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操作失误或机械故障 “天鹅座14号”偏离航线
堪萨斯州堪萨斯城1961年8月20日电(记者史蒂文·李·迈尔斯) 今日,一艘搭载着宇航员的“天鹅座”级宇宙飞船从IAC的“卢内塔”空间站返回地球。官方宣称,下降过程中可能发生了技术故障或操作失误,飞船最终降落在距原定降落地点二百六十英里 远的位置。虽然该飞船是太空项目早期飞船的变体,但是今日着陆的是一艘新版本的飞船,这是它的首次航行,使用了改进过的火箭和控制系统,旨在降低飞船下降和落地时的难度。
我的胳膊如有千钧。似乎还有匹挽马压在我的胸口上,用蹄子狂踢着我。我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想看看为什么没人把马赶走,却只看到了灰蒙蒙的一片。这儿不是月球,不是……椅子在我面前。我呻吟着转头,但胃里突然一紧,一阵恶心,于是停下了动作。
一定是在某个时刻重力太大,我承受不住晕了过去。我不知道船长是怎么让火箭着陆的——当然,我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看上去,我们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我的心脏仍旧剧烈地跳动着。虽然,在地球的重力环境下,这头压在胸口的挽马不过就是我的体重罢了;但三个月来,这是我头一遭感受到自己在地球上的体重。空气中散发着呕吐物和尿液的臭味。我慢慢地转头,检查生命维持系统的遥测面板。在地球环境中,面板上的各项数值都很正常。但在有人打开舱门之前,我们都得待在这个密封罐头中,还得遵守安全操作规范。
接着,我又转头去查看海伦的状况。不出意料,她仍旧昏迷未醒,但看上去并未受伤。
我闭上眼睛,用嘴缓慢地控制呼吸,等待救援小队登船。他们花的时间长得超乎寻常。话说回来,我并不知道我们落地有多久了,也不知道救援小队有没有遇到其他状况。或许飞船的着陆轮着火了,谁知道呢?
终于,我意识到舱口有敲击声。有点儿尴尬的是,救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舱门肯定是被卡住了。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南方人,我忍不住想要起身帮忙。可经年的航天航空训练让我第一时间想起了安全规范。
是否有烟味?没有。氧气含量如何?正常。是否受伤?我没有,海伦没有……我睁开眼,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地转头查看船舱中的情况。乘客或是脸色苍白,或是面带菜色,但似乎没人受重伤。过道对面是一位有着鹰钩鼻的黑人男性,他是火星项目团队中的一名地质学家,叫什么来着?他正好迎上了我的目光,“我们要不要帮着开门?”
我不敢摇晃脑袋,只回答道:“他们有工具。我们很安全,所以让他们干该干的活儿吧。”
他点点头,突然脸色发青,狠狠咽了口唾沫。我同情地往后缩了缩。当重力环境改变时,突然的头部运动就会令人犯恶心。
对,他叫莱纳德·弗兰纳里。在海伦和雷纳德的婚礼上,我和他曾愉快地聊起过卢瓦尔河谷。我在战争时期曾驾驶飞机来往于彼地,却从未品尝过那儿的美酒。他对此深感震惊。
伴随着气压变化的咝咝声,舱门打开了,证明我待着不动的选择再正确不过。T-38追踪机 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响彻船舱。阳光和新鲜的空气猛地灌进来,还混杂着橡胶烧焦的味道和生土的气息。这些气味之下,还有新割青草的气味。我又闭上了眼睛。该死的,我才不要因为绿植流泪。
“都别动!”枪的扳机被扣下,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我不由得猛地睁开了眼睛。六个穿迷彩服的男人挤在舱门口,举着来复枪对着我们。这些人中有黑人,有白人,还有肤色介于二者间的。他们脸上戴着各式面具,其中一人戴着悍匪头套,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出他是个黑人。另一个古铜色皮肤的人用头巾裹着脸,像是漫画书中的土匪。第三个人戴着防毒面具。其他人则戴着建筑工地用的防尘面罩。
IAC的安保人员怎么会放过这些戴着——噢!等等……追踪机还在上空盘旋。虽然不知道船长被迫降落在了哪里,但我猜,这里应该不是堪萨斯州。我的日常经验和学到的安全规范,可都不足以应对这种状况。
海伦在我身边发出一声呻吟。
“嘿!闭嘴!”戴悍匪头套的男人操着浓重的布鲁克林口音喊道。他带着枪,冲过走道,举枪对着海伦。
她猛地抬起头,立马吐了出来。由于太空生活的经验颇为丰富,她转头避开了我。但胆汁还是溅到了她的大腿上。这场景随即引起船舱另外一边的人接连干呕。
我咬紧牙关,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谁能想到,多年来应对由焦虑引发的呕吐的经验,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在重力和压力的双重作用下,我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来自布鲁克林的男人举着枪,什么地方有声音,就瞄向什么地方。面具后的棕色眼睛里充满紧张和愤怒的神色。“这都是……他们都怎么了?”
