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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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缘备忘录

屈指算来,为人夫十三载矣。

人生真是匆匆得令人恐慌。

十七年前,我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成为北京电影制片厂文学部最年轻的编辑之后,曾受到过许多关注的目光。十年“文革”在我的同代人中遗留下了一大批老姑娘,每几个家庭中便有一个。一名二十八岁的电影制片厂的编辑,还有“复旦”这样的名牌大学的文凭(尽管不是正宗的),看去还斯斯文文,书卷气浓,了解一下品德——不奸不诈,不纨绔不孟浪,行为检束,于是同事中热心的师长们和“阿姨”们,都觉得把我“推荐”给自己周围的某一位老姑娘简直就是一件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

然而当年我并不急着结婚。

我想将来成为我妻子的那个姑娘,必定是我自己在某种“缘”中结识的。

我期待着那奇迹,我想它总该多多少少有点儿浪漫色彩的吧?……

也觉得组建一个小家庭对我而言条件很不成熟。我毫无积蓄,基本上是一个穷光蛋。每月四十九元工资,寄给老父老母二十元,所剩也只够维持一个单身汉的最低生活水平。平均一天还不到一元钱。

结婚之前总得“进行”恋爱,恋爱就需要一些额外的消费。但我如果请女朋友或曰“对象”吃一顿饭,那一个月肯定就得借钱度日。而我自己穷得连一块手表都没有。兵团时期的手表大学毕业前卖了,分配到北影一年后还买不起一块新表。

当然,我不给老父老母寄钱,他们也能吃得上穿得上。他们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为自己结婚积蓄点儿钱吧!但我每月照寄不误。我自幼家贫。二十八岁时家里仍很穷。还有一个生病的哥哥常年住在医院里。我觉得我可以三十八岁时再结婚,却不能不在二十八岁时以自己的方式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对老父亲老母亲我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总认为二十八了才开始报答他们(也不过就是每月寄给他们二十元钱)已实在是太晚了,方式也太简单了……

在期待中我由二十八岁而三十二岁。奇迹并没有发生,“缘”也并没到来。我依然的行为检束。单身汉生活中没半点儿浪漫色彩。

四年中我难却师长们和“阿姨”们的好意,见过两三个姑娘,她们的家境都不错,有的甚至很好。但我那时忽然生出想调回哈尔滨市,能近在老父母身旁尽孝的念头,结果当然是没“进行”恋也没“进行”爱……

念头终于打消,我自己为自己“相中”了一个姑娘,缺乏“自由恋爱”的实践经验,开始和结束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人家考验我而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我还需要考验(又不是入党)。误会在半小时内打了一个结,后来我知道是误会,却已由痛苦而渐渐索然。这也足见“自由”是有代价的这话有理。

于是我现在的妻子某一天走入了我的生活。她单纯得很有点儿发傻。二十六岁了决然地不谙世故。说她是大姑娘未免“抬举”她,充其量只能说她是一个大女孩儿。也许与她在农村长到十四五岁不无关系……她是我们文学部当年的一位党支部副书记“推荐”给我的。那时我正写一部儿童电影剧本。我说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待我写完了剧本再考虑。

一个月后我把这件事都淡忘了。可是“党”没有忘记,毅然地关心着我呢。

某天“党”郑重地对我说:“晓声啊,你剧本写完了,也决定发表了,那件事儿,该提到日程上来了吧?”

倏忽地,我觉得我以前真傻。“恋爱”不一定非要结婚嘛!既然我的单身汉生活里需要一些柔情和女性带给我的温馨,何必非拒绝“恋爱”的机会呢!……

这一闪念其实很自私,甚至也可以说挺坏。

于是我的单身汉宿舍里,隔三日岔五日的,便有一个剪短发的、大眼睛的大女孩儿“轰轰烈烈”而至,“轰轰烈烈”而辞。我的意思是——当年她的生气勃勃,走起路来快得我跟不上。我的单身宿舍在筒子楼,家家户户走廊里做饭。她来来往往于晚上——下班回家绕个弯儿路过。一听那上楼的很响的脚步声,我在宿舍里就知道是她来了。没多久,左邻右舍也熟悉了她的脚步声,往往就向我通报——哎,你的那位来啦!……

我想,“你的那位”不就是人们所谓之“对象”的别一种说法吗?我还不打算承认这个事实呢!

