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与水:文运与国运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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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与水

20世纪,某个“兵戈之象”的夏日里,我在母亲的腹中,被热得数度昏死过去!朦胧之中,常梦见凉爽宜人的蔚蓝之水,这使我在未出世前,便仇恨夏季。也许是酷热,是梦境,也许是混沌未开,对于水,我充满了渴望与好奇,向往与神秘,热爱与希冀。因为,我的命名与经历,人生的浮沉与崛起,对人间童话的美好向往,都是从水开始。

母亲产我于上海一家英国人开的医院。我出生时哭声嘹亮,惊得医生护士面面相觑,疑惑这个十余斤重的婴儿,体内带着一件与生俱来的响器。他们压根儿不曾想到,这个身怀响器的婴儿,后来竟然称为一位游历世界歌剧舞台的低中音歌者。

我来到人间的哭喊,一半是对酷暑的控诉,一半是对温柔水乡的渴望。初做父亲的爹,屁颠屁颠地奔进上海长宁区派出所去给我报户口,仿佛一有闪失,他的大头儿子便会被东海龙王收了去。户籍警问他,你的儿子叫什么?父亲一下呆住,剩下的事情,就是再次一路狂跑,重又回到妇产医院……当我父亲气喘吁吁地站在我母亲的病床前时,我的命名便在他的挥汗如雨中,更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便被草率地一锤定音了。从此,大禹治水的“禹”字,不仅成了我生命的永恒符号,而且永远使我无法出人头地。于是,我命中注定,将要去治水。可我命运中的“洪水猛兽”,和无尽的人生水患究竟是什么?直到今天,我依旧在执着地拷问自己……

多少年后,母亲驾鹤西去。我和父亲,一对光棍,小老头和老老头,在酒后的一次灵魂对话中,对面无父子:“当年,你忽悠我妈放弃大上海的生活和户口,去河南三门峡,母亲就没有半句怨言?”父亲语无伦次,慢慢道来:“那时候的人单纯……她是资产阶级小姐出身……渴望改造……”父亲说完之后,显得无比遗憾,那是一种永远失去了补偿机会的遗憾。是呵,母亲是简单,简单到父亲说什么她都信。是呵,母亲为了改造世界观,与当时在华东文化部的工作头衔、红木家具、打蜡地板、周末的舞会连同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上海“红房子”的鱼子酱和罗宋汤,彻底做了个了断。这就怪不得,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对母亲那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呵护,显得那么的具体,原来他是在偿还……

随着西去列车的一声长长的汽笛,斩断了卧铺车厢里我这个终将要去治水的婴儿,那些还来不及展开的上海梦幻。节奏明快的车轮沸腾,撩动着悬挂在走廊上,我那洗了又洗、晒了又晒的尿布“万国旗”。过了长江是平川、绿地、黄河和沙塬。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揣摩和想象,在我们全家初抵三门峡水库的那天,父亲还剩下多少豪迈?母亲还有多少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甘之如饴、小布尔乔亚的文学浪漫?而我这个仍在襁褓中的“大禹”,除了尿布和臊气冲天,又有什么能耐制住我那“混沌”之中的“洪水泛滥”。

高峡出平湖时,我的“治水”就是尿炕。建设工地上,父亲的激扬文字生生化作了他那“团委书记”在工地上体力透支的劳作。母亲的文字编辑和为不时前来工地视察的中央大员的速记,使她在“大跃进”的红旗下,彻底地满足着与工人打成一片的踏实感。大坝合龙时,父亲写下他日后再也不曾有过的锦绣文章《三门峡的灯光》《高空婚礼》等。而母亲却因和保姆不睦,被告入狱,审问、检查、牢饭、蛇虫老鼠,让原本就胆小的母亲,痛感“改造世界观”,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而我,这个别无选择的命运使臣“治水禹王”,却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边吸着乳汁,一边聆听着三门峡拍岸的水声,无端地将自身的“水龙头”,喷洒得遍地水患……

物质的大坝即将竣工,精神和信仰的大坝终将筑就。母亲虽遇不公,但仍旧无怨无悔。“改造”这个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魔剑,将她从那时起,便锁定在一个忍辱负重的怪圈中,一生动弹不得。父亲终日仿佛浸泡在狂热的桑拿浴里,舒服得一不小心就唱翻身道情。而我这个咿呀学语的雌黄大禹,最大的治水成就,便是在澡盆里,仿佛一条孬鱼,将身边方圆之间的江河湖海搅它个地覆天翻……多少年后,每每聆听父母亲对那时三门峡建设火热生活的描述,仍觉得荡气回肠。混凝土、搅拌机、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口号震天、劳模辈出,英雄的事迹直上九重天。

那时的工地上呵,除了激情豪迈、锣鼓喧天,还有同志加兄弟的“达瓦里西”,还有“斯巴希巴”的温情问候,更有手风琴中的“喀秋莎”与精确的图纸、先进的设备和技术,以及比“伏特加”烈酒更浓的中苏友谊。就在“大跃进”的热情燃烧进入沸点,三年自然灾害的人祸天灾悄然而至,兄弟之间又突然翻脸。撤回专家、收回图纸、运回设备、限期还债,使尚未竣工发电的三门峡水库,多少英雄豪杰用勤劳汗水浇灌的水利枢纽,在瞬间休克和冬眠。

