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生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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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生辰

冬寂睡重,梦里泪执手。

枕畔惊起觅画影,半晌才知是梦。

一从孤坟话别,从前恍如隔世。

却把泪来做水,渡伊黄泉泛舟。

一个个混混沌沌的梦境碎影将安歌深陷于无限沉睡之中,仔细算来,清醒时候不过寥寥,一日三餐也似游魂一般随意扒着两口饭菜,又要谨防睡意随时上涌,好几次差点没把自己的脸撂在滚烫的热汤里,绛珠从旁心焦不已,恨不得像护着呱呱坠地的婴儿一般,一刻都不敢错开眼珠。

安歌反倒一个劲劝慰绛珠,自己右脸已然崩坏,若真有一天不可阻挡地倒在汤盆里,也要让她时刻提防着倒下的必须是左脸,这样一左一右两块痕迹,看起来也算稳定平衡,总好过齐宣王后钟无艳那左眼周围一团突兀得令人不忍直视的皮若红漆来得强些。

符彦卿和郭威找了许多大夫前来医治,都说所谓嗜睡乃心病所致,病势向好或向坏基本只得依靠自身意志与心念角力,外力和药材干预效用极为有限,起初苦戚戚的汤药安歌也喝了一些,却不见丝毫起色,她知道自己几乎步上崇训病症的后尘,每每强打起精神练剑、读书,也都坚持不了多久便又困意上涌,她便索性放任自流,整日蒙被深睡,教周围的一干人等着实心焦不已。

“咣当”一声本不算响,安歌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下意识翻了个身,打算蒙起被子又要呼呼大睡,却发觉怀中一空,惊得她赫然起身,双眼瞪得浑圆,“我的画呢?”

绛珠无奈地赶来弯腰拾起地上滚过的一个卷轴,本想递还给她,见她被惊吓得清醒许多,便赶忙满脸堆笑,趁机好言劝说,“大小姐,今日是您生辰,一大早老爷、郭将军和各位少将军,都给您备好了贺礼,眼瞅这太阳都快落山了,大家皆寻不到您的踪影,您再不露面可是说不过去的。”

安歌这才勉强起身,连连打着哈欠,扶额恍恍惚惚地坐到桌前,望见面前摆放的三个无比精致的锦盒,顿觉咋舌不已,“呦,这盒子倒像是盛放玉玺的宝函似的。”

“这第一个是赵元朗将军送来的。”绛珠在旁毕恭毕敬得侍候着,生怕安歌摇头晃脑间,再把额头磕碰出彩。

“赵大哥自从做了郭伯父的亲随,便当真是发迹,哪里找来这么多头发做成如此栩栩如生的发辫,真是奇了,绛珠你来摸摸,手感和真的发丝相差无几呢。”安歌佯装兴致勃勃地将假发套在头上,立刻发觉眼前这盘桓的发髻十分眼熟,竟与君欣之前在府中幽禁时的造型如出一辙,眼尾顿时森森一垂,“这发辫美乃美矣,只是我戴上,便不再是我自己了。”

身侧的绛珠也迅速发觉了其中的端倪,赶忙从她手中接过发套,随即岔开话题,“赵将军真是有心了,老身知道李将军与您相交甚密,真想看看他会送些什么来讨您欢心?”

“子期一向鬼点子多,”安歌也不再介怀,顺从绛珠的意思缓缓打开第二个锦盒,映入眼帘的是能够覆盖眼鼻及额头的半张面具,青铜的质地与脸颊接触,微微凉意渗入又觉顺滑贴合,恰好遮住她右脸迟迟无法褪去的一大片红斑。

那日因李崇训暴亡,安歌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刺激到心肺,伤心过度致使血气上涌,令右眼周围的血管于皮肤之下乌泱泱渗出血来,从远处看,极像是被剥掉一层皮般血肉模糊。

知道自己顶着这张脸走在人群中,势必能有钟馗驱鬼的功效,念及这一段时间来自己眼前飘过的各种恐惧眼神,安歌无奈撇嘴,“看来钟子期这是拿我比作兰陵王呢,不过人家覆面作战是为了让敌人不因他的蛾眉皓齿而随意轻视,我这却是为了不把敌人吓破肝胆落个不战而胜的罪名,真是有趣。”

