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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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留给我的精神财富

1978年是个百废待兴的年份,我社周志高先生等人创办了中国第一本《书法》杂志。当时日本已有200多种书法读物,我们才创办第一本,差距不小。所以亟需从外单位调入专业人员,将杂志质量提上去。当时高式熊先生已58岁了,在一家电影器材厂做工人,我社领导发现后,就把他调进来,尽管他那时已年近花甲。

高老当时负责杂志的篆刻版,他的引入,使杂志质量明显提高。但他又是一个非常热心的人。记得当时杂志举办全国书法大奖赛,来稿每天几百份,用黄鱼车来拉。高老负责初选工作,拆信、登记,承担很多初级的工作,他并没有因此而瞧不上。他不厌其烦,尽可能发现来稿中的优品,推荐给评委。那时全国写书法的人很多,但很少有类似的机会,所以大奖赛办得非常成功,沙里淘金,选出一批优秀的深藏民间的书法家。其中南汇的百岁老人苏局仙就是高老发现推荐上来的。

高老入社的那年,我才20多岁,但我们后来成了忘年交,他退休后我们的友谊一直持续保持。所以,有过很多次的深谈,虽然没有做笔录,但很多都令我铭心刻骨。

高老晚年风光无限,但很多人不知道他经历的曲折。公私合营以前,高老本在家里伺奉父亲——前清翰林高振霄先生,帮父亲打理方方面面的事,并未在社会上供职。他的一个朋友当时经营一家电影器械厂,生意很好,可能厌倦了商场,于是让高老到厂里代他做“老板”。情面难却,高老就去厂里上班。不久,公私合营了,高老就成了资方代理人。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尤其到了“文革”时期,就下放翻砂车间做工人了。沉重、艰苦、危险的翻砂活,他也一声不响地扛下来,最可贵的是,他还融入了车间群体,包括调皮的那帮人,关系蛮融洽。他告诉我几次在厂里挨批斗,工人都向他通风报信,暗中保护他。这段很长的曲折人生,使他对人生看得很平淡。他出身书香门第,结交上流,但又能融入群众,这是极为少见的。大多有地位非富即贵的人,都有架子,高老是个例外。他对人一视同仁,从不居高临下。在单位,他走到哪里把欢乐带到哪里,和人说说戏话“打打朋”。他手劲很大,也许是长期工厂劳动和刻版的缘故,喜欢与人掰手腕,很多年轻人都败在这位六旬的文人面前。每当这时,高老特别高兴。由于高老的随和,单位看门的、扫地的,都敢向他求墨宝,高老也是有求必应,让这些勤杂工也深感快乐。

祝君波拜访高式熊老先生

高老的刻印和书法都属上乘,而且在上海属于人书俱老、德高望重的前辈。但他书法似乎没有润格,不少书家后来都标一万、两万一方尺,就是他似乎不爱惜自己的羽毛,随便写、到处写,不在乎每尺多少银子。很多书家怕自己的书法流出去多了不值钱,惜墨如金,很坚持价格原则,高老却是很好商量。不论有钱没钱,不论地位尊贵低下,只要能给人们带来欢乐,他都愿意做、愿意写。这样,在上海、在长三角,他成了最忙最受欢迎的书家之一。有时一天参加几场活动,从不计较红包大小。很多人喜欢他的印章,他最多时一天刻十多方,大多是免费的。对此,很多人不了解他的心,一颗感恩的心。记得他不止一次对我说:“我父亲本事比我大,但大部分时间在民国度过,不被重视。我退休以后,方方面面的人尊重我,向我求字、求印,我的福气超过了父亲,碰到这样的时代,我有什么理由不多写一些!”

记得有一年高老随我带的朵云轩展团一起去东北办朵云轩书画展,在外半个月。高老也和我们一样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去的。为了与当地加强交流、联谊,到了长春和沈阳,为当地领导、群众写了无数的书法,满足了他们的需要。这些作品没有报酬,但他毫不计较,令当地领导十分感动!

