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慎社与瓯社
慎社、瓯社当事人梅冷生曾有一口述文章《慎社与瓯社》(28),对慎社、瓯社产生的前后经过叙述得比较清晰。只是因当事人的特殊身份,梅冷生的叙述回避了慎社与瓯社的一些问题,尤其对于慎社与瓯社理念上的冲突并未展开讨论,因此此处着意于此,希望对此问题有所推进。
通过梅冷生的文章《慎社与瓯社》可知,1920年,梅冷生和友人因《瓯海潮》周报停刊,拟变换花样、再立旗帜,“因我与柳亚子常有通信,就想模仿他主办南社的办法,在温州创立一个文社”(29),也就是说,文社在格局上有意模仿南社。南社作为“中国近代第一个民族革命旗帜下的文学社团,酝酿于1907年,创始于1909年,无形解体于1923年”,“他们仰慕明末几社、复社之遗风,以抗清反满为宗旨,‘以文章相砥砺,以气节相标榜,以诗歌相酬唱’。这样南社就既是一个革命团体,又是一个文学社团”(30)。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梅冷生和朋友们初步定文社名为“瓯社”,并以之咨询相关友人,其中就有南社社员、温州籍文士薛钟斗。薛钟斗写了一封长信给梅冷生,说:“朴学沦胥,国故废弛,振起宗风,正在吾辈。瓯社之设,盖心乎久矣”(31),“窃惟学问之道,不在境界广狭,眼光大小,而惟求真实,切忌虚浮”,并提出希望曰:“士处今日,一国之粹固宜保存,然无大力者之提倡,终成绝膑之叹。且社以瓯名,注重乡邦,今日吾瓯学术之粹,亦几中绝矣。故吾侪保存一乡之粹,尤急于一国之粹也……瓯社崛起,适逢其会,循此以往,事半功倍,先哲有灵,其无默佑于地下者乎!此吾侪所当努力自奋者也。”(32)也许在薛钟斗看来,梅冷生拟名的瓯社不应如南社那样涉政过多,而应该着重落实南社注重保存国粹的一面,重点在于乡邦文献的整理,传承发展永嘉学派。循此意,薛钟斗后来“建议取名为‘慎社’”,并在信中说:“瓯江又名慎江,文社不宜标榜声气,择友应该谨慎,以免招致物议,引人攻击。明季东林复社之祸,可为殷鉴。”(33)主办者梅冷生亦说过此事经过:“一九二〇年梅冷生等在永嘉发起慎社,与薛储石商榷社务,薛君表示意见独多。初拟名为瓯社,薛君以瓯江亦名慎江,不如以‘慎’为名。当时人皆愿以关门治学为旨,不愿涉及政治,而藉此号召易消顾虑,人多乐于聚集,故‘慎社’遂为温州掌故焉。”(34)但梅冷生办社的内心想法是:“那时,我年少气盛,正热衷于名利之途,想借此结纳朋友,形成地方上一股政治力量,扩大影响,冀能爬上绅士地位。但我又胆小,唯恐为此事招灾惹祸,为使招牌上不露马脚,深以薛说为是,遂采取其议,定名‘慎社’。”(35)慎社的具体承办人梅冷生是希望通过社集参与政治,但慎社多数社员不愿涉及政治,皆愿关门治学,这是慎社成立时隐藏的一个矛盾。1921年初,林鹍翔作为瓯海道尹来到温州,并加入慎社,慎社隐藏的矛盾开始显现出来。梅冷生说林“于视政之暇,笃好文学,且工于填词……入社后与我等少数社友每月均有数次叙谈,我正有意接近他”(36)。林鹍翔初来乍到,梅冷生潜藏的愿望被激发起来,希望利用林的特殊身份参与政治,“1921年,浙省第三届参议员竞选,我在林鹍翔的竭力支持下,利用慎社,并得到瓯社个别社友的帮忙,得以当选”(37)。也就是说,作为词社的瓯社之设,在实际效果方面发挥了政治功能,而这正是与慎社不谈政治之旨背道而驰的。
慎社“第一集于雅集后出版,内容、体例完全仿照南社刊物,分文、诗、词一类”(38),其后基本按照这个格局出版,文、诗、词各部之下分载社友作品,也可以说在慎社之下其实分为三个分社,词社也是其中之一。自从林鹍翔加入慎社中后,由于其特殊的身份以及在词学方面的造诣,《慎社》第三、四集词类部分的编辑工作便由林主持。林善词,“林的本意在于教我们填词,他认为温州在南宋时词学很盛,如卢祖皋蒲江、薛梦桂梯飙等人均有极大成就,应在这时重振风气”(39),由此林鹍翔做了三件事情:建立永嘉词人祠堂,“拟辑《永嘉词徵》,苦乏佳料而止”(40),成立词社瓯社。林鹍翔希望重振风气,但是否有必要在含有词类的慎社之外另立专门以词为尚的瓯社呢?其实完全不必,因为慎社的目标也是为振起地方风气,整理乡邦文献。慎社立社宗旨规定“信义相孚”“不涉政治,不限地域……足为文章道义者,得列社籍”“不设社长”,社友之间的关系建立在道义相从的平等基础上,而瓯社之设,首设社长,社长和社员之间存在师生关系。这样一来,慎社中原有的资格较老的一些社友不会屈尊加入,更不会降尊尊林鹍翔为师。由此,慎社原来的词部依然存在,但由于词类编辑为林鹍翔,自然在外人的心目中,慎社的词部就成为瓯社的本部,社友之间开始出现离心离德的倾向,正如梅冷生所云:“瓯社成立后,限于条件,未能广邀慎社社友参加,以致有些慎社社友认为大圈中又有小圈,因而心存意见。有的人背后窃窃议论,有的人不理不睬,逐渐起离心作用,把慎社冷落下来。”(41)为什么大圈中又有小圈,为什么大圈不能参与小圈呢?这恐怕是慎社和瓯社制度上的分歧所致。