多少年后,每当家中有当年老水利的朋友登门造访,我这个徒有“禹王治水”之名,绝无实际作为的彪形大汉,唯有在一旁闲坐、聆听。父亲以一个农民作家的文学才华,巧舌如簧。于是,我的眼前便闪过一组组刻骨铭心的画面:在工地与住地的短程火车上,父亲身着风衣,瘦骨嶙峋,双手紧紧地搂住一只铝制饭盒,用体温捂着盒中的那份一口便能吞进的红烧肉,意志坚定地目视前方。前方有什么?有他那三月不知肉味的妻子,以及他那命中注定要根治水患的儿子—大禹。在回首那段水利生活经历和三年自然灾害时,父亲的叙述是那般的凝重和庄严,少了许多文学上的空灵和飘逸,多了许多悲壮和淳朴。那时的父亲,将一只浑圆的、大小尺寸足以达标去偿还老大哥外债的苹果,带着自己的体温,放进我手中,注视我躲进他那挂着的风衣之后,才慢慢移走视线。我在风衣中,狠啃猛吞,连同果核彻底食净,重又复出。多少年后,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对这个情节,仍旧千百遍地复述,不厌其烦。而母亲由于有了“压迫”劳动人民而锒铛入狱的“污点”,继而在工作上更是兢兢业业、胆小谨慎。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除了哺育后代,常要深夜掌灯、校对文稿、整理报告、精确速记、形成正文。某一日,正在开会,母亲由于营养不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晕倒。领导出于关怀,出于同情,特批一箱特供苏联专家的牛奶,旨在让母亲滋补,但每天只许取奶一瓶。母亲每天往返十几公里取奶,把牛奶留给孩子,而自己一口不喝的坚忍神态和全身浮肿的病容,让我每每重温此事,都会热泪盈眶。

公元1967年10月1日,母亲在三门峡工程局医院产下次子。那个后来唱红大江南北的歌星孙国庆,日后终将成为电视名嘴的超大婴儿,不仅让母亲的肚子上又挨上一刀,而且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举国同庆的日子里,一出娘胎,便以歌当哭,震惊四座。父亲再次屁颠屁颠冲进医院的病房,这次他决定不再犯未及给大儿子取名,便去报户口的低级错误,并在欢天喜地中,早已胸有成竹。当抱着婴儿的护士见到他的一瞬间,劈头一句:“你家的小国庆生出来了。”于是,父亲便在啼笑皆非之间,确定了孙家二小的这个飞来的绝妙命名。

中华民族似乎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更在乎给孩子命名。而孩子的名字,隐喻着长辈的学识、经历、阶级、家族以及迷信和祈福等多种潜意识因素。一个小护士,在那个特殊的日子里,不经意的善意的命名,似乎奠定了孙家二小此后的辉煌人生。而我,一个在父亲情急之下的指定,便在冥冥之中,了却了我一生别无他恋,唯有对水一往情深的宿命。难道不是吗?孙家二小的名字带有人气节气,举国同庆呵,岂有不呼风唤雨、祥云环绕、逢凶化吉之象。而我,一个“禹”字,不禁注定要治水为本,终身苦役!然而,孙国庆的出世却生不逢时,三年自然灾害,让他出落得头大身小,活脱脱一个斯皮尔伯格好莱坞大片中的外星人:ET。在他童年的印象里,最美的饱食就是用水将面粉煮沸,河南人口中的—甜汤。

三门峡大坝虽饱经忧患,最终还是开闸泄洪,发电供能了。在人们苦涩的欢庆中,在中国水利工作者咬紧牙关的尊严里,我的父辈们创造了我们这一辈人将永远仰望的奇迹。

就在那时,母亲的姊妹从上海来信,中心意思是:“三年自然灾害是结棍(厉害),阿拉上海,大米还是有的喫哦。”这时的母亲深刻地沉默了。再回上海已是天方夜谭,户口都走了,便被那座生她养她的城市从根本上抛弃了。然而,大米,这个被江浙人视为“生之根本”,完全与你是否虔诚地改造世界观、是否出身剥削阶级没有关系。它是风俗,它是习惯,它是童年,它是思念。北方人不吃大米,照样能活它个地覆天翻,南方人没了大米,终生都会抱憾……

父亲在再次选择定居之地的时候,竟多了些实际,少了些豪情。安徽省文联作协的一纸调令,将他定格在安徽有江南、大米比河南多的基点上。至于有没有“火热的生活”,能不能做一个“有出息”的作家,都比不上让妻儿能吃上大米更重要了。欠了人家的东西要还,欠了妻子的,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临离开河南三门峡水库时,几岁的我,英雄主义综合征发作,竟在通往大坝的公路上,莫名其妙站在路中间,双手大张,拦截了几十辆装载数吨重的翻斗卡车,在混沌之间,既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快感,又根本不存在什么恐惧和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感。尽管我那时的“壮举”,至今仍被父亲提及,但对此完全没了印象的我,竟百思不得其解。那时,我为什么会那么干?现在看来,我自小身上就蛰伏着一种大禹精神强迫症,否则,童年的那次拦截行为,将无从解释。

南去的列车又是一声汽笛破晓,我们全家的迁居,再次被送上尚未可知的人生旅途。硬卧的车厢里,那一条条略带尿臊味,悬挂着的“万国旗”,不再是我两年前的“治水”招幡。在车过黄河大桥的时候,滚滚的黄浪神秘而充满了诡异,使我有一种模糊、浑浊的失落与伤感。这时,在母亲怀抱中的弟弟突然醒来,不哭不叫,仿佛一个成人,坚定地大声说道:我要喝黄河的水……孙家二小斩钉截铁的豪言壮语,让车厢里的人无不惊叹,那时,大凡有过水利工作、大坝体验的人,终生都不会忘记,那黄河第一坝三门峡水库的精神标签就是:圣人出,黄河清!