我身后又传来了作呕的声音。另一个男人大声喊道:“别摘下面具!你肯定不想被传染吧!”
“太空病菌。”
或许不合时宜,但我还是禁不住“哈”一声笑了。笑声在船舱中回荡,我成了焦点。但是,认真的吗?太空病菌?听起来像是广播剧中才会出现的玩意儿。
“你觉得好笑吗?”布鲁克林男人逼近我,用枪抵着我的太阳穴。冰冷的金属管压着我的皮肤,抵住头骨。“你觉得毒害地球是好笑的事吗?”
“别,兄弟。别这么做。”莱纳德企图挣脱安全带,“你知道这样会带来什么后果。别——”
“闭嘴。”布鲁克林男人举起枪指着莱纳德,“汤姆叔叔 ,我可没心思听你说话。在我们想要解决的麻烦中,你也算一份。”
“嘿!”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以军人特有的姿态大步向前,枪口微微向下。虽然隔着防毒面具的过滤器,但他教官般的声音在船里回荡,“他们有没有病不重要,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该死的,你是那个宇航员夫人。”
我遇见过很多次粉丝,却从未料到会在这种节骨眼上遇到。但不管怎么说,这倒是让我有了几分计较。我知道该如何和粉丝交流。虽然枪管还抵着我的太阳穴,但我还是对着戴防毒面具的男人露出一个笑容来。防毒面具的护目镜下 ,是双淡褐色的眸子,其中一只眼中有黑色的眼翳。“你肯定是‘巫师先生’的忠实观众吧。”
“我女儿很喜欢那节目。”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神色,但只有片刻,很快他就摇摇头,绷紧了双肩,“不重要。不过……”他用上臂撞了下布鲁克林口音的男人,“她可以。公众会关注她。”
“我们的目标不是领航员吗?”
“这个嘛……该死的,但是我们现在能接触到那些领航员吗?驾驶舱还密封着呢。不过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名人,国宝级的人物。他们会——”
远处,警报声突然响起,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布鲁克林口音的男人直起身,回头盯着舱门,“操,来得真快。”
“不然你以为呢?蠢货。”我的粉丝向我走来,抓住我的胳膊,连我肩上的安全带都没解开,就想把我从座位上拖起来。
“让我来?”我小心地举起双手,让他们能看清我手上的动作,“安全带上的扣环很多。”
他咕哝一声,向后退开,给我让出空间。我的手指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笨拙地摸索着解开安全肩带。地球的重力像是要将我压扁,安全带仿佛重逾千钧。不管在月球上我花了多少时间健身,回到地球上的第一周都像身处地狱。与此同时,警报声离我们更近了。
莱纳德在他的座位上说:“别找白人女性当你的人质。你知道这会让局势变得更糟糕。”
我的粉丝犹豫了一会儿,随后摇摇头,“我们要是用黑人作人质,他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宇航员夫人呢?那才会引起他们的重视。”
当我解开第二根安全肩带时,我的粉丝再次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了起来。我承受的重量陡然增加,突然之间大脑转不过来,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只能倚在他身上,并用手抓住了前方座椅的靠背。机舱似乎在绕着我疯狂打转,我勉力支撑,吐出来似乎也是条路子。
“她——”海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她顿了顿,但谢天谢地,还好她接着说下去了,“她头晕。如果你不想被吐一身的话,就把动作放慢点儿。”
我胃里没东西。在航天飞行之前,我都不会吃东西。但我还是缓了一阵,试着找回方向,“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站到舱口去,跟他们讲我们的要求。”布鲁克林男人将我推到走道上,我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摇摇晃晃地走着。
