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脂本、程本以及不得不说的程乙本
去书店或图书馆,会发现有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往往不知道应该买哪一本。连回目都不一样,比如第三回,有的是“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有的是“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到底哪个版本最好,最值得购买呢?
大致来讲,《红楼梦》有两大版本系统,一是脂本,一是程本。
脂本即脂评本,以书中收录有脂砚斋、畸笏叟等人的“弹幕”式评点得名。目前共有十二种脂本,书名多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几乎都是手抄本。
程本是面向市场的印刷本,出现得比较晚。程本删掉了全部脂评,同时还增补了后四十回,共有一百二十回,书名为《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本也分为程甲本和程乙本,程甲本出版于一七九一年冬天,两个多月后即一七九二年春天,程乙本出版。
脂本
你可能会问,脂本为什么有如此多不同的版本?印刷业超级发达的今天,我们很难想象曹雪芹当年写作的情境。那时候还是手写,写好一部分,可能就被亲朋好友拿去传阅了。传阅的人多了,只有一个本子肯定不够,便有人亲自抄写或雇人抄写下来。如此一来,前后创作十余年,其间被传阅被传抄的次数,想必不会少。
这样一来,传抄中不免会出现如下情况:
有错抄、漏抄现象。有时是个别的字抄错,有时把脂评当成正文乱入了,有时是看错行列了;
传抄的过程中,最早的底本(母本)渐渐遗失了,流传至今的只是抄本,甚至是抄本的抄本;
曹雪芹曾经几易其稿,有的抄本可能距离定稿较近,有的就比较远。
所以,即使是同一个情节,在不同的抄本里有时候也会出现细微的差异。
举个例子,黛玉到底长什么样子呢?第三回黛玉初进荣国府,借宝玉的眼睛看黛玉,是这样的——
我摘抄的这一段出自齐鲁书社版的《红楼梦》,这个版本是在庚辰本的基础上,参考其他版本汇校而成的。
请注意,在这个版本里,黛玉的眉毛是“罥烟眉”,“罥”音juan,四声,罥烟,是指朦朦胧胧的烟雾挂在半山腰,说明黛玉的眉毛疏淡轻灵。至于“似喜非喜含情目”,初看没问题,细读却总有点不对劲:“似喜非喜”有点难拿捏,再说了,“含情目”也不到位。你想想,此时黛玉才多大?不过七八岁,眼睛里能含什么情呢?她还是一个稚嫩小萝莉而已。
在其他的版本里,黛玉的眉毛和眼睛都略有不同,如下:
“两湾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庚辰本)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甲戌本)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列藏本)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甲辰本,程本)
到底哪个更接近曹公的底稿?这就不得而知了。只能问:哪个是你心目中的黛玉呢?
我个人更喜欢“罥烟眉”和“似泣非泣含露目”。在古诗里“罥”字并不生僻,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就有“高者挂罥长林梢”。“烟眉”是说眉毛疏淡如青烟,形状似弯月,缥缈灵动,隐含忧愁,自带疏离感。至于“似泣非泣含露目”,加上“泪光点点”,雾蒙蒙的双眼,更贴合黛玉的性格、身份和境遇。她远离家乡来到外祖母家,忧伤中略有不安。
以下是十二个脂本的基本介绍:
甲戌本 书名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字样,说明抄写的年代是甲戌年,即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年),收录了十六回。
这个版本是有故事的。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二日,一本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书出现在上海,彼时,胡适刚从国外回到上海,在朋友的推荐下,他高价买下这个本子,就是甲戌本。
甲戌本有脂批一千六百多条。有些评点只在甲戌本上有,别的本子都没有。比如第一回“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处,有一段眉批:
因此,有人坚持曹公卒于壬午年(一七六三年),就是依据这条批语。
甲戌本开头有一则“凡例”,是其他本子都没有的,这首诗就在“凡例”中——
另外,甲戌本第一回,交代顽石和神瑛侍者的来历,比别的本子多出一段——
如今我们通常读的《红楼梦》,基本都收入了这一段,甲戌本功不可没。
己卯本 书名也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现存四十一回零两个半回,内有脂评七百一十多条。因书中有“己卯冬月定本”,故名己卯本。己卯年,即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年),这个本子原本被个人收藏,现分藏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国家博物馆。
