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词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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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蜀中刻本:对“二窗”词的初步体认

据资料记载,周岸登早年在国子监时就专攻排偶声律之文,以辞章见称于南学诸生,也因此受到坐师翁同龢的器重(3)。同时,在国子监就读期间,周岸登也与王鹏运、朱祖谋等词坛大家有过交往,但当时他并未属意于词。周岸登的词体创作始于1913年至1915年在四川为官期间。1915年,他在四川蓬溪将自己这数年间的作品分为两部词集刻印,即《邛都词》与《长江词》(后附《和庚子秋词》)。

《邛都词》分两卷,收词138首。周岸登在词集序言中介绍了《邛都词》所收词作的创作时地,即癸丑(1913)四月至八月寓居四川邛崃时所作。在短短数月之内,初始填词的周岸登就创作了138首词作,其创作热情可见一斑。而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周岸登还在序言中提及了自己“由诗转词”的原因:

不佞向不能词,亦少为诗。壬子浮湘归蜀,与长宁梁叔子俱,每有所触,辄寓之诗。癸丑复偕叔子南行,国忧家难,底于劳生,其情弥哀,志弥隐,诗所难达,壹托之词。行部鲜暇,恒于舆中枕上为之,自四月逾邛来,讫八月奉权会理,止得日百二十,得词百三十有八。嗟乎!鼎鼎中年,已多哀乐,悠悠当世,莫问兴亡。夫君美人之思,闲情检逸之篇,不无累德之言,抑亦伤心之极致。忆云生盖先我矣。排比既竟,乃付写官,叔子和作附焉。命曰邛都,读者但作游记观可也。(4)

据序中所言,在癸丑之前,周岸登主要是用诗歌来抒发怀抱,然而随着国家政局的持续动荡,以及人到中年的劳生之忧不断积累,周岸登的心绪发生了变化,许多隐晦难言之情横梗于喉,难以用诗歌吐露抒发,而更适合用幽微要眇的词体来寄托排遣,即所谓“情弥哀,志弥隐,诗所难达,壹托之词”。周岸登在序中特意以善写伤心之词、愁苦之音的清代词人项鸿祚为例,强调自己的词作乃是“伤心之极致”的表达,但同时又希望“读者但作游记观可也”。

周岸登的这段话,不仅是其个人创作经历的描述,也反映出清季民初特定时代背景下文人操笔填词的一种普遍心态,词作为一种以含蓄蕴藉为本色的文体,更适合抒写“诗所难达”的哀情隐志,更适合将无法言说的心绪不留痕迹地托寓其中,若遇解人,自然会意于心,若非解人,则“但作游记观可也”。因此在《邛都词》所收的138首词作中,虽然大多是登山临水、客游行役之作,但无不与当时时局有着潜在而密切的关联,往往别有怀抱,深含寄托。如《凤凰台上忆吹箫》一词:

误燕帘栊,簸钱庭院,昼长闲领芳阴。正袷衣新试,钗约休寻。小满余寒尚劲,风剪剪、乍袭罗襟。香初沁,蛮薰惹袂,山绿眠琴。  愔愔,春归不管,都为了、裁红写翠伤心。剩绮寮凄怨,哀玉清吟。吟到山香零落,天寂寂、碧海沉沉。低徊尽,冰魂暗销,远思难任。(5)

此词表面描写春归落寞之情,遣词典雅,意象凄迷,但在词作背后掩藏的是词人对时局的愤慨与忧虑。1913年3月,袁世凯刺杀宋教仁,共和政体岌岌可危,南北战端一触即发,这对一直赞襄共和的周岸登在心理上显然造成不小的冲击,其“国忧家难,底于劳生”之感也自然越发强烈,词中“春归不管,都为了、裁红写翠伤心”一句,正是为此而发。另外如《扬州慢·闻新津临邛变耗,依白石谱,自写愁怀》《河满子·用宋人韵伤乱》《定风波·次日湖韵寄意,时边帅相恶有为椎鄙之谋者》诸词,则更是对动荡时局、仕途险恶有较直接的表现。

此外,《邛都词》中还收有多首周岸登与蜀中词人的唱和之作,其中与之唱和最多的是梁正麟。梁正麟即序言中提及的“长宁梁叔子”,他是民国时期四川政坛的知名人物,曾历任广西军政府财政司司长、四川军政府参事、上川南道观察史、四川盐运使、眉山专区督察专员、省参议员等职。梁正麟与周岸登一生交往甚密,《邛都词》中不但收录了周岸登酬赠梁正麟的多篇作品,还附录了梁正麟的8首同题之作。

