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征服：失与得

1066年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编年史家奥德里克斯·维塔利斯（Odericus Vitalis）这样总结了威廉一世征服英格兰的影响：“……当地居民被镇压、监禁、驱逐、流放，四散于自己国家以外的地方；而他自己的陪臣则鸡犬升天，得到财富和荣誉，被提升到所有的官职……”作者就这样指出了最大的变化：一个新的统治阶级的产生。到威廉统治末期，英格兰的旧贵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由诺曼人、法国人和佛兰德人（Flemings）组成的新兴的外国贵族，这些人是随征服者一同前来的。他们将共同拥有该王国一半的领土财富。这样做的结果是把现有居民降低到了臣民的地位。

国王最初与盎格鲁—撒克逊贵族合作的愿望未能实现，事情一旦明朗，他就着手培养新的追随者，这些人将忠诚于他，确保他作为英格兰国王的地位。有两件事可以使之得到保证：城堡和驻守其间的骑士。城堡建在全国各地的战略要地，经过精心设计，为的是压制当地社区。最初，这些城堡是用木头建造的，有一个叫作“城堡丘陵”（motte）的土堆，周围有一条沟渠，顶部有一座高塔。下面还有一个叫作“堡场”（bailey）的设防区域。渐渐地，这些木制城堡被石头城堡所取代，尽管有许多城堡已成废墟，但至今仍屹立不倒，如佩文西和契普斯托（Chepstow）。所有城堡中最著名的是伦敦塔（Tower of London），它的设计目的是让这座城市臣服于它的新国王。

国王需要五千名骑士来驻守这些城堡，正是这种实际需要促成了后来被称为封建制度的体系的出现。它最终变得更加正规化，但在一开始，它纯粹是威廉借以控制其据点的一种手段。他解决人员配备问题的方法是，没收战败的英格兰贵族的领地，将之授予他的追随者，以换取他们提供武装骑士的保证。威廉将土地赐给他的一百七十名追随者，这些人因此成为他的总佃户（tenants-in-chief）。只有那些保卫着威尔士边境之类的易受外来攻击的地区的伯爵，才会被授予土地，使之组成一个单一的单位。通常总佃户们分散在几个不同的郡。总体而言，每一组土地被统称为一个荣耀（honour），而每一个荣耀都由几个被称为庄园（manor）的小单位组成。继而，这些土地要么由总佃户直接持有，供自己使用，因而成为他的所谓“自留地”的一部分，要么由总佃户将之授予自己的一名追随者，以换取某种特定的服务。结果，每位总佃户都有两组骑士可向国王效力，一组由总佃户的永久家族成员构成，另一组由那些前来以服务换土地的人构成。威廉是一个强有力的国王，他很好地选择了自己的总佃户，所以这个制度很有效。问题是，如果统治者较软弱，这个体系就会崩溃，进而导致私人城堡和军队的出现。

同样的革命也适用于盎格鲁—撒克逊教会。在诺曼底，威廉控制了所有主教和修道院院长的任命，获得任命的都是他自己的朋友和亲戚。英格兰也将发生完全相同的事，因为1066年之前的主教和修道院院长要么已去世，要么被罢免。他们被诺曼人所取代，像贵族一样，他们必须以武装骑士的形式向国王提供租金。总佃户、主教和修道院院长构成了新的统治阶级，因为受过教育的高级神职人员对政府的运行至关重要。在这些变革中，威廉得到了新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兰弗朗（Lanfranc）的帮助，他取代了被罢免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斯蒂坎德（Stigand）。他们一起着手重组英格兰教会，将教会迁往人口更稠密的地区，如什鲁斯伯里（Shrewsbury）、切斯特和索尔兹伯里（Salisbury）。两人都认为教士应保持独身，渐渐地，盎格鲁—撒克逊教会不再容忍已婚主教和神职人员。对未来而言意义更为重大的是专门处理教会案件的特别法庭的创建。

