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以词体本身的特性为批评标准
朱祖谋作为晚清民国的词坛领袖,对当时词坛影响颇大,在他的周围,聚集了一批创作旨趣相近的词人,这批词人通常被称为“彊村派”。彊村派一般认为源于常州词派,只不过是在当时环境下有所变异:一方面继承常州派的风骚精神,注重词的抒情功能;另一方面由于“世变”“失意”等原因,他们在政治生活中被逐渐边缘化,郁伊善感,有“以作词刊词自遣”的倾向,因此对词律、词艺十分讲究。沈曾植在《彊村校词图序》中对此情况有所概括:“鹜翁取义于周氏而取谱于万氏,彊村精识分铢,本万氏而益加博。”(41)龙榆生对此种状况也有十分精到的描述:“逊清末叶,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士大夫于感愤之余,寄情声律,缠绵悱恻,自然骚辩之遗。鼎革以还,遗民流寓于津沪间,又恒借填词以抒其黍离麦秀之感,词心之酝酿,突过前贤。”(42)这主要是就其抒情性而言。龙氏的话虽然简短,但思路清晰,这里有两个时间概念。一个是“逊清末叶”,人物是“士大夫”,抒情的特点是“缠绵悱恻,自然骚辩之遗”;另一个是“鼎革以还”,人物是“遗民”,抒发的是“黍离麦秀之感”。其实两个时间段内的词人是重合的,他们实质上经历了从“士大夫”到“遗民”的转变,因此词中抒发的情感也从“骚辩之遗”变成了“黍离麦秀之感”。朱祖谋是这批词人的代表。由于这批词人在政治生活中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除了抒发类似“桑海幻,人琴亡”的感慨外,还有就是在校词、刊词,研究词律、词艺等偏于技术性的词学活动中聊以自遣。因此,“一时词流,如郑大鹤文焯、况夔笙、张沚蒪上龢、曹君直元忠、吴伯宛昌绶诸君,咸集吴下,而新建夏吷庵敬观、钱塘张孟劬尔田稍称后起,亦各以倚声之学,互相切摩,或参究源流,或比勘声律……一时有‘清真教’之雅谑焉。”(43)与张惠言、周济等早期常州派词家相比,朱祖谋等词人对声律更加讲究,学梦窗,讲四声,成为一时风气。虽然这种风尚一旦走向极致会带来弊端(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但在当时,抒情性加上严密的声律,对于维护和强化词体本身的特性是有所帮助的。
朱祖谋是这种创作风尚的倡导者和实践者,自然也用这种标准来进行词学批评。请看他在《吷庵词序》中的一段话:
尧章以番阳布衣,建言古乐,襟韵孤夐,声情遒上,瑰姿命世,翕无异辞。盖尝遐揽众家,寻绎微旨,大抵韫芳悱之思,出以疏隽;摒浮曼之响,易以沉深。灵秀所钟,风调斯远已。我朝二百七十年来,英硕辈生,博综艺事,独于斯道,颇疑晚出益工。诚以审音辨律,雅志矜慎,劬学笃嗜,或可企及。至于明阴洞阳之奥,腾天潜渊之才,接轸风骚,契灵乐祖。(44)
这段话虽然由姜夔引出,但结合后半段对清代词学的评论,一定程度上表达了朱祖谋对词的看法。这段话的核心有两点:其一是“审音辨律”,其二是“雅志矜慎”。先谈后者。“雅志”的说法比较容易理解,张炎《词源》曰:“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45)“矜慎”,从字面看,就是谨严慎重的意思。两者合起来,就是要用严肃认真的态度抒发雅正的情志。这种观点比较接近南宋崇风雅的词学观念,与俗艳词的路子有所区别。如果结合语段中“大抵韫芳悱之思,出以疏隽;摒浮曼之响,易以沉深”几句,就更加具体一些。
“审音辨律”是这段话中重要的观点,也是朱祖谋在创作实践中比较注重、影响比较大的词学观念。如上所述,学梦窗、辨四声风气的形成有其特殊的社会背景,而在此过程中,朱祖谋起了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据冒广生《四声钩沉》载:“同时吾所纳交老辈朋辈,若江蓉舫都转、张午桥太守、张韵梅大令、王幼遐给谏、文芸阁学士、曹君直阁读,皆未闻墨守四声之说。郑叔问舍人,是时选一调,制一题,皆摹仿白石。迨庚子后,始进而言清真,讲四声。朱古微侍郎填词最晚,起而张之;以其名德,海内翕然奉为金科玉律。”(46)冒氏明确认为“言清真,讲四声”的风气是朱祖谋“起而张之”,并因为其词坛地位,“海内翕然奉为金科玉律”。