的家属前来辨认，无人认领的尸体随即送往义庄，统一掩埋。”
苏心钰轻声叹息道：“如果那些人不是木兰所杀，她为什么要亲口承认呢？”
谢云霆道：“也许她想要保护什么人？”
苏心钰疑惑道：“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竟然能把杀人当作快乐，当她在谈论那些血淋淋的事情时，整个人神采飞扬，仿佛生命中的等待只是为了那一刻，她竟然能够享受杀人，我真的相信一点。”
谢云霆沉思着，轻声问道：“你相信哪一点？”
苏心钰幽幽道：“贺兰擎天的心真的被她炖了。”
谢云霆苦笑道：“我的确从未品尝过如此奇特的肉羹，那里头除了蛇肉，也许真的藏着一颗人心。”
苏心钰又道：“当时我听到那声惨叫，赶了过去，正好看到那位聋哑老仆上前剜心，手起刀落，动作干脆利落，看上去不是生手，幸好贺兰擎天当时已经死了。木兰坐在亭中，手中轻摇团扇，神情悠然自得，那一幕对她来说，只是一道有趣的风景。”
谢云霆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希望她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苏心钰想起了胡莺儿，又想起韩家三十六条无辜的人命，幽幽道：“谁又该杀，谁又不该杀？谁来决定该不该杀？”
谢云霆又道：“如今，失踪案再次发生，而且失踪的人都是容貌出众的青年男女，这一点与过往案件吻合。”
苏心钰凝眉想了想，又道：“也许她的确不是凶手，才开始她并未承认，直到你说要把她的花园翻个底朝天的时候，她似乎很害怕。”
谢云霆道：“我们又进去搜索了一次，并没有发现其他可疑，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苏心钰想了想，道：“其他人不好说，但贺兰擎天的确死在她手上，虽然那贼子该死，可圣上追究下来，终究是需要有个交代。”
谢云霆沉思着，轻轻点了点头。
苏心钰又道：“那天我在树林里，看得不是很清楚，只隐约瞧见她朝自己胸口刺了一刀，然后跳入池中，她真的死了吗？”
谢云霆凝眉道：“搜索队昨天在池中打捞起来一具骸骨。”
苏心钰瞪大眼睛，伸手捂住嘴巴，惊声道：“是木兰？”
谢云霆点了点头，“池底皆是淤泥，才开始一无所获，后来沿着水流搜索，终于在莲池通往沼地的铁栅栏下方发现了她的尸首，应该是被水流冲到了那里。”
苏心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谢云霆又道：“尸体在水中浸泡了数日，已经面目全非，但从身形和衣着辨认……是她。”
说到这，谢云霆的面色骤然黯淡，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女孩子的心思我真搞不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她年纪还那么小。说实话，她的确从未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情，倒是我从来都不顾及她。也许她并不是畏罪自杀，而是因为被我伤透了心，可是她为什么这么傻？”
苏心钰不是一个很会安慰人的人，轻声叹息道：“如你所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爱一个人也许根本不需要理由，木兰姑娘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经过这几日相处，苏心钰变得有些讨厌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徐玉嫣，心里头竟然同情起了小妖怪。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徐大小姐脾气没少发。
时而像个三岁小孩，哭哭啼啼，要哄。
时而又变成疯魔一般，乱发脾气，摔碟砸碗是家常便饭，简直无法理喻。
众人念在她吃了那么多苦，都不敢责怪她，个个都小心翼翼。
应了王岱的话，她只有睡着的时候，才值得同情。
苏心钰忽然道：“什么时候离开雅州？明天一大早吗？最好赶紧找人把徐玉嫣尽快送回长安，那里的大夫好，条件好，恢复得才快。”
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王岱正微笑着走了进来，“清芜，此次徐小姐能够安然脱身，你功不可没，护送徐小姐回去，你是不二人选。到了长安，徐大人肯定要见你，对帮你洗脱冤屈大有助益，我已经离家多日，该办的事都办好了，我陪你一同回去。”
李俶那里有情况，苏心钰正急着赶过去，但她没有明言，只是摇了摇头，果断道：“王哥哥，护送徐玉嫣的重任非你莫属，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大小姐，跟她在一起，多待一会儿都是折磨。”
王岱眸光一闪，心间黯然，这个女人的脑子不知是傻还是笨。
护送徐玉嫣进京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她是徐家的恩人，徐峤自然会对她感激万分，无论对她，还是对王家都大有助益。
王岱正自懊恼，东方明疾步走了进来，拍了拍谢云霆的肩膀，面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谢云霆忽然站起身来，同样神秘兮兮道：“清芜，今晚你一定能睡个好觉。”
苏心钰奇道：“为何我能睡个好觉？”
谢云霆望向房门对面敞开着的窗，夏夜凉风正送来阵阵花香，忽然道：“刚才咱们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