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50000粒药丸
几年前,有一次出差,我在伦敦多待了一天。跟很多游客一样,我去了大英博物馆。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展览。
在明亮、宽敞的一楼展厅里,一处展柜上摆满了数千粒药丸。该展览由一名医生与一名艺术家构思,他们想向参观者展示一个普通的英国人一生服用的14 000剂处方药。这些药丸被固定在编织的网格中,配以零星的文字解说,铺满了展览室里46英尺长的展台。眼前的一切令人震惊,一个人一辈子真能吃这么多药吗?
答案是:是的,还不止这些呢!这一展览作品仅适用于英国人。说到服药,要知道美国人的服用量可是令英国人望尘莫及。超过半数美国人定期服用至少一种处方药,而其中大多数人服用的处方药都不止一种(平均每人每年服用的处方药为4~12种,取决于以哪种研究为准)。一位专家估计,每个美国人每天平均服用10粒药丸,加上非处方药,如OTC(非处方药)维生素、治疗感冒和流感的药物、阿司匹林及其他补充剂,再来算一算,我们保守假设,美国人平均寿命至少78岁,每人每天服药两粒,总数超过50 000粒,这便是一个普通的美国人一生所服药量,而且很有可能远远不止这个数字。美国人消耗的药物超过了地球上其他任何国家,这方面的花费也远超其他国家:每年非处方药支出超过340亿美元,处方药支出超过2 700亿美元。这些数字远超其他国家,因为美国的药价远高于其他国家。美国人口不到世界总人口的5%,但在药物的支出方面,其占比却超过了50%。
而这还不包括非法药物。
人类历史上,没有哪个国家像今天的美国一样,消耗药物如此之多,药物支出金额如此之高。这些药物使美国人的平均寿命延长了几十年,成了导致美国社会老龄化的主因。药物改变了女性的社会选择与职业选择,改变了人们看待思想的方式,改变了人们对待法律的态度,改变了国际关系,也引发了战争。
如此说来,或许我们应该将人类这一物种重新命名,称为“药人”,即制药和服药的物种。我们是药物的子民。
本书将聚焦于药物(合法、非娱乐型、以处方药为主的药物),向读者介绍,人类何以发展至此。本书包含了很多简短生动的概述,相当于给10种改变了医学史的药物各自立了小传,主线贯穿各个小传,小传之间也环环相扣。
其中一条主线便是药物的演化。在英语中,drug(药物)一词本身源于古法语及荷兰语中晾晒草药所用的“桶”一词。150年前的药剂师在很多方面跟当今的草药医生有些类似,他们通常将干燥的植物盛在罐子里,通过萃取、混合得到药物。通过这种做法,19世纪的医生掌握了几十种还算有效的自然药物来医治患者(还有几百种毫无效用、富含酒精的酏剂、膏药和药丸,皆由当地药剂师炼制,他们还大肆吹嘘其药妙用无穷)。如今,人类有了上万种高科技药物,这些药物更具针对性,功效也在不断增强,能够医治(而且常常能治愈)一些困扰治疗师长达数千年的疾病。
处在医药的演变之中,并且指导其发展演变轨迹的,是人类对神奇药物的探索,人们总是期望找到一种药物,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出病灶,将其摧毁,同时又不损害人体健康。一直以来,人类的目标都是找到一些没有任何风险的全能药。这个目标可能无望达成,到目前为止,人类都没有找到这种神药,不过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贯穿各个章节的另一线索,大致讲述制药行业——或者说那些市值万亿美元、被批评人士称作“大型药企”的制药巨头——的发展及行业监管方式的转变。比如,在19世纪80年代,人们无需处方,就能购得几乎所有药物,包括掺了阿片、可卡因、大麻的混合药物。如今,不管哪种强效药,若要购买,几乎都必须持有处方才行;即便有了处方,也买不到海洛因等毒品。1993年以前,只要害不死人,制药商就可以随意向市场投放任何东西,而且无须宣传虚假疗效忽悠患者。如今,处方药必须事先被证实安全有效,方可出售。涉及药物的法律也在伴随药物本身以令人惊奇的方式发展演化。
人们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19世纪80年代,多数人认为自行用药治疗是一种近乎无法剥夺的权利。一种药物能否对你起效根本无所谓,决定是否用药是你自己的事,与医生无关。假如你想从本地药铺购买一种专利药,上到治疗癌症所用的放射药水,下到掺了阿片治疗失眠的糖浆,任何东西都能买到,反正身体归你,他人无权干涉。
如今,情况已然颠倒。获取多数药物的“钥匙”(医生手里的处方笺)都掌握在医生手里,人们基本上都是遵照医嘱服药。