冒广生年龄比朱祖谋小十六岁,但二人基本上是同时代人,均经历了从晚清到民国的变化,他的话应该可信。另外吴眉孙也说过类似的话。据夏承焘《天风阁日记》1940年3月22日条:“途间谈叶誉虎编清词钞事。归过吴眉翁,谓水云楼(代指蒋春霖,其有《水云楼词》——引者注)及金梁梦月(代指周之琦,其有《金梁梦月词》——引者注)皆不尽守四声,大鹤也不坚守,此事决推古微。彊村词四卷中,仅有二、三处失律耳。”(47)吴眉孙的思路和冒广生相似,都是查核朱祖谋之前名家词的四声情况,认为蒋春霖、周之琦词均不尽守四声,而且与朱祖谋同时的郑文焯也不坚守四声,由此认定严守四声是从朱祖谋开始的。他还仔细阅读了四卷本的《彊村词》,“仅有二、三处失律耳”,以此证明自己的观点。夏承焘在写了此条日记后的第二天,即1940年3月23日,又在日记中记录冒广生的话:“过冒鹤翁谈词律……又谓郑大鹤为词初学白石,继学清真,晚年讲四声,作《比竹余音》。古微正于是时始为词,乃大倡依四声之说。郑之《瘦碧》《冷红》二集犹不依四声。”又补充说:“鹤翁二十余始见大鹤,从未闻其谈四声云。”这条日记记录更为详细,分析也更为细致。冒广生认为郑文焯直到晚年创作《比竹余音》时才讲四声,而之前“从未闻其谈四声”;朱祖谋恰在此时开始作词,“乃大倡依四声之说”。冒广生的话中,隐约有一种朱祖谋受郑文焯影响的意思;但他又说郑文焯早期并不守四声,朱祖谋只是受到他后期创作的影响。朱祖谋的辨四声是否真的是受郑文焯影响,可以作进一步查证和讨论,但我们认为从朱祖谋开始的“审音辨律”的词学倡导,有其内在的必然性,是因晚清民初词坛上主流词人身份、心境变化而带来的一种词风转化。需要说明的是,上述冒广生、吴眉孙的话,都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词坛刻意守四声,终成弊病的情况下,追溯其源头时说的,有批评的成分。但就“审音辨律”本身而言,它是词体的重要特性,从李清照到姜夔、张炎等均十分强调。至于不善学者刻意拘守,以至于出现以声害辞,以辞害意的弊病,则与朱祖谋并没有直接关联。龙榆生也提到过朱祖谋的守四声,他说:“往岁彊村先生虽有‘律博士’之称,而晚年常用习见之调。尝叩以四声之说,亦谓可以不拘。”(48)这说明朱祖谋辨四声,但不是死守。用夏承焘在《词四声平亭》中的话来说,是“活声律”,不是“死声律”。但朱祖谋这一倡导的影响力确实很大。况周颐在《餐樱词自序》中说:“沤尹守律綦严,余亦恍然向者之失,龂龂不敢自放,《餐樱》一集,除寻常三数熟调外,悉根据宋元旧谱,四声相依,一字不易。其得力于沤尹,与得力于半唐同。”(49)朱祖谋对况周颐的影响尚且如此,对其他词人的影响则更可以想见。
一方面是“审音辨律”的形式要素,另一方面是“雅志矜慎”的情感要素,两者结合,构成朱祖谋重要的词学批评标准。朱祖谋以为,这样的词才算是“接轸风骚,契灵乐祖”,文质兼得。
事实上,朱祖谋在词学批评实践上也的确比较注重对声律的关注。他对词人寿鑈《珏庵词》的评论就体现了这一点。朱祖谋为《珏庵词》作的题辞十分简短,从形式看,应是朱祖谋给寿鑈的一封短信,被后者作为题辞置于卷首。朱祖谋首先对《珏庵词》作了高度评价:“把酒数四,神骨秾远,真火传四明矣。惟有倾服,不能为一辞之费。”然后说:“卷中略有讹文脱字,或未协律处,别纸列上,幸勘正。”(50)寿鑈以学梦窗见长,其词非常注重四声的运用。张素《珏庵词序》以为:“吾友石工固以学梦窗自见者,其所为词,往往眇曼而幽咽……至揆之于律,则四声悉准原制,无毫发之差。盖亦酉生、沤尹类也。”又说:“今石工乃独为诸词家所难,一切炼字选声,务以梦窗为法,可不谓为有志者欤?”(51)对于《珏庵词》的学梦窗,朱祖谋给予了肯定,所谓“真火传四明矣”,但张素所言《珏庵词》“四声悉准原制,无毫发之差”,并未得到朱祖谋的认同。朱氏在信中直接指出其词“讹文脱字”“未协律处”。朱氏能直言其有“未协律处”,一方面是两人比较熟悉,寿鑈曾就自己的词作向朱祖谋请教过(52),可以说得比较直接;另一方面也表现出朱祖谋对声律的重视。联系寿鑈《珏庵词》学梦窗的背景和张素“四声悉准原制,无毫发之差”的评价,则朱祖谋指出其词有“未协律处”尤其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