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女:梦幻伊人初出凡尘
1.父亲的转变
我们习惯在不同的场景中寻找自己最舒服的位置,却不知道,一味地逃避和躲闪只会让曾经的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
这一年,又是不平凡的一年。北方的局势动荡不明,蒋介石和冯王祥经过五月在郑州的密谋会面后,决定切断张作霖的铁路线,进一步向天津挺近。这时,整个天津租界都处在一种危机之中,租界里的人为了躲避战争,纷纷向上海租界搬迁。看着身边的一儿一女,张志沂决定,迁回上海的老宅。
其实,张志沂做这个决定也是迫不得已的。举家搬到天津是因为堂兄张志潜做担保,并在津浦铁路局谋得一份简单的英语翻译工作,然而时过境迁,张志沂早已不满足最初搬到天津时享受自由空气的快乐,他不但赌博、吸食鸦片,将自己的妻子逼得远离了自己,甚至还将妓女娶回了家中……张志沂风花雪月、奢靡淫乱的生活早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他的堂兄甚至因为他的往事受到了牵连,被免了职。情场、职场双失意,又面临着战争的威胁,张志沂只好再次决定,举家迁回上海。
空旷的大宅里,只有他和一双儿女,张志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寂寞。他思索着往事里的快乐、遗憾,幸福、纠结,各种情绪都涌上了心头,他异常地想念妻子黄素琼。张志沂专门书信给黄素琼,表示了自己痛改前非的意愿,希望黄素琼能原谅他,回来与儿女们团聚。
远在国外的黄素琼看到丈夫的书信,却也只是淡漠地笑了笑,因为她原谅了这个男人太多次,也失望了太多次,她仍清晰地记得胸口被“尖刀”插入,痛不欲生的感觉。妻子的淡漠并没有打击张志沂的决心,张志沂仍不间断的给妻子寄信。
一个晌午过后的小憩时间,黄素琼坐在了钢琴前,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了她纤柔的手指上,当她正沉浸在琴声中的时候,一封信件再次让她回到了现实中。这张纸上没有以往的忏悔和不甘,在硬纸夹上,只有一首七绝诗句:“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不知道为什么,黄素琼看到这几句话,所有的抱怨都化成了一摊池水,内心再次悸动了起来。整个下午,她都坐在这张书信前静静地凝望,回想起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光。黄素琼毅然地决定回国,就像她当初决定出国一样。
为了迎接妻子的到来,张志沂决定带着孩子们率先来到上海,打点好一切等着黄素琼的到来。离开天津的船很快就启动了,一路上,张爱玲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开心。和最初离开上海的心情不同,那时她太小还没有什么记忆,现在却截然不同。看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港口,感受着碧波海水带来的魅力,张爱玲一动不动地坐在桅杆旁,感受风吹过脸上带来的心跳的感觉。
夜深人静的时候,张爱玲就回到船舱内,从行李中拿出不知道读了多少遍的书细细地品味,打发时间。终于到了陆地上,张爱玲所有逞强出来的冷漠和淡然都随着微风而逝。只见张爱玲身穿着粉红色的小衬衣,白纱色的西洋裤,梳了一个整齐的刘海头,大大地张开了双手,感受着上海这个城市带给她的温度。
这是一座与天津完全不同的城市,穿着旗袍的少女们行走在宽敞的马路上,就连沿街吆喝的小贩都显得那么的迷人,对于这个城市里的一切,张爱玲都觉得无比新奇。
张志沂并没有直接回到老宅,而是暂时在一条弄里停下了脚步,把全家安在了这里。房子是一个小小的石库门房子,红色的墙壁,朱红色的小门,与天津的奢华相比,这里明显有了不同。
张爱玲还没有感受到这扇们背后的魅力,就察觉到了父亲的不对劲。在张爱玲的眼中,父亲变得有些可怕了。因为张志沂在过去的十年时间里,大量地吸食了鸦片,身体本来就糟糕得不像话了,后来又因为心力交瘁,过度地使用了吗啡针,张爱玲不知道,但张志沂清醒地认识到死亡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了。
在等着妻子回来的时间里,张志沂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子前,却不开任何一盏灯,黑黑的眼眶映射出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窗外,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可以如此入神,甚至可以一待几个小时。
看着眼前父亲的样子,张爱玲从保姆何干处听闻了母亲要回来的消息,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自处。初闻时的开心也慢慢地开始蜕变,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和陌生。