药物也改变了医学实践。19世纪80年代,医生就是家庭顾问,他们擅长诊断病痛,安慰患者,献计献策,但对致死疾病几无回天之力。如今,医生能够挽救生命,创造奇迹,而这在100多年前的同行看来,简直难以想象;医生通常属于技术专家,档期很满,脑子里全是数据,比起握着患者的手安慰他们,医生更愿意阅读实验报告。
过去60年里,美国人均寿命每年延长两个月,这主要得归功于药物。疫苗让人类能够完全征服天花等古老的敌人(而且人类正在逐渐攻克脊髓灰质炎)。处方药和公共卫生工作延长了人们的寿命,总体上也改善了人们的健康状况。
不过这并不等于不存在巨大的风险。无论药物的获取渠道合法与否,每年死于服药过量的人数都高达64 000左右,这一数字超过了美军在越南战争中的死亡总人数。
以下为药物带来的影响:在过去的艰苦年代,比如200年前,男性的平均寿命为女性的两倍(主要因为怀孕和生育危害女性健康)。而且总体上看,过去的人们只能活到今天一半的岁数,主要原因是早夭。如果婴儿能躲过分娩期的风险和创伤,幸存于天花、麻疹、百日咳、白喉等儿童流行病,最后长大成人,那算是非常走运的了。往后他们还可能死于肺结核、扁桃体周脓肿、霍乱、丹毒、坏疽、水肿、梅毒、猩红热或我们现在已远离的其他几十种疾病。现代人会死于心脏病、癌症这些中老年疾病,过去的人们不会特别担心患上心脏病或癌症,因为很少有人能活到患心脏病和癌症的岁数。由于药物,一组科学家最近这样写道:“人们得上了不同的疾病,医生对这些疾病有了不同的观点,疾病在社会中的含义也发生了变化。”
在本书中,读者将会看到,疫苗和抗生素让人们在面对传染病时不再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它们赋予了人们抗击流行病的能力。配合更加有效的公共卫生措施,即更清洁的饮用水、更发达的排污系统、更好的医院,药物让人们摆脱了对儿童疾病的恐惧,转而关注老年疾病。这是对医学的赞颂,更是对药物的讴歌。
这些是能够改变我们文化的技术手段。但是,当专注于药物时,我们会发现药物的强大远不止于此。当今的药物是在投资数千万美元后,由顶尖的实验室开发完成的,药物的科技含量很高,同时这种高科技又如此体贴、如此个性化,以至于需要与人体融为一体,方能发挥效用。这些药物,有的需要用鼻子吸食,有的需要服用,有的需要注射,有的需要涂抹以使皮肤吸收,通过这些手段,药物才能进入人体。药物在体内溶解,顺着血管快速从肌肉流到心脏,从肝脏进入大脑。只有当药物被完全吸收,融进人体时,其效用方才显现。接着,药物才能吸附、触发、舒缓、镇静、破坏、保护,改变人体知觉,恢复人体健康。药物可使人精神百倍,也可使人放松平静;可以致瘾,亦可救命。
药物何以具有如此效力?药物源自动物、蔬菜还是矿物?答案是:这些都是药物的源头。药物是否有益呢?答案是:通常都是有益的。药物是否存在危害呢?答案是:药物的危害屡见不鲜。药物能否制造奇迹呢?答案是:能。药物能否奴役人类呢?答案是:有一些会奴役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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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药物越来越强大,医生也越来越强大,被攻克的疾病数量也越来越多。如此说来,药物的故事似乎就是胜利者的高歌前进。但是,不要被蒙蔽双眼,你将在后文发现,在药物历史中,有相当一部分植根于错误、偶然和运气。
然而,写这本书也让我深信,假如将进步定义为通过符合逻辑的、理性的方式应用越来越多的已经得到证实的事实,那么传统的进步也扮演着关键的角色。每种新药都教会人类一些关于人体的新知识,每种对人体的新的理解都能让人类生产出更好的药物。当整个体系运转良好时,每个新的科学发现都会经历评价、试验、再试验的流程,如有必要,还会被加以改善,然后进入全球的知识库,供其他科学家使用。这个知识库在不断扩大。制药与基础科学之间的协同作用,实验室、药物及人体之间的联动,在过去300年数以万计的科学出版物中都有描述,如今正在加快节奏,愈演愈烈。确实,这属于进步。如果人们能够团结一心,实现伟大创举就将计日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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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告诉读者关于本书的以下信息。
本书不是一部制药行业的学术史,书中没有脚注。为简洁起见,书中并未提及很多震惊世界的药物研发。本书也并未囊括所有重要的药物,但是读者会在本书中看到很多塑造了医学史、影响了当今世界的药物。希望读完本书,读者会对医学这一颇为迷人的社会领域拥有更深的理解。
