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张明信片
所有的一切都起源于另一封信,确切地说是一张明信片,索普这样告诉贝塞尔。1960年2月26日星期五下午,白金汉宫发表声明,女王陛下同意其妹妹玛格丽特公主与安东尼·阿姆斯特朗-琼斯订婚。
这则消息立刻引起外界极大兴趣。和索普一样,阿姆斯特朗-琼斯也是伊顿出身,比索普小一岁。虽然他的条件中规中矩,但在其他方面却和一般的皇亲国戚差别很大。他性格放荡不羁,行事一派波希米亚作风,自视甚高,还是个极为出色的摄影家。不过当年在剑桥读书时,他的建筑学结业考试却没通过。
公主这边也不遑多让。她过去不幸的罗曼史为两人今天的结合平添了不少谈资。四年前,玛格丽特公主被迫和风度翩翩的皇家空军上校彼得·汤森德分手,因为后者曾经离过婚。如今公主看来终于寻到了幸福。媒体除了报道订婚,还对此事的社会意义大做文章。许多评论家自信满满地预测,公主的订婚预示着新时代曙光的来临,将会一扫英国社会保守沉闷之风,令平等观念深入人心。
索普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下议院。他立刻给一位朋友寄去一张明信片。这位朋友就是布莱希特·范·德·瓦特阁下。
“真是扫兴,”索普在明信片上写道,“我本想要娶其中一个,再勾引另一个。”
第二天,明信片就寄到了金汉姆的科茨沃德村范·德·瓦特的“松鼠”别墅。范·德·瓦特穿一身花呢西装,系一条俱乐部会员专属领带,开一辆路虎,饲养马匹和五条斯普林格长耳犬。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绅士。但其实有关他的一切全是刻意营造出来的。不单是他的头衔,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后改的。他原来就叫普普通通的诺曼·瓦特,是一个威尔士矿工的儿子。他也没有钱,和财富更是不沾边。他的邻居们蒙在鼓里的是,他其实是个还不起债务的破产者。
在“松鼠”别墅,范·德·瓦特并不是一个人住。两个月前,他雇了一个助手,一个名叫诺曼·约西弗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算是半工半读学生,不领工资,但食宿免费。范·德·瓦特还负责每周给他的国民保险卡缴费。和范·德·瓦特一样,约西弗也有自己的秘密。他从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他母亲伊娜在第一任丈夫去世后,拿着亡夫生前雇主们提供的慰问金周游世界。等她回国后,已经怀有身孕。在生下诺曼两年后,她又嫁给阿尔伯特·约西弗。阿尔伯特是个会计,是伊娜亡夫最要好的朋友。为了掩人耳目,这个私生子跟阿尔伯特姓。
诺曼·约西弗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受到父母的管教,对自己身世十分敏感。由于在家里缺乏关爱,他非常喜欢和动物做伴,尤其喜欢马。这个爱好也令他平生第一次遇到麻烦。他刚过15岁,就要他母亲给他买一匹小马驹。母亲没有答应。不过他还是从一个叫“蓝十字会”的动物慈善组织那里免费获得一匹马。母亲不给他养马的钱,约西弗就去偷窃马饲料和一副马鞍。
1956年4月23日,16岁的约西弗站在肯特郡布罗姆利少年法庭上,被判处缓刑。他的缓刑监视官见约西弗这么喜欢马,就鼓励他去萨里郡奥克斯泰德附近的西汉姆马术学校当一名学员。在那里,约西弗成为一名合格的马术教练。离开这所马术学校后不久,他就被布莱希特·范·德·瓦特雇佣。
约西弗现在19岁了。他一头浓密的黑发,黑眼睛,嘴唇丰满,是个相貌英俊的小伙子,有点婴儿肥,但气质又带着点阴郁。在性方面,他在马术学校小打小闹地有过几次异性恋,但还是处男。在范·德·瓦特家,他的主要工作是打扫马厩,并训练里面养的四匹马。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还有其他更为不同寻常的任务要做。
明信片寄来后,范·德·瓦特得意地拿给约西弗看,向他夸耀说这是一位显赫的朋友寄来的。他还给约西弗看了索普给他写的几封信,并神秘兮兮地对约西弗说,这些信就是他的“保险单”。虽然约西弗没有被允许读信的内容,但他注意到信纸的抬头印有下议院字样。
又过了几天,范·德·瓦特告诉约西弗,他的这位朋友要过来住一阵子。在他没来之前,范·德·瓦特想洗个澡,并让约西弗陪他进浴室。进了浴室后,约西弗惊讶地发现里面只点着蜡烛。范·德·瓦特脱掉晨衣,步入浴缸。更令约西弗诧异的是,范·德·瓦特递给他一罐剃须膏和一把剃刀,让约西弗把他后背的体毛剃掉。约西弗觉得这种做法有点超出常理,但又不愿意多嘴,便遵命给他涂上剃须膏,开始刮体毛。
这天晚上,范·德·瓦特的贵客还没到,约西弗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早晨,约西弗吃完早餐后像往常一样,去马厩清洗马匹。他发现别墅外停着来客的座驾,一辆鲁斯特阳光剑汽车。九点钟左右,一个穿着阿斯特拉罕黑大衣、身材高大的男子走出别墅,来到他跟前,做了个自我介绍。他说他叫杰里米·索普。
约西弗隐约知道索普是自由党议员,但除此之外对他就别无所知了。两人开始闲聊起来。约西弗感到印象最深的是,索普是个神情专注、极有魅力的人。“我觉得他真是个大人物。”虽然索普对养马明显是门外汉,但他强调自己一直都很喜欢马。
而索普对约西弗更喜欢。正如他后来对彼得·贝塞尔所言:“他从马厩的门探出身来,简直是个天生尤物。”
两人没话找话地聊了一会儿马,突然索普停了下来。“你可能觉得有些突兀,但我还是提前说一下。今后如果你和范·德·瓦特的关系出问题了,我希望你能和我联系。”