黄素琼离开的时候,张爱玲才4岁,这么多年过去了,张爱玲身边母亲的位置一直是空的,就在她已经忘记了母亲是什么的时候,黄素琼即将再次闯进她的生活。不过很多年后,张爱玲在回忆起母亲的时候曾经骄傲的说过“母亲是踏着这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的女人”。
张爱玲比任何人都能明白,花开花谢,人走人留,如果我们不能好好地爱自己,又怎么能更好地爱别人呢。
2.明丽的生活
黄浦江上的水翻来覆去,就像在床上的小爱玲一样,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因为明天妈妈和姑姑就要回来了。张爱玲忍不住地猜测,母亲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她会不会从人群中一眼认出来自己呢?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张爱玲很晚才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睁眼,张爱玲就开始收拾打扮自己,她执意要让何干把她最喜欢的小红袄拿出来,披在身上,她相信,这样艳丽的色彩,一定可以吸引黄素琼的注意力,得到她的喜欢。
不过张爱玲的想法落空了,母亲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是“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张爱玲在原地愣住了,不过看着母亲得体地和大家打招呼后,张爱玲又立刻骄傲了起来,原谅了母亲一时的“无心之谈”。
对于黄素琼的到来,开心的不仅仅是张爱玲一个人,还有张志沂。张志沂从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地和妻子生活。归来的黄素琼看到丈夫的样子,心中也十分吃惊,在回来还不到两天的时间里,黄素琼就联系了当地的医院,希望通过专业的治疗,可以缓解丈夫的疾病。
黄素琼到欧洲留学后,便选修了美术学院,专门学习油画和雕刻。虽然她没有接受过专业的正规教育,不过也正因为没有受到条条框框的束缚,在油画的造诣上,显得比同班的学生略胜一筹。
国外的空气滋润了黄素琼的心灵,也打开了她的眼界,对于现在居住的环境,黄素琼十分不满意。在黄素琼的建议下,全家搬到了上海市陕西南路的一座欧式洋房里。这座洋房比天津的大宅更加宽敞明亮,不仅有小花园还有一些欧式的建筑:壁橱、衣帽间等,这一切让张爱玲和张子静好奇极了,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碰碰那的。
黄素琼还学着让孩子们对自己生活的房间进行设计和布置,张爱玲踌躇了好几天,才决定把屋内都刷成深粉红色。房子刷好后,张爱玲躺在里面——这个自己设计的小房间内,高兴的有些欣喜若狂,她还邀请了弟弟、佣人一一参观了她的房子。
除了宽敞的房子,最让张爱玲欢喜的还是母亲的到来,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回来以后,家里的空气越来越清新,欢声笑语越来越多了!小爱玲忍不住地站在客厅的正中央,用力地吸了吸这房子里弥漫的温馨。
在这座母亲打造的童话里,有苗圃,有鲜花,有小狗,还有一群和蔼可亲的小伙伴们。每周六早上,母亲都会弹琴给他们听,张爱玲坐在不远处的白色毛毯上,抱着狗狗一动不动地听着那美妙的琴声。纤细的手指在黑白键上不断地交替,畅响一串串美丽的音符,浮动在每一个细小处。在众人包围中的母亲,仿佛是仙女下凡一般地闪着耀眼的光芒,让人沉醉其中。
黄素琼和张茂渊也开始慢慢地教小爱玲学习音乐,张爱玲对音乐也十分的痴迷,透过手指在钢琴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好比天籁。黄昏的下午,都能听到张爱玲清脆的笑声从房间里传来。
音乐打开了张爱玲新的视角,虽然她并没有太高的造诣,但这俨然已经成了她打开这个世界的窗户。黄素琼没有想到,女儿以后会在文学上有如此高的造诣,她更不知道,儿时的栽培会为后世留下那么多美好的诗篇。张爱玲后来写过《谈音乐》《谈跳舞》《谈画》等名作,可见儿时的印记是多么的深刻。
那件红色的夹袄给刚刚回来的黄素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具备一定的审美是最基本的要求了。衣服决定你的品味,色彩搭配说明你的审美。黄素琼开始教张爱玲学习油画,让她练习色彩的搭配。在这片色彩的天空里,张爱玲知道了每个颜色代表的意义,红色是西方最忌讳的颜色,橙色是最没距离的颜色……偶尔想起初见母亲非要穿的夹袄,张爱玲也会对当时的偏执暗自发笑。
