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楚歌
三天未曾进食,已让安歌虚弱到极限,起初清醒时,她经常被空荡荡肚子咕噜噜的叫声扰得心烦,总想着睡着了事。后来,她便真的开始整日昏昏欲睡起来,醒来的时候,就喜欢捏点着自己愈渐肿胀的手指,不时放在嘴里咬一咬,顺便戏谑自己一番,“若这十个手指能割片肉下来,煮煮吃就好啦!”常引得被她连累一同受苦挨饿的次翼咋舌不已。
这一夜,她恍惚梦见崇训被汉军放了回来,还给她与次翼带了一桌子像模像样的饭菜,要知这闭塞的河中城如今想找些像样的吃食已不容易,何谈这一桌子大鱼大肉的饕餮盛宴呢。
安歌知道自己身处梦境,私心想着,既然在现实中只能对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望梅止渴,到不如在梦里敞开全身力气大吃大喝,说不定,梦里吃饱了,自己真觉得不饿了。
她和次翼不顾形象地掰着烤鸡、就着汤饼囫囵地吃着,期间好多次被噎住的感觉逼真至极,接过崇训笑嘻嘻递来的水一股脑下肚之后,又是一片风卷残云。
崇训则在旁边一个劲规劝,“少吃些,这样对身子不好。”
等她躺在床榻,敲着二郎腿,拍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打着饱嗝,满脸幸福和满足,“你回来得真及时,若是再晚些,我们真要饿死在这儿了。”
崇训满脸疼惜,自感愧疚不已,“是我无能,不能全身而退。不过此战,亦是收获满满。”
安歌不解,忽闪着大眼睛,“此话何意?”
崇训咧开嘴角笑着,瞬即拉起安歌的手,将她从床上一把拽起,“你刚吃这么多便躺下不好,来!给你看看被俘这几日我为你精心准备的礼物!”
“呷?”安歌一头雾水任凭崇训领着,脚步虚浮地出了门,没想到,右脚刚迈出门槛,左脚就像是被钉在地上,惊得她一动不动。
只见甘棠院那并不宽敞的小院内,已被木藤搭建的精致回廊填得满满当当,从外头看,似是迷宫一般,一副副卷轴依次悬挂在里面,更绝妙的是,吊起卷轴的竹棱都被折成向前向后两个方向,向后延伸的藤枝上悬挂着一个个圆瓜大小的灯笼,泛黄柔美的灯光透洒在前方的画卷上,仿若令画中之物顿时灵动活现起来,更添几番梦境朦胧的意味。
被静夜中这份突如其来的浓情灯火环绕,安歌瞬间恢复成世间最普通的女子,嘴角一直高高翘着,不肯落下。
崇训则揽过她的腰,带着她走入自己一手缔造的如梦如幻的世界。
第一幅画卷描绘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娇俏女子跪地祈祷——她面呈江水,仰望苍穹,满头瀑黑长发遮不住她难以抑制的英气勃发,座座巍峨群山比不过她坚毅决绝的背影,她并非绝代佳人,却有一种力量,令人不愿挪开目光。
第二幅卷轴上则是她凤冠霞帔、正襟危坐的模样,火红的凤冠与跳动的烛火,难掩其心底的落寞,低垂的琳琅面遮似乎伶仃作响,新娘双手紧握的红色鸳鸯剑鞘,恰到好处地隐藏在一片喜气祥和之中,直令原本花团锦簇的洞房肃杀暗藏。
第三幅卷轴中,一位女扮男装的丽人在亭中迎风而立,她望着绵延到远方的土石之路,全身充满斗志昂扬,枣红色的头巾应得她肤色胜雪,一举一动皆是“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的真实写照。
过了许久,安歌依旧震撼于这份感人至深的惊喜,她一边激动地捂着嘴,一边被崇训温柔地拥着肩,慢慢走过一幅幅画卷,似乎也是慢慢走过他们一个个或悲或喜、或吵或闹的回忆。
崇训立在第三幅画卷旁,无奈又宠溺地说着,“我当时在病中饿得不行,你也不让我吃粥,趁你和子期争吵时,我偷偷把甩在脸上的米汤舔了个干净。”
“如今我也尝到快要饿死的感觉,”安歌不禁捧腹大笑,“既如此,咱俩打平了。”
崇训一怔,口中喃喃地说,“是啊,再不亏欠了……”
安歌的精神全被这些琳琅满目的画卷吸引,也没顾得上听到崇训自说自话,自己更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喂!我跟你第一次学画之时,脸色有这么臭么?”