林鹍翔编辑的《慎社》第三、四集中的词类部分虽有慎社词作,但更多的是瓯社社作,更录入了晚清四大家中朱祖谋、况周颐的词作。朱、况是林鹍翔的老师,但并不是慎社社友,这明显与《慎社》只登载慎社社友作品的理念存在冲突。如果说瓯社社长林鹍翔是导师,那么朱、况则是指导瓯社的精神导师。当瓯社社友询问作词之法,林鹍翔便缕述朱祖谋、况周颐的词学观念,并以之作《瓯社词钞序》,悬为瓯社词学的基本观念。“瓯社社员的词稿经林鹍翔筛选后又寄给朱、况二先生评定寄回”,“还看到一些经朱、况二老圈圈点点的社课卷子”(42)等等,说明朱、况二人通过林鹍翔实际参与了瓯社的指导工作。但慎社是在南社的影响下成立的,先天带有新思潮的影响,况且“慎社最初的社友”“大都为爱好古典文学的青壮年,老年人极少参加”,朱祖谋和况周颐作为晚清遗老,在思想观念上与慎社主流存在新旧之别,如王季思当年看到“朱、况二老圈圈点点的社课卷子,总觉得不是味。特别是他们有一次到永嘉江心屿凭吊文天祥的诗碑,有些老辈就借南宋的亡国表现他们对清朝的怀恋,引起一些激进青年的反感。今天看来,朱、况二老对词书的整理和词学的研究是作出了贡献的。在指出他们词创作中的遗老气的同时,还应该看到这一点。”(43)其实林鹍翔在组织瓯社时,“自觉学词未久,益以饥驱湖海,不克专精”(44),只有借重其师朱祖谋、况周颐的观念以及评改推行传统的论词标准和作词方法,然这样就完全没有顾忌到新文化、新思潮、新方法已有的社会影响,自然与慎社中的一些青年才俊产生隔阂。在传统和现代并存的激流勇进的时期,二者有时被人视为不能调和的矛盾,但文化必须在二者之间进行调和方能取得发展。王季思晚年回忆起自己和夏承焘对朱、况二老的态度时说:“我当时年少气盛,不免一笔抹杀,不像瞿禅对他们的虔敬态度”(45),正是在这种调和态度的指引下,夏承焘“对词的研究实始于林鹍翔启示,此后潜心研究,锲而不舍,始有卓越成就”(46)。
如果我们抛去慎社与瓯社存在的诸如因人事考虑所带来的政治立场的歧异、制度上的不同以及文化理念上的差别等等,专注于慎社和瓯社的终极目标,就会发现二者在昌明乡邦文献、振起宗风上是一致。站在今天进行历史回溯,我们可以说慎社与瓯社基本达到了当初设定的目标,受慎、瓯二社影响走出的夏承焘先生继往开来,在词学考订、词学著述、词学创作方面,均有独到建树,被世人誉为“一代词宗”(47)。受时代风潮裹挟,立志政治经济的梅冷生先生,虽当初“对待词学,浅尝辄止,未能深入钻研”(48),但当繁华褪去、返璞归真之后,“毕生为温州图书文物事业之开拓与发展竭尽全力。在艰难岁月为抢救、征集乡贤文献而奔呼,为重振永嘉学风,启迪后人,历尽苦辛”(49),这也不能不说是慎社、瓯社影响结下的文化硕果。
(1)所做研究有条目型、专题型,前者的代表有曹辛华的《民国词社考论》(曹辛华:《民国词史考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8页)、查紫阳的《民国词社知见考略》(《长春工业大学学报(哲社版)》2014年第6期)等,后者有李艺莉的《瓯社研究》(华东师大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
(2)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
(3)夏承焘:《天风阁词集前编前言》,《夏承焘集》(第4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13页。
(4)温州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温州文史资料》1994年第9辑。
(5)夏承焘:《天风阁词集前编前言》,《夏承焘集》(第4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13页。
(6)李艺莉:《瓯社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第25页。
(7)李剑亮:《夏承焘年谱》,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页。
(8)李剑亮:《夏承焘年谱》,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20页。按:《夏承焘集·天风阁词集后编》将这首词定为作于1921年。参见夏承焘:《夏承焘集》(第4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87页。
(9)金柏东主编:《温州历代碑刻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434页。
(10)转引自李艺莉:《瓯社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第25页。
(11)林鹍翔:《与王渡书》,《瓯社词钞》,民国刻本。
(12)林鹍翔:《瑞鹤仙·西溪词人祠落成,梦坡有词,和者甚众,因成此解》词中注,《半樱词续》,民国二十七年(1938)铅印本。
(13)夏承焘:《半樱词续序》,林鹍翔:《半樱词续》,民国二十七年(1938)铅印本。
(14)曹辛华:《民国词史考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9页。
(15)李艺莉:《瓯社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第28页。