听安歌的口气又在自怨自艾,绛珠心领神会地将第三个盒子推到她面前,“老身猜还是老爷的礼物最得您中意。”

“父亲已经启程回去了?”安歌将面具轻轻摘下,眉宇之间挥之不去的愁容都让她不敢相认,铜镜里折射出来的那张毫无神采的容颜竟是曾经傲视群雄、意气风发的自己。

“听说因战事紧张,朝廷又有异动,老爷已经赶回青州了。”

“他可还生我的气?”安歌知道,自己一系列任意妄为的举动伤透了父亲的心,他恨自己作践身体,悔自己遇人不淑,所以想把安歌带回身边好生将养,可是她总觉回到符家军的故人堆里,让他们见到自己如今潦倒悲戚之状,便从不由得生出近乡情怯的别扭思绪,倒不如索性呆在这郭家的大营里,也算畅快无虞,父女俩一时间就此事各执一词,都不肯率先退让。

“老爷临行前特意嘱咐我们好生照顾您,又留下这份礼,大小姐是他的掌上明珠,老爷哪里会记你的仇、生你的气呢?”绛珠眯眼笑着,脸上随即泛起一阵微红悦色。

“这是?”安歌一眼认出盒中之物,便止不住地百感交集,赶忙咬住下唇抑制眼中不断打转的泪水,她牢牢攥起那块半圆形玉佩,指腹轻轻摩挲着背后用篆文刻着的繁复笔迹。

这是符家军半枚玉质兵符,两块合起身来便是用先秦文字所书的“符”字,自己手中紧握的正是左半枚,像是有半个小人顶起头上一片厚重竹草,这不正是父亲所希望自己能够顶起符氏半边天的意思吗?

安歌仿佛看到父亲呈现满目希冀,向她一字一句地款款践诺,“安歌,不论身在何方,符家军自始至终都有你的一半!”

这枚兵符太过贵重,贵重得让她惊起一身冷汗,让她顿时睡意全无,让她的头脑渐渐主动拨开困倦的迷雾,开始反思近来的自我沉沦与毫无底线的放逐,怎能赤手空拳地敌过这副生来便注定扛起符氏全族的铮铮脊梁,所带来泰山压顶般的重任在肩呢?

安歌将兵符小心翼翼地贴身挂在胸前,舒展地抻起腰身,“呵,是时候该清醒了……”

“绛……绛……”门外响起了有序的叩门声和捏着假嗓的呼唤,常在军中的安歌早就识破其中隐藏的暗号,便饶有兴味地望向身侧窘迫不已的绛珠。

只见她两手不断搓着衣角,想朝门外给个回音,又被安歌不知所以的眼神胁迫着闭口不言。

门外见屋里毫无动静,又虚着嗓音喊起话来,“昭华她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你也别总守着……我刚从厨子那里讨了些酒菜,好好犒劳犒劳你!”

安歌“噗嗤”偷笑,这中气十足的虚音实在打得马虎低劣,别说屋内,估计就连周围几个营帐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赶快让他进来,这嗓门再喊两声,你和他的事全营的人都知道了。”安歌见绛珠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不好意思再在言语上捉弄他们,便套上外衣,重新钻回被子里假寐起来。

她闭上眼睛暗暗惊奇,从太原起便吵吵闹闹视若仇敌的夏虞侯竟然和绛珠真的走到了一起,不由得感慨缘分之手的翻云覆雨与出其不意。

屋内的对话声音囫囵响起,安歌听不清也不想听到他们在嘀咕什么,只丢下了句,“你俩出去耍吧,别扰我清梦。”便打算重新蒙起被子呼呼大睡起来。

“小昭华,你这是要我跟谁出去耍啊?”

安歌听这声音一个激灵,赶快坐起身来,竟看到郭威正满脸憋笑地看着自己。

“小昭华,今日伯父要送你份大礼,有故人千里迢迢从远方赶来,你却还在此和周公相会,别人请你都请不动,只得由我亲自出马咯!”

安歌这边还没顾上穿好靴子,一个身轻如燕的影子就“嗖”地一下奔进帐来,直接扑进安歌怀里,双手围着她的素腰不愿撒手,“姐姐!骓儿好想你!”