在我摔倒前,我的粉丝扶住了我,“我们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样没人会出事。”
“好的,没问题。”我的呼吸逐渐粗重。至于其中原因,我不太确定。可能是筋疲力尽,可能是惴惴不安,又或两者兼有。我倚靠着我的粉丝,和他一起向火箭舱门走去。
这时候,似乎所有乘客都醒了。曾几何时,我认识宇航员团队中的每一个人,但现在看到的这些人中,我大概只认得一半,对这一半中某些人,还仅仅是有个模糊的印象。不过,我知道在关键时刻海伦、莱纳德和马洛夫都值得信赖。舱门边上,工程部门的塞西尔·马卢摆弄着安全肩带,像是想要起身的样子。鲁比·唐纳森扎着孩子气的金发辫,不过,战争期间她可是战地医生。
在前面的驾驶室中,领航员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们大概已经清醒过来,并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至少他们肯定知道登上火箭的不是救援队了。后方有个对讲机,但没有摄像头。如果我是他们,现在一定在仔细听,以获得更多信息。同时,我还会将这些消息转达给任务控制中心。
我清清嗓子,“那你们六个想让我说些什么?”
过道尽头,布鲁克林男人拦住我说:“告诉他们,地球上仍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没把地球上的问题解决好,就别去管太空。”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们是地球至上主义者,我早该想到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来自陨石袭击重灾区的难民。来自布鲁克林的这个家伙,或许已经一无所有了。而且身为黑人,他只能在布鲁克林的废墟中自生自灭。“好。但要让我说这番话,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在这儿……”
“你就喜欢逞英雄,是吧?”
“这是件好事。”救援车队在舱门前停下了,车灯闪烁。车队由一辆当地的救护车和三辆消防车组成,并不是国际航空航天联盟的车。有一辆车侧停着,我能看见车的侧面写着“麦迪逊县”。
“我们在哪儿?”
“亚拉巴马州。”
“哦……好吧,IAC的人赶到这儿,是得花些时间。”就算追踪机和雷达跟踪器已经向IAC的人反馈了我们的位置,但行程总归需要时间。“有些人不太舒服,为什么不让他们去救护车那儿呢?这样……这样太空病菌就会被隔离。”
他们中有个人向外面看了一眼,缩回头说道:“急救人员朝这边儿来了。”
“拦住他们。”我的粉丝猛地一扬下巴,防毒面具的储气罐跟着晃动起来。
门边的男人深吸一口气,将来复枪伸出舱门,朝空中开了一枪。枪声在客舱内回荡,震耳欲聋。他朝舱门外吼道:“别再往前了!”
布鲁克林男人将我向前一推。他的大拇指掐进了我胳膊肘上方的肉里。但我也只有靠他抓着我的力量,才能站得直。
我的粉丝瞥了我一眼,“你去跟他们说,让媒体到这儿来,还有总统,还有小马丁·路德·金博士。”
“还有联合国秘书长。”其中一个裹着头巾的男人补充道。他是这群人中皮肤最黑的,竟然有一口英国口音。我认识些英国黑人,但我本以为地球至上主义者都是美国人。
“你们知道……知道这是不——”不可能的,但我意识到这么说太过直接,改了口,“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的。”
英国人扬起眉毛说道:“救护车来得就很快。”
“救护车是当地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学过数学和驾驶宇宙飞船,但对于绑架人质事件的了解,则全部来自电影。而且我敢肯定,《突然》 绝不是什么好例子。这些人中,绝对没有一个人会将玩具枪当作真枪。我也根本找不到机会用电击枪电他们。见鬼,我连站都站不稳。稳住他们、乖乖合作是现在看起来最可行的方法,“我会跟他们讲,但你们确实做好等待的准备了吧?”