母亲回来以后,张爱玲脸上的笑容明显越来越多了,稚嫩的小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微笑,连佣人何干都忍不住地夸小爱玲“越来越漂亮了”,褪去酷暑的炎热,跟着横冲直撞小狗跑去的方向,张爱玲和母亲手拉着手,在公园里散步。她经常问起母亲在大洋彼岸留学的画面,在那个烟雨笼罩的雾都——英国,是多么的美哉,在那个热情如骄阳一般的法国,生活是多么的晴朗明丽。每每和母亲聊完以后,张爱玲都会在大脑里构思那片浪漫明丽的天空。
不过,母亲教给小爱玲的一些理念和东西,也是张爱玲不喜欢的,比如要求在音乐厅里不能说话,姑姑和妈妈却不断地讨论前边女士的红头发,还比如把手洗干净前,绝对不能碰触钢琴,等等。虽然张爱玲有些抗拒,但都没有拒绝,按照母亲的要求,一步一步地做得很好,比起学各种东西,她可能更享受和母亲在一起的那种温馨吧。
有人说距离会产生美,可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怎么能敞开心胸去尽情拥抱呢?没有了亲密的接触,又怎么会有情人、亲人间的争吵呢,没有不断的吵闹又怎么会有感情的不断升温?和母亲比起来,张爱玲对父亲的态度更加的自然,有时还会去顶撞,有时会依偎在身边,可是对待母亲,张爱玲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即使有什么意见,也是小心迂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这可能和母亲小时候不在她身边有很大的关系。
张爱玲的文人情怀也是在这个时候培养起来的,在母亲的精心培养和各种文化的熏陶下,张爱玲的心思越发的细腻,她在脑中不断放映着预设情节里的人和对话,勾勒完美的剧情,然后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甚至她还曾对书本里一张做成标本的小花悲伤感秋,只不过,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在那漫长的岁月长河里,只有这一段时光异常的灿烂,在白色月光的照耀下,倒映出了河水的波光粼粼,在整个漆黑的夜空,一闪一闪地发出温和、闪亮的光芒。张爱玲在后来的很多作品中,都对这段往事有着不可言喻的温情。
3.家庭的震荡
爱是想要放手却忍不住抓得更紧的桎梏,爱是总想要跟上你的脚步的期盼。黄素琼刚刚回来的时间里,张志沂对她的变化是欣喜若狂的。看着眼前的她从丑小鸭蜕变成了白天鹅,张志沂心里忍不住的悸动,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刚刚大婚时的心动。除了开心,他还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失望,妻子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受他掌控的普通女子,她的天空宽广而浩远,生活充实而明快,张志沂暗暗地感到有些失落,想着自己在床上的吞云吐雾,内心的落差感越来越强烈。
黄素琼早已习惯了这种忙碌的生活,白天去绘画、弹琴、摄影,找友人去逛街,晚上回来教女儿知识,丝毫没有注意到丈夫的不对劲。自卑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张志沂所有的理性,在多次的挣扎中,张志沂决定不能放任妻子这般下去,他要让妻子的生活重心回归到家庭。
张志沂突然想到了原来在上海的生活,二哥张志潜控制着家中的财政大权,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生活虽然有些清苦,但家人们却也没有反抗,张志沂决定效仿。可是张志沂忘了,黄素琼已经是一只腾飞的小鸟了,想要再把她抓起来放进笼子,最后的结果只能头破血流。失去理智的张志沂什么都想不到了。
从医院回来以后,张志沂决定实施自己的计划。张爱玲曾在书上描述过这段生活“我父亲把病治好了之后,又反悔起来,不拿生活费,要我母亲贴钱,想把她的钱逼光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于是平静的家庭生活再次结束了。
人有了希望,失去后才更加的失望。黄素琼虽然对丈夫的做法嗤之以鼻,却毫无办法,出国留学已经花掉了她很多的积蓄,她只能用争吵与“一条路想要走到黑”的丈夫进行抗争。
从此,午夜撕裂般的吼声总是从门缝里钻进张爱玲的耳朵里,玻璃与地板的撞击声让张爱玲心颤,虽然何干总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用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耳朵,可是张爱玲依然在酷热的仲夏之夜感受到了三九寒天的冰冷。看着一旁静静发呆的弟弟,张爱玲也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回到了屋里。
