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声鹤唳
国槐已经枝繁叶茂,气温迅速升到三十度,春雨过后,夏天来得令人猝不及防。阳光从松林缝隙打下来,像漏下一层碎金,微风吹过摇摇晃晃,将整个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扫荡殆尽。
京大医院心理科。云月华还在不断尝试着联系李唯西,却始终没有得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而顾伯棠现在还在ICU里不省人事,这让她更加担忧。
同一时间,肿瘤科向心理科转来了一位前列腺癌病人,病患叫王守才,55岁,由妻子顾莲陪伴而来。患者刚刚查出患有前列腺癌,但因前期筛查做的很好,尚未发生骨转移,给去势治疗争取了时间,所以康复的可能性很大。不过王守才却强烈拒绝看诊和手术,妻子无法说通他,只好先将他转到心理科,希望心理科医生能够与他有效沟通,做好术前工作。
备注:随着前列腺癌的不断增长,雄激素去除治疗也日益成为主流。雄激素去除治疗分为手术去势(双侧睾丸切除术)和药物去势(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类似物)其为目前治疗进展性前列腺癌和转移性前列腺癌的标准治疗方式。
云月华准备让简一凡做王守才的心理咨询师,联系文静赶紧通知下去,却得到一个让云月华更加吃惊的消息。
继李唯西和宋摘星之后,连简一凡也丢了。
科里的三大主治医师一时间消息全无,不由得让云月华忧心忡忡。
而此时的简一凡之所以联系不上,纯粹是因为他的爸爸——简建国回来了。
简建国回汉州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简一凡,带他到最常去的地方给他买他最喜欢喝的北冰洋汽水。
这几乎是简建国每次出差回来后干的第一件事,二十年风雨无阻。
所以在简一凡的印象里,爸爸就是北冰洋的味道。特别是夏天,带着气泡的凉冰冰的汽水可以让简一凡忘掉所有的烦恼。至于爸爸出差期间,他却一次都没有单独喝过,他想把最好的记忆和爸爸永远联系在一起。
简建国快要六十岁了,看起来却精神奕奕,毫不显老。他三十多岁下海经商,生意正红火时有了儿子简一凡,独苗一个,倍加宠爱,孟美丽每次骂简一凡的时候,都是简建国挡在最前面。为此,吐槽孟美丽成了两人的共识,每次见面的前一个小时,话题永远跟孟美丽有关。
简一凡将自己和高璨的事情和简建国交代清楚之后,就开始发起对老妈孟美丽的“攻击”。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孟美丽的罪行,又着重提及他的银行卡全部被孟美丽冻结,自己食不饱腹,日渐憔悴,过的日子实在不堪。
简建国坐在凉亭里摆摆手,豪气道:“老爸再给你个银行卡,随便刷。”
简一凡笑得合不拢嘴,“看来老爸生意又赚钱了。”
简建国从去年到现在出差这么久,纯粹是为了一桩生意,导致连过年都没能回来,为生意倾注的心血不可谓不多,不可谓不尽。
如今被简一凡提及,他敛了笑意,却不断点头,“赚了,赚了。”
简一凡正高兴自己有了新的零花钱来源,没注意到简建国语气变化,又问道:“耗费那么久的心力,应该赚不少吧?”
