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词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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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延续常州词派的批评理念

朱祖谋等晚清民国词人从词学渊源上看,基本上属于常州词派,因此在词学理念和创作方法上都受到该派的影响,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十分讲究词的源流正变。朱祖谋曾在《蒿庵词賸序》中回忆他与冯煦最初的词学交往:“往岁在京师,同年冯君蒿庵示以宝应成恭恪公《漱泉词》一卷,因举倚声源流正变之故,辄瞠然不晓所谓。”(28)这大概是朱祖谋第一次接触“源流正变”的问题,因其当时尚未正式学词,故“瞠然不晓所谓”。到了丙申(1896)、丁酉(1897)间,朱祖谋开始向王半塘学词,这才慢慢对源流正变的问题有所领悟。朱祖谋在《彊村词自序》中回忆王鹏运教导其学词的过程,并对源流正变的问题有所揭示:

微叩之,则曰:“君于两宋涂径,固未深涉,亦幸不睹明以后词耳。”贻予《四印斋所刻词》十许家,复约校《梦窗四稿》,时时语以源流正变之故。旁皇求索,为之且三寒暑。则又曰:“可以视今人词矣。”示以梁汾、珂雪、樊榭、稚圭、忆云、鹿潭诸作。(29)

从这段话看,他所说的源流正变主要指学词的路径,强调学两宋,要求从词的源头、正途入手,但为什么将两宋之作视为正源,并没有太多的展开。“源流正变”在晚清民国的词学话语中是一个出现频率非常高的词语,经常在词集序跋等论词文献中被提及。常州词派中对正变问题谈得比较具体、深入的词家是张惠言。他在《词选序》中说:

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其后韦应物、王建、韩翃、白居易、刘禹锡、皇甫淞、司空图、韩偓并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五代之际,孟氏、李氏君臣为谑,竞作新调,词之杂流,由此起矣。至其工者,往往绝伦,亦如齐梁五言,依托魏晋,近古然也。宋之词家,号为极盛,然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其荡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之伦,亦各引一端,以取重于当世。而前数子者,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后进弥以驰逐,不务原其指意,破析乖剌,坏乱而不可纪。故自宋之亡而正声绝,元之末而规矩隳。以至于今,四百余年,作者十数,谅其所是,互有繁变,皆可谓安蔽乖方,迷不知门户者也。(30)

张惠言在此处提出正声的概念,认为以温庭筠为代表的唐代词人,以及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等宋人所作的词均为正声,其特征或“其言深美闳约”,或“渊渊乎文有其质”;而与正声相对的就是杂流。张惠言认为“五代之际,孟氏、李氏君臣为谑,竞作新调”,与最初的词相比已有变化,所谓“词之杂流,由此起矣”。此外,宋人中以词“重于当世”,但又“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者,虽未被明确定为杂流,但与“正声”相比,已经不纯,属于次一等次。从这里可以看出,张惠言区别词的正声和杂流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内容要素,他要求词文质兼善、深美闳约。张惠言在这里没有直接提到源流的问题,但他将唐代词人列前,以为各家“并有述造”,又在论及五代词中“至其工者”时,认为其“亦如齐梁五言,依托魏晋,近古然也”,显然有溯源的意思。此外他在谈到“后进弥以驰逐”的情况时,指责他们“不务原其指意,破析乖剌,坏乱而不可纪”,自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可见在张惠言的观念里,“正声”和“正源”是有一定关联的。由于后进“不务原其指意”,“坏乱而不可纪”,张惠言认为,“自宋之亡而正声绝,元之末而规矩隳”。

了解了这一点,再来看王鹏运要求朱祖谋从两宋入手,将《四印斋所刻词》中的十许家作为初学的入门教材,并为他尚未“睹明以后词”感到幸运的含义了。王鹏运的词学观念主要来自张惠言等常州词家,注重源流正变,将之作为词学训练的基本环节。受此影响,朱祖谋也强调词的源流正变,并将此作为词学批评的重要标准。他在《吷庵词序》中评夏敬观的词,就十分注重词集的情感内容,以为其词“原本忠爱,区别正变”(31),评价很高。

