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作品年代的判断,是研究的前提和基础,《诗经》研究也是如此。[1]
具体说,此书由两部分构成:《诗经》作品断代和建立在断代认识之上的创作演进过程的讨论。书名“《诗经》的创制历程”,以此。
《诗经》作品断代研究,前人已经做了不少工作。[2]那么,此书在这方面又有什么新的内容呢?
美国学者夏含夷先生在其《古史异观·略论今文〈尚书〉周书各篇的著作年代》中,曾使用“历史语言学非常重要的一支……古文字学”,亦即用比较“西周时代和东周时代相对的语言用法”来判断《尚书·周书》各篇的年代,具体说是以青铜器铭文语词的变化为基准,对相关《尚书》篇章中的一些实词、虚词进行对比,从而判断其年代。该文因使用金文资料有局限,某些具体结论或可商榷,然其使用的方法却十分可取。这一方法,使得《诗经》断代有了更多、更客观的依据。
社会生活的变化,必然表现在一些新语词出现上。以今天语言变化的例子,可能更容易明了其中的道理。像“改革开放”这样的词语高频率地出现在各种文件中,一定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后一两年才开始的;像“埋单”、“搞定”等词语频繁出现在各种书面语中,也不会早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进入九十年代以迄今日,各种进入较为正式的文字书写中的新语词,同样也不少。语法也同样如此,曾记得“走向辉煌”这句话刚在电视节目中出现时,有老前辈就觉得它不合语法,而今日却习以为常、“很合语法”了。今天如此,古代又何尝不然?西周近三百年,社会变化异常剧烈,今所能见有文字的西周青铜器物数以万计,其中的长篇或较长的篇章数以百计;后者为观察西周数百年间词语、语法的流变,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举例而言,《诗经》雅颂篇章表达祝福之意时,常用“子孙”、“子子孙孙”如何来表达,金文中这类语词的数量就更多了。然而《诗经》有些诗篇,如《大雅》和《商颂》的一些篇章,同一祝福之词却不说“子孙”,而言“孙子”。笔者查《殷周金文集成》和《近出殷周金文集录》中所有出现“孙子”或者“孙孙子子”及“世孙子”和“百世孙子”的铭文,共五十余篇,其中可确定为西周中期的竟有二十余篇,接近一半。此外,早期有,晚期也有。属于晚期的那些铭文,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同一篇铸在不同器物或同一器物不同部位的铭文,这里的说“孙子”或“孙孙子子”,那里的却说“子孙”、“子子孙孙”,十分随意。严谨不爽的“孙子”、“孙孙子子”只有西周中期。至于那些被学者标为“早期”的篇章,若从器物形制和金文字迹等推求其时间,其时间又大致接近中期的昭王时期。所以,大体而言,“孙子”和“孙孙子子”这一变化的语词,其流行应始于昭穆之际。据此,就可以将某些出现这样语词的诗篇年代,确定在相同时期。
过去,判断《诗经》作品年代,或据文献记载的已有说法,或据篇章本身透露的时代信息,或依作品的风格等。这些方法当然有效,可局限也不小。首先,诗篇流露的时代信息往往模糊,容易导致判断偏差。其次,以作品风格断定其时间,又易流于主观、笼统。再次,据相关文献的成说,一是记载稀少,二是不同文献记载矛盾(如《小雅·常棣》篇的年代在《国语》、《左传》就有不同说法),三是说法未必可信。然而,利用金文所提供的一些语词作为断代的参照,相对而言则要客观得多。写作一篇文献使用语词,会不自觉地遵循当时的规则和习惯,就是说,某些实词、虚词和语法,必定带有某一社会时段的痕迹。于是一篇文献的语词语法,就犹如一个人的指纹那样,对该人的身份有明确的指证作用。[3]此外,金文语言材料,因其书写材料限制,不易改变,且一般而言,金文写定后不久就被埋入地下,后人也无法做文字改变,所以,金文在显示西周语言状况方面,是真正的一手材料,最能显示当期语言流变的情况。本书为《诗经》篇章断代,并不舍弃旧有的做法,只是增用金文语料做诗篇断代的参照。新增办法虽然不多,然而在不少诗篇年代判断上,却很让人有路途宽敞的感觉了。