英国人说:“轮不到你来跟我们讲要做什么。”
“我明白。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们是不是真的清楚情况。从堪萨斯到这儿,要坐五个小时的飞机。你们知道吗?我只是想说这个。”事实上只需要两小时,不过我想多些时间总是好的……我是说,虽然他们能将总统塞进一架T-38,在二十分钟内把他弄到这儿来,可真这么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转过身对着门,眯起眼睛看着室外的阳光,“他们会问你们为什么要见这些人。”
“可以等他们到了再聊,不是吗?”我的粉丝指指舱门,“媒体、总统、金博士,还有联合国秘书长。别的什么也不准说。听明白了吗?”
布鲁克林男人沿着过道冲了回来,用枪指着海伦,“以防万一。”
现在还能支撑我的,除了肾上腺素,就是几十年来掩饰焦虑的经验了。我能感觉到,衣料之下的皮肤紧绷,膝盖随着快速的心跳打战。不知怎么地,我最终点了点头,走向舱门。
我用手抵着门框。我想显得自信些,但颤抖的手指削弱了我的气势。消防员站在消防车旁边,显然是在商量该怎么办。救护车司机打开了无线电广播,正跟什么人说话。有个消防员看见了我,轻轻地用肘部推了推另一个消防员。
为了能大声喊出绑匪的要求,我深吸一口气。未经过滤的空气满载着泥土、花粉和燃烧后燃料的气味,激得我一阵咳嗽。我紧紧抓住门框,弯下腰去。弯腰倒不是因为咳嗽,仅仅是为了别晕过去。有人一手扶着我的胳膊,一手抚着我的背,支撑着我。
“你还好吗?”我的粉丝把门框当作挡箭牌,蹲下身子。
我点点头,随即后悔不迭。我咬紧牙关,咽了口唾沫,等待这阵眩晕过去,“可以扶我站起来吗?慢一点儿。”
他点点头,防毒面具随之上下抖动。他扶我站直,一只手仍抓着我的胳膊。他用那双淡褐色的眸子盯着我,直到我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在我咳嗽的时候,急救人员情急之下,又不自觉地走近了些。
我看向他。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白人青年,有一头抹了发蜡的金色鬈发。“这些人想要媒体过来,还要和总统、联合国秘书长、小马丁·路德·金博士对话。”
“谁?”一个虎背熊腰、两颊苍白、长着雀斑的消防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们想要什么?”
我向一侧瞥了一眼,我的粉丝摇摇头道:“告诉他们,等总统到了,他们就知道了。”
就我对政府的认知而言,这意味着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过道另一侧,布鲁克林男人的枪仍旧指着海伦,我只好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然后我向后退进阴影中,“我能坐下吗?”
我以为他们会因满腹怨气而拒绝我,但我的粉丝将我带回了座位。当我们走近布鲁克林男人时,他压低了枪口。海伦瘫倒在地,仿佛那把枪是支撑她的架子。
尽管我只想一屁股坐下,可不得不谨慎地慢慢来。我的粉丝在旁边帮我,就像我是位老太太,而非人质。现在为了一点儿水,我愿意花大价钱。我清了清嗓子,“我想我们或许能聊聊,等总统到了你们想让我说些什么。你们刚刚提到地球上的问题……”
我的粉丝和布鲁克林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走到我身后又使了个眼色,或许在和其他绑匪合计。过道另一边,莱纳德向我们这边倾着身子,听我们谈话。我在前面的时候,他就已经解开了安全肩带。
我的粉丝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发现,不过最终他点点头道:“地球上的民众被甩下了。所有的钱都投进了太空项目,而不是用在收拾流星带来的烂摊子上。人们住在拥挤的公寓中。十年了,难民还不能返回家园,因为保险公司声称‘天意难违!’,还说政府部门正按需‘分配资源’。”他怒气冲冲,双眉倒竖,“就像我们看不到资源都被分配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是哪些人被无视了似的!”