于是我向人们解释——那是我“表妹”,亲戚。人们觉得不像是“表妹”,不信。我又说是我一位兵团战友的妹妹,只不过到我这儿来玩的。人们说凡是“搞对象”的,最初都强调对方不过是来自己这儿玩玩的……

而她自己却俨然以我的“对象”自居了。邻居跟她聊天儿,说以后木材要涨价了,家具该贵了。她听了真往心里去,当着邻居的面儿对我说——那咱们凑钱先买一个大衣柜吧!

搞得我这位“表哥”没法儿再窘。于是的,似乎从第一面之后,她已是我的“对象”了。非但已是我的“对象”了,简直就是我的未婚妻了。有次她又来,我去食堂打饭的一会儿工夫,回到宿舍发现,我压在铺桌玻璃板下的几位女知青战友、大学女同学的照片,竟一张都不见了。我问那些照片呢?她说她替我“处理”了。说下次她会替我带几张她自己的照片来……而纸篓里多了些“处理”的碎片……她吃着我买回的饺子,坦然又天真。显然的,她丝毫也没有恶意。仿佛只不过认为,一个未来家庭的未来的女主人,已到了该在玻璃板下预告她的理所当然的地位的时候了我想,我得跟她好好地谈一谈了。于是我向她讲我小时候是一个怎样的穷孩子,如今仍是一个怎样的穷光蛋,以及身体多么不好,有胃病,肝病,早期心脏病等等。并且,我的家庭包袱实在是重哇!而以为这样的一个男人也是将就着可以做丈夫的,意味着在犯一种多么糟糕多么严重的大错误啊。一个女孩子在这种事上是绝对将就不得、凑合不得、马虎不得的。但是嘛,如果做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我还是很有情义的。当时的情形恰如一首歌里唱的——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曾以这种颇虚伪也颇狡猾的方式成功地吓退过几个我认为与我没“缘”的姑娘。

然而事与愿违。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哭了。仿佛一个善良的姑娘被一个穷牧羊人的命运感动了——就像童话里所常常描写的那样……

她说:“那你就更需要一个人爱护你了啊!……”

于是我明白——她正是从那一时刻开始真正爱上了我。

我一向期待的所谓“缘”,也正是从那一时刻显现了面目,促狭地向我眨眼的……

三个月后到了年底。

某天晚上她问我:“你的棉花票呢?”

我反问:“怎么,你家需要?”

翻出来全给了她。

而她说:“得买新被子啦。”

我说:“我的被子还能盖几年。”

她说:“结婚后就盖你那床旧被呀?再怎么不讲究,也该做两床新被吧?”

我瞪着她一时发愣。

我暗想——梁晓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看来这个大女孩儿,似乎注定了就是那个叫上帝的古怪老头赐给你的妻子。在她该出现于你生活中的时候,她最适时地出现了……

十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陪我的新娘拎着大包小包乘公共汽车光临我们的家。那年在下三十二岁。没请她下过一次“馆子”。

她在我十一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里生下了我们的儿子。三年后我们的居住条件有所改善,转移到了同一幢筒子楼的一间十三平方米的住室里……

妻子曾如实对我说——当年完全是在一种人道精神的感召下才决定了爱我。当年她想——我若不嫁给这个忧郁的男人还有哪一个傻女孩儿肯嫁给他呢?如果他一辈子讨不上老婆,不成了社会问题?

我相信她的话。相信她当年肯定是这么想的。细思忖之,完全可能像她说的那样。当年肯真心爱这样的一个穷光蛋,并且准备同时能做到真心地视我的老父老母弟弟妹妹为自己亲人的,除了她,我还没碰着。

她是唯一没被我的“自白”吓退的姑娘……十三年间我的工资由四十九元而五十几元而七十几元而八十几元、九十几元……

一九九二年底,我的基本工资升至一百二十五元至今……

十三年间她的工资由五十几元而六十几元、七十几元、八十几元渐次升至一百多元……

一九九二年以前她的工资始终高于我的工资十几元。

一九九二年我们的工资一度接近,但她有奖金,我没有奖金,实际工资仍比我高。

现在,她的单位经济效益不错,实际工资则比我高得多了。

我有稿费贴补,生活还算小康。而我们的起点,却是从一穷二白开始的。着实过了五六年拮据日子呢!

