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如何攀上生命之树,向自己抛掷石块,爬下来时骨头和灵魂却毫发无损——引言的标题对于整本书来说,长度恰到好处。
有时候,我对自己九岁时的能力感到意外,当时我居然能够明白自己所遇到的阻碍,并摆脱束缚。
一九二九年十月,我还是个小男孩,因为四年级同学的一句批评,我撕烂了自己的《巴克·罗杰斯》[1]漫画,一个月后,我认定我的朋友只是一群蠢货,又赶紧重新收集漫画,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
这样的判断和力量究竟从何而来?我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让我感到自己几乎快要死亡。是谁正在扼杀我?我又在遭受何种折磨?这一切的解药是什么?
显然,那时候的我能够回答上面所有的问题,我找到了自己的病症:撕毁漫画。同时也找到了解药:无论如何,我都要重新收藏。
我的确这么做了,效果不错。
但我还是不禁要问,在那个年纪这是可能的吗?那时我们就已经习惯应付来自同龄人的压力了吗?
这种让我反抗、改变人生、独立生存的勇气从何而来?
我无意高估这一切,但是,该死!我爱死了那个九岁小男孩,不管他到底是谁。如果没有他,我没办法坚持到今天,写出这些文章。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我极度热爱巴克·罗杰斯,我不能就这样亲眼看着我的最爱, 我的英雄,我的生命被摧毁。这一切就这么简单,就好比目睹你最好的、一直伴你左右、最爱你的朋友溺水而亡或因枪击而死。朋友们,他如果就这样死去了,就再也不能起死回生。而我意识到,如果我愿意,巴克·罗杰斯或许还有第二次生命。于是我为他做了人工呼吸,看啊!他坐起身来,然后说:“怎么了?”
大喊吧!跳吧!玩耍吧!把那些“狗娘养的”都抛在脑后,他们永远没办法像你一样活得如此之棒,大胆地去做吧。
当然,我从没把“狗娘养的”这话说出口,毕竟粗口是被禁止的。但是见鬼,从我口中喊出来的话也跟这差不多,而这一切还未结束!
我继续收集漫画,又爱上了嘉年华、世界博览会,并且开始写作。可能你会问,写作能教给我们什么?
首先,写作能够提醒我们,我们还活着,而这本身就是一件礼物或者特权,生命并非与生俱来的权利。在我们获得生命的那一刻起,就必须努力活出它的价值,因为生命赋予我们生机,却也要求我们回馈。
尽管写作并不能让我们免于战争、贫困、嫉妒、贪婪、衰落或者死亡——这种种我们希望避免的一切,但却能够让我们从中重获新生。
而且,写作就是生存本身,任何一种艺术,任何伟大的作品,都是如此。
对我们很多人来说,不写作,毋宁死。
我们每天都必须拿起武器,或许明知这场战斗无法大获全胜,但仍需要迎头而战,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较量。在一天结束之时,我们只能靠微弱的优势胜利。记得某位钢琴家说过,一天没练琴,只有他自己会知道;两天没有练琴,评论家们就会发现;超过三天还没有练琴,他的听众一听便知。
对作家来说也一样。当然,不管你是何种风格,偷懒几天并不会让你的作品走样。但是,现实世界会从后面追上你,试图拖你下水。如果你没有每天坚持写作,毒素会逐渐堆积,而你的作品也会逐渐死去,或表现得疯狂,抑或两者皆有。
你必须醉心于写作中,现实才不会摧毁你。
写作如同一份融合了真相与现实的食谱,分量正好,让你能够咀嚼、畅饮、消化,而不致像在床上拍动的死鱼般感到窒息。
这一路走来,我意识到自己一天不写作,便会浑身不适。两天不写作,全身都在颤抖。三天不写作,就会怀疑自己是否疯了。若是到了第四天仍不写作,我可能就如同一头野猪,绝望地在逐渐干涸的泥坑中打滚。这样的时刻,一个小时的写作便是解药,我瞬间就能起身绕圈奔跑,嚷嚷着要一双干净的鞋套。
总之,这就是这本书想说的。
每天早晨服下一点砒霜,你便能活到日落。日落时再来一点,你就能活到第二天日出。吞下微量的砒霜,能够让你免于毒害,免于过早地被摧毁。
在生活中写作便是你需要的那剂砒霜。为了能够掌控生命,我们抛出五光十色的天体与黑暗的星球融汇,调和出真实的变奏。我们让这盛大美丽的真实存在, 代替那些直接折磨我们的——来自家人、朋友、报纸和电视的糟糕之事。
我们无法否认这些可怕的事物。我们当中谁没有罹患癌症的朋友或在车祸中受伤甚至不幸逝世的亲人?据我所知,没有。单单在我的圈子中,我姨妈、叔叔、一个表兄以及六个朋友就都毁于车祸。若无法创造性地抵抗,这份名单会无止境地将我压垮。
这意味着写作是一种解药。当然痛苦不会完全被治愈。你永远无法忘怀你的父母患病住院或是你最好的朋友已离开尘世。
我不会把它称为“治疗”,这是过于干净、贫瘠的词语。我只能说当死亡困住人们时,你必须一跃而起,架好跳板,然后一头扎进打字机的怀抱。
生活在其他时代的诗人和艺术家,哪怕时间距我们很远很远,也能明白我在这所说的一切。亚里士多德都谈了好几个世纪了,你近来是否留意?
这些文章是我用近三十年时光陆续写成的,表达了我的种种特殊发现,也服务于不同的需要,不过它们最终都回应了同一个事实——这样的自我揭示是如此具有冲击力,让我感到震惊——如果你也低头向内心中的深井呐喊,一定会听到这声音。
就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年轻作家的来信,他说他将我的作品《托因比时光机》[2]中的一句话作为座右铭:
“……善意地撒谎并让这个谎言成真……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将是一个承诺……看似谎言的东西实际上是脆弱的渴求,希望成真的渴求……”
现在:
我最近想到一个新的比喻来形容自己,它也适用于你。
每天早晨我跳下床,踩在地雷上,这地雷就是我自己。
爆炸之后,我每天都忙着把碎片重新拼凑。
现在,该你了。跳吧!
[1] 《巴克·罗杰斯》(Buck Rogers),由菲利普·弗朗西斯·诺兰(Philip Francis Nowlan)科幻小说改编的漫画作品。
[2] 《托因比时光机》(Toynbee Convector),是作者1988年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