我在航空航天部门待得太久了,和我共事的人都深知流星撞击会对地球气候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们很容易便忘记了许多人有更为迫切的需求。“如果全球气候继续按照气象学家所预测的那样持续变暖,全人类都会遭殃。除非我们能在别的星球上建立新家园。这……太空项目正是为了地球上的人而启动的。”
“得了吧。这种事儿我们见多了。太空属于精英,其他人都会被放弃。”
我摇头道:“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看看你周围!”
我照做了。我小心地转头,不让自己更加不舒服。绑匪们没聚在一起,有两个站在客舱后方,三个在舱门处,这里只有我的粉丝和我。所有乘客的脸色都带着几分灰绿,我分辨不出是因为重力,还是因为眼下的状况,可能两者都有影响。海伦双手交叉放在膝头。她的脸上挂着一副下象棋或者做计算的时候才会有的凝重表情。莱纳德的两手夹在腋窝下,看着我们这边,咬着下嘴唇。鲁比·唐纳森的右膝抖动着,而范德比尔特·德比则咬着大拇指上的皮。
“唔,我看大家都挺狼狈的。”
“再看看。这些人中,有几个和我一样?”
我看向走廊对面的莱纳德,他避开了我的眼光。我发誓,总有一天在这种事情上,我能反应得快些。这艘全是宇航员的火箭上,只有一个黑人男性,一个亚裔女性,剩下的三十个都是白人。或者说是二十九个白人加一个犹太人。这要看你把我归到哪一类了。“这么说的话,倒也不能算错……”
他举起了手中的枪,“但你们还是要继续太空项目。”
“太空项目才刚刚起步。”像《巴克·罗杰斯》 那样的电视节目,给观众带来太空生活豪华舒适的错觉。事实并非如此。“你听我说……我一年要在月球上住六个月。我们没有自来水,睡在睡袋中,也没酒可喝——”绝大多数时候没有,毕竟,也没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能吃的只有罐头食品。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能让聚居地中的所有人丧生。现阶段,只有拥有某方面专业技能的人才能前往太空。我猜,现在在船舱里的人,不是硕士就是博士。”
我的粉丝俯下身,面具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愤怒,“你以为黑人就没有学位?”
走道另一边的莱纳德清了清嗓子,“显然,我们中也有——”我的粉丝转身面向他,他打住了话头。
防毒面具一抖,我的粉丝哼了一声,“让我们听听你要说什么,汤姆叔叔。”
莱纳德翻了个白眼,“他们招人时要求的学历,光凭努力可得不来。还需要钱和人脉。顺便提一句,虽然你这么做挺蠢的,但我认同你的出发点。”
宇宙飞船有个大问题,船舱是密封的。虽然舱门开着,可地球上的气候闷热潮湿,舱内空气不怎么流通。现在是八月,我们还身处南方。而且,还记得降落时许多人吐了一地吗?
我们等了四个小时,气温升高,臭味渐浓。如果没发生意外,此刻我们都已经漂浮在国际航空航天联盟适应中心的水床上了。但现实中,我们被迫承受着地球的重力,在充满了污浊空气和呕吐物的闷热房间中直直地坐着。
海伦伸出手来,把手放在我的腿上,然后她开始用食指轻敲。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敲的是摩斯电码。我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我俩仿佛在互相安慰,其实我也在通过敲击回复她。
在一串长长短短的敲击中,她拼出了:
利用他们对病毒的恐惧。
我在她手上回敲,问她:
怎么做?