“骓儿!”安歌喜出望外地捧着她的小脸,仔细端详了好久,“我们的骓儿长高了,真真出落成大姑娘了!”

“姐姐,你的脸怎么了?莫不是让人给打了?竟然还有人敢打姐姐,真是奇了!”骓儿好奇的踮脚凝望,她的口无遮拦顿时令安歌心中因故人重逢而生的万千感慨顿时化为乌有。

“安歌妹妹,这孩子一向快人快语,我们都说不过她,请你海涵……”悠宁托着笨拙腰身,笑意盈盈地走近,“几年未见,妹妹还是那么清瘦可人,同少女一般轻盈如风。”

安歌将骓儿搂在怀里,望着悠宁凸起的肚子,朝她恭敬施礼,“听闻姐姐已是儿女双全,当真是好福气。如今姐姐身子不便,还要陪着骓儿一路颠簸前来,真是安歌的罪过。骓儿,你要多心疼你娘才是!”

“才不是呢!”骓儿小嘴一撅,扒在安歌耳边俏皮偷笑,虽做悄悄话模样,声音却同之前一样清脆高亢,眉眼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伶牙俐齿,“其实阿娘是想念张爹爹才带我过来的!”

三年未见,她竟已是“张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安歌很庆幸,更甚欣慰与感激,看得出悠宁对她浇灌宠爱,让她幼小脆弱的心灵没有因为曾经那场浩劫而覆灭夭折,反倒显露出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洒脱不羁。

“你这妮子,这么快就把你娘出卖了,长大可还了得!”钟子期走进帐内,双手抱臂打量着这个紧紧贴住安歌的小姑娘,歪着脑袋打趣,“许久不见,还不赶快唤我‘表舅’?”

骓儿一反方才天不怕地不怕的常态,略显害羞地朝安歌身后躲去,趁人不备又抿起嘴、露出只眼睛偷偷瞧着眼前这位风度翩翩、气质若兰的“表舅”来,曜黑的眼眸滴溜溜地转着几圈,“你曾说与姐姐相熟,若我叫你‘表舅’,岂不是让姐姐落了辈分?骓儿虽小,却才做不出这等亏心事来呢。”

“哈哈哈,子期,终于能有张伶牙俐齿的嘴来制服你了,当真快哉!”安歌刮了下骓儿粉嫩的秀鼻,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骓儿你看,他本身就是比咱们老成许多,心境也不似咱们这般少年欢脱,叫声表舅或无妨的。”

“姐姐,我都听你的,你允我叫,我便叫!”骓儿表示一切皆以这位心中的女英雄马首是瞻,她略带羞涩地扁扁嘴,起不情愿地叫了一声“表舅”。

“表舅!”安歌忽然心生捉弄之意,同样大声朝钟子期呼唤起来。

这一举动惹得屋内哄堂大笑,子期的双眼几乎都要被气得翻白过去。

安歌怕钟子期在一孩童面前面子挂不住,便赶忙正经许多,“不过骓儿,你这表舅执笔能画、执剑能舞、执琴能奏、执棋能弈,你还是莫要招惹他,他能想出好多点子去整你呢!”

“我只当你是在夸我。”钟子期无奈地把将军帽一摘,齐肩的长发便零碎得披散在肩头,他也不觉尴尬奇怪,反而凑到骓儿身前,似乎在讨好地说道,“既然你叫安歌‘姐姐’,不叫我‘表舅’也无妨,你看连我俩头发的长度都相差无几,辈分就也莫要差出来,不如你也别再叫她‘姐姐’,唤她做‘舅娘’即可!”

安歌闻此一顿,之前的满脸喜悦顿时化如冰霜。

骓儿也颇有眼力地止住了方才的欢欣雀跃。

“重进,不要在孩子面前胡言乱语。”郭威见安歌面色不豫,知晓他方才这一番话触及安歌极力想要回避的累累伤痕,便赶忙借机岔开话题,“礼教恭俭庄敬,此乃立身之本。骓儿也到了该读书识礼的年纪,今日你身为长辈言语唐突,为了惩罚你,她在军营这些时日你便作为先生,教其启蒙吧。”

钟子期不安地瞥了眼面无表情的安歌,收敛起满脸不羁,“遵命!”