简一凡一直很崇拜他的爸爸,特别是在生意的事情上,能让老爸亏钱的事情还真不多。
不过他的问题却直击简建国痛处,说起来,这桩生意还真是简建国这么多年来的一个坎。
这要从他的竞争对手说起,简建国做汽车贸易,而这次参与竞标的对手竟然是三十年前自己的老同事。当时他还在一家民营公司上班,为了争取上升机会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吃尽苦头,而这个机会最终却意外落入别人之手。很久后简建国才发现原来自己被人陷害,导致领导误会,这才错失管理岗。他一怒之下递交辞呈转而下海经商,契机完全来源于此。
巧合的是,那个陷害自己的人,三十年后却意外和自己竞标同一家公司的汽车,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简建国要报这个仇,誓要拿下竞标产品,不争馒头争口气,事情到这地步已经和生意赚不赚钱没多大关系了。
可恨的是老同事精于算计八面玲珑,和几十年前完全没有两样,上上下下搞通关系,竞标产品几乎已经是囊中之物,就差竞标当天签合同了。简建国迫不得已,这才常驻那里,一连大半年都不回家。
老同事本事确实厉害,简建国努力很久发现要撬动订单公司一点招数没有,竞标机会自己只能屈居第二,如无变数,肯定是老同事顺位第一拿下这次竞标。简建国思来想去,彻夜不甘,于是来了个损招。就在老同事忙着维护上游公司关系时,他奇袭老同事的下游经销商,天天吃饭喝酒,称兄道弟,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暗下也吃了不少委屈。
下游经销商本身就是老同事最放心的地方,简建国偷撬他的客户,也算毒计了。几个月应酬下来,自己反倒瘦了十几斤,为了拿下这个客户,不仅点头哈腰地伺候,还许给高额返利,本来是两千万的生意,让他这么一做利润硬生生变成只有两百万,还白搭出去那么多力气。
但简建国仍然觉得值得,为了报仇让他干什么都行。
老同事那么谨小慎微的人,就算再会说漂亮话,也难以和简建国这么高额的返利相比。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竞标当天,下游经销商直接给老同事打了个电话,断绝与他的一切合作,让老同事一下子慌了神。懵怔的时候,竞标产品被简建国一举拿下。
这还不是最解气的,大家都做汽车生意,彼此心知肚明,现在卖汽车赚不了多少钱,真正赚钱的是汽车后期的维修和保养,所以他们这种公司会进很多零配件向下销售。如今老同事没有拿下竞标,资金又投到了原材料当中,很难再向银行还钱,到时候不仅是他公司危机,很可能连他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会付诸流水。这一石三鸟的计策,让简建国彻底报仇,大获全胜。
商海浮沉这么多年,这是简建国最高兴的一次,但也是他最心累的一次。所以当简一凡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简建国多少有点复杂情绪,不愿直面。
眼看简建国有些失神,简一凡探了探头,“老爸,你没赚钱啊?”
他手里还拿着刚刚争取过来的银行卡,下意识攥紧了一些。
简建国瞅了瞅一脸单纯的简一凡,哈哈大笑,“当然赚了,你老爸我什么时候吃过亏。你放心花,老爸永远当你的顶梁柱。”
简一凡这下放了心,笑嘻嘻地站起身,“那你等着应爷爷,我先去看看你的儿媳妇儿。”
“你这小子。”
简建国咬牙,还没等他骂出声,简一凡已经风一般没了影儿。
简一凡一口气跑到西山精神病院,他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高璨。自从孟美丽冻结了自己的银行卡,简一凡很久没为高璨花过钱了,连高妈妈出事期间他能做的都很少,为此内疚不已。
高璨现在已经是病院的护士,不方便见他,简一凡干脆站在外面等,直到高璨下班,月亮都升上来了。
高璨一脸菜色,看起来很是虚弱。下楼的时候被简一凡看到,连忙上前扶她。
高璨抽了抽手,问他:“你怎么没上班?”
简一凡笑得春光灿烂,“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上班太扫兴了。”
两人穿过大厅来到院外,高璨吸了口夏夜的空气,坐在长凳上。
“可我很忙,妈妈的病情又加重了。”
“啊?”简一凡陪她坐下,心疼道,“要不要转去更好的医院?”
高璨低着头,整个人闷闷的,“一凡,我累了。”
“别担心,你千万不要气馁,妈妈肯定会好起来的,而且……”
“一凡,”高璨打断他,月光下眸光清平,“我们分手吧。”
简一凡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高璨的眼泪喷涌而出,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很累,只想陪着妈妈。”
简一凡握住她的手,柔软温暖,“我可以陪你。”
高璨摇头,她抹了一把泪,平静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吗?”
简一凡张了张嘴,道:“我不需要理由,我喜欢你就够了。”
“因为你有钱。”高璨看着他,毫不躲闪,“儿科护士天天都在讨论你,讨论你身上穿的衣服多少钱,讨论你的手表多少钱,讨论你的车多少钱,她们天天都去心理科找机会和你见面,我在儿科的这两年,听得最多的名字就是你。”
简一凡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那又怎么了,你喜欢我才会喜欢我的钱。”
“不,不是。”高璨说的斩钉截铁,让简一凡的心跟着一沉。
“我只是喜欢你的钱。”月光下高璨显得更加苍白,有一种毫不掩饰的美,“我爸病了很多年,家里为了看病一贫如洗,我太知道没钱是什么滋味了。低三下四忍气吞声,根本没有一点尊严。你知道吗,我妈为了让我上大学都去卖过血,我不能再过没钱的日子了。”
简一凡不忍再听,连忙掏兜要把银行卡拿出来,他想告诉她以后再也不会让她那么难过了。可卡还没拿出来,便听高璨说道:“可你现在没钱了,我需要一个更有钱的男朋友来养我。”
简一凡的手微微一颤,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只要有钱就可以当你男朋友吗?”