除了经济制裁,还有一件事让黄素琼怒火中烧,那就是两个孩子的教育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从黄素琼出国的时候就存在了,只不过远在大洋的另一端没有办法可施。从张爱玲和张子静刚刚接受教育开始,张志沂就为他们请了私塾老师专门到家里授课,他觉得私塾是老一辈留下来的传统,数以千万计的人都是这么传承下来的精华,肯定没错。远在大洋彼岸的黄素琼知道后,却暴跳如雷,多次写信和打电话,想要丈夫改变思想,不过都无疾而终,只是增加了两个人在电话里吵架的次数而已。
黄素琼决定一定要让女儿接受新式学堂的教育,远离这些迂腐的文化。她回国的时候,八股文已经被慢慢地取缔,私塾也已经不再如当时般受人追捧了,可是张志沂依然没有改变思想的意思。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虽然有黄素琼时不时地对女儿进行教育,但她心里仍然不安心,她决定用非常手段送女儿去新式学堂。黄素琼偷偷托人联系好了学校,在丈夫不注意的时候,将女儿从家中带了出来,一路上张爱玲的心脏仿佛要跳了出来,她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大步流星地跟上母亲的脚步,到了学校紧蹙的眉头才慢慢地舒展开来。等到张志沂发现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木已成舟。因为有良好的文化和知识底蕴,张爱玲一下子就跳到了小学六年级,正式开始了她接受新式教育的生涯。
黄素琼一直不满意女儿“张煐”这个名字,她觉得一点儿都不响亮。黄素琼觉得在入学证上为女儿改个好听的名字,让她一切都重新开始,不受任何旧式东西的侵袭。匆忙中,黄素琼稍稍地想了一会儿,决定为她改名为“张爱玲”。
对于这个名字,张爱玲一点儿都没有觉得欣喜,这是母亲对父亲,对家族甚至是对自己的一种不满,她一度觉得,自己有一个恶俗不堪的名字。后来出名后,她也没有想改的意思,她认真地说道“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
在这座学校里,张爱玲学到了很多新的知识,她写作的能力也是在这里得到启发继而腾飞的。与家里那个乌烟瘴气的环境相比,她享受着这个学校里的每一样东西,最起码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害怕和畏惧。
黄素琼想要用同样的方式,将儿子也给“偷出来”,不过她的一举一动早就引起了张志沂的注意,在丈夫铜墙铁壁、滴水不漏的监视下,黄素琼只能作罢。张子静一直接受着最传统的私塾教育,长大后也因为实在无趣和枯燥,经常逃课。张志沂对儿子的管教也不十分严格,后来张子静小小年纪就出去找工作了,结果可想而知。
入学后,张爱玲一个礼拜才回一次家,她拼命抓住仅有的时间和母亲商讨学校里的新知识,尤其是写作。这时的张爱玲就已经可以将一篇完整的小说写得头头是道了,黄素琼也会针对文章里面的问题和她进行探讨。一如小时候看见陌生人也不哭闹“小爱玲”一样,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即使母亲认为她文章里关于女主角自杀的逻辑不正确,张爱玲依然保留了那个结局。
黄素琼的毫不让步,让张志沂无计可施,于是他又故态复萌,出入赌场,吸食鸦片,甚至嫖娼,最让黄素琼不能忍耐的是,张志沂和与妓女老八相好的三姨太好上了……除了感觉被当众打了脸,黄素琼感觉到了浓浓的失望。
希望是辛苦筹划,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可是失望好像是天崩地裂,倾覆了当时所有的好感。无数次想要真正地放手,没等到失望冲破灵魂的时候,我们仍对美好怀揣着一份冀望,再等等,也许再等等就好了……
4.“战争”结束了
两个人在一起,却只有相互地折磨,那么爱情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黄素琼决定和张志沂离婚。
当初在一起,仅凭着指腹为婚、媒妁之言,却不想分开竟是如此的麻烦。张志沂是十分顾全面子的人,听到“离婚”二字从妻子的口中溢出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呆住的父亲,张爱玲有些心疼。
当初,张志沂凭着一封没有任何赘余文字的硬卡片将远在大洋另一端的妻子哄了回来,许诺下了两件事情,一件事将姨太太赶出张家的大门,另外一件事是将鸦片戒掉,看着眼前吸烟片已经略微泛黄的手指,张志沂眼角泛起了泪花。他不想去和妻子离婚,更不想受到周围人的嘲笑。
看着妻子决绝的眼神,张志沂知道,这一切终于还是毁在了自己的手里。看着眼前的离婚协议书,张志沂拿着笔的手不断地哆嗦,他再三地放下笔,叼着烟在屋子里徘徊,脚步略显急躁和不安。他曾来到妻子面前,想要重新挽回妻子的信任,黄素琼目视着前方,眼神有些空洞地说了一句“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张志沂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终于还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曾经沧海难为水,化却巫山不是云”,这对大家眼中的金童玉女还是走向了劳燕分飞的结局。对比黄素琼,张志沂可能还是爱她的,可是他的爱却始终没有化成一种责任,一种担当,反而是一种无形的枷锁,紧紧地扼住了黄素琼的喉头,让她不能呼吸。