多少年过去,父母已是古稀之年。三门峡工程局第N代领导,邀请我们全家重返大坝水库参加庆典。孙国庆当着数万观众,一曲带着黄土味的《篱笆墙的影子》,唱得万众欢呼、鱼跃水颤。我因赴美演出歌剧,错过此事,终生抱憾。事后,我问母亲:当年你在三门峡工地上,生活艰难,很不习惯,现在想来,是否后悔离开上海?母亲沉吟片刻,平静答道:开始不好,后来就惯了……少顷,母亲双眸发亮,情绪振奋:假如国庆不生在三门峡,他的歌声绝不会像今天!

定居安徽合肥后,虽是江南,又有自古以来闻名遐迩的芜湖米市,但那时的日子,冬天没有暖气,离开炭炉不久,手足都会长出冻疮,先疼后痒龟裂后,伤口便像婴儿的小嘴,流着鲜血冲你微笑。而每年夏天,酷暑难耐,无处躲藏,我往往在下午时分,精光身子泡在一只大木盆里戏水,发泄着愤怒。老天爷见天溽热得太不像话,便天降暴雨洗涤人间。于是,整个庐州府便成为大泽汪洋、一派水城。接下来就是淮河告急,长江告急,洪峰叠至,抗洪抢险如火如荼。今天,生活在摩登大都市,缺钱、无房、无车之人,难以与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喜结连理。那时的男子,不管是否残疾,只要有一百斤全国通用粮票,就能娶回个黄花大闺女。看来,人的生存价值取向,大多时候,不是尊严,而是民以食为天。

多少年过去,淮河的事是否已办好了,我不得而知。只知道父亲和母亲定居在省城合肥之后,一个是省文联的专业作家,一个是《安徽文学》的小说编辑。那时,大跃进、大办钢铁依旧在江淮大地上如日中天,父亲常常撇下妻子与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快马加鞭地驰骋在火热的生活中。一会儿是响洪甸水库,一会儿是界首农村,一瞬间又是佛子岭、梅山水利大坝,激情满怀,欲罢不能,似乎要将家里窝藏着的少年治水大禹的全部天职,一股脑地办完。当父亲终于写出了轰动一时的散文《梅山渔火》后,我才知道,立志水利文学创作的父亲,那是在体验生活呵。

回首当年,我这个定居于合肥的少年大禹,徒有其名。但我对水的向往和迷恋,却与日递增、丝毫未减。六七岁时,第一次去省体委游泳池初试,竟冲着深水区,一头扎入。那时情景,至今依稀记得,蔚蓝的池水里,水泡浮扬,名种胳膊和大腿,纷繁复杂,脑袋、眼睛和鼓胀的腮帮,络绎不绝。就在我狂喝池水、窒息难耐之时,父亲的一位同事,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将我这个徒有治水虚名,入水只能呛水的大禹,一把捞起。从那以后,我对于水和蔚蓝色的大海、湖泽,除了眷恋和向往,另一种全新的感受不禁油然而生,那就是无法预知的恐惧和空灵无边的神秘。然,人不轻狂枉少年,省体委的深水池并未将我变成一个溺死鬼,却教会了我游水。我的那个年纪,调皮捣蛋。只要是在想象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们都将坏事做到了极致。偷鸡、摸狗、装神、弄鬼,夜袭邻里、打架斗殴,骑着自行车,满大街追得鸡飞狗跳,直到中学初三,所学的英语还只有一句:我是你爷爷的爷爷……时常将文联大院的守门大爷、和尚出身的陈老爹,用“鬼吹灯”“僵尸叔叔”搅得夜半三更,迷糊着眼,光着个腚破门狂吼、破口大骂。

对酷暑的仇恨,被夏日的煎熬,也加深了我对水泊、湖泽的那种挥之不去的依赖。于是,离省文联大院几公里之遥的包河,便成了我的福地。因为那有黑脸包公的衣冠冢、包公祠,有夏日里开不败的粉色莲花,有直升机似的虎皮蜻蜓,有浑浊泛绿的水泊,有泛着白肚被热昏的鲤鱼。沿岸边的泥洞里蛰伏盘绕着歹毒的水蛇、憨厚的黄鳝和狡猾的螃蟹,还有一架早已锈迹斑斑,不知哪个朝代就戳在那里的十米跳台。于是,游泳和戏水,便成了我最具有才华和想象力的“狂野”。狗刨式学会了,我就敢去掏蛇;蛙泳学会了,我就敢潜水捉鱼挖藕;自由式掌握了,我就敢仿效《水浒传》中的浪里白条,按住比我水性好平时欺负我的大个儿,憋他个呛水抽筋、深水求饶。十米跳台上,我一边小便失禁,一边哆嗦,还是完成了第一次的闭眼瞎跳。潜水几十米的比赛,弄得满嘴青苔水草,眼红如炬。岸边泥洞里捉鳝,被水蛇闪电般地咬住中指,鲜血和污水并流。当这一切都不再刺激的时候,我们中间不知是谁,家住军区,偷来雷管炸药,在一个“锄禾日当午”的光天化日之下,将数根暗黄色的“竹节”拉开导火索,成就感十足地扔进池塘。轰轰隆隆的礼炮声中,浪花狂舞之间,无数银白色的大小鱼类,连同荷叶水草、污泥浊水、河虾老鳖,欢天喜地跃上空中,天女散花般地又洒落水里,眼花缭乱叫我终生难忘……放眼望去,漂在河面上一派银色的鱼尸中,夹杂着各种水生植物和动物的躯体,洋洋洒洒,蔚为壮观。然而,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鱼的飨宴我不曾享用,派出所的班房倒是躺了两个星期,梦里全是对鱼的大快朵颐。这就是我自出生以来,从少年进入青年时期,并享用“大禹”名号之后,最为豪迈和辉煌的“治水”成就。

