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慧觉
1
将军李俶已经率大队开拔,前往孜州迎接吐蕃使团,谢云霆三人和苏心钰仍旧留在雅州,照料徐玉嫣。
黄昏。夕阳金晖正照在驿站厨房的窗棂上,暗黄的窗格也仿佛闪着光。
厨房的火灶前,王岱正陪着苏心钰在煨药。
此刻,苏心钰已经为徐玉嫣和林椿动完手术,手已经回到主人身上。
从昨夜一直忙碌到现在,她早已精疲力竭,动也不动地坐在小凳上,托着腮帮子,眼睛凝视着灶中窜动的火苗。
在经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王岱忽然问道:“清芜,大将军是如何赶到忘忧渚的?”
苏心钰淡淡道:“是我通知他的。”
王岱追问道:“哦,你是如何通知他的?”
苏心钰道:“我随身携带蓝色信号弹,发了信号弹,殿下就能找到我们。”
王岱心里泛酸,冷冷道:“信号弹来自波斯,那可是稀罕物件,唔,看来他的确很关心你。”
按照苏心钰清清淡淡的脾性,本不会多言,这时她却抬起头来,望向王岱,面上故意露出甜蜜的笑容,那声音也是甜甜的,用幸福的口吻柔声道:“殿下虽贵为皇子,却毫无架子,他待我很好。”
王岱心间刺痛,声音愈发冷,“他府里头有很多女人,多得十个手指头都数不清楚。”
苏心钰不是没有想到过,可那只是猜测,闻言,她心中如同被针刺了一下,面上嫣然甜美的笑倏然消失,缓缓道:“有……多少?”
王岱冷笑道:“他府里头不但有数不清的漂亮女人,还有一头身份尊贵的母老虎。”
苏心钰怔住了,怔了半晌,这时面色已然恢复平静,淡淡道:“如何尊贵?”
王岱道:“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女人是谁?”
这个问题大唐三岁小孩都知道,苏心钰脱口道:“自然是贵妃杨娘娘。”
王岱又道:“那头母老虎便是贵妃娘娘的外甥女,七姓之首的博陵崔氏,而且……”
苏心钰面上依然淡淡,却追问道:“而且什么?”
王岱笑了,又道:“而且还是崔家最尊贵的那一支。”
“哦,她为何又叫母老虎?”
王岱冷笑道:“顾名思义,母老虎凶得很,要吃人的,哪个女人敢靠近殿下,母老虎立刻暴跳如雷,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苏心钰不怕母老虎,但她不喜欢麻烦,而且她即便不惹麻烦,麻烦都会自己找上门来。
她神色依旧淡淡,又问道:“殿下……没意见吗?”
“我听人说,王妃在府中跋扈嚣张,殿下却极宠爱她,言听计从,现在王妃已经有孕在身。”
王岱看着苏心钰,她再次垂下头去,面上虽然没有立刻流露出想象中的失望,整个人却显得心不在焉,就像是霜打过的茄子,蔫儿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应了一声,“哦。”
王岱又道:“殿下府内虽妃嫔众多,然而自从王妃去年进了府,便独宠她一人,那些女人一年到头,想要见殿下一面都难。”
这时,苏心钰随手拿起火钳,不耐烦地戳弄着炭火,仿佛那只母老虎正蹲在火灶中,一时间炭火噼啪作响,火苗乱窜。
王岱心中一喜,终于忍不住提醒道:“记住,你可是有婚约的人。”
苏心钰停下手,讷讷道:“婚约?”
王岱微笑着说,“你嫁给王岱,夫妻二人夫唱妇随,比起跟着殿下,受那母老虎的欺辱岂不是要强千万?”
如果不能跟最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心里头装着他,表面上却要应付另外一个人,那样的生活又怎么可能强千万?
苏心钰面色一黯,再次垂下头去,片刻之后,忽然道:“你对长安很熟,一定认识王家三公子王岱?”
王岱连忙点了点头,“我跟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苏心钰微笑道:“我会准备一封书信,还要麻烦你转交给他。”
王岱皱眉道:“你……为何不亲手交给他?”
苏心钰淡淡道:“有些话,当面不好说。”
“你……”王岱想了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便扯开了话题,柔声道:“你回屋歇息吧,这里我看着。”
苏心钰摇了摇头,道:“今天最为关键,这药活血通经脉,煎好我才能安心睡觉,你为何不去看看谢哥哥,我看他精神很不好,你让他回去休息,徐玉嫣很快就会醒来,看到他,肯定要受刺激,情绪激动对伤口愈合不好。”
暮色愈深,夕阳的最后一抹残红,正照在徐玉嫣苍白的脸颊上,终于给这张如同死人般灰白的脸,带来些许生气。
谢云霆动也不动地坐在榻前,那双疲惫带着红血丝的眸子,也动也不动地盯着徐玉嫣的手。
那手已不再芊芊柔柔,失了血的手,青不青,黑不黑,皱巴巴的,动也不动地搁在榻上,如同西风中枯萎的落叶。
谢云霆脑子里面很乱,这几日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来来回回。
他一直在想木兰,想迷园,又想起初晴,想了初晴,又再次想到木兰,接着又想到那些失了心、失了面皮的青年男女。
虽然木兰已经亲口承认自己是凶手,可谢云霆总感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不良人随后也赶到了,由于当中没有熟悉机关的工匠,他们只能对迷园进行初步搜索。
又聋又哑的仆人一问三不知,他们并未找到那头怪鸟,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在怪鸟的食槽里,却没有发现人心,只有蛇虫的残肢。
他们搜索了坐落在桃林中的木楼,那里应该就是木兰的居所,却没有发现死者的遗物。
木兰说的话,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那可是千刀万剐的罪孽,她没理由骗他。
如果她是凶手,那些面皮和遗物应该还在迷园,一定埋在花园中某个隐秘的角落里。
谢云霆又回忆起云雨寺的夜晚,至始至终,他只见过上官木兰,却从未见过雪光圣女。
木兰与雪光圣女究竟有什么关联?