高璨点头,“只要有钱就可以。”
“你在骗我。”
“一凡,我没有开玩笑。”高璨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还记得你被患者砸到眼睛吗?你在手术室里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瞎了或者病情恶化,我都会第一时间离开你。我不是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我的家庭让我清醒地意识到,不承担任何责任,人就会活得更快乐一些。”
简一凡缓缓站起身,“你这叫自私!”
“不好意思,我就是喜欢钱。”高璨也站起身,眼泪悬在眼眶,“我和你在一起,你妈妈就会冻结你的银行卡,这件事情无解。以前我还能陪你耗下去,可我现在耗不起了。”
简一凡冷笑,“你要迅速套现是吧?”
高璨也跟着笑,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美,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利用自己的美。
“有个富二代在追我,我决定和他在一起。”
简一凡整个人都处在震惊之中,他口袋里温热的银行卡还在提醒他今天本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夏夜燥热难耐,让他胸闷憋气,满脸通红。
他一把将她扯入怀中,喉头发酸,“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根本不是。”
高璨没有抗拒,任由他抱着自己。许久之后,她淡淡地说道:“当时如果你没有专门为我买了一辆法拉利,根本不会追到我。”
简一凡的胳膊垂了下来,他再也没有力气碰触她了。
而高璨浅浅扬眸,依旧和他笑道:“希望你过得好。”
她一步一步向就诊楼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简一凡将手塞进口袋,摸着那张争取来的银行卡,许久许久都没有动。月光洁白如纱,将院中的一切都照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唯独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起风了,穿过树梢打在他肩上,一身凉意。
翌日。
宋摘星转醒时已经是下午,阳光静谧安详,透过纱帘打在病床一角。病房空荡荡的,透着很浓的消毒水味。窗外绿荫深深,能隐约听到汽车鸣笛与人语声,她明白自己逃出来了,这里是她最熟悉的京大医院。
她半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骨头发软,没有一点力气。
唤了护士进来,她赶紧问道:“李唯西呢?”
小护士面生,大概不知道她说得是谁,回道:“被送进来时你就是一个人。”
宋摘星面色苍白,心头有不好的预兆。她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踉踉跄跄向门外走。
她必须先回趟心理科,否则心里难安。
小护士拦她,“你还不能下床。”
宋摘星却毫不顾忌,打开门的刹那轻轻和小护士道:“我要去见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出门后,宋摘星一路扶着墙面走向心理科。只是还未穿过走廊,她便看到很多人围在那。那些人举着机器设备与话筒,将走廊围的水泄不通,她一眼辨别出他们媒体记者的身份,心中一沉。
云月华的声音从里面贯出,宋摘星五步并三赶过去。
她人还未到,却被另外一只手一把拦住。
“一凡?”宋摘星皱眉,“到底出了什么事?”
简一凡如今看起来憔悴很多,声音闷闷的,“你不能过去。”
“为什么?”
“那些记者在问李唯西的事情。”
宋摘星依稀听到云月华解释和声明的语句:“我们院会迅速处理,届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简一凡,“唯西出事了?”
简一凡点头,“高璨把李唯西告了。并且把这件事捅给了媒体。”
“怎么会?!”宋摘星大惊,“她毕竟是咱们院的护士,之前也给了赔偿,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扶着墙面半捂着心口,越是这时候她越要冷静下来。现在对于高璨来说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但是她为什么誓要让李唯西身败名裂呢……
她抬头,“你问过高璨没有?”
简一凡摇头,“她昨天和我提分手了。”
她微微吃惊,看来高璨早已做好了准备。
“唯西呢?他现在在哪里?”
“ICU病房,他父亲病重,他一直陪着。”
宋摘星推开简一凡,连忙调转方向,步子更急。
简一凡在背后喊她:“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摘星没有回答他,因为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他们经历的事情牵涉太多,她不希望简一凡跟着担心。
她一路接近小跑般来到ICU病房门口,靠在墙面大口喘着气。
她知道李唯西就在里面,挺起身子正打算敲门,李唯西却开门走了出来。
她的视线被他的身体挡住,只模糊看到病床上的人影,问道:“叔叔怎么样了?”