除了与蜀地词人交往唱和外,我们还可以在《邛都词》中发现,身居蜀中的周岸登与蜀外词坛保持着联系,他有数首次韵夏敬观的词作,如《夜游宫·客有以美人窥井便面索题者,为拈捉搦歌语,次吷厂韵成此解》:

玉虎牵丝汲井,立苔甃、微窥倩影。沉醉东风唤将醒。凭银床、照春妆、春意迥。  莹澈心神定。觑娇靥、梨涡漩冷。不见其余见斜领。试兰汤、郁金堂、愁夜永。(6)

又如《宴清都·东园暝坐,客感益深,和吷厂》:

画省喧笳鼓。边风急,穷秋烟暝催暮。蛮薰未试,吴棉已换,薄寒勤护。商弦也感羁愁,渐瑟瑟、偷移雁柱。更送冷、红叶随风,敲窗点点如雨。  相思写寄伊谁,巫云通蜀,巴水连楚。流波锦怨,孤衾绮梦,自抽离绪。寒声已度关塞,任捣碎、繁砧急杵。数宵筹、过了三更,乌啼未曙。(7)

周、夏二人的相识,应该是在光绪末年周岸登就读国子监南学期间,当时夏敬观因参加礼部会试等原因多次赴京,不过周岸登此时尚未留意于词,夏敬观与周岸登也并不熟稔。夏氏是在1931年《蜀雅》刊印之后才与周岸登熟悉起来,他在《忍古楼词话》中说:“威远周岸登道援,亦字二窗,又字北梦。昨年因姚景之,寄予所著《蜀雅》十二卷,《蜀雅别集》二卷。岸登虽曾官江右,予未之常共文宴也。”(8)因此,这几首次韵夏敬观的词作应该是身居蜀中的周岸登在读到夏敬观的《吷庵词》后的单方面次韵,而并非相互的酬答。同样,在《邛都词》中还有数首周岸登次韵朱祖谋的作品,如《西子妆·羁滞富林倏二旬矣,前临大渡,后负邛崃,左阻阿露,右限飞越,山川穷险,眼界尤蹙,客感益深,用上彊村人韵》《二郎神·忆梧州鸳鸯江次彊村韵》等,虽然周岸登早年与朱祖谋也有过交往,但这些词作应该与上引《夜游宫》《宴清都》一样,都只是周岸登单方面的遥和或次韵。

身居蜀中的周岸登对远在异地的朱祖谋、夏敬观等人遥和、次韵,说明他的眼光并没有完全局限于本地,初涉词体的他并不满足于和本地文人词家切磋词艺,而是希望与当时主流词坛的名家进行对话。

另外,在次韵宋人方面,《邛都词》中次韵周邦彦和姜夔的词作最多,各为11首,其次是周密(6首)、陈允平(5首),而次韵吴文英的词作只有2首,与次韵王沂孙、史达祖等人的词作数量一样。虽然次韵的多少并不能完全反映词人的词学好尚,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揭示词人的关注对象与创作倾向。因此我们可以看出,虽然周岸登后来自号“二窗词客”,表现出对周密、吴文英的特别喜好,但在创作初期却未必如此,他对周密的确较为属意,但是对吴文英似乎没有过多的关注。

与《邛都词》同年刊刻的《长江词》及其所附《和庚子秋词》收录的是周岸登1914年夏至1915年秋任蓬溪知事时的词作,其中《长江词》收词123首,《和庚子秋词》收词114首。周岸登在《长江词》自序中记录了这段时间里自己的创作心得:

《邛都词》既削稿,明年乃返成都,求词学旧书,渺不可得,华阳林山腴同年思进以万红友《词律》见贻,颇用弹正,未暇一一追改也。适再出知蓬溪,蓬兼有唐长江、唐兴、青石三县地,而长江以贾簿故最名。江山文藻,触感弥深,从政之余,引宫比律,倚双白之新声,无小红之低唱,自歌谁答,良用慨然。历秋涉春,亦复成帙。(9)

从序言可知,在《邛都词》结集之后,周岸登希望能对词学有更深一步的了解,尤其是在词的声律格调方面能够避免错误。在之前的《邛都词》中,我们可以看到周岸登对一些词律问题存在不解和疑问,如他在《阳台路·初八晚红霞满天,渐散成绮,星斗灿垂,月明如昼,偕少白踏月次吷庵韵》的词题下就标有小注:“按此调‘遥想’句柳屯田原词作‘追念年时’,而此多一字,或剑公别有所本耶?”(10)周岸登的疑问其实很好解答,因为柳永此句不少版本作“追念少年时”五字,夏敬观应该是据此而填,但周岸登因为身边缺少资料,故而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因而林思进此时所赠送的《词律》便成为他创作时的重要参考。