“文革”后期,父母最后一次下乡改造。经过一番缜密的思考,他们最终决定送我们兄弟回河北巨鹿老家度日。一是那里有我叔婶看管,二是作为农民的后代,也算是去完成一次并不刻意的“寻根”。在后来的日子里,父母被安徽淮北农民改造得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巨鹿县孙河镇老家的孙氏宗族以及祖祖辈辈,在那片被盐碱、干旱、蝗虫、地震灾情,蹂躏了千百年的土地上,传宗接代、香火秉传的生命历程及恶劣的生存环境,多少年后,竟让我写出一篇踌躇满志的万言散文《我的农民清轩叔》,并使我从根本上破解了,父亲为何以“大禹”为我命名的“悬念”。

据《尚书》记载:巨鹿始于五帝唐尧之世,是五千年前唐尧禅位于虞舜的地方,它因地处广阔的大陆泽而得名。可见,五千年前,我祖先的发祥地,竟是一个水泽汪洋、鱼肥草美、鸟语花香的丰润故里。但不知为甚,到了今天,却因地脉的嬗变,气候的游移,逐渐地被一个“旱”字,牢牢地圈禁在大地沙化、十年九荒的饥渴之中。尽管我那孙氏宗族嫡亲中,一代又一代人远途打井汲水,历尽千辛万苦,愚公移山似的义无反顾,但在那时,我眼前的盐碱沙地,一经风吹,仍旧固执地将尘土撒进锅里碗里、灶台炕上。无疑,寻水与打井,成了孙河镇男人们一生中约定俗成的使命。于是,我便在迟到了十年的长篇散文《我的农民清轩叔》中,记叙了他们命运的悲壮与抗争。

二十多个春夏秋冬逝去,那时我已在美国深造声乐多年,有一次在华盛顿的一位朋友家聚会,不料竟与《老井》的作者偶遇。关于乞水,他的故事简直让我振聋发聩。于是,我的眼前幻化出一组组任何一个当今世界的大导演根本无法想象和组织的电影画面:陕北黄土高原某地,一队扶老携幼、外出百里打水的队伍,在烈日炎炎之下,担挑肩背着各种盛水的器皿,步履蹒跚、挥汗如雨,渴得嘴唇开裂,却舍不得轻易喝上一口肩上的浑水……这支队伍走着走着,他们的身后,便扬起一道升向天空的“黑烟”。过往的马帮、商旅定睛细看时,这才发现,那一道纪律严谨、浓重如墨的“黑烟”,竟是一队鸟类组成,为了抢喝一口人们肩背上的凉水,它们不惜长途尾随不辍、累死途中,以命相抵。可见,对于生物,大多时候,干渴比饥饿更要性命。在巨鹿孙河镇老家的那段“人怎么可以那么活着”的日子里,由于“水”,让我对父亲强加于我的“禹”字,似乎有了不少“顿悟”。但是,真正让我彻底释然的却是前年重回老家,从一位县广电局长手中“文取武夺”得到的一本发黄的《巨鹿县志》,读后方才得以参透。翻开这本洋洋万言、厚重古朴的县志,卷首大事记跃入眼帘:

夏:约公元前21世纪至公元前17世纪初,大禹治水,疏通河道至于大陆……

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大水、饥馑、人相食……

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大旱六个月,方始下雨……

嘉庆十七年(公元1812年)连岁荒旱,野多饿殍……

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3月,日赤无光,18日雨电,28日黑风昼晦如夜。是年冬12月13日,未刻地震,逾数复刻复震,后微震……

共和国的1966年3月8日,5时30分发生的6.7级邢台巨鹿大地震,震倒房屋1184059间,砸死1543人,重伤3974人,轻伤8572人。3月26日,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代表党中央、国务院来县慰问灾民。4月1日下午4点30分,周恩来总理乘直升机到地震重灾区何寨看望灾民。10月5日,地区钻井公司来县,先后打深井7眼。1967年10月5日,全县5150名民工,参加治理北里河工程,于次年5月中旬,两期工程完成土方976954立方米……

一部《巨鹿县志》,简约而凝重地记载了我祖祖辈辈,在那片多灾多难、世事沧桑的土地上的生存正史。沉重得让我难以喘息,纷繁纵深得使我虚脱失重。但是,父亲呵,您还是不能用那么沉重的“禹”字为我命名,大禹是谁呵,是神,是拯救苍生的救星。而我是谁呵,一个有血有肉,七情六欲并存的普通男人。独自活着都已是生死疲劳了,何谈天降大任、治水救命?