庚辰本 书名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个版本有七十八回文字(前八十回,独缺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收录了两千多条批语,在脂本中,这个本子的批语最多。书中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故名庚辰本。庚辰年,即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〇年)。
有专家说,庚辰本最接近曹雪芹的原稿。脂批里署年月名号的,几乎都在庚辰本里。此本有眉批、侧批、双行夹批及回前批、回后批多种,并收录了己卯本全部的双行夹批。
值得一提的是,庚辰本里有这样一条批语,即第二十回朱笔眉批——
茜雪是怡红院的丫鬟,在第八回曾惊鸿一现。写宝玉从梨香院薛姨妈处喝酒回来,发现早前泡好的枫露茶没了,丫鬟茜雪说被奶妈李嬷嬷喝了。彼时,宝玉微醺,生气摔了茶杯,骂了茜雪。到了第二十回,李嬷嬷又来怡红院,嫌弃袭人怠慢了自己,拉住黛玉和宝钗“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可知,茜雪因此事被撵出去了,贾家败落后,她又去狱神庙看望宝玉。至于“花袭人有始有终”,当是指后来袭人嫁给伶人蒋玉菡之事;而八十回后还有“狱神庙慰宝玉”一节,可惜被借阅者遗失了。
庚辰本也存在一个问题,即抄写者众多,水平参差不齐,尤其是最后一册,抄写质量极差,有不少错漏。
综上,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是脂本里最重要的三个版本。
列藏本 书名《石头记》,因一九六二年发现于苏联亚洲人民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故名列藏本,现藏俄罗斯圣彼得堡东方学研究所,有七十八回。
戚本 书名为《石头记》,为乾隆年间德清戚蓼生收藏并序,故曰“戚本”或“戚序本”。上海有正书局曾据原版石印出大字本,题《国初抄本原本红楼梦》,又称有正本。有八十回。
一九二〇年鲁迅先生写《中国小说史略》时,引用的原文就来自戚本。戚本是刊行的第一个带脂评的本子,是最早传印的脂本,打破了程本多年垄断的局面。
戚宁本 又称南图本,现藏于南京图书馆,文字几乎与戚本同,有八十回文字。
其他六个脂本分别是:蒙府本、靖本、甲辰本(又名梦觉本)、梦稿本、己酉本(又名舒序本)、郑藏本。
如今出版市场发达,各个版本的《红楼梦》都有售。不同的出版社,往往选定一个脂评本为底本,再参考其他脂本。当然,也有汇集所有脂评的汇校本。
我读到的第一本《红楼梦》,是一九八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该本首次采用脂本为底本校勘,底本选的便是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同时参校甲戌本、己卯本等其他版本,查漏补缺汇校而成。在这之前,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通行本是以程本为底本的。
一九九四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做过一次修订。序言中红学家冯其庸说:“我们选择的底本——庚辰本,确是一个学术价值很高、接近曹雪芹原稿的珍贵本子,我们以此为底本,就使这个校本有了很好的基础。”
冯其庸力推庚辰本,周汝昌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没有最好的本子,要靠红学家参照不同的版本,再推断哪个更接近曹公原稿。所以,你会发现,市面上能买到的《红楼梦》有各种校本,其中有冯其庸校本,也有周汝昌校本等。
因为庚辰本比较常见,就多说几句吧。
庚辰本有明显的文字错误,多为漏抄、抄错。比如第七十六回,中秋节这晚,贾母带着众人在凸碧山庄赏月,黛玉和湘云来到凹晶馆,聊天赏月联诗。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黛玉忽然看见池子里有黑影,湘云——
请注意,此处“冷月葬花魂”,来自戚本、蒙府本和梦稿本;而列藏本、甲辰本和程甲本则是“冷月葬诗魂”;庚辰本呢,是“冷月葬死魂”,这显然是抄书人的笔误,这个错误确实太不应该了。那么,抄书人所据底本里,写的是“花魂”还是“诗魂”呢?根据字形,可能是“花”;根据读音,也可能是“诗”。
“诗魂”和“花魂”,哪个更接近曹公的原意呢?周汝昌力证是“诗魂”,冯其庸坚持说“花魂”。我个人认为,“花魂”可能比“诗魂”更符合原稿。“花”对“鹤”,对仗工整,让湘云拍手称绝。且大观园本来草木葱茏,花香细细,曹公也爱用花来比拟女儿:黛玉是芙蓉,宝钗是牡丹,探春是“带刺的玫瑰花”……
不过,“诗魂”这个说法也不错,毕竟大观园里最重要的活动是联诗,诗是大观园的灵魂,黛玉更是诗人中的诗人,称她为“诗魂”相当贴切了。
在书店翻开一本《红楼梦》,可以通过回目鉴别它是以哪个版本为底本的。比如第三回的回目,有如下不同:
第五回是这样的:
这里要提醒一下,庚辰本保留了七十八回的文字,可是我们一般都说前八十回是曹雪芹所著,缺失的那两回又是怎么回事呢?