她恨不得把脸贴在纸面上看个清楚,“还有咱俩归省后上山,我的脸哪里有这么红,都快似大唐侍女图满脸都是胭脂啦。”
“喏喏,还有这个,我没想到睡梦中的自己还蛮好看的……”安歌对着一张自己身着浅色亵衣,平静躺在榻上小憩的画卷怎么看也看不够,“看来我以后得学着安静一些,做个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就是比聒噪的时候更好看。”
转过弯再往后略走些,她整个人忽然安静下来,因为后续的画卷中,都是她未曾见过的自己——有她身穿青色外衣,娴静地倚在靠窗的贵妃椅上,用无尽幸福与期待的目光俯视着自己凸起的腹部;有她飞扬着蓬俏的额角,香汗淋漓地带着几个粉雕玉琢的小儿,在花丛中扑着飞舞的彩蝶;还有她穿着铁衣霸气如虹,灵活矫健地驾驭着战马跃动向前,满眼皆是展不尽的壮志凌云,唯有眼角几道清晰刻画的皱纹,仿若令她穿越时光,看到十几年后自己的真实模样。
走到最后一幅画卷之时,安歌突然情不自持地哽咽起来。
画卷之上,尽数勾勒着永无止境的岁月静好,一对白发苍苍的翁妪相互扶持,背身站在雄峰之巅,于他们的眼底,望不尽普天之下的平静安宁与繁华似锦,道不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深不古。
安歌深深地吐了口气,似乎跟随崇训的生花妙笔,预演了一遍全部的人生。
她略微平复着心绪,才发觉崇训已然消失不见。
“崇训!崇训你在哪儿?”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穿梭于画廊迷宫中,苦苦找寻。
“安歌,我在这里。”
原来,他早已默默停驻在现实与未来交汇的画卷旁,深情凝望,不再上前。
望着他单薄的身体在这黑暗的夜中显得虚无缥缈,好似下一瞬就要飞升成仙。安歌心头只觉一阵不安,飞奔着扑到他的怀里。
“安歌,城外的汉军不日便会对河中城发起总攻。”李崇训举棋不定,似乎犹豫好久才将真情据实相告,“这么宁静的夜晚,恐怕城中的百姓再也见不到了。”
安歌踌躇半晌,也决意将自己计划的原委全盘托出,“其实,我这次决意主动出击,目的就是要尽快引来汉军攻城。崇训,你休怪我……”
她感到背后崇训的手臂因此僵硬一下,索性横下心,不再隐瞒,“如今城内粮草濒临绝境,民众哀鸿遍野,多少百姓会因为这场本与他们毫无关联的反叛搭上自己的性命。所以,我决心要拯救他们,河中城易守难攻,汉军直接攻打毫无绝对胜算,郭伯父通过筑寨的三建三毁,让士兵们心里膺愤难填,我们设计主动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更让他们怒发冲冠,接下来,便会是一鼓作气,攻下河中城如顺水推舟,指日可待。”
说着,她便挣脱开崇训的怀抱,径直跪在地上,“崇训,我说完了。你可以打我骂我,说我是叛徒,万般皆是,我也不会还手。”
不曾想,李崇训双手捻起外衣的两侧,后双膝及地,朝安歌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谢谢你,替我完成了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崇训示意安歌让他说下去,“你我夫妻一体,虽未曾有夫妻之实,却心有灵犀。我说服不了父亲放弃抵抗、缴械投降,便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这场荒唐的战事。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是我平生最怕见到的景象。”
忽然,“噼啪”一声从画廊尽头传来,安歌警醒地伸出手臂,想要护住崇训,可他却毫不在意,“别担心,这夜晚风大,怕是把灯笼吹落了。”
他收起方才的满面哀荣,故作轻松道,“这几日在汉军营中,我已见过郭伯父,也与他通过气,等汉军攻进城的那一日,我们就在他的掩护下逃走,再也不回来了,可好?”
“讲真?”安歌不可置信的望着他,“可是,你的母亲怎么办?”