上次提及他父亲的时候还是在疗养院,没想到他父亲的身体已经这么差,让她很是担心。
李唯西轻轻将门关死,站在门前看着她。宋摘星这才注意到他额头上的伤,惊道:“怎么回事?严重吗?”
李唯西见她已没有大碍,这才松口气,安抚道:“可能从迷宫出来时摔到了,别担心。”
宋摘星心里有很多疑问,见他主动提及,像机关枪似的一股脑吐露出来,“我们怎么出来的?周鸣山抓到没有?他们的目的呢?搞清楚了吗?还有那些记者,都在追问你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李唯西目光清平,面色毫无波澜。半晌他才慢慢回答道:“1号人物说他再次查询到你身上的定位器是在今天早晨,所以当即报了警。警察在一栋废墟大楼里找到了昏厥的我们,并将我们送到了医院。我想,是周鸣山将我们放了。”
“警察抓到他了吗?”
李唯西摇头,“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是他绑架了你,我拜托孙鸣去找那个地下建筑,结果他们也一无所获。好像地下建筑一夜之间完全消失一样,找不到任何入口和出口。至于周鸣山的公司更是如同往常,毫无异样,现在根本抓不到他。”
宋摘星沮丧至极,“这么说,我们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
李唯西想到林雨泽的事情,眸光黯淡下来,“林雨泽从未信任过我,从他那着手也很困难。”
事情进展到现在犹如一座大山压得两人喘不过气,宋摘星紧攥拳头,心口起伏不定。
她抬头,看着一身疲惫的他,心疼道:“高璨起诉了你,你准备怎么办?”
“应该的。”他言简意赅。
“可是伤害她母亲的人根本不是你!”
她替他抱不平,然而她话音刚落,李唯西便淡淡回道:“是我的病人,理应由我负责。”
她像一只完全泄气的气球,明白他在用医生的准则约束自己。可是……她眼眶湿润,狠狠吸了口气,事情进展到如今的地步,真的不甘心。
病房里忽然传出呻吟的声音。
两人微微一惊。李唯西随即打开门准备进去,宋摘星跟着他,却被他一忙拦住。
“父亲需要休息。”
宋摘星嗫喏:“我……我想看看叔叔。”
李唯西看着她,眉目疏朗,片刻才道:“等父亲完全清醒了,我会带你见他。”
他随即转身,侧脸轮廓冷傲分明,令人看不透其中意味。
门戛然阖上,宋摘星站在原地愣了愣,一股疑虑从心头升起。她觉得李唯西今天很怪,和自己很是疏远,他们刚刚捡了条命回来,庆幸逃脱还来不及,但他刚才的态度却毫不似刚刚经历过生死一样。
病房中还在不断传来痛苦呻吟的声音,宋摘星缓缓转身,背对房门而去。走廊里空空荡荡,明明炎热的季节,这一会却给人刺骨的凉意。
心理科咨询室。
夏季蝉鸣透过窗玻璃不断传进来,沙发上的病人直觉得聒噪不堪,难以忍受。
王守才拒绝任何看诊,妻子顾莲实在走投无路,恳求简一凡劝劝自己的老公。
进入咨询室之前,简一凡大体了解了王守才的病情,而他之所以拒绝手术,据顾莲讲主要原因是因为家里没钱,老公不愿意再给家里增添负担。
简一凡看顾莲穿着得体,保养得当,不像穷苦人家,有点奇怪顾莲的说辞。所以刚一进门,就先递给王守才一壶茶水。
“刚沏的新茶,尝尝可不可口。”
茶的香味直入心肺,王守才没有拒绝,将茶倒在瓷盏里细闻了闻。
他一愣,“六安瓜片?上品啊?”
简一凡更加吃惊,“闻闻就知道了?”
这是客户送给爸爸的茶,简建国喝不完,他就从家里拿了些到医院,实在没想到病人还有这个本事。他故意拿着好茶来,就是为了试探他们的经济状况,看来顾莲也没有说实话啊。
王守才恹恹地放下茶,闭目养神,“我以前常喝。”
简一凡看得出他有聊天的欲望,凑上前来就捡他感兴趣的问:“你是卖茶的吗?”