“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的福祉,让我们兄弟迈进中国最高音乐学府的大门。父母的欢悦和慰藉,证明着他们含辛茹苦,缔造我们的全部理由和先见之明。在孙家二小终日陶然迷醉的大提琴旋律中,我在声乐牢狱里煎熬,试唱练耳犹如酷刑,备受折磨;只有阅览室里每期的文学杂志,才能像安徒生童话中的美人鱼一样,让我心旷神怡。因为那时,声乐和歌剧并不是我的最爱,而文学和戏剧才是我的艺术女神。大学临近毕业时,我们组织了一个艺术实践小分队去湖北演出,在葛洲坝上,竟生平第一次看到洪峰裹挟万物的震撼场面。

那难忘的1983年的夏季,又是一个“兵戈之象”的炎炎酷日里,当洪水猛兽般的第一次洪峰,从宜昌市三峡出口,南津关上游约三公里处,裹挟着无数人尸、兽体与各种物质,冲着那个将泥沙沉积,将长江分为大江、二江和三江的葛洲坝,如一头脱缰的野牛,一路疯狂撞击而来的时候,我们正和父亲于坝上体验生活写作,坐在院里有几棵橘树的住处品茶闲坐。瞬间,警报四处响起,我们顿时被惊得全体呆在原地。父亲手忙脚乱,起身奔出院门,复又返回,放声对我们大声喝道:“大家都待在这里,一个也不许出去。”说完,影子一闪便没了踪迹。那时的我,虽对洪峰水灾毫无概念,但毕竟深知水火无情的道理。直到深夜,我们吃喝拉撒依旧,除了忧心,一切故我,但仍不见父亲回转。焦急之余,数度从床上爬起,走出院门,每逢从抢险前线回来的人,不分男女长幼,劈头就问我的父亲在哪里?只见所有的人都蓬头垢面,泥浆满身,脸上似有笑意。但他们竟无一例外地答非所问:放心吧,没事的!葛洲坝是长江第一坝,结实着呢。

凌晨时分,我在睡眼蒙眬之中,看见父亲脚蹬胶靴,浑身污垢,泥人一般悄然进屋,拧开台灯。少须,从卫生间传来的洗浴之声中,竟断断续续地飘来了我极熟悉的《翻身道情》。数日过去,若干次洪峰过后,大坝上险情趋缓,分洪的效果和功能,令国人和外国人皆叹为观止。于是,我们被父亲和工程局团委的领导,带上横跨大江、二江和三江,共长2200米的葛洲坝坝顶巡视。当依旧湍急的滚滚江流,从西陵峡为首的三峡江口一路涌来,进入我的眼帘之后,那般的“天门中断楚江开”“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壮观和霸气,使我呆傻词穷。身边的团委书记那朗朗的介绍声,震得我耳鼓刺痛:“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是我国万里长江上建设的第一个大坝,是长江三峡水利枢纽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数的巨大水利枢纽工程之一。水利枢纽的设计水平和施工技术,都体现了我国当今水电建设的最新成就,是我国水电建设史上的里程碑……”

在我们的演出小分队即将离开葛洲坝的前日,父亲的长篇散文《当惊世界殊》在《长江日报》上全文刊出,竟占了文艺副刊的整整一个版面。当我在从宜昌驶往芜湖的长江轮渡上,回首大坝,不禁感慨万千。我万万不曾料到,猛兽般的洪荒之灾,竟有这般无敌的暴虐和威力,竟会让人永生难忘,谈水色变。也许,水利和大坝,就是这个洪水猛兽的索绳和克星。

大学毕业不久,我便被出国的大潮席卷而去。二十年间的西方游历中,虽感受过世界各地的江河湖海,我却无暇重温与水的缘分。因为西方世界的水患与梦幻,都有那些蓝眼睛、高鼻梁的“洋大禹”们管着,与我这个兵马俑似的“华夏大禹”无关。我只要治理好声乐和歌剧世界里的疾流险滩,便已是极大的伟岸和成就了。

洞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近二十年异域的文化流浪,从西洋歌剧取经之后,当我再次重返故土时,早已物是人非,一切都要刮目相看了。我在首次成都之行的经历中,竟意外地邂逅了名满天下的都江堰。

在几十年未见的师兄、旧日的军旅男高音钟胖子的陪伴下,我们驱车从始发地驶往成都平原西部的岷江之畔。原本的终极目的,并不是冲着都江堰水利工程,也不是专去祭拜当年的秦蜀郡太守李冰父子,而是去参观钟胖子在那文物古迹众多、两岸风景如画的都江堰山坡上承包的墓地、开辟的陵园。钟胖子在中央音乐学院进修的时候,与我师承一个教授,那时他的男高音圆润、脆亮,除了腔调中带有浓重的“川江号子”味、巴山蜀水的辣,在音色音质的天赋上,只要继续努力,最终也不会输给意大利热那亚的世界高音之王帕瓦罗蒂。但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却罢唱经商,不知怎的,他想到了都江堰附近的风水宝地—文物古迹众多的伏龙观、离堆公园、灵谷寺、二王庙周边的寸土寸金,于是承包墓地……但是,当我们抵达都江堰时,钟胖子却意外地没有直接带我去看他的事业,竟仿佛一个老到的导游,将车直抵水利史上之今古奇观—都江堰,详尽介绍着其来龙去脉。他那一口感染力极强的“川普”,让我忍俊不禁、如痴如醉:都江堰水利工程,由创建时的鱼嘴分水堤、飞沙堰溢洪道、宝瓶口进水口三大主体工程和百丈堤、人字堤等附属工程构成,科学地解决了江水的自动分流、自动排沙、控制水流量等问题,两千多年来,一直发挥着防洪灌溉作用。