崇训面如湖水般平静,“父亲虽待她不好,但她对自己的夫君自是情深意笃,已决意共赴生死,作为儿子,自是尊从母意。如今,我只想保你平安,便是我余生的最大期许。”
两人的手紧紧握住,唯有彼此闪烁在对方眼底,经久不灭。
安歌如释重负地笑着,“就像当日你我在黄河落霞下发的愿,驾叶扁舟,隐姓埋名,东登舒啸,清流赋诗。”
两人相视而笑,崇训自是笃定决绝,只愿再多看她几眼,永远记住她英姿飒爽的容颜。
当第二日安歌被崇训火急火燎地唤醒,她才真正接受昨夜的一切美好与满足,竟然绝非梦境。
“安歌,快换上士卒的衣服,汉军已经开始攻城,我们这便要逃了。”崇训从衣橱里拿出新婚当日所着的红色亵衣让安歌换上,“等你顺利出了城,便把这黑色的李氏军服剥掉,汉军尚红,见此他们就不会伤及你。”
“那你呢?”
崇训温润一笑,拉着安歌的手掀开自己的一片衣角,里面同样款式的红色中衣若隐若现,“我知你对那一日的初婚典仪不甚满意,等日后一切安顿完毕,你定会再拥有一场完美的昏礼。”
安歌接过次翼早已为她收拾好的行囊,拉起她的胳臂就要往外走,“次翼,刀剑无眼,一会儿定要跟紧我。”
次翼闻此一顿,慢慢将手臂抽回,她朝安歌和崇训礼貌一拜,似是心意澄定,“此去路上艰险,带着奴婢,恐连累少夫人。奴婢还是留守在此,为少爷与少夫人念经祝祷为好。”
安歌怎忍心将对自己极其忠诚又贴心待己的次翼弃之不顾,便苦口劝说,“这次你必须听我的,汉军对河中城早已憋了无穷怒火,即使郭伯父军纪言明,也保不齐局势失控,你一个弱女子呆在这里,着实太危险!”
次翼朝崇训腼腆一笑,已转身走进屋内落锁,她隔着屋门说到,“少爷、少夫人快走吧,次翼虽只是一介女婢,却也是有自己的主意,你们勿要在奴婢身上多费功夫而误了最好的时机。”
安歌眼眶微红,却也是无可奈何,“那好,等我逃出此地,就让郭伯父派兵来营救于你。”
听闻崇训的轻声催促,院内平静而坦然的佛经诵念声渐起,安歌眺望着这片甘棠苑内,见证时光荏苒、已有微小柔弱萌芽悄然而出的芙蓉花丛。
但愿这些芙蓉花的生命能够继续延绵,但愿它们能够安然无恙地躲过战火洗礼,芳香永驻。
但愿可得劫后余生,但愿可享长乐未央。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崇训将安歌默默安插到固守护宁门的队伍之中,又唤来一位小将,压住声音对他细细叮咛,“张琼,少夫人的安危便交给你,风起后,待时机成熟,你就做主打开城门,带少夫人逃出城,交到城外汉军接应之人手中,万万不得有失。”
说罢,他转过身去,向安歌介绍到,“为不致父亲怀疑,我先到阙楼上做做样子,一会儿先由张琼护你出城,城外有故人接应,我随后就到。”
那小将不苟言笑,说话简明意赅,“为报得将军微时提携之恩,属下必以命相待!”
那人身材虽不算拔尖的腾踔,却显得极为正气凛然,两片略厚的嘴唇让人觉得踏实可靠。不知为何,他身上严肃干练的行事作风像极了次翼,更让安歌的信任感油然而生。
她越看崇训口中的张琼越是面善,才幡然惊觉,“哦,这便是那日在城外捆了我俩的小哥吧?”
崇训笑答,“那日,带兵出城为汉军献酒的也是张琼,我与他接触虽不多,只觉其是可塑之才,以后,你可让他投了符家军,省得埋没了这方人才。”
他听着城外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逐渐逼近城下的汉军已是号角齐鸣,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尤为恋恋不舍地握紧安歌的手,又朝她的掌心塞了一封信笺,“这是我备足的银票,先交于你保管……蓬山此去,青鸟殷勤,沧海月明,蓝田日暖。安歌,你注定是有福之人,此役,你定会胜利!”