高老对社会极为慷慨,他无偿地写字、刻印送人,无偿地捐出鲁庵印泥秘方,给很多人以金钱救助,但他的生活很俭朴。他很长时间住在四明村旧居,黑乎乎的小楼梯爬上爬下,卧室、工作室、会客室就这么一间房,房间里堆满了书籍、宣纸,桌子上堆满了印石、工具,常常放不了一杯茶。但他就是乐呵呵地生活在他父亲住过的老地方,直到爬不动楼梯了,才住到巨鹿路另一处逼仄的小平房里。但由于他达观的性格,使小房整天充满了欢声笑语,真的是“何陋之有”!不仅住房,在衣食方面,他也极为简朴。

高老晚年没有什么头衔,出席社交活动有时被人疏漏。他告诉我,有一次去参加接待日本书法代表团的活动,外事部门的工作人员按头衔安排座席,把他晾在一边。高老也不生气,真正做到了“人不知,我不愠,不亦君子乎?”而日方代表团入场以后,团长看到了高老,大感失敬,一定要让他坐上座,而且向日方团员隆重地介绍了高老,毕恭毕敬。事后外事部门一再向高老打招呼,高老也不责备人家。这样的事,不止一次,高老都能正确对待,真是高风亮节!而以我的经历看,场面上很多领导、很多名流,人家稍一怠慢未迎接他到场,或者不安排他们的“助红”,比如剪彩、讲话之类,就会恼怒,甚至提前退席,与高老的修养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2018年春天,高老荣获中国书法最高奖——兰亭书法终身成就奖。高老获奖消息公布以后,网上一片点赞,毫无争议。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是为什么?高老的履历里没有当过全国书协的主席副主席,甚至也没有当过上海书协的主席副主席,凭什么获兰亭大奖。我认为在于他的书艺人品,在于他的实力和魅力。他不曾拥有过什么权力,但他用人格魅力营造了一种文化现象、文化氛围,让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书法,热爱书法。他扩大了书法的传播。他的影响力和作用超越了权力和机构,弥漫在很多人的心里,成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这也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文化软实力!因为文化软实力就是人的力量、思想的力量、审美的力量。

我和高老自1978年相识于书画社、朵云轩整整40年了,我们共同走过了祖国改革开放的40年。记得有一次社里开笔会,高老给宾客写书法。当时我还是一个年轻人,我怯生生地问高老师能不能给我也写一幅。记得他当场给我写了一幅很大的篆书“谦受益,满招损”,使我十分感动,受益终身。后来我当了单位的社长,每年去看他,给他拜年,也是亲密无间。最有意思的是我从不抽烟,但每次他一定叫我抽他的中华烟,抽着烟在一起嘻嘻哈哈,也谈工作,也忆往事,也扯山海经,度过了无数愉快难忘的时光。我当社长只有三十几岁,在工作中我也会碰到烦恼,碰到困难,但每次与他见面,就被他乐观的人生态度所感染,精神为之一振。而高老对社里的工作、我分管的工作也很支持,有求必应,从不打回票。2011年,政协文史委在台北举办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的活动,为了在当地文化艺术界扩大影响,我代表政协去请高老和林老(林曦明先生)赴台北。高老当时已过九旬,二话不说奔赴台北,与当地政界、商界和艺术界人士见面,在当地诚品书店当众写书法,促进了两岸文化交流,为上海争得了荣誉。

去年“五一”节前夕,高定珠大姐给我来电,说高老为我写了一些诗札,让我去取。近10年,我用一些信笺,请一些名家写尺牍、诗抄,已集了20多人,也想请高老写一点准备出本书。这件事说了几年,本以为老人忘了。结果高老在病中记起了这件事,为这写了六通之多,每张都是小行楷,在信笺上草录了古诗词,端庄中不乏飘逸,质朴中不乏娟秀。我看了心头一热,内心感动不已。这六通诗札,不仅是书法墨宝,更是一段友情的见证。我的人生有幸结缘高老,真是福气!他教育和鼓舞我们从艺和做人。他走了,但为上海这座城市留下了无价之宝和精神财富!

2011年秋高式熊先生随上海出版代表团访问台北,参加辛亥革命100周年纪念活动

高老对年轻人的培养很重视,引导他们走传统的正路子。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到外地山区,有个自学成才的书家在当地已很有名了,用高老的话说可以“摆大王”了,很多招牌、学区对联都请他写。他拿着自己写的字来请教高老,高老一看,由于没有人指点,初学书法就剑走偏锋,一直到现在都是歪路子。高老分析给他听,他起先不服,对高老说,我还有一件作品刻在景区的碑上了,拉上高老开了好久的车去看。高老一看还是不行,细细地分析给他听。这位“名家”大梦方醒,十几年的功白练,大冷的天,急得满头大汗,扑通下跪要拜高老为师。高老看他心悦诚服了,就收下来指导他重头开始练字,走上了正途。

(2019年3月13日根据视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