缺失的是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我们现在看到的,“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珮”(第六十四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闻秘事凤姐讯家童”(第六十七回),是按照程本补齐的,也许并非曹公所写。
程本
程本跟脂评本最大的区别:一是印刷体;二是多了后四十回,全书有头有尾,故事完整。程甲本刊印于一七九一年冬天,第二年又刊印了程乙本。在程乙本的“引言”中,说“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惟识者谅之”。就是说,程乙本修订了程甲本的若干错误。
从此,《红楼梦》就从手抄本过渡为印刷本。
手抄本数量有限,抄写也费时费力,一部手抄本,往往价值“数十金”,寻常人家不敢问津,书稿只能在小范围里流传。印刷本出现后,情况就大不同了。一旦制了版,即可大量印刷,成本也低了,购买者自然多了。
从传播学的角度看,印刷本功莫大焉。不过,从文学的角度看,程本的问题也不少。
首先,后四十回的续书跟前八十回在文学水平上不可同日而语;其次,程本对前八十回进行了若干删改,程甲本删改在先,随后程乙本修订了后四十回的错误,又再次对前八十回进行了修改。
程本的读者甚众。一九八二年之前,市面上刊行的《红楼梦》,都是一百二十回的程本,且多为程乙本。台湾白先勇先生的《红楼梦》启蒙读本就是程乙本,他对程乙本评价很高。在《白先勇细说红楼梦》这本书里,他经常在庚辰本和程乙本之间“找不同”,总是批评庚辰本“不通”“不对”“写坏了”,认为程乙本改得很好。
不过,跟白先勇先生的观点正好相反,我认为程乙本对前八十回的改动大部分都有点糟糕,实属不足观。
程乙本对前八十回进行的改动,不仅限于修辞,对人物的形象、性格,甚至是一些大关节处,也进行了改写。
第一回,甄士隐在梦中,见一僧一道说起:有一个神瑛侍者,住在西方灵河岸赤瑕宫,无意中以甘露浇灌了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仙草长大,修成女体,心中“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闻听神瑛侍者在警幻仙姑处挂号,要下凡历劫,她也要下凡,把一生的眼泪还他。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前世,分别是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贾宝玉出生时嘴里含的美玉,便是通灵石。脂本比如庚辰本和甲戌本(还多出了一段讲顽石如何幻化为通灵美玉)的线索都很清晰:
石头是石头,神瑛侍者是神瑛侍者。
程乙本却别出心裁,把顽石和神瑛侍者合二为一了。写青埂峰下的顽石,自行缩成扇坠大小,自己到处游玩,来到太虚幻境,被警幻仙子赐名神瑛侍者,遂留在赤瑕宫。神瑛侍者见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便日以甘露灌溉。接下来的故事,与他本无异。
程乙本为何做此修改?可能修改者认为补天神话和还泪神话互不搭界,为了让顽石和神瑛侍者扯上关系,干脆就合二为一了。但是,问题也出现了,如果顽石和神瑛侍者是一个人,那么,宝玉就是神瑛侍者下凡,其出生时口衔美玉,是自己含着自己出生吗?