钟胖子此时的风采和神态,俨然一个不折不扣的水利专家:都江堰水利工程充分利用当地西北地势高,东南地势低的地理条件,依靠江河出山口处特殊的地形、水脉、水势因势利导,无坝引水、自流灌溉,并使堤防、分水、泄洪、排沙、控流等作用相互依存、共为体系,确保了防洪、灌溉、水运和社会用水等综合效益的充分发挥。钟胖子对李冰父子这举世罕见的水利神来之笔,如数家珍、侃侃而谈,让站在一旁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而此时,钟胖子的叙述之声亦更加慷慨与传神:两千多年前,当都江堰建成之后,成都平原再无水患,沃野千里。那座屹立在江心的鱼嘴分水坝,把汹涌的岷江分隔成内外两江。外江排洪,内江引水灌溉,从此,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谓之“天府”。钟胖子似有神助的表述,使我沸腾地畅想和不尽地感怀,仿佛插上了歌声的翅膀,撩得我胸中波涛汹涌,激浪滔天。

遥想公元前256年,战国时期的秦国蜀郡太守李冰父子,是何等的天赋与奇思妙想,率众打通玉垒山,引水东去,开凿宝瓶口,修筑江中分水堰,雕塑水中三人石像,测定水位,以竹签拢石截流,钻凿离堆,埋石马于江中缔造淘滩标志等等,不仅开创了中国科学水利之先河,而且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逝去了2500年的今天,仍让世人醍醐灌顶、匪夷所思……几个小时过去,钟胖子全然不顾口干舌燥,又是一路山道,带我走进二王庙时,玫瑰色的夕阳已将都江堰的古迹、山脉、村野、炊烟,连同树丛和草滩,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层林尽染”。面对李冰父子那高大和神采奕奕的石雕像时,我不由得在一个蒲团上双膝弯曲,长跪不起。为了这一对2500年前的大禹,为他们那“无坝引水”的巧夺天工,为中国古代史、世界文明史中的水利天才,为《华阳国志》中所记载的“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为了直至今天,都让人叹为观止、现代人类水利科学都无法企及、盖世无双的“生态工程”,为李冰父子福泽一方、功在千秋的丰功伟绩九叩三拜。又是数年过去,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举国震惊的四川汶川大地震过后,我在绵阳获悉,离震中极近的都江堰水利枢纽,竟吉星高照,安然无恙。我在惊诧不已之际,不得不叹服,这世上果然有神灵!这个神灵,就是那对千百年来,让后人景仰和香火祭祀世代不绝的李冰父子!

不管我未出娘胎便认定与水有缘,还是我人到中年仍被自己命名暗喻着终生“治水”的使命。尽管我几十载的人生旅程,足履所及,亲历体验了华夏故土那无数的江河湖海、汪洋大泽:黄河、淮河、长江、澜沧江、三门峡、葛洲坝、都江堰、响洪甸、小丰满、镜泊湖、苍山洱海与青海湖,抑或是故乡当年刘邦与项羽问鼎中原、破签沉舟的垓下之战,都不及后来我遭逢的长江三峡大坝和峡谷一线天巫山的云雨,更使我痴迷,让我至今疑惑,我所感受和目击到的一切,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梦幻的?

三年前,经一位朋友推荐,应重庆市委宣传部的邀请,赴约参加“重庆建市十周年大庆”开幕式的艺术策划,我终于等到了一次“众里寻他千百度”、亲历三峡大坝的机会。从北京飞往重庆领命的时候,在飞机上,我竟有些惶恐,因为刚刚海归不久的我,对三峡大坝,对重庆这个旧时的“陪都”,今日的移民大城、共和国的直辖市从根本上知之甚少。就在我下榻的宾馆里,市委宣传部的一位领导看望我时,我还仍是对时下重庆市那个盛大的政府行为“为赋新词强说愁”呐,更谈不上有什么别开生面的创意。几天住下来,重庆市容的摩登和高楼林立,以及人流如织、风尚的时髦和美食叫我大开眼界。尤其是入夜后嘉陵江两岸,更是一座不夜之城,珠光宝气,透着一种直逼香港的霸气。然而,这一切都又能奈我何呢?一个应有着民族个性和审美趣味的中国大都市,一味地复制、攀比西方列强几百年来营造的不夜城之光怪陆离,到头来只能伤了自己的元气。而我,这个在西方大都市里见惯了纸醉金迷的炎黄子孙庆幸自己近二十年过去,仍旧能守住自己的生命价值观。就在我抵达宜昌航空港的子夜,我仍旧徘徊在惶恐的犹豫里。是日中午,一辆从巫山县旅游局派来接我的桑塔纳小车,搭乘着我,踏上了至今都让我魂牵梦绕的三峡旅程。一路上,陪同我的一位旅游干部对我说,小车只能送我们到三峡大坝附近的码头,后面的路只能乘船一路水行了。今天想来,他那车上的一句一路水行的话,对我后来的大小三峡之旅,是一种何等的“罄竹难书”呵!

