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抱香室词存》《抱香室词集外稿》的诸多细节
除油印本与铅印本外,杨铁夫还有两部以“抱香”为名的词稿,但身前未曾刊行,一是稿钞本《抱香室词存》,现藏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一是《抱香室词集外稿》,一直存于杨铁夫行箧,直到1976年杨铁夫长子杨兆焘编《杨铁夫先生遗稿》,才于箧中搜得,遂加以排印,编入《杨铁夫先生遗稿》之中。
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所藏《抱香室词存》以朵云轩红格稿纸抄写,封面题“抱香室词存”,内署“香山杨玉衔铁夫稿”,为杨铁夫本人手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部词稿虽然以“抱香”为名,但在其中所收录的86首词作中只有18首见于铅印本《抱香词》,而这18首词作在文字上较铅印本《抱香词》与油印本《抱香室词》又多有差异。
如上文所述《扫花游》一词,铅印本的词题为“丁卯孟春海上坐雨作”,稿钞本《抱香室词存》的词题则是“书沪上丁巳三月事”,两个词题无论是时间还是主题都差异极大,且稿钞本的文字与油印本、铅印本也多有不同。此词稿钞本为:
买春紫陌,倏蜃雾蛮烟,蔽空霾路。鹧鸪调古,怅村泥滑滑,欲行且住。万里归鸿,辄为惊雷散去。放灯处。妨一霎怪风,昏到庭户。 天醉谁可语,任蝶浪蜂欺,恣情翔舞。旧盟纵误。迨鸥波半席,蚌珠还浦。刬地余红,怕惹啼鹃更苦,送宵鼓。黯羁魂、满城风雨。(19)
比较而言,稿钞本中的《扫花游》与前引油印本更为接近,与铅印本差异更大。
又如《蓦山溪·寄题听枫园用彊师酬叔问韵》一词,稿钞本、油印本、铅印本文字分别如下:
词仙窟宅,例远尘嚣市。吟罢古藤阴,下沧洲、琴携绿绮。北溟游倦,南徙化潜虬,樵风径,蕙风天,空谷跫然喜。 吴江高阁,枫落霜殷地。一曲折红梅,和阳春、瓣香遥继。连樯过酒,梦断鹭鸥盟,五柳侧,四桥边,独办听秋计。(稿钞本)(20)
词仙窟宅,例远尘嚣市。吟罢古藤阴,下沧洲、琴携绿绮。白鸥波暖,集湘燕江鸿,樵风径,蕙风天,空谷跫然喜。 吴门枫冷,惯泊霜蓬地。一曲折红梅,和阳春、徵声能继。听风听水,卸却素馨帆,五柳侧,四桥边,早办听秋计。(油印本)(21)
词仙卜筑,例远尘嚣市。吟罢古藤阴,下沧洲、琴携绿绮。白沤波暖,吟侣集江鸥,樵风径,蕙风天,空谷跫然喜。 霜虹钟讯,惯泊枫樯地。唱到折红梅,满吟壶、楚声能继。听风听水,卸却素馨帆,五柳侧,四桥边,又办听秋计。(铅印本)(22)
根据三段文字的异同比较,稿钞本《蓦山溪》应当是该词最初的样式,油印本《蓦山溪》是在此基础上的修改之作,铅印本《蓦山溪》则是最后定稿。
此外如《双双燕》一词:
市喧破冷,独归抖衣尘,悄然扃户。沉檀自爇,翠缕拂帘千度。还喜瓶梅未睡,媚影落、微声吟处。依然守岁,家家几见年华曾住。 慵举。依梁倦羽。怜污染弓鞋,怕逢朝雨。迎春灯火,一任九衢歌舞。赢得如丝乱绪。待归燕,从头分诉。尘翳镜昏,懒听街头人语。(稿钞本)(23)
诗魂酒债,正检点年涯,沉沉庭户。海檀自爇,翠缕拂帘千度。邻舍笙歌博簺,醉哗在、红楼深处。萧然四壁,琴书影被青灯留住。 慵举。依梁倦羽。芳讯报初番,试花风雨。迎春灯火,一任九衢歌舞。剩得痴呆意绪。待持向、东君分诉。开镜兴阑,懒听街头人语。(油印本)(24)
避嚣守岁,有檐竹临风,夜深敲户。沉檀自爇,翠缕拂帘千度。东壁欢呼博簺,好春在、红楼深处。萧然斗室,琴书独被牢愁羁住。 慵举。依梁倦羽。芳讯报初番,酿寒花雨。九衢灯火,一任燕莺歌舞。多少痴呆意绪,待持向、东君分诉。薄酒不温,空负啭年莺语。(铅印本)(25)