程本写三生石畔的还泪神话,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绛珠仙草,是因为见她生得“十分娇娜可爱”。脂本并没强调仙草“娇娜可爱”,只写神瑛侍者无意中浇灌了绛珠仙草,这样一来,浇灌之举完全出自神瑛侍者的博爱本性,没有任何理由。
你更喜欢有意还是无意呢?我选后者。爱本来就没有什么理由的。
程乙本还改动了不少情节。有的改动,明显偏离了人物的性格。我举几个例子,一起来看到底改得如何。
早期抄本比如庚辰本,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讲到江南的甄宝玉这样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程乙本改为:“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稀罕尊贵呢!”字改得确实不多,但女儿也只是比珍稀植物和动物更尊贵些,再高也高不过佛祖和神仙,境界可全变了。
第十五回秦可卿死后,众人送葬至铁槛寺,途中在一小村庄休憩。宝玉乍看见各种稀奇古怪的农具,不免好奇,炕上恰有个纺车,他便用手去转。这时,一个约十七八岁的丫头跑过来,喊:别动坏了。“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被女孩子呵斥的宝玉,依然赔着笑脸。
不过,程乙本却改成了:“宝玉也住了手,说道……”刻意删掉了“陪笑”。删改者为啥这么改?大概觉得宝玉这样的身份和地位,不可能对一个乡下野丫头赧然赔笑吧。显然,他并不了解宝玉,要知道在女儿面前,宝玉一向保持谦卑,从不问出身。
接下来,二丫头被家人叫走了,宝玉自觉怅然无趣。待众人要启程,庄妇来叩赏——
程乙本改成——
我们知道,贾宝玉尊重女性,在美好的女儿面前,他总是低下头来,温柔谦卑,情深意重。在他眼里爽利灵动的二丫头就是美好的化身,他对二丫头的欣赏和眷恋属于单纯的审美。可是,程乙本改写得太实在了,又是二丫头瞅宝玉,又是宝玉情不自禁眼角留情,一不小心就滑向了庸俗。
随便翻开一回,比如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王夫人房里的丫头玉钏给宝玉送来荷叶莲蓬汤,玉钏是金钏的妹妹,而金钏因为跟宝玉说话有点随意,被王夫人撵出去,便投井自杀了——
这一段程乙本改了一处,把“玉钏满脸怒色”改成了“玉钏满脸娇嗔”。“娇嗔”一般用来形容女孩子假装生气,很可爱很娇憨,有撒娇之意。但因为金钏之死,玉钏对宝玉本就有气,此时此刻不可能对宝玉撒娇,程乙本改得不好。修改者大概认为一个丫鬟怎么可以对宝玉“满脸怒色”,岂不知,书中像这样有个性有真性的丫鬟,可不止玉钏一个呢。
另外,程乙本对尤三姐的改动尤其多,几乎是重构了尤三姐这个形象。
第六十五回,贾琏偷娶尤二姐,在外面置办了房子。这天,贾珍打听着贾琏不在,便过来看望两个姨妹。于是,贾珍、尤二姐和尤三姐、尤老娘四人一起吃酒——
这是庚辰本里的一段,尤三姐和贾珍之间,妥妥的不清不楚。程乙本却是另一个样子——
改成只有二姐离开,尤老娘却留下了,贾珍也不好造次,这样一来,三姐就被洗白了。修改者还怕我们误会,忙不迭解释她和贾珍之间确实啥也没有,只是偶有戏言而已,不像尤二姐那样“随和”,好欺负。
不止这一处,类似的改动不少。
二尤是贾珍太太尤氏的娘家妹子,但并无血缘关系,她俩是尤老娘再嫁带过来的。因贾敬死后,家中无人,尤氏便接了她们来照看。“贾蓉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笑得十分暧昧,呼应了二人与尤氏姐妹“麀聚之乱”之说。但程乙本改为“喜得笑容满面”,暧昧气息消失了。
贾蓉迫不及待地来看望两位姨娘。跟尤二姐挤眉弄眼,说我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拿起熨斗打,贾蓉抱头滚到她怀里求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程乙本改成“尤三姐便转过脸去”,显得尤三姐很端庄,看不得这混乱场面。
程乙本一心一意要把尤三姐改成清白无辜的少女,一句也不肯放过,凡尤三姐有“淫荡”嫌疑的,通通进行漂白处理。
话说贾琏回来,和尤二姐在屋内喝酒,听见外面马闹,二姐感觉不安。贾琏安抚她:以前的事,我不计较。至于大哥和你妹子,我去挑明。彼时,贾珍和尤三姐在喝酒取乐。只见贾琏进来笑道:没事!以后大哥还如以前一样。拿酒敬贾珍,又拉三姐:“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贾珍笑道:“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
程乙本改成贾琏“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儿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和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和三妹妹道喜’”。
三姐站在炕上,指着二人笑骂一通,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程乙本当然不允许三姐跟贾珍吃过酒,改成:“揪过贾琏来就灌,说:‘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
程乙本为何要费力洗白三姐呢?白先勇先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尤三姐跟贾珍本来有染的话,那么尤三姐后来的行事根本不能成立。如果尤三姐已经失足了,还有什么立场再去骂他们?”他觉得,一个失足女性是硬不起来的,没有资格骂贾珍贾琏,也配不上柳湘莲的爱。
这个观点真让人大跌眼镜。难道道德有瑕疵的女性,就要被判名誉死刑吗?不配重新做人吗?