随着木兰的死,这已经成了一个谜。
大将军李俶已经去了孜州,他会再次见到雪光圣女,还要把那个神秘的女人一路送到长安,送进宫。
谢云霆莫名地为李俶担心起来。
2
山,高原的山在夏季是最美的。
黄昏时分,在夕阳的金晖下,山峰晶莹洁白的雪顶如同佩戴着水晶石头冠,散发出一种瑰丽奇幻的色泽。
山坡上满是山茶和杜鹃,如云似霞,五彩缤纷,那是一片花的海洋。
山脚下的河水迤逦而行,潺潺流淌,从当中穿过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堡:桑珠拉孜堡。
桑珠意味着心想事成,拉孜意味着神仙居住的地方。
藏民笃信佛教,在四四方方的堡正中央,最为庄严肃穆辉煌的建筑便是拉孜寺。
李俶跟随大将军王忠嗣到了孜州,接到吐蕃使团,在返程途中再次经过桑珠拉孜堡。
大军驻扎在堡外,使团和大将军住在堡内的驿站中。
高原上的太阳下山很晚,虽然已是傍晚时分,可天色依然很亮,街市更加热闹,两旁都是店铺和小商贩,行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
藏民们紫红色的脸颊,在夕阳的金晖中,似乎还闪着明亮的光。
他们的黑眼睛也特别明亮,此时,正非常整齐地投向行走在街道当中的一队僧人。
李俶正在城中漫步,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奇。
跟随着众人的目光,他很快便注意到了那队僧人。
确切的说,所有人都在看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僧人。
那人与他身后的三名藏僧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名藏僧头戴枣红色鸡冠帽,身披枣红色僧袍,右边臂膀赤裸在外面,皮肤黝黑,方面大耳,敦实淳朴,看上去都很有福气,不过普普通通。
领头那位僧人却白白净净,眉目轩昂,身披宽大的灰白僧袍,虽然袍上满缀补丁,那丰姿英伟的神采未曾减少半分,却愈发显得纯净明澈,不惹凡尘。
他身形颀长,八尺有余,白袍在暮风中飞扬,夕阳的金晖斜斜照过来,整个人仿佛镀上一层金芒,恰似如来座下的金衣罗汉踏波而来。
李俶认得他。
他来自中原,乃是来自长安观音禅寺的云游僧人,法号慧觉。
慧觉只有二十四岁,却已经做了二十四年的和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李俶的梦想是做个庇护天下百姓的好皇帝。
而慧觉的梦想就是能有自己的一座庙。
在过去的二十四年中,他做什么都很认真,很认真地吃斋念佛,很认真地修行撞钟,很认真地云游四方。
他也的确是个很老实的和尚,他吃的用的都是化缘得来的,他对生活无欲无求,身上的袍子补了又补,脚上的草鞋几乎烂通了底。
他从未近过女色,也从未意识到自己是个很吸引女人的男人。
他严格秉持戒律,尽管无论走到哪里,女人们总是犯花痴般地紧盯着他看,他却从不看她们半眼,只是垂着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副很害羞的样子。
在这偏僻之地遇到老乡,李俶很兴奋,上前跟他打招呼,“小师傅,你好!”
李俶年纪比慧觉还小,可却总觉得慧觉简单纯朴得如同一个孩子。
慧觉抬头看到他,也笑了,笑起来也很老实,而且话不多,“将军好。”
李俶发现,顷刻间他们已经被女人包围了。
女人们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吃的用的,格桑花环,酥酪糕,酥油,糌粑,牦牛奶,布鞋,袍子……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变不出来的。
跟长安城的女人不同,这里的女人们表达喜爱的方式也特别简单纯朴。
李俶笑道:“你如果有了自己的庙,庙门肯定会被女人挤破的。”
慧觉英俊的脸露出羞涩的笑容,脸更红了,然后点了点头,道:“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庙。”
李俶还没做上皇帝,慧觉倒先有了自己的庙。李俶笑道:“在哪里?我一定要去看看!”
慧觉抬手指了指如同卫士般矗立在堡外的雪山。
暮色渐浓,夕阳最后一抹金晖照在山坡上,在山花和青草的簇拥中,山坡上的确矗立着座崭新的庙宇,朱红色的琉璃顶在余晖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慧觉羞涩道:“那就是我的庙,那里离天空很近,坐在山坡上,手一伸,指尖仿佛就能触摸到白云,所以叫做云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