当然,张惠言作为常州词派的鼻祖,他对常州词派理论的主要贡献只是提供基本的理论元素,该派理论的真正成型是在周济手中。因此,朱祖谋等人的源流正变观还受到周济理论的影响,不再像张惠言那样笼统地将两宋词视为正声,而是区别南北宋,提出由南入北的学词路径。朱祖谋在《半塘定稿序》中高度评价王鹏运的词,说:“君词导源碧山,复历稼轩、梦窗,以还清真之浑化,与周止庵氏说契若针芥。其必名于后,固无俟予之赘言。”(32)这就明确指出王鹏运词的演进路线,并说明其与周济的理论“契若针芥”。周济这段话源于其《宋四家词筏序》,原话是:“学者务逆而溯之,先之以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学者所由成章也。继之于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使夫柔情憔志,皆有瑰伟卓荦之观,斯斐然矣。进之以稼轩,感慨时事,系怀君国,而后体尊。要之以清真,圭方璧圆,琢磨谢巧,夜光照乘,前后举澈,能事毕矣。”(33)周济认为,王沂孙、吴文英、辛弃疾、周邦彦四人中,北宋的周邦彦最高,是学词的最高境界和最终目标。也就是说,从学南宋入手,历经王沂孙、吴文英、辛弃疾,最后达到北宋周邦彦的浑化,也即所谓“由南入北”。周济还说:“北宋词,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实,且能无寄托也。南宋则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34)因此常州词派在周济之后,历来将北宋视为词的高境。这种观点对朱祖谋的影响也很大。请看他在《守白词甲稿跋》中的话:

托旨深,故无浮藻;选言洁,故无滞音。高朗之致,把臂汴京。其次者,亦不堕金源以下。把卷三复,唯有低首。(35)

前面两句是朱祖谋对许之衡词的具体评论,后面两句则是问题的关键。他用“把臂汴京”评价其词,暗含的意思就是将北宋词视为词中的高境。当然,朱祖谋以此赞誉许之衡词,多少有客套成分,但将“汴京”视为词的高境则是比较明确的。黄福颐也为《守白词甲稿》题跋,曰:“守白论作词之法,云以大、重为主脑,以两宋为融合,以清真为归宿。今观所作,殆骎骎乎能副所言矣。”(36)联系黄福颐的跋语,朱祖谋所指的“汴京”,主要就是指周邦彦。另外,从朱祖谋所谓“其次者,亦不堕金源以下”则明显看出其受到张惠言、王鹏运的影响,以为两宋之外,已无“正声”,因此将“金源以下”之作视为较次的等次。除此之外,朱祖谋在《吷庵词序》中也表现出对北宋词的推崇,如他评价夏敬观的词:“君之所造,颉颃邦贤。沉思孤迥,切情依黯。融斋之论词曰:‘如异军突起,如天际真人。’是能于西江前哲,补未逮之境,抑且于北宋名流,续将坠之绪也。”(37)这同样是将“北宋名流”作为词中高境,以为《吷庵词》不仅补西江前哲未逮之境,而且还续北宋名流将坠之绪。

需要说明的是,朱祖谋追求北宋词风,但并不排斥南宋的词。他之所以追求北宋,主要是看重北宋词浑化的境界,而达到此种境界的前提是必须经历学习辛弃疾词的阶段,需要在词中“感慨时事,系怀君国”,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体尊”的目的。从常州派的核心理论看,“感慨时事,系怀君国”才是创作的主要目的,而浑化只是经过从“有寄托入”到“无寄托出”所达到的艺术效果。从晚清民国词坛的实际看,朱祖谋他们所要感慨的“时事”,主要是对晚清日落西山、回天无力的感慨和鼎革后世事沧桑的哀伤。朱祖谋1915年为郑文焯的《笤雅余集》作序,对“苕雅”两字作了解释:“其义殆取之《小雅》篇终《苕之华》。闵时而作,有怨诽之音,又乱之以哀思也。”(38)而他自己的创作也同样注重抒发此种麦秀黍离的感伤。由此,宋末元初张炎、周密等经历国变、无限伤痛的遗民词人的词,就与他们有了心心相映的契合。孙德谦为朱祖谋、况周颐词的合集《鹜音集》作序,以为朱祖谋、况周颐两人“因寄所托,动涉身世。宜其趣流弦外,誉馥区中矣。岂矧伟长抱质,抗志箕山;邺下昔游,独称传后。词家如玉田、草窗辈,残灯瘦倚,惟记梦华;翠袖孤吟,深悲离黍。甘是堙暧,无惭逸民”(39)。将两人和宋末的张炎、周密相提并论,正是看到了他们“翠袖孤吟,深悲离黍”的情感和“甘是堙暧,无惭逸民”的心态。事实上,朱祖谋自己也将张炎、周密等人作为论词的标杆之一。他为冯煦《蒿庵词賸》作序,以为其词“瓣香石帚,又出入草窗、玉田间”,又说“数十年前,吾乡词宗谭复堂大令已倾心敛手,固无俟孝臧妄赘一语也”(40),给予很高评价。可见朱祖谋不仅不排斥南宋词,还对张炎、周密等宋末词人有一种同情和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