十三年内,我几乎整个儿影响了她——我不喜欢娱乐,尤其不喜欢户外娱乐,故我们这三口之家,是从来也不曾出现在娱乐场所的。最传统的消遣方式,也不过就是于周末晚上,借一盘或租一盘大人孩子都适合看的录像带,聚一处看个小半通宵。我对豪奢有本能的反感——所以我的家是一个俭约的家,从大到小,没一样东西是所谓名牌。我们结婚时的一张木床,当年五十七元凭结婚证买的,直至去年才送给了乡下来的传达室师傅。我不能容忍一日三餐浪费太多的时间精细操作,一向强调快、简、淡的原则。而她是喜欢烹饪的,为我放弃爱好,练就了一种能在十几分钟内做成一顿饭的本事。她常抱怨自己变成了急行军中的炊事员。我还不许她给我买衣服,买了也不穿。我的衣服鞋子,大抵是散步时自己从早市上买的。看着自己能穿,绝不砍价,一手钱,一手货,买了就走。仿佛自己买的,穿起来才舒适。大上其当的时候,也无悔。不在乎。有时她见我穿得不土不洋,不伦不类,枉自叹息,却无可奈何。而在这一点上至今我决不让步。我偏执地认为,一个男人为买一件自己穿的衣服而逛商场是荒诞不经的。他的老婆为他穿的衣服逛商场也是不可原谅的毛病。因为那时间从某种意义讲已不完全属于她,而属于他们。现代人的闲暇已极有限,为一件衣服值得吗!她当然也因她当妻子的这一种“特权”被粗暴取消与我争执过,但最终还是屈从于我,彻底放弃了“特权”,不得不对我这个偏执的丈夫实行“无为而治”……

儿子一天天长大了,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老之将至了,精力早已大不如前。每每看妻子,似乎才于不经意间发现似的——她也早已不是十三年前的大女孩儿,脸上有了些许女人的岁月沧桑的痕迹……

我最感激的,是我老父亲老母亲住在北京的日子里,她对他们的孝心。我老父亲生病时期,我买了一辆三轮车,专为带老父亲去医院。但实际上,因为我那时在厂里挂着行政职务,倒是她经常蹬着三轮车带我老父亲去医院。不知道老人家是我父亲的,还以为是她父亲呢。知道了却原来是我的父亲,无不感慨多多。如今,将公公当自己的父亲一样孝顺的儿媳,尤其年轻的儿媳们,不是很多的……

我最感到安慰的,是我打算周济弟弟妹妹们的生活时,她一向是理解的,支持的。我的稿费的一半左右有计划地用于周济弟弟妹妹们的生活。我总执拗地认为我有这一义务。能尽好这一义务便感到高兴。在各种社会捐助中,尤其对穷人,对穷人孩子的捐助,倘我哪一次错过,下一次定加倍补上。不这么做,我就良心不安。贫困在我身上留下的印痕太深,使我成为一个本能的毫无怨言的低消费者。旧的家具、旧的电视机,不一定非要换成新的,换成名牌。几千元我拿得出来的情况下,倘我无动于衷,我便会觉得自己未免“为富不仁”了,尽管我不是“大款”,几千元不知凝聚着我多少“爬格子”的心血。没有一个在此方面充分理解我对穷人的思想感情并支持我的妻子,那么家里肯定经常吵闹无疑……

好丈夫是各式各样的。除了吸烟我没有别的坏毛病。除了受过两次婚外情感的渗透我没什么“过失”。我非是“登徒子”式的男人,也从不“拈花捻草”“招蜂惹蝶”。事实上,在男女情感关系中我很虚伪。如果我不想,即或与女性经年相处,同行十万八千里,她们也是难以判断我究竟喜爱不喜爱她们的。我自认为,我在这一方面常显得冷漠无情,并且,我不认为这多不好。虚伪怎么会反而好呢?其实我内心里对女性是充满温爱的。一个女性如果认为我的友爱对她在某一时期某种情况之下极为重要,我今后将不再自私。

最重要的,我的妻子赞同我对友爱与情爱的理解。在这一前提下,我才能学做一个坦荡男人。我不认为婚外恋是可耻之事,但我也不喜欢总在婚外恋情中游戏的一切男人和女人。爱过我的都是好女孩儿和好女人,我对她们的感激是永远的。真的,我永远在内心里为她们的幸福祈祝着……

我对妻子坦坦荡荡毫无隐私。我想这正是她爱我的主要之点。我对她的坦荡理应获得她对我的婚外情感的尊重。实际上她也做到了。她对我“无为而治”,而我从她的“家庭政策”中领悟到了一个已婚男人该怎样自重和自爱……

好妻子也是各式各样的。十三年前的那个大女孩儿,用十三年的时间充分证明了她是一个好妻子——最适合于我的“那一个”。

我给未婚男人们的忠告是——如果你选择妻子,最适合你的那一个,才是和你最有“缘”的那一个。好的并不都适合。适合的大抵便是对你最好的了……

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