安歌也是识大体之人,看出郭威在为方才的冷场极力转圜,自己便即刻消去面上不快,赶忙微笑着朝眼前一众人等抱拳行礼,“今昭华得伯父故人重逢之礼,及兄友满腔祝祷,必时刻挂念于心、感恩万千,不敢再度堕然自弃。”

“不愧是我最欣赏的小昭华,起落之间能当重新奋起,便胜过世人无数。”郭威赞赏般地将安歌虚扶,话锋一转,又佯装批评起她来,“不过你有所不知,荣儿今日特地为了你从邺城赶来,还准备了一份大礼,你的敬谢岂不为时过早?”

不知怎的,安歌一听到“柴荣”的名字,心头便泛起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起来,她虽极想知他为自己备了怎样的礼物,却嘴硬般赌气说道,“柴大哥军务繁忙,昭华不敢奢求他的贺礼。”

“有!都有!他的贺礼可是我们中间最有意思的!你也别怪他呈得晚,这东西,只有晚上看才最是精妙的!”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安歌随着一众人等被郭威带到距河中城墙一水之隔的空地之上,眼前的空旷漆黑与如墨子夜融为一体,夜空中偶尔闪烁的星光与熹微月影投射在城墙上,似乎能够闪现出崇训与其他河中兵将曾经誓死守卫的坚毅身影。

那里有像张琼一样忠诚不渝的卫士,有像稚子小兵一样心怀梦想的儿郎,还有像女孩父亲一样为了家人生计而不得不奉献自己的顶梁……他们的身影和画面一个个出现在安歌眼前,渐渐揉碎了她心灵之外被逃避与恐惧紧紧笼罩的麻木外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带着激昂节奏的鼓点从城墙之下赫然响起,令安歌从失神的幻境中回到现实,一个、两个、三个……被敲响的鼓点声律渐渐传递,声势逐渐浩大,最终形成动彻心魄的声波,激昂并惊叹着在场每一位好奇万分的赏客。

鼓点渐渐加速,犹如火苗逐渐燃动,燃烧着安歌心中未泯的情怀与炽热的梦想,她不自觉地闭上双眼,沉醉地用心去聆听精神的坚冰慢慢融化,感受心灵的桎梏被剥下沉重枷锁后的释然开怀。

“哇!好美啊!”

身后人等异口同声的惊叹之声传入耳中,撬开她原本紧闭的双眼。

瞬间,眼眸便被飞舞在城墙之上闪耀着无尽光芒的鲜红火花满满占据,暗夜之下的火红夺目,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绝艳的景致,在半空中燃烧最旺的火花四溅,是她此生见过的最震撼的绽放,在金花飞舞之中奋力击打挥洒的挺拔身影,是她此生见过的最无畏的勇士!

擂鼓喧嚣,成为助力火花在空中跃动的昂扬音符,一波接一波的扇形飞翔轨迹,铸成光与影的声势浩大,热气扑洒在脸上,照亮了整面天,凝聚起灿烂的笑颜。

“听闻这是盛唐时期兴起的‘打铁花’,我曾只闻其名却未想过,今日竟能得见其实。”郭威声音高亢,显得激动不已,“我们既能将‘打铁花’找回来,能将‘霓裳羽衣舞’找回来,我坚信,定能将那曾经散佚的鼎盛之世找回来。”

安歌笑眼弯弯、不由感叹,“是啊,即便我们生时看不到,只要我们为此追逐不懈,那便像这空中最耀眼夺目的火花,陨落了也是心甘情愿。”随即她蹦跳着伸出手指着那位所有灿烂的缔造者,跃跃欲试,“伯父,我认出来了,那是柴大哥!我去找他,我也想学‘打铁花’!”

“安歌,危险!”背后子期伸出的手想要拉住她飘洒的衣角,却被安歌轻巧地绕开,他本想前去追寻,却被郭威挡住了去路,“让她去罢,柴荣自会保护好她……重进,你随我来。”

“柴大哥!柴大哥!”安歌忘情地向前奔跑,差点被下落的火花砸中裸露在外的手掌,“哎……”

柴荣循声赶忙放下手中的器皿工具,跑到她的身边,端起她的手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急切地问道,“是不是烫到哪里了?”