当我的身心和双脚,终于得以迈出梦境,踏踏实实地踩在三峡大坝总长3035米的钢筋混凝土之上时,一瞬间便被视野中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住。但放眼这个一路横跨两岸的悬崖绝壁,拦腰截断江流,横立在西陵峡中段,整个工程包括一座混凝土重力大坝,泄水闸,一座堤后式水电站,一座永久性通船闸和一架升船机,并由大坝、水电站厂房和通航建筑物三大部分组成的大坝全貌,感受着这个饱受争议,总工程历时18年之久,长达600公里,最宽处达2000米,库水面积达10000平方公里的峡谷形的水库,我似乎没有预料中的激动难抑和浮想联翩。我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完工之后年发电量可达1000亿千瓦的庞然大物,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万仞峭崖之间,颇显孤独。这个位于长江上游与中游的交界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水利枢纽,虽可以解“荆江”洪荒之险,确保江汉平原、洞庭平原之粮库和棉山、渔海、鱼米之乡之沃野千里。上可以渠化三斗坪至重庆的河段,下可以增加葛洲坝以下长江中游航道枯水季节的流量,充分地改善重庆至武汉之间的通航条件,极大刺激长江上中游航运的发展。但在我的眼里,并不是想象中的车水马龙、锣鼓喧天、人流如织、彩旗纷扬。虽然,在长江三峡中建造大坝,早在1919年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之二—实业计划》中,就已有具体设想。1932年,国民政府建委会首次派出一支上游水力发电勘察队,经两个月的勘探测量,形成方案。1944年,美国垦务局总工程师萨凡奇又漂洋过海,几到三峡实地勘查后,提出“萨凡奇计划”而备受政府青睐,蜚声一时。1950年国务院长江水利委员会正式在武汉成立。1955年初,在中共中央国务院的直接领导下,专家、学者、地方各方大员,反复论证、实地勘察,多次科研、试验后,终于在1992年4月3日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形成《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一锤定音,从而结束了从领袖到平民,从专家到工人,从学者到农民,从外国人到中国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究竟“该不该”在长江三峡上造大坝,那持续了一个世纪的不休争论。

下午的斜阳,照耀在我脸上,温柔地轻吻着我的双眼,想着三峡工程600公里的淹没区,以及被淹没在高达185米库区蓄水之下大量的文物古迹:涪陵白鹤梁、忠县石宝寨、丁房双阙、云阳张飞庙、丰都鬼城、奉节白帝城等,不由得百感交集。三峡大坝呵,你还不该沉默和显得寂寞吗?除了那古刹、栈道、墓群、龙脊石刻、大昌古镇,还有那些已被列为世界濒危动物,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我国特有珍稀水生哺乳动物白鳍豚、中华鲟等,它们的生存也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不由令国人扼腕叹息。至于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名贵植物、珍奇药材,如荷叶铁线藤、川明参、疏花水柏枝等,本来就数量极少,种源有限,分布狭窄,虽有的并不受淹没的影响,但公路的修建,开山炸石的泥土流失、地质损坏,各种与工程有关的建设设施,都让这些草本植物难逃厄运。而大坝建成后面临的移民安置、国防安全等问题,更需妥善解决。然,老百姓说得好:没有舍,哪有得?在造福苍生,根治水患,功在千秋,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的抉择面前,三峡大坝毕竟是几代领导集体、无数专家学者、能工巧匠们集体的智慧,科学的论证,实践的真知,务实利民的国策。她毕竟是为了工程规模、科学技术的综合利用效益,集发电、防洪和航运为一体,而且对建设长江经济带,加快我国经济发展步伐,提高我国的综合国力,实现跨世纪经济发展的战略方针,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三峡大坝呵,你难道还不应该为自己的伟岸而感到自豪吗?当我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宏伟壮观,一百多年以来,让全世界为之瞩目,叹为观止,让每一个国人都深感自豪的银灰色庞然大物时,我觉得自己在一瞬间显得对水利知识,是那般的苍白与无知。

自三峡大坝附近的港口登船之后,便顺水而下,开始了我人生中首次的长江大小三峡的梦幻之旅。当即,我就被两岸那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色,牢牢地钉在了轮船的甲板上,难以自拔。这个有着1500万年的历史,7000多年的文明积淀,奔腾流泻600多公里,东起湖北宜昌市南津关,西至重庆奉节白帝城,由峡谷和宽谷相间排列,庙南、香溪、大宁河三大宽谷间隔而成的西陵峡、巫峡、瞿塘峡之华夏瑰宝,让世代的文人、墨客、豪杰、枭雄、伟人、竖子呼唤了1600多年的三峡绝景,顿然让我感到空前的词穷、无奈与空泛。望着两岸鬼斧神工、刀刻斧凿、峻峭耸立的山谷险峰,脚下那碧绿如黛、滩多水急的西陵峡,我深感匪夷所思。它们以幽深秀丽、乱石崩云、逶迤翻腾、劈凿峡洞、悬棺嵌崖而著称,而缔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巫山峡、神女峰,更是令人自始至终置身于梦幻之中……而瞿塘峡的水段,江流直至水雾缭绕的夔门关,在赤甲、白盐两山那海拔千米的遥相呼应下,在船笛的长鸣中,托举着两岸那栈道的曲直,紧束着滔滔江水,汹涌咆哮地穿过夔门南岸的梅溪河大桥,一路欢呼着去拥抱坐落于白帝山顶之上的那座西汉年间的白帝庙古城……

伟哉壮哉的长江三峡,早已被秦汉的使臣、唐宋诗人、历代的文人墨客描绘得无以复加,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绝顶精彩了。令我等凡人鼠辈、不肖子孙只能哀声嗟叹,仰望膜拜、俯首称臣。西陵峡口,唐代诗仙李白一曲“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绝唱,让古今中外的文人,还有谁能唱出如此空灵简约的山水灵性、气贯长虹的地域典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的厚重底蕴?