所有这些活动促成了一波被称为“诺曼”（Norman）的风格宏伟凝重的新建筑浪潮。这是一个大教堂建筑的时代，始建于统治末期的达勒姆（Durham）大教堂是其最伟大的杰作。除了建筑，诺曼人在文化上也不如他们所征服的民族，后者的雕塑、金属制品、刺绣和彩饰在欧洲享有盛名。盎格鲁—撒克逊文明走到了尽头，这一命运还会变得更糟，因为其创造了令人瞩目的文学作品的语言如今被认为是劣等的。新的统治阶级使用法语和拉丁语，没有试图学习盎格鲁—撒克逊语。

女性也发现自己的地位下降了。在盎格鲁—撒克逊朝代的英格兰，她们或多或少享有与男性平等的权利。这种平等现在已荡然无存，圣保罗（St Paul）对女性的态度是，认为她们低人一等。女人先是要服从自己的父亲，在婚后，则要服从自己的丈夫。只有当女人成为一个富有的寡妇时，她才会获得所有形式的独立。

所有这些变化通过强有力的政府给这个国家带来了秩序与和平。但这段历史不可避免地只能根据获胜一方的证据写就。这为我们留下了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献之一——《末日审判书》（Domesday Book）。1085年，威廉担心来自丹麦的入侵，因而需要查明自己王国的财富，以便从税收中获取最大的利益，于是他下令进行这项庞大的调查。

……他派他的手下走遍英格兰的每一个郡，去查明每一个郡有几百海得（一种土地单位），国王在本国拥有多少土地和牲畜，每年从每一个郡可合法征收多少税金。他还记录了他的大主教、主教区主教、修道院院长和伯爵有多少土地……每个英格兰的土地所有者拥有多少土地和牲畜，其价值是多少……

这部不可思议的汇编以惊人的速度汇集为一部由四百页的双页面构成的鸿篇巨制，后来的中世纪国王们只能望其项背。与此同时，国王把他的总佃户和所有其他重要地主召集到在索尔兹伯里开设的一个法庭，让他们宣誓效忠于他。凭借这两项重大举措，威廉重申了他在自己新领地的权力。

《末日审判书》向我们展示了英格兰社会在威廉一世统治末期（“诺曼征服”的二十年后）的独特全貌。它描绘了这样一幅画面：在这个国家，几乎所有人都从事农业，没有或很少有工业或商业，城镇寥寥无几。除了石楠丛生之地、灌木丛和皇家森林（受法律保护，以供国王狩猎，是深仇大恨之源），所有土地都处于耕种或放牧状态。可耕地集中在村庄，农民从村庄出发，在周围的土地上劳作，这些土地被分割成条状，要么属于地主，要么租给农民以换取其劳动。牧羊业集中在住着照看羊群的牧羊人的分散的小村子中。几乎每个人的生活水平都很少能超过最低生活水平，处于一个永无休止的艰辛劳作之循环：生产做面包的玉米、做啤酒的大麦，繁殖产羊毛的绵羊、产牛奶的山羊、产肉的猪。

在这些小的农村社区里，阶级界限分明，形成了以国王为顶点的巨大的社会金字塔的底层。首先是自由民，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但仍被要求出席领主的法庭，在一年中的繁忙季节为领主提供帮助，并向他支付税款。其次是占人口五分之二的小自耕农，他们会租种最多达三十英亩的土地。再次是租种最多达三英亩土地的村民，他们以牧羊人、铁匠或养猪户等身份劳作。最后是最底层的人，他们是没有土地和权利的奴隶。这四组人合在一起构成了本地人口的主体，而诺曼人一直在按部就班地压榨他们。

对于入侵者和威廉一世来说，征服英格兰是一项非凡的成就。它将是一种持久的成就，因为与之前的那些世纪不同的是，在1688年以前，没有其他入侵力量取得过成功，直到另一个威廉横渡英吉利海峡，这一次是来自低地国家。对本地人口而言，这是一次残酷而屈辱的失败，他们的文明被扫荡得一干二净。新贵族们首先效忠的不是他们所征服的土地，而是诺曼底。英格兰被征税、被剥削，只是为了一个更小、更穷、更没文化的国家的利益。从那时起，无论好坏，英格兰国王也将成为欧洲大陆的统治者。在四个世纪的时间里，英格兰的财富消耗旨在获取、保卫和维持一个大陆帝国，直到1558年，这个帝国才失去最后的立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