也正因如此,我们在《长江词》中可以看到周岸登对词体格律问题十分关注,并多有思考,尤其表现出对僻调、僻体的兴趣。如他在《曲玉管》(桂魄胎云)一词下题道:“柳屯田《乐章集》词多难读,此调丰神婉约,律度整齐,与小山词之《泛清波摘遍》相似,惟前半平侧通叶,换头以下独不叶侧,是有遗音。为补二侧韵,依永和之。”(11)在《浣溪沙》(曲陌尘香春漠漠)一词中题道:“南唐后主赋是词有平侧两调,平韵盛行,侧韵世鲜为者。郑叔问《冷红集》有是作,依永和之。”(12)又在《小重山令》(好梦初回清漏歇)一词中题道:“此调作者皆用平韵,惟弁阳翁《浩然斋雅谈》所载失名一调独用入声,感音凄异,依永和之。”(13)

此外,与《邛都词》比较,《长江词》的另一个变化就是次韵梦窗的作品跃居第一,达到8首,这一变化最直观地说明周岸登的创作倾向发生了一定的转变,梦窗词在周岸登的词学视野中开始有所凸显。不过此时周岸登的整体词风还是偏向姜、张一路,他自己在词序里也强调说“倚双白之新声”,因而词作也较多清雅疏朗的一面,如《一萼红·乙卯人日,用石帚淳熙丙午人日韵,赋西园官梅》一词笔致含蓄,格调清雅,颇具白石神韵:

曲池阴。折横枝幽萼,华发不胜簪。槛脚苔皴,瓶眉石冻,还似春睡沉沉。照疏影、寒泉古甃,唤梦回、应有并栖禽。桂馆箫声,宣华龙影,谁与追临。  十载魂销无地,伴含章一卧,飞近眉心。姑射冰姿,罗浮蝶怨,遗事凄绝重寻。抚时序、匆匆灯节,贴春人、华胜簇祥金。只恐归来环佩,感慨同深。(14)

《长江词》后所附的《和庚子秋词》,卷前有周岸登自序云:

《庚子秋词》者,二氏于危城中偕临桂刘伯崇修撰福姚所同作,吾乡宋芸子检讨育仁间有和焉。变雅之嗣音,离骚之别子。每一展读,俯仰身世,回忆所经,弹指华严,都如梦影,后之视今更不知当作何语。兴怀及此,旧感同深,簿领余暇,篝灯和之……得日五十一,得词百有十四,随所得为先后,不复排次。(15)

《庚子秋词》是晚清词坛一部极具时代特征的词集。在国都沦陷、天子西狩的巨大创痛中,词体与时局、时事从未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使这部词集具有了“词史”的意义。周岸登早年在北京时曾读到这部词集,并对他的心灵造成了较大的冲击,但当时周岸登尚未留心于词,所以更多的只是情感的共鸣。而此时周岸登身处蜀中,开始专力为词,再加上当时虽然鼎革换代,但国家依然深陷动荡,干戈未熄,因此周岸登决定以赓和《庚子秋词》的方式来排遣自己的哀情隐志。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周岸登创作《和庚子秋词》也包含借此练笔的目的,毕竟《庚子秋词》本身也带有“程课”的性质,如王鹏运在《庚子秋词序》中说“偶于架上得丛残诗牌百许叶,犹是亡弟辛峰自淮南制赠者。叶颠倒书平侧声字各一,系以韵目,约三百许言。……乃约夕拈一二调以为程课,选调以六十字为限,选字选韵,以牌所有字为限。虽不逮诗牌旧例之严,庶以束缚其心思,不致纵笔所之,靡有纪极。”(16)而此时的周岸登正对词律、词韵产生浓厚的兴趣,我们在《长江词》中已经看到这一点,他在《和庚子秋词序》中也表示:

余于近世词家最服膺临桂王氏、归安朱氏。王氏由二窗进规石帚、片玉,朱氏专学梦窗,而皆致谨于律。半塘、彊村二稿词中四声无一字不与美成、君特合,益知万红友、戈顺卿龂龂雠校非得已也。……盖得万氏而词律始明,得戈氏而词韵始正,得张皋文氏而词道始尊,得二氏而词家始大。(17)

这段话反映出周岸登对词体的声律问题极为看重,他服膺王鹏运、朱祖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二人在创作上的“致谨于律”,乃至“四声无一字不与美成、君特合”(18)。因此这部由王鹏运、朱祖谋等“选字选韵”、精心创作的《庚子秋词》也正是周岸登研习词律的绝佳范本,周岸登在五十一天里就赓和了114首词作,可见其于词学用心之专、用力之勤。同时,周岸登在序中对王鹏运“由二窗进规石帚、片玉”、朱祖谋“专学梦窗”等创作特点的强调,也预示着他此后以“二窗”为祖,尤其力主梦窗的创作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