我装死。她停下,用眼角的余光看了我一眼。你来说。
说来奇怪,我知道她“装死”装得可像了。在宇航员训练中,有一门课程叫作“死亡模拟”。在课上,我们会模拟宇航员死亡的场景。通常情况下,抽到“死者”身份卡的宇航员只是和其他人分开坐而已,但海伦真的会把她的“死亡场景”表演出来。在倒地死亡之前,她会发出令人惊恐的嘎嘎声,又以极其诡异的姿势蹒跚而行。
鬼知道这方法行不行得通,但总统不可能来这儿……如果他不来的话,谁也说不准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坐直身子,环顾四周,寻找我的粉丝。他叫罗伊。我是在那个布鲁克林男人问他厕所在哪里时听到的。
罗伊可能是飞船上唯一一个稍稍觉得舒服点儿的人,因为他戴着防毒面具。我举起手,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奇迹中的奇迹,他径直走了过来,“我一直在思考你们的目的,我有个提议。”
“那我真是要洗耳恭听。”
海伦身体前倾,猛地甩头,吐在了罗伊的鞋子上——这真能算得上我所见过的最英勇的行为之一。我们初回地球时,为了防止呕吐而小心避免的所有动作,她在一瞬间做了个遍,而且动作标准极了。
罗伊跌跌撞撞地退开,撞在莱纳德的椅子上。就算隔着防毒面具,也能看出他的脸因厌恶而抽搐扭曲。
其他绑匪立刻警惕起来,虽然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已举起来复枪指着我们。海伦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用沙哑的声音说:“太空……”接着一阵咳嗽,“病菌。”
然后,她瘫倒在我腿上。虽然我早有准备,但还是被吓得不行,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我把手放在她的喉咙上。她的脉搏跳得又快又猛。我抬头看着罗伊,试图让他相信我:“她情况很糟。”
罗伊身后,莱纳德前倾身子,说道:“如果一船的宇航员都死了,还有谁会听你们说话?你觉得金博士会支持你们这么干?”
我的手还放在海伦的脖子处,我哀求道:“求你了,就算是为了表露些诚意,让病情严重的人先下火箭吧。”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们主动扔掉自己的筹码?”
“让生病的人得到他们现在急需的治疗,显示你们的同理心,对你们有好处。”然而他不为所动,态度丝毫没有软化。“我会留下做你们的传话人。”
紧接着,通信部门的多恩·萨巴多斯干呕起来。这让一个浅色皮肤、裹着头巾的人惊惶失措。他冲着罗伊摇头道,“要不算了吧……趁着我们还没感染。”
罗伊戴着防毒面具,十分安全。他朝自己的同伙一个个看过去。布鲁克林男人虽然戴着悍匪头套,但还是用手捂住了口鼻。他稍稍抬起手说道:“照她说的做吧。”
“好吧。”罗伊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胳膊,“你得跟他们交代清楚情况。”
我将海伦从我腿上移开。跟模拟课程时一样,她装死装得像模像样,任由自己的一只胳膊垂到地上。罗伊扶我站起来。一起身,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景象黯淡下去。我抓到了什么——我猜可能是椅背——等稳住身子,我才跌跌撞撞地踏上过道。
快到舱门的时候,我停了一下,转身面对罗伊道:“他们出来的时候,急救人员得接他们。大部分人都虚弱得站不起来了。”
那个英国人靠在门框上,端着来复枪。他抬起头说:“让他们两个两个地来?”
罗伊点点头,“别逞英雄。”
我走向舱门,“我明白。”英国人伸出一只手扶着我。太阳已经西沉,给世间万物涂上了唯美的金晖,交替闪烁的红蓝两色应急灯光突兀地闪烁着。更多的救护车到了,警车也增加了。绑匪想要的媒体也已到场。看上去,三家电视台和几家广播电台都已经架设好了机器。
当然,媒体和我们隔得不算近。军队绕着火箭拉起了一圈警戒线,媒体都在警戒线之外。当我踏出舱门,所有的枪都举起来瞄准我。我咽了口唾沫,才开口说话:“他们愿意放些宇航员出来,以示诚意。一次两个。急救人员可以上前来接宇航员。”
话说完,他们就将我拖进了舱门。我双腿一软,摔倒在飞船的地板上。英国人抓着我,将我拽了起来。他动作太猛……好吧,我晕过去了。
等我醒来,这艘散发着呕吐物臭气的、阴森恐怖的飞船上,只剩下我和绑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