王守才没睁眼,鼻息哼哼,“医生就是医生,没什么见识。”
简一凡脸色微变,“你怎么能看不起医生呢?我们能看好你的病。”
王守才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里,唉声叹气:“快要死的人,别和我一般见识。”
这种道歉简一凡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佩服至极。
他往王守才身边靠了靠,问道:“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说,或许我们可以帮到你。”
茶香气氤氲在两人周围,王守才缓缓睁开眼睛,喑哑说道:“能不能早点死?再耽搁下去,还得花钱。”
简一凡站起身走向办公桌,恢复了正经的口气,“不想看病就是因为不想花钱是吗?如果把不看病这件事当成百分之百的可能性,那不想花钱这个原因在其中能占多少百分比?”
“百分之百。”
简一凡在远处坐下,拿起笔沙沙写着,半晌抬头,“我成全你,这病不看了。”
王守才懵怔片刻,眉头立刻舒展,连说了几个好。
“不过,”简一凡趁机补充,“据我所知你家里还有点钱,这些钱你准备作什么用?”
王守才张了张嘴,半晌没说话。
简一凡低头,接着在他病历上写字,“咱们互相配合吧。”
王守才当即明白他的意思。他慢慢端起茶杯,尝了一口谷雨时节的新茶。
他缓缓说道:“我家里有个丫头,从小没受过罪,学习还好,今年高中毕业后准备去国外读书的,可我得了这个病,再给她钱花就难了。”
能撬开他的嘴已然成功一半,简一凡接着一针见血地问道:“我看你和顾阿姨都是体面的人,难道得病就一下子让你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吗?”
若说普通人家有这种情况,简一凡倒说不出什么,可眼前这个人物明显不是前者。
王守才停了半晌,叹气:“我很久前养了一只猫,小的时候喂进口奶粉,等大一点天天喂肉,把我最好的东西都拿给它吃。就在我以为它可以陪着我,和我作伴的时候,它却忽然离开了我。有段时间想不通它为什么离我而去,后来想明白了,因为它长大了。”
王守才说到这,眸光失去了色彩,苦笑道:“长大了,吃得就更多,想要的就得更好。别说猫了,人也这样。”
简一凡放下笔,关切道:“如果你接受手术和用药,费用也就相当于你女儿出国一年的学费,毕竟关乎自己的生命,完全不再考虑了吗?”
王守才摇头,“我知道癌症不好治,就算这一会把钱花了手术成功,可后面每年的药钱就是个无底洞,我不能耽误我丫头。”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更想让你活着?”
王守才耷拉着头,哀叹道:“可惜现在厂子也关了,要是我还能再活个几年,一定能把厂子干大一倍。到时候,给我家丫头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他说到最后嗓子里像塞了一块海绵,听着心酸又难过。他一直低着头,让简一凡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简一凡知道,此时他的眼眶里一定含着泪。
“你女儿学什么专业?”
“嗯?”
简一凡接着问:“你女儿不是学习很好吗?准备去国外读哪所大学?”
王守才抬起头,露出一些骄傲的神色,“收到了哈佛大学商学院和耶鲁大学管理学院的录取通知,我家丫头有主心骨,让她选择吧。”
简一凡笑道:“看来学的是金融类专业,毕业了或许还能帮你做生意。”
王守才也淡淡笑起来,“以前是这么打算的,不过现在厂子不行了,我也不行了,丫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你留下这笔钱,主要就是为了给你女儿上学用吗?”
王守才点头,“一直忙着工作,陪她的时间很少,特别是我破产……”
他顿了顿,又叹道:“算了。我注定是个失败者。”
简一凡看他一直垂头丧气,将钢笔斜插进胸前口袋里,缓缓起身。
“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大问题,你的病情我会和科里汇报,看看科里能不能凑些钱出来帮助你。”
王守才愣在原地,眼睛中射出精芒。窗外蝉鸣噪耳,他忽然觉得或许自己还能听到明年的蝉鸣,有时间等待明年的夏天了。
而简一凡只从他眼神中看出了求生欲,仅此一点,他就满足了。
夜色正浓时,宋摘星来到了西山精神病院。幽蓝天空中星辰闪烁,新月辉光皎洁,像织了一张柔软的纱笼罩在她身上。夜出奇得宁静,柳枝半垂的小径上有个黑色的人影,眸似黑珠正默默地看着她。
他鲜少没穿医生服,夏夜里只随意穿了一件衬衫,扣子松松系着,下身着一条黑色束脚裤,倒将他衬得高挑笔挺,风姿斐然。
宋摘星扎了束马尾,眼睛又大又亮,穿着背带裤的样子更像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
时越率先开口:“好久不见。”
即便他站在路灯下,宋摘星一时也难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语气有些严肃,不像平日的他。
她还有些虚弱,讲话慢慢的,“听说高璨做了你的助理。”
时越:“她来照顾妈妈。”
宋摘星走近他,才发现薄汗已透过衬衣渗出来,她惊觉:“你在这多久了?”