在离婚协议书草拟的众多事项中,有一项是关于张爱玲的。黄素琼要求张志沂不能更改现在对女儿的教育方式,更不能私下为她更换学堂,除了要支付张爱玲的学费外,不能单方干涉张爱玲的教育……其实黄素琼对这个女儿是爱护的,可是因为她的梦想太多远大,不能不忘了这些牵绊住她的小爱。
在最后的一场无声的硝烟中,黄素琼打包好了自己的行李,用简单的语言指挥着来来往往的佣人将行李搬到早已在外等候的马车上,张志沂漠然地坐在沙发的一角,看着前任妻子的一系列举动。和第一次黄素琼外出留学不同,张志沂知道,这个女人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
母亲离开后,张爱玲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是一块被开启了的罐头,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时候了,除此之外,她也在暗自庆幸:与其每日乌烟瘴气地争吵,还不如彼此放开手,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小小年纪的张爱玲就看淡了这时间最复杂的男女之情,父母之间失败的婚姻更为她以后的夫妻生活埋下了伏笔。
黄素琼临走前,对张爱玲说希望女儿可以经常去看她。
一面是温暾生活的父亲,一面是光鲜靓丽的母亲;一个是旧式生活的拥护者,一个是新型生活的倡导者,张爱玲正两面为难的时候,母亲的那句话仿佛如同天籁,正好砸到她的心窝里。的确,父亲和母亲她都舍不得,这样她既可以享受父亲这边温暖的生活,又能享受到母亲那边新鲜事物的教育了。
母亲搬出去后,姑姑张茂渊对哥哥的行为更加的不屑一顾了,在怨恨却无效的同时,张茂渊决定搬出去与这位老朋友同住。两个人搬到了一个法租界的洋房里,虽然没有原来住的地方宽敞,但是姑嫂两人还是将这里装饰得富丽堂皇。耀眼明亮的吊灯绚丽而夺目,牛皮的沙发柔软而舒适,靠近窗子的地方有个大大的绘画室,里面挂满了黄素琼的油画作品和雕刻,她们还安装了在当时中国都少见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张爱玲经常在那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她喜欢那里阳光的味道。
和母亲明艳的生活相比,父亲张志沂显然过得不太好。父亲带着全家和佣人从原来的洋房里搬了出来,随便找了一家弄堂就将家人安置进去。没有妻子束缚的张志沂,混得更加如鱼得水了,每天沉浸在戏院里无所事事,去赌场里豪掷千金也无所谓,甚至妓院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父亲的自暴自弃张爱玲看在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办法,后来张爱玲决定住校,减少回家与父亲碰面的次数。
不久以后的一件事,再次打破了张爱玲心里的天平,母亲黄素琼决定去法国留学了。突如其来的消息并没有让张爱玲诧异很久,在她眼中,母亲本来就是自由的空气,不属于这里,不过母亲的态度还是让张爱玲有些失望。张爱玲描述母亲和她道别的场景,让旁人读着忍不住地伤心:“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儿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得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一个才上高中的孩子,本应得到这世间最温暖阳光的灌溉,她却已经习惯了用外壳去包裹自己那颗脆弱而敏感的心。可是这怎么能怪那个转过身忍不住哭得有些战栗的小女孩,因为她曾经那样无私的爱过你们。
黄素琼走后的日子里,张志沂的生活显得更加萎靡,整个家里都笼罩在了烟雾缭绕的空气中,放置在角落里的书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佣人偷懒,早就沾染上了灰尘。越是这样,张爱玲就越想回到母亲当时住过的地方,最起码那里还有黄素琼留下的味道。
好在张茂渊并没有和黄素琼一起外出留学,而且将黄素琼的房子保留了下来,张爱玲呆坐在纤巧的桌子上,偶尔翻翻书,偶尔斗斗一旁慵懒的猫咪,暂时忘记了一切的烦恼。
张志沂情绪好的时候也会和她攀谈,父女两个人说一些彼此近期发生的趣事,坐在桌子的两端捧腹大笑,但是他们的话题里从来都没有母亲。
有些事情发生过,就像一道伤口,即使痊愈了,也会留下一道伤疤,这道伤疤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你,当时的心境,甚至很多年以后,伤疤不见了,你再回想起来的时候,依然会觉得疼,疼到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