(16)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17)《瓯社词钞》,民国十一年(1922)印本。
(18)王理孚:《王理孚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22页。
(19)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20)李艺莉:《瓯社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第28—29页。
(21)林鹍翔:《瑞鹤仙·西溪词人祠落成,梦坡有词,和者甚众,因成此解》词中注,《半樱词续》,民国二十七年(1938)铅印本。
(22)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23)转引自李艺莉:《瓯社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第25页。
(24)夏承焘说:“师宦永嘉日,建永嘉词人祠,举瓯社于春草池上。”夏承焘:《木兰花慢·半樱师遗稿题辞》,《午社词》,民国印本。
(25)王理孚关于拓本有说:“拓本为黄仲弢阁学佐张文襄湖广督幕时,与弟叔颂观察同游三游洞所得。六一谪夷陵,有母在;山谷入蜀,与兄弟子侄偕行。天伦之乐,先后正同。”参见王理孚:《王理孚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25页。
(26)林鹍翔有和作《念奴娇》,《瓯社词钞》未录,该词词序记述前后经过甚详。见林鹍翔:《半樱词》卷一,民国十六年(1927)铅印本。
(27)林鹍翔:《半樱词》,民国十六年(1927)铅印本。
(28)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29)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30)曹辛华:《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词学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343页。
(31)薛钟石:《薛钟斗与梅冷生书》,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377页。
(32)薛钟石:《薛钟斗与梅冷生书》,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378页。
(33)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34)梅冷生:《薛钟斗与梅冷生书》按语,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379页。
(35)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36)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
(37)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6页。
(38)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4页。
(39)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
(40)梅冷生:《郡斋征书记》,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页。
(41)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6页。
(42)王季思:《一代词宗今往矣》,《王季思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20页。
(43)王季思:《一代词宗今往矣》,《王季思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20页。
(44)林鹍翔:《瓯社词钞序》,《瓯社词钞》卷首,民国十一年(1922)本。
(45)王季思:《一代词宗今往矣》,《王季思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20页。
(46)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6页。
(47)施议对:《夏承焘与中国当代词学》,《文学遗产》1994年第4期。
(48)梅冷生:《慎社与瓯社》,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96页。
(49)潘国存:《前言》,梅冷生著,潘国存编:《梅冷生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