“两个小时。”
宋摘星心尖一软,两个小时前她给他打电话要来这里,没想到他一直等着。
时越见她未再出声,扬手将她腕子握住,手心却还是凉的。
“跟我来。”
“去哪?”
他声音淡淡,“病房。”
他拉着她一路穿花拂柳,走过走廊和大厅,来到三楼病房一角。
期间无数护士和值班医生回头,都像被雷击中一般,看见时越牵着宋摘星的样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透过病房玻璃,宋摘星看见高璨妈妈一直在床上呻吟打滚儿,而高璨就默默为妈妈翻身,给她擦手擦脸,喂她吃药。
因为高妈妈的疯癫,中间高璨一度做不下去,偷偷掉眼泪。而高妈妈却笑得大声,笑得放肆,就像根本不认识高璨。
高妈妈的手上有了更多的伤口,之前是因为强迫症,现在却是因为自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不再知道活着的意义。病床上一片狼藉,除了褶皱的被单床单,更多是高妈妈的排泄物,她已经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
而高璨从始至终一直在默默做着,将妈妈擦洗完,她着手收拾病床。被罩上有一些血迹,她熟视无睹,将床单被单全部换新。
时越在门外和宋摘星说道:“日复一日,高璨也会疯的。”
宋摘星忍着泪默默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时越接着道:“那些血,是高妈妈弄伤了高璨留下的。因为照顾母亲,高璨几乎每天都在受伤。”
宋摘星吸气,“你觉得高妈妈还会好起来吗?”
时越:“不能。”
肯定的语气让人心惊。
虽然知道很多受害者在心理方面遭受了不可逆性损伤,可如今被时越说出来,让她更加难过。
时越看着她垂着头,整个人陷在灰色的情绪里,浅道:“至少你能理解高璨对心理科的恨意了不是吗?”
宋摘星闷闷地点头,她之所以来就是想问高璨为什么要将李唯西的事情捅给媒体,但她如今就离高璨一米之隔,却再没有办法开口。
高璨也是受害者,她有权利做任何决定。
宋摘星终于忍不住,吧嗒吧嗒掉泪,一滴滴砸在地板上。
她颓然又无力地和时越说:“无论怎样选择,都没有办法同时保护唯西和高璨。事情被困在死角,他们两个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时越给她递帕子,一方白白净净的手帕。
宋摘星哽咽,接过帕子的手不停地颤抖。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一场狂风暴雨即将到来。
时越轻轻安抚她,“会过去的。”
门忽然开了。
高璨站在两人面前,略微一怔,转瞬面色难堪,眸中带着怒气。
宋摘星有些无措,抬头看着她吞吐道:“我,我想来看看你。”
高璨压着声音,“我很好。”
宋摘星向里看了看还在床上撒泼的高妈妈,有些怯懦,“对不起。”
时越不动声色地靠近,心知这一刻是她最难捱的时刻。
宋摘星顿了顿,继续说道:“高妈妈的事情,肯定不是唯西做的。希望你能相信他。”
高璨目光凌厉地看着她,语气霸道,连连反问:“我妈妈就是在他那出的事,他想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从我妈妈出事到现在,他一点责任都没有?妈妈之前没有接触过任何心理医生,不是他做的又是谁做的?”
宋摘星摇头,“我向你保证,肯定不是唯西。希望你能给唯西一些时间,他肯定能还你真相。”
高璨冷哼,“真相?真相就是我妈妈现在成了一个活死人!”
宋摘星嗓子酸涩,她完全理解高璨的斥责和怨恨,越是理解,如今就越不敢面对她。
她几乎恳求道:“在真相到来之前,希望你不要继续在媒体面前指责唯西好吗?”
高璨冷冷地看着她,逼近她,一字一句皆是咬着牙说道:“绝不。我在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就让他也尝尝这种日子的滋味。”
她说完随即避开宋摘星大步向外走去。宋摘星被她撞了一个趔趄,幸好由时越及时扶住。
宋摘星从时越臂中挣脱出来,重新站直身子。
她背对着时越,看着走廊尽头的高璨,整个人像沉入了黑漆漆的墨水里。
风声和说话声不知道哪一个更让人清醒。
“以前,高璨最喜欢心理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