本书不会教授药物科学家任何新的知识,因为它本就不是为药物科学家而作。本书的受众为对药物略有涉猎、希望从中学到更多知识的人群。本书的目标读者就是普通大众,并非专家,虽然我也希望专家在读完本书之后,能有一些有趣的新故事讲给别人听。
本书不讨好制药商,也不讨好支持药物的说客或反对药物的活动家;既不针对制药行业的丑恶现象大发议论,也不为科学的奇迹高唱赞歌。我并未“磨刀霍霍向对手”,亦无任何企图要实现。
本书唯一的目的就是娱乐读者,将读者带入一个新的世界——药物发现的世界,不但会解释很多关于医学历史的内容,还有关于当今生活的内容,从医生与我们的关系到电视上看到的广告,从阿片类药物的滥用到可能会实现的定制药物。药企获取了暴利,而很多人却依然买不起所需的药物。本书将激发人们去思考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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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希望读者在读完本书之后能够吸取一个最重要的教训,那便是:没有哪种药属于好药,也没有哪种属于坏药,每种药物都兼具利弊。
换一种说法就是,每种有效的药物,无一例外,都可能存在副作用。这一点很容易在新药投放市场引起的第一波热潮之中被遗忘。有了广告巨头的推波助澜,以及媒体报道的宣传支持,轰动一时的新药便进入了所谓的赛格循环[以马克斯·赛格(Max Seige)命名,赛格是一名德国研究员,在20世纪早期首次对这种现象进行了描述]。这种现象一次又一次发生:令人震惊的新药被投放到市场之后,市场热情高涨,广泛接纳新药(此为赛格循环的第一阶段)。在这段“蜜月期”之后的几年里,有关这种热卖新药危害的负面新闻报道便会纷至沓来(此为赛格循环的第二阶段)。突然,人们都慌了,昨天的神药在今天成了步步逼近的危险。接着,这一阶段也过去了,进入第三阶段:人们对此药的态度更加平衡,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药物的实际效用,而在热潮退去之后,药物的销量也渐趋平稳,在诸多名药中占据属于自己的位置。
然后,制药商又投放了下一种“神药”,赛格循环再次启动。下次再听到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宣传突破性新药时,请别忘了赛格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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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所选中的这10种药物,读者可能知道其中几种,其余的则从未听说过。本书的整体构想来自我的编辑杰米森·斯托尔兹(Jamison Stoltz),此人才华横溢,不过药物名单最终是由我本人确定的。
我并不想推出标准的史上“最热门”药物清单,所以我省去了一些常见的候选药物,比如阿司匹林和青霉素,因为关于此类药物的文章已有很多。相反,读者将会读到一些令人惊讶的章节,这些章节所描述的是那些不那么家喻户晓(但又很重要)的药物,像水合氯醛(一种麻醉药,从医院到蒙汗药饮料都有使用它)、氯丙嗪(CPZ,第一代治疗精神病的药物,它使得患者不必在老旧的精神病院内接受治疗),以及避孕药和奥施康定等更加出名的药物。本书包含了很多叙述阿片类药物的内容,涉及阿片类药物的很多种形式,上到史前人类提取的罂粟汁液,下到当今社会极具危害的强效合成物质。阿片衍生物值得关注,因为这类物质在历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些物质数以千年的提炼发展反映了制药历史的大体演进),在当今社会同样如此(成了如今成瘾及药物过量现象的主体),还因为讲述这类物质的故事之中充满有趣的主角、逸闻,从中世纪的天才炼金术士到绝望的中国皇帝,再到许多化学家一头栽倒、人事不省的实验室。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本书所描述的药物其实有10多种,而非只有10种。有些章节只是讲述一种化学物质(比如磺胺),有些章节则讲述一个相关的药物化学家族(比如他汀类药物),所以不必计较数量,数量并非重点。
重点是没人能从历史上最重要的药物中挑出一些来,列出一个终极名单,这类尝试都是徒劳的,所以我根据自己对药物在历史上的重要性及趣味价值的认识,做出了选择。在写作风格上,我尽量避免使用科学术语,以照顾普通读者。或许科学家们不会为此感到高兴,但我希望对读者有用。欢迎走进药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