从稿钞本的“依然守岁,家家几见年华曾住”,到油印本的“萧然四壁,琴书影被青灯留住”,再到铅印本中的“萧然斗室,琴书独被牢愁羁住”,杨铁夫对词作修改、打磨的痕迹清晰可见。根据以上线索,我们虽然无法确定《抱香室词存》的具体抄写年份,但大致可以断定是在油印本《抱香室词》刊行之前。同时我们也可以解答为何《扫花游》一词会有“书沪上丁巳三月事”与“丁卯孟春海上坐雨作”两个时间上完全不同的词题,“丁巳”(即1917年)与“丁卯”(即1927年)之间并非误写或误刻的关系,而是这首词初作和定稿的时间。
稿钞本《抱香室词存》的存在,让我们能够于杨铁夫正式刊印的词集之外,看到其创作的最初面目,其中就包括他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寓居香港、任教中学期间的作品,如《庆春宫·棉絮和崔伯樾韵》《渡江云·题高氏玉笥山房壁和伯樾韵》《寿千秋·祝郑君烈母寿》《芙蓉月·中秋月夜集北山亭分赋》《贺新凉·北山亭登高和后村韵》《霜花腴·北山堂赏菊用梦窗韵》等,这些词作中频频提及的北山雅集,指的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香港北山诗社的社集活动。1924年,香港商人利希慎借出渣甸洋行二班行楼宇,以供以莫鹤鸣、蔡哲夫为首的香港文人雅集之用,并将楼宇改名为北山堂,由此结成北山诗社。港地文士每每于佳节良宵或古人生辰集于北山堂上,赋诗作词,听戏赏曲,先后参与者有崔师贯、邓尔雅、潘兰泉、邹静泉、杨辉山、刘伯端、陈菊衣、何冰甫等百余人,词社后因局势动荡而解散。当时在香港执教中学的杨铁夫曾多次参加北山诗社社集,不但应课填词,还登台表演为社集助兴。杨铁夫在日后所作《长亭怨慢》(野风聚)一词的题序中曾追忆其事:“读慈博词,因忆查颠山初掘凿时,主人欲以风雅为商业倡,余亦狗虱戏中演员之一,地既幽旷,酒肴亦丰腆。及声气既开,主人意倦,局以屡变,而竟至于散。”(26)
《抱香室词存》中杨铁夫的这些早期词作大都没有选入油印本《抱香室词》或铅印本《抱香词》中,因为在杨铁夫看来,它们都是自己师事彊村、得窥梦窗门径之前的作品,因此不免略显幼稚,如他在《吴梦窗词笺释序》中所说:“忆十年前课徒香岛中始学为词,偶有所作,有取以充南社文集篇幅者,黠者戏之曰:‘词也,词也。’铁夫亦遂自以为词矣。”(27)事实也确如杨铁夫所言,如上述《霜花腴·北山堂赏菊用梦窗韵》一词:
绕篱皓月,射冷光、为人洗涤尘冠。南浦行帆,北山逋屐,飘零聚首应难。酒肠尽宽。况晚花、黄到尊前。拚今宵、判白批红,诗肩丝鬓两禁寒。 漫诩傲霜枝在,只辞香病蝶、黏叶枯蝉。芳圃烟腴,疏帘风瘦,会须分付蛮笺。郦溪放船。伴幽人、此豸娟娟。折归来、水半秋壶,留将醒后看。(28)
此词虽是步韵吴文英之作(29),但通篇语义稍浅,意脉较直,遣词造语缺乏梦窗词独特的涩味与质感,章法布局也少有顺逆提顿、勾连交织,与梦窗体恍惚迷离、曲折炫幻的深邃意境相隔夐远。我们不妨拿铅印本《抱香词》中作于1933年的《丁香结·除夕和梦窗》来进行说明:
辞腊鼍寒,供朝盘暖,婪尾婆娑曾醉。忆剪钗红腻。茸烂嚼、唾碧沾人衣袂。绿窗梅盏咒,团圆会、故园梦里。宜男羞舞,尚会好语,年莺深意。 今似。守岁拚孤单,路数屏山未睡。祭馁诗魂,占迟镜听,拥灯人背。山静犹是太古,悄立无春地。文君曾见否,留问南来燕子。(30)
很明显,与1933年词比起来,1927年前的杨铁夫对于梦窗体是较为生疏的,由此我们也能明白,为何杨铁夫初到上海,将自己早期词作呈送朱祖谋阅览时,朱氏会“无褒语,止以多读梦窗为勖”,而杨铁夫也为何会在初读梦窗词时,产生“如入迷楼,如航断港”的惊骇之感(31)。
与《抱香室词存》一直深藏馆中不同,《抱香室词集外稿》虽然在杨铁夫生前一直藏于行箧,但在1976年被其长子杨兆焘发现,遂得以排印行世。