安歌感到崇训手指因紧张不断颤抖,莞尔笑道,“应是此役,‘咱们’定会胜利。崇训,我在城外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崇训听闻阙楼上的李守贞正派人寻找自己,心里一横,索性头也不回地快步朝登楼阶梯跑去。
安歌不忍看他脚步虚浮的背影,连忙撇过头凝视城门上一排排反射着金灿日光的浮枢钉,努力平复着激动心绪。
笳喧阵翼,雕弓宛转。
磨刀霍霍,待战城南。
“李守贞,自河东一聚已过两载,未曾想你我曾并肩奋战于后晋,共同效忠于大汉的情谊,最终会以割袍断义的结局收场!”郭威红袍加身,驾马立于城下,朝城楼之上伫立观望的李守贞喊话,他声若洪钟,威严赫赫,身后已是尽数列阵完毕、一望无际的汉军,卯足士气的他们此刻早已摩拳擦掌、捋臂揎拳,“本将不愿伤及无辜,若你可出城投降,我便上疏陛下赦尔罪行,总好过穷途末路,再连累你全族满门抄斩、道尽涂殚。”
李守贞冷漠一笑,灰白的须发随风而动,反倒衬托出他身上油然而升的冥顽不化,“郭威,你不必假意惺惺、巧舌如簧,我李守贞注定天命加身!如今背水一战,不过是我李氏雄起的开始,等待不日本王入主中原,你休要后悔今日的挑衅与张狂!”
郭威对李守贞不知何处而来的自信颇感无奈不解,“你与我麾下兵力积蓄相差甚远,若不是这大门紧闭,河中城内不知有多少兵士、百姓想要争先恐后地逃离尔手。若你仍盼着你的盟友长驱直下襄助于你,那我也要绝了你的幻想。”
郭威从怀中掏出一方印玺,阳光照射之下,尽数透着羊脂玉特有的巧夺天工和晶莹剔透,“永兴赵思绾已被围城数月,城内弹尽粮绝,他杀人而食,取活人肝胆以酒吞之,行径令人发指,而今已被我汉军里应外合,伏兵擒之,这便是从他身上夺来你赐予他的印宝。另,凤翔王景崇也已携带家眷逃亡后蜀,你苦苦支撑的大局,最终也逃不开被盟友抛弃的命运,当真应了你倒行逆施、反叛无常的因果报应!”
李崇训见情势已是一触即发,终不忍父亲走上绝路,便跪地苦苦哀求,“父亲,求求您投降罢!我们是不会有胜算的……”
李守贞听闻郭威此言,已是怒气满盈,而自己寄予厚望的嫡子又在耳边不断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他一怒之下,一脚将李崇训踢倒在一旁。
随即,他命多排弓箭手拉动弓弦,朝城下万箭齐发。
郭威扬起利剑、一声令下,电光火石间,拉锯了一年之久的河中之围终于迎来了决定它命运走向、摧枯拉朽的终极一战。
携带硫磺的巨型石块在攻城投石车超长木臂的挥舞下,一颗颗朝河中城守卫士兵们的头顶上呼啸而过,所落之处,立刻陷入一片火海。
四起的火药爆炸声连成一片,城内尽是妇孺老幼此起彼伏的惊慌尖叫和哭喊,被带起的尘土砂砾一束束地弹落在人们的脸上和手上,安歌也被飞起的尖锐石子擦破了肉皮,脸颊掀起一道道细小浅红的血印。
“城楼上的兄弟们在浴血拼杀,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趁汉军现在还未对西门发起攻势,咱们偷偷溜出城,把那天杀的投石车砍它个稀烂!”张琼振臂一呼,得到一众城门守卫的支持,“对!我们也不孬,咱们出去好好打他一仗!”
张琼朝安歌投了个会意的眼神,又扒在城门的缝隙瞭望了城外的较为安全的攻击范围,随后回头朝众人大喊,“兄弟们,我们这一去,可能不能回来,你们可害怕?”
“我们不怕!”
“死也要成为大英雄!”其中掺杂着一个正在变声的稚气儿郎,公鸭般的嗓音立刻引来了众人侧目。
张琼知道此番出击的后果,不忍让这孩子命丧战场,便板起脸颊,对他发号施令,“你这稚厮,我命你作为殿后,若见我们无法回城,你就迅速把城门关上,不能让敌人攻进来,是否明白?”
那方眯起眼睛笑嘻嘻的浑圆小脸立刻严肃起来,他端正比自己身体几乎高出一倍的长矛,沙哑高亢地应答,“明白!”
“张琼……我……”安歌望着这些舍身取义的河中兵将,再不敢抬头,她不知自己一手导演的计策究竟是对是错,甚至忽觉自己变成一个罪大恶极刽子手,将要把这些年轻的生命逼上绝路,生生掐断了他们本应跃动绵长的鲜活脉动。
“少爷一会儿便会跟来,我先护送您出去。”张琼见安歌踌躇不绝,以为她担心李崇训的安危,只是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
他深吸口气,仰头疾呼,“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