程乙本修改者的道德立场,倒跟续书作者一致。比如,后四十回让宝玉跟贾代儒读道德文章,教巧姐背《列女传》,让黛玉说科举清贵,鼓励宝玉读书入仕……妥妥的卫道士,怎么可能去赞美一个失贞少女呢?
曹公却没有传统道德的枷锁。他只是写人,写三姐和贾珍挨肩擦脸,百般轻薄;写她无耻老辣,搂过贾琏就喝酒;写她站在炕上,指着贾琏笑骂——
这是放浪,是脂砚斋说的“醍醐灌顶大翻身大醒悟”,也是彻骨的悲凉。这一刻尤三姐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直是他们眼里的粉头,他们根本不把自己当人。如今河水无法倒流,后悔也没用;将来如何也不知道,但我尤三姐再也不想当过去的我了!这一刻,她幡然醒悟,这一刻,充满人性张力。三姐生命中最耀眼的时刻,不是自杀瞬间,而是这一刻。
伟大的作家忠于人性,而非道德。曹公笔下的尤三姐,是复杂的多层次的。而程乙本的作者是道德家,看不见道德之外才有广袤的人性,所以拼命为三姐洗白,把她写成贞洁烈女。
高下立判。
程本对前八十回的修改,散落各处。第三十回宝玉跟宝钗搭讪,问她为啥不去看戏,宝钗说自己怕热。宝玉笑道——
程乙本改成:“‘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富胎”比“体丰怯热”更好吗?我并不觉得。
程乙本修改的一个特点就是努力把人物说的话都往口语方向改,变得更通俗了,这样改好不好,倒也见仁见智。比如第三十一回,晴雯跌碎了扇子,宝玉随口说了她一句,晴雯不服气,两个人拌起嘴来,袭人过来,说自己一时没来,就有事故,晴雯㨃道——
程乙本把其中一句“昨日才挨窝心脚”改成“为什么昨儿才挨窝心脚啊”。我认为不如不改,因为这样一改,晴雯的简断口气变得舒缓了,火气也小了,语感也变涩了。
第六十六回,尤三姐自杀身亡——
程乙本改成——
不让柳湘莲直呼“贤妻”,看来修改者很谨慎守礼。至于让柳湘莲多了一个“拉下手绢”的动作,多了一句“没福消受”和“真真”这样的语气词,就显得非常啰唆,不符合柳湘莲的性格和当时的情境。而“拉下手绢”这个动作怎么看都多余,像在戏台上唱戏。此情此景,对柳湘莲而言,是震撼骇然又难过,哪里还顾得上拉下手绢呢。
第五十一回,晴雯病了,来了一个庸医开了一堆虎狼药,换了一个医生另开了药方,宝玉一看——
程乙本改成——
宝玉自比野坟圈子里的老杨树,是谦卑,而把晴雯比作白海棠,是说女儿娇弱又珍贵,应该小心呵护。程乙本却让宝玉把自己跟女儿们都比成白海棠,差矣!何况改了之后,接不上麝月的话,又硬生生添上坟里的大杨树是空心子云云,前言不搭后语。
最后,如何快速辨认程乙本呢?
回到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宝玉来到梨香院看望宝钗。宝钗表示一向听闻宝玉有玉,但未曾见过,很想鉴赏一下,宝玉赶紧拿给她看。美玉上是有字的,宝钗出声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一旁的丫鬟莺儿说:听着跟姑娘金锁上的字是一对呢!宝玉好奇,要看宝钗的金锁。宝钗解开排扣,拿出金锁,金锁上果然也有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二人说话间,只见“黛玉摇摇的走过来”,程乙本改成了“黛玉摇摇摆摆的走过来”。
胡适先生忍不住评道:“原文‘摇摇的’是形容黛玉的瘦弱病躯。高鹗竟改为‘摇摇摆摆的’,这竟是形容詹光、单聘仁的丑态了,未免太唐突林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