《抱香室词集外稿》一共收录51首词作,共包括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1926年杨铁夫游历西湖时所作的《木兰花慢·丙寅暮春游西湖,寓武林僧房将十日,客居无俚,取草窗西湖十景词和之,得其八,临行为寺僧书之》8首,这8首词作也见于稿钞本《抱香室词存》,但词题仅为“和草窗”。《抱香室词集外稿》中不但有题序写明这8首词作的创作缘起,而且词后还增加了一段文字,记载了朱祖谋对这8首词作的指点与批阅:
此数词乃初入朱门写呈改削者,得批示云:“和韵易涉牵附,草窗十阕用韵稍杂,不可为训。”又奉师面谕云:“周词已不佳,何可复和。”八首中惟于“断桥残雪”中间韵作密圈,仍间以疏点;斑韵作疏点;“雷峰落照”门韵作疏点;“花港观鱼”归韵作疏点,若签韵三句、恹恹句、山阴句、存韵句、吴钩句、清尘句、漫借句于单圈上复以一大点破之,其余则以一圈断句而已。得此示后,知作词当有意,不能专以词句胜也,和韵尤所不喜。此后略知词中甘苦,故于此册不忍弃去,始终宝存。今再录此以见师承有自。(32)
由是可知,《抱香室词存》所录的8首《木兰花慢》当是初稿,而《抱香室词集外稿》则是呈朱祖谋过目之后的改定稿,因此二者文字也多有不同,如《南屏晚钟》一首,《抱香室词存》作:
乍琴鸣蕉石,定香度,韵愔愔。看欢喜岩幽,净慈刹古,围障开屏。行云。翠微响遏,倩钟声、促醒未归人。半塔才收夕照,三潭已印初星。 严城。欲报鼍更。鸥梦峭,马蹄轻。杂山光水色,扉烟掩紫,桥浪翻银。催灯。泊船万计,拟寒山、得句几诗存。有客吟成饭后,逢人侈说山阴。(33)
《抱香室词集外稿》作:
乍鸣琴蕉石,定香度,韵愔愔。看欢喜岩高,净慈树古,翡翠开屏。穿云。金轮句就,未中秋、先有撞钟人。空谷迟迟暮响,游人落落晨星。 西城。续报鼍更。鸥梦峭,马蹄轻。杂山容水态,扉烟染紫,桥浪翻银。飘灯。客船夜半,比寒山、得句几诗存。可是僧敲饭后,休疑路入山阴。(34)
此外,《抱香室词集外稿》于词句下多有小注,如“韵愔愔”句下注“蕉石山与南屏对望,定香桥界其中,蕉石鸣琴亦一景也”(35)、“看欢喜岩高”句下注“在南屏上”(36)、“先有撞钟人”句下注“《湖山录》:金轮寺僧谦夜半咏中秋月,得‘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之句。喜,即起撞钟,一城大惊”(37)等。
《抱香室词集外稿》中的第二部分为另外43首词作(其中《绕佛阁·别情依清真四韵》一词只有37字,当是残稿)。这部分词大都是杨铁夫1935年至1938年间的作品,也即铅印本《抱香词》刊印之后所撰之词。这段时间杨铁夫曾任教无锡国专讲授诗词,因此其中的部分词作曾发表于国专学生自治会主编的《国专月刊》,如:《解语花·游宜兴善卷洞》发表于1935年第1卷第2期;《减字木兰花·为人题十年浪迹图》发表于1935年第2卷第2期;《红林檎近》(枕絮偎逾湿)发表于1936年第3卷第4期;等等。又,《水调歌头·游焦山,和方回平仄通叶》一词最初发表于《国专月刊》1935年第2卷第4期,题作“游焦山,用贺方回平仄通叶体”,但因为字句多讹,又于1936年第3卷第1期重新登载,改名“游焦山,效方回平仄通叶体”。
这些发表在《国专月刊》上的词作较之《抱香室词集外稿》中的原词又有诸多不同,尤其是附有不少词人的自注。如《解语花·游宜兴善卷洞》一词,《国专月刊》中引用了一段典故作为小序:“按《庄子》: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38)又如该词末句“最堪怜,春压樵肩,半杜鹃红重”下注云:“粤樵得杜鹃一二,即可易米。今路上见樵妇担中多插鹃花,讶其何以有如是闲情。迫而察之,始悟已将杜鹃树本砍而为薪,花从其树之横枝见于外耳。物之不幸,独此乎哉?”(39)这些自注为我们了解词作的内容主旨提供了重要信息,而这一现象反映出现代刊物的出现对词作的传播和保存所起到的作用:一些未能及时结集刊印的词作可以先通过发表的方式传播出去,而词集作品中的某些未能注明的信息也有可能在已发表的词作中得以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