接着索普给了约西弗一张名片。约西弗注意到名片上印有议会徽章和索普的私人电话。他把名片放入钱包后,两人就道别了。约西弗目视索普走回别墅,心情既激动又有点疑惑。
那天上床前,约西弗又把名片从钱包里拿出来端详一番,眼前浮现出索普潇洒的模样。他不知道索普说“和范·德·瓦特的关系出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的。
几个月后,约西弗和范·德·瓦特去威尔特郡参加提德沃斯赛马选拔赛。在比赛现场,当约西弗正在给一匹名叫“灯塔之光”的赛马洗刷身体时,马被一声巨响惊吓,猛冲出来。范·德·瓦特当场发飙,对约西弗破口大骂,骂他无能,大嚷着叫他滚蛋。以前还从未有人这样朝约西弗发过火。他感到极其郁闷,当即决定走人。
他先搭一辆顺风车前往索尔兹伯里,然后坐火车前往牛津郡。虽然外出才两天,但约西弗返回“松鼠”别墅时却惊讶地发现有一大堆来信,信多到他连大门都推不开。这还不算什么,更大的惊奇还在后面。他发现大多数信居然是写给他的,打开信封一看,里面全是收据。原来范·德·瓦特以他的名义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各种各样东西,甚至包括一辆崭新的路虎汽车和一辆运马拖车。
手足无措中,约西弗穿过村中公用绿地,去一位名叫巴顿夫人的朋友家。他又惊又怕,气喘吁吁地把这一切告诉了巴顿夫人。巴顿夫人很同情约西弗。她让约西弗赶紧回“松鼠”别墅,把自己的物品和账单搜集齐全,给范·德·瓦特留一个条子告知去向,然后就搬到她家来。约西弗依言而行,跑回“松鼠”别墅,收拾行李,把那些寄给他的账单收齐,给范·德·瓦特留一张便条。
就在约西弗离开范·德·瓦特家之前,他又停了下来,灵机一动,决定带点别的东西一起走,杰里米·索普写给范·德·瓦特的那些信。自从上次见到索普,约西弗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觉得索普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救星。当然,这种预感毫无理性可言,只是因为索普是迄今为止少数几个对他展现出善意的人。有时约西弗甚至突发奇想,认为这些以“亲爱的诺曼”开头的信件,不是写给范·德·瓦特的,而是写给自己的。
约西弗记得范·德·瓦特曾向他吹嘘,索普这些信就是他的“保险单”。所以为了回报索普对他的友善,约西弗想把这些信寄还给索普,以免信中有什么不得体的内容令索普难堪。约西弗知道这些信件就放在客厅的一个抽屉里,总共大约30封,包括那张索普写他想和玛格丽特公主结婚并勾引安东尼·阿姆斯特朗-琼斯的明信片。约西弗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和衣物放在一起,装进行李箱里。然后他关上门,前往巴顿夫人家。
两天之后,范·德·瓦特从提德沃斯回来。他发现约西弗留的便条,暴跳如雷,冲到巴顿夫人家大闹。巴顿夫人指责范·德·瓦特失礼失态,而范·德·瓦特一如既往地指责约西弗失职无能。闹到这个地步,约西弗不可能再在“松鼠”别墅住下去了。他先在巴顿夫人家暂住了一些日子。可惜没过几周,他那本来就不坚强的神经开始垮掉。从巴顿夫人家搬出后没多久,他紧张的神经就崩溃了。他认定这一切都是范·德·瓦特盗用他身份购买那些物品所致。
他开始对外人说杰里米·索普是他的情人。其实两人迄今为止,只不过见过一面而已。警察有一次接到报警,来到约西弗在恩斯通教堂村的住处。他们发现约西弗极其窘迫潦倒。据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克·阿普尔顿的警员事后回忆:“我们在屋内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坐在楼梯最下级台阶上哭泣,嘴里还嘟哝着怪话。我从他的话中推断,他是因为这所房子的一名男房客和一个女人好上了而感到失落。我猜测他先前和这个男房客是同性恋关系……我们去的时候,约西弗边说边哭个不停。他还一个劲地提到杰里米,说要告诉杰里米这个,告诉杰里米那个。最后我们一位同事忍不住问‘到底谁是杰里米?’他回答是‘杰里米·索普’。”
后来约西弗被一辆救护车送到牛津城外专门收治精神病人的阿斯赫斯特专科医院。这家医院也是利特莫尔医院的分院。在医院里,约西弗接受了镇静剂和抗抑郁剂的治疗。几个星期后他出院了,和另外两个病人住在牛津的一间公寓里。但没过多久,约西弗又被送进阿斯赫斯特医院。1961年10月,医院主治大夫安东尼·威廉斯博士把约西弗叫到办公室,告诉他针对病情,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威廉斯问约西弗有没有地方可去。约西弗一开始有点发蒙。他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巴顿夫人,但确实没有什么可投靠的好友。突然他想起了杰里米·索普。他对大夫说,索普曾经告诉他,遇到困难可以去找他。威廉斯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立刻给约西弗办理出院手续,并又给他多开了一些药物,叮嘱他出院后要坚持吃药。
离开牛津后,约西弗返回科茨沃德村去取那个装有范·德·瓦特和索普信件的行李箱,还把他那条名叫蒂什夫人的杰克罗素梗犬一并带走。1961年11月8日,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牵着爱犬,诺曼·约西弗浑浑噩噩地坐上开往伦敦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