“我没事!”安歌才看到夏末之时身披羊皮斗篷、头戴羊皮毡帽的柴荣,俨然一副草原牧民的装扮,不禁笑弯了腰,“哈哈哈,好俊朗的牧羊人!你如今这身装扮,若是进了牧场,肯定要被老牧民抢去做女婿的!”

柴荣见安歌拿自己打起趣来,再无之前因尾槿而生的隔阂,心中顿时落下一颗大石,他解下斗篷,又将毡帽轻扣在她头上,不由得露出洁白皓齿,“浑说!明明比我还俊俏几分,要做女婿也是你被争抢才是!”

安歌努起小嘴,眼中神采奕奕,“快!我也要学打铁花!”

柴荣带她来到场地中央,安歌左摸摸右瞧瞧,到处充满了好奇,一切皆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的最普通也是最神奇的玩意儿。

柴荣走到她面前,用一柄细长而又裹着黑漆的木勺从地面挖了一勺土,递到安歌的手中,随后又将一块同样黑黢黢的厚实木板塞入她的另一只手,“将勺中的土弹出,再用木板奋力一击,动作要快且要用力,铁花要被击散,花型才能更加好看。”

那一刻,安歌差点没拿住这看似普普通通已被烫得黝黑的木勺,她没料到这东西竟比兵器还要重上几分,好在她习武出身,臂力也不比一般男儿差,不一会儿便能够用泥土循着柴荣的教导练习了几次,样子还算过得去,便吵着要用真真的铁水亲手打一回铁花,柴荣将半桶冒着滚烫热气的红色铁水提到安歌脚下,微笑着喋喋不休,“你身上这层羊皮披风遇明火能使其立刻熄灭,因为你初学,动作还不太熟练,所以尽量不要仰头,以免火花溅到你的脸上。”

“反正我这张脸已经毁了,没什么好怕的!”安歌大大咧咧地笑着,挖了一勺铁水,瞬间感受到那滚烫的液体从木柄传导到手指的炽热温度,她见赤手空拳的柴荣依旧站在自己身旁,便赶忙催促他远离此地。

柴荣却固执不已,“不行,我要在这儿保护你。”

“可你脱了羊皮斗篷,会被烫伤的!”

“你记住我对你讲的要领,只要你将这铁花打的足够散、足够高,它们从空中坠落时便不会再有任何威力。”柴荣毫无质疑和担忧,满眼皆是镇定坦然,“我信昭华少将军聪明绝顶、技艺超群,我不会有事!”

“可是我不信我自己……”

“人生只有一次,我们都会对每一次选择和行动负责,我今日把这条命交到你的手里,我相信你,你也定要信你自己。”

安歌深吸吐纳,嗅着夜晚沁凉又夹杂着铁水挥发的特有气息,朝身侧泰然自若伫立的柴荣坚毅地点了点头,随后手起而击,她对待每一个动作的一丝不苟,皆似曾经战场上挥舞利剑的搏命厮杀,以往是为了身后要保护的兄弟子民,而这一次,是为了身后那位每每为她带来心安与些许无法言说悸动的那位兄长。

空中接连不断地呈现出各式锦簇花团,安歌的动作也越发连贯熟稔,她望着那些燃烧过后又消失于无形的花火,不由得想要放声大哭。

原来这每一朵朵小小的铁花,便是一个个渺小的我们,人生皆会转瞬即逝,皆如昙花一现,唯有不同的,便是这短短生命之中究竟能够触摸到怎样的高度、绽放出怎样的光彩。

跌宕的生活如走石飞沙,能够轻易埋没曾经的情怀与初心,琐碎的时光令白发悄然爬上芳华,当走到人生尽头,是否会埋怨自己沉迷于安逸、弃置于梦想、追悔于虚度的平庸毕生?只是那一时,一切便只得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来世了。

安歌释怀地翘起嘴角,仰头望着所见过最独特的“花朵”奋力朝苍穹腾飞,挥洒出最完满、摄人心魄的炽热火焰。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