此书断代的结论是这样的:《诗经》创作大致经历了西周早期、西周中期、两周之交和春秋四大阶段。早期诗篇创作数量远不如古人所说的那样多,今天能见到的早期篇章只有保存在《周颂》中为数不多的几首,此时大小《雅》篇章创作还没有开始。大量诗篇出现为西周中期现象,从周穆王到周懿王的数十年间,伴随礼乐的革新,诗篇创作也有一个高潮期。这也是一个被长期忽略的《诗经》创作高潮期。[4]接踵而来的高潮期出现在两周之交。这一高潮期又由如下几个创作波峰构成:首先是周厉王时期,其次是宣王时期,再次是夹在两周之间为期十余年的“二王并立”时期,最后《小雅》创作结束于周平王中后期;其中宣王和二王并立两个时段,诗篇创作最多。最后是春秋时期“十五国风”的采集加工,其高潮期大体与“春秋五霸”相始终,但最晚的一两篇问世却要到春秋后期的周敬王(公元前519—前476年)时了。[5]
为《诗经》作品断代,还关乎对西周礼乐文明建构过程的认识。都知道《诗经》三百篇是我们这个文化人群创建自己精神传统时的歌唱,是古典文化奠基时期的经典,表现了那个重要时代先民的生活理想和情感状态。然而,两周为期五百年左右的“诗经创作史”,正是古典文化精神不断演进、不断丰厚的嬗变史,这演进、丰厚与嬗变,与当时历史的重大变化息息相关。或者说,《诗》的创作,是先民突破严重历史瓶颈、解决重大生活困境时迸发的激情,发出的心声。进行断代,实际是恢复诗篇与当时历史情景之间的固有关联,从而观察到先民建构生活、建立文化传统时所展现的创造才情。断代的发现,还不止于此。诗在当时是演唱的,就是说《诗》是“礼乐”的有机部分,为演唱而作的诗篇,也连带着当时的礼乐创制,诗篇其实是礼乐的内核,因为礼乐的精神内涵,需要诗篇的“歌以发德”。要深入研究礼乐的文化特质,需要研究《诗》、研究《诗》篇具体创制时的生活情境,如此,才可能避免平面、静态地谈论礼乐。
为《诗经》作品断代,发念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动笔写作始于那个远去的“非典时期”。今日能够完成,要感谢老师启功先生、聂石樵先生、王宁先生的指导和提携。此书能出版,还要感谢中华书局的祝安顺、葛洪春编辑。
最后,期待读者的批评指正。
2016年4月9日
[1] 最近,有美国的汉学家言“《诗经》不可断代”。其理由主要是《诗经》在先秦时期还没有写本,只在口头流传。质言之,他认为《诗经》是“口传文学”。关于后一点,也有美国学者写文论述。然而观其论证,尽是推论。而“安大简”《诗经》写本的出现、2022年媒体公布的湖北荆州王家咀战国墓发现写有“十五国风”诗篇的大量竹简,都使“先秦无写本”之说不攻自破。至于《诗经》“雅颂”,虽无如上之写本证据,却可以相信,“不可断代”之说法为臆说。在《诗经》篇章创制的时代,中国早已进入“书写”的年代。出土文献显示,早在商代晚期,人们已经会写作上百字的文章,论述当时的生活。进入西周,金文书写的水平更有长足进步,几百字的长篇铭文绝不仅见。“雅颂”诗篇与金文书写一样,其文本绝不是口传形态的文学。持“雅颂”诗篇之语句,与西周金文相比,有许多类似,乃至相同。正可做诗篇年代判断的依据。总之,《诗经》的年代判断,不是一个什么“文化理论”问题,而是文献实证问题。用一些从异域文化现象推导出的理论,横概《诗经》的创作,是难以成立的。
[2] 关于前人的成说,请参林志明博士《〈诗经·雅颂〉断代的三个体系性见解》(中国诗经研究会主编:《诗经研究丛刊》第十六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年,第36—79页)的评述。
[3] 唐明、成敏、谢聪聪:《大学数学与数学文化》,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26页。
[4] 这一时期被忽略的不仅有诗篇创作,它在多个领域所发生的巨大变革近年才逐渐被认识和重视。关此,请参笔者《西周礼乐文明的精神建构》(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55—312页)第五、六、七、八章的讨论。
[5] 这是指见于《曹风》中的《鸤鸠》篇和《下泉》篇。学者考订诗篇为周敬王时作,其风调与《小雅》相类,被编在风诗的原因尚需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