俱往矣,巫山峡的峰顶,那依旧多情的鲜活的神女,不仅牢牢地守住了当年与楚怀王的梦中约定,更是见惯了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风韵与绝情。竟让我这个半吊子文人,一边吟唱着唐代诗人元稹的千古绝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一边还浑然不知云雨和巫山,除了是男欢女爱的图腾,竟还是江峰和地域的谓称。还有那个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辈子穷困潦倒的诗圣杜甫,一番豪饮之后,寥寥几行对瞿塘峡的诗句,便吓退了今天用摩登时髦的高科技电子网络产品,武装到牙齿的浩荡墨客文人大军。“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自唐宋元明清,从三皇五帝到如今,华夏的历史长河中,每一个朝代的覆灭和崛起、演进与蜕变,都必然地涌现过后人难以超越的人文高峰。但为何只有在唐宋两代的世事沧桑中,才能派生出那般历朝历代都只能让人高山仰止的诗词与文化巅峰?即便是唐宋时期的政治、民生、文化、商贸与秩序,再怎样繁荣与昌盛,又怎能与今天现代化的科技、信息、教育与交通等比拟。那么,究竟为何,我们会发现今日的人文觉悟、道德修行、美丑准绳、价值取向存在某些错位,令人深陷迷茫。倘若国家传统与人格品质,一个民族千百年来积淀和蕴藏的文明传统和人文精华,在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未能得到应有的珍视与传承,那么这个民族的精神大坝、道德的库存、人文的典藏、传统的血脉精华到底还能守住多少?留住几何?

从三峡大坝一路水行,终于完成了在三峡我那多年渴望的梦幻旅行。回到重庆的旅馆,孤灯下,铺开稿纸疾笔书写“策划书”的文字时,灵感泉涌,才思敏捷,似有神助。那一路沿江直下的地名:秭归、牛肝马肺峡、兵书宝剑峡、官渡口、天坑地缝、八卦图、石宝寨、丰都鬼城、白鹤梁、奉节白帝城……不仅让我惊叹不已,更让我叹为观止。不知是巴山蜀水的人杰地灵造就了先人们为自己世代相传的根须之地在命名上的自然天成呢?还是那一个栩栩如生、形象具体而鲜活的江畔小镇,从古至今就早有了的约定俗成?

几日之后,大作完功。在市委宣传部召集的评估会上,我的策划书竟让所有领导、专家、学者兴奋不已,掌声雷动。但终因观念超前、造价不菲而胎死腹中。

重庆飞往北京的飞机上,我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再次从窗口向身下的巴山蜀水投去了最后的一暼。瞬间,我的胸中涌荡起一派交响乐般的汪洋大潮。我仿佛看见,那个在滴翠峡江水一线天的悬崖绝壁上,那间兀立孤独的庙宇楼阁小屋里,晨钟暮鼓,青灯黄卷,面壁苦读八年,一鸣惊人,状元及第的巫山县乡绅之子。我还看得真切,那个以我名字化身的“大禹”,又在一段激流险滩上蜕变成一只力拔山河气盖世的狗熊,劈山开道,滚石成堤。我还看到,在一个叫北川涂县的地方,一位妩媚、贤惠的狐仙,与蓬头垢面、双目如炬的大禹,天地跪拜之后,产下一子,名曰启……我还看到,浸泡在江水深处的大昌古城、温家大院,那纯朴的祖遗厚德,那数百年世代昌隆,还有那位于三峡西口,蜀主刘备托孤于诸葛亮,李白诗中的“白帝城”,更有那阴曹地府、昭然若揭、开膛破肚、五马分尸惩恶扬善的奉节鬼城……

飞机再次升空,我的灵魂便扶摇直上,变作了那个十月怀胎的大禹之妻,狐仙幻变而成的顽石之后,轰然炸开,横空出世的“启”。我的肉体幻化成大禹肩上的襁褓,随父行色匆匆,蓬头垢面,趾甲断裂,一路治水,义无反顾。今又是一个“兵戈之象”、炎热酷烈的夏日,当我写完这篇名曰《童话与水》的万言散文时,我竟再次几乎被流火似的溽热、殚精竭虑的疲惫、蚊虫的叮咬,折磨得数度昏死过去。就在我的“文字产儿”刚刚脱离母体分娩的一瞬间,我仿佛一下子顿悟了父亲为我命名“禹”字的禅意。“大禹”,就是芸芸众生对神话的千古绝唱与寄托,而现实中的大禹,必欲先治好命运中的大水之后,方能成就疏通和澄清尘世中的浊水污泥。而今天,人们愈发渴望童话,正是因为童话里的世界纯粹和干净。而万物苍生,倘若一旦离开了水的滋养,顷刻之间,就会命之不存,福之焉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人生如水,水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