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科医生(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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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集体自杀

汉州市云密监狱。

朱红色的高墙伫立在层层林木之间,几缕阳光斜斜地照在墙角,泛着一股子发霉的气味。放风区随着一声鸣笛临时关闭,本还熙熙攘攘的地方眨眼只剩下风声。监狱内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警员孙鸣将钥匙重新放回腰间,带着李唯西继续往里走。

走廊又深又暗,军用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声。从短窗里漏进来的阳光有一瞬间刺痛了李唯西的眼睛,他下意识拿袖子挡了一下,却听见孙鸣喊:“灯坏了,有点黑,环境不大好。”

李唯西懒懒出声:“既然是审犯人的地方,这种环境无形中也会给他们震慑吧。”

孙鸣笑道:“你小子厉害,你们心理咨询师是不是平常就喜欢琢磨别人啊。不瞒你说,几乎所有的犯人都是在这招的,独独这个刘庆海,审讯犯人的那一套我们都用尽了,就是不招,不招就没法儿治他罪,可愁死我们了。”

“你们既然找到证据将刘庆海定为杀人犯,为什么他还要死死抵抗?”

“别提了。死者是刘庆海的老婆,现场有他的指纹、脚印,被害者身上还有他的头发,但他就是说想不起来怎么杀的人,拿不到口供,证据链还是不足。”孙鸣叹了口气,停在审讯室的门口,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一本正经地和他说,“老同学,我可是和我们局长打过包票的,今天你必须让这家伙开口。”

李唯西没有说话,眼神示意孙鸣开门。

受孙鸣所托,李唯西早就看过了刘庆海所有的资料,临来之前也专门交代让警员替他完成一些事情。二人进来时,刘庆海正靠在桌前,警员将三杯液体依次给他,“你能分清哪个是醋,哪个是稀酒精,哪个是水吗?”

刘庆海很服从地闻了闻,而后将其中一杯拿起来,沙哑出声:“这是醋。挨着你的是水,剩下的一杯是稀酒精。”

警员点了点头,而后将结果拿给李唯西。李唯西看了一眼测试过程,慢慢走到刘庆海面前,将他左手抬起来看,手背处早已红红的一片。老实说,刘庆海长得高高瘦瘦的,比想象中更没有气力,脸上的伤也还未好,带着一层血痂。

“你老婆经常骂你吗?”

刘庆海摇了摇头,但停了几秒后,他又点了点头。

李唯西示意警员将刘庆海带出去,如今室内只剩下他与孙鸣两个人。高瓦数的白炽灯让他终于看见了孙鸣脖子间的一道疤痕,蓦地想起来上学时孙鸣如何豁出性命保护他。李唯西抬了抬头,仍然是懒懒的,“刘庆海是个很容易被暗示的人。以他的行为来看,单独杀人很困难。”

“不可能吧?”孙鸣眉心拧成一团,右手不自觉搭在左手腕子上,这是他思考时的一贯动作,“现场也没发现别的东西,再说你怎么看出来他容易被暗示啊?”

李唯西将刚才的测试结果给他看,“桌上的三杯液体其实都是清水,警员刚刚在他手背上涂了护手霜,但告诉他这东西会过敏,你看他的手背果然就变得红红的。还有这个0—8分的测试,得的分数越高就代表越容易被暗示。”

“他得几分?”

“8分。”

孙鸣一时被噎住,脑子里翻腾的都是当时在他家里取证的情景。

“你去把刘庆海叫来吧,我来给他做个催眠。”

“催眠?”孙鸣一听又兴奋起来,“催眠需要用什么东西吗?我看电视上都用钟表啊摆锤啊什么的,我给你找个来。”

李唯西摇了摇头,指着天花板上一个黑色的霉点堪堪一笑,“它就行。”

汉州京大医院。临床心理科。

简一凡刚从咨询室出来,看见宋摘星赶紧贴上去,一副乖顺萨摩耶的样子。宋摘星拍了拍他肩膀,“心情看起来不错呀大公子,相亲有新进展啦?”

“你就笑话我吧,要不是我妈催,我能去相亲?”简一凡贴她更近,求饶似的,“不过想让你帮我分析分析,那姑娘有没有被本公子的帅气吸引。”

“分开的时候她有回头看你吗?”

“没有。”

“那她就是对你没什么好感。”

简一凡有点吃惊,“这么快就宣判死刑啦?”

见他这么不死心,宋摘星叹了口气,“你和姑娘用餐愉快吗?”

简一凡很认真地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吃饭的时候找了个墙角坐,她倒是夸服务员长得帅来着。”

“和你妈报告吧,相亲Over。”

简一凡不服气,“那正好!我还对她不满意呢。”

宋摘星进入办公室签了到,继续对简一凡道:“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心理医生,怎么一到相亲就掉链子啊。下次你靠墙角,让她坐你对面。墙角的位置面对整个餐厅,人来人往、服务员上菜等等都很容易分散注意力。面对墙角,她全程就只能看你一个人,对你的印象会加深。”

“天啊!阿星你真是恋爱高手。”

简一凡笑起来能露八颗牙,宋摘星和他相处几年,每每都觉得这时候的他狰狞无比。

“实际上,”宋摘星突然沮丧起来,“今天我又把钥匙落家里了。”

“来,这是开锁公司电话。”简一凡展开手掌,一串电话号码立刻映入眼帘,似乎随时都在准备应付她这种状况,“我真是好奇一个生活白痴怎么能在心理科这么厉害。”

宋摘星不想跟他争辩,穿上白大褂后转而进入心理测量室。上午不到八点半,测量室门口已经排起了队,从小孩子到中年妇女,从小伙子到老太太,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来到这。心理科每天都见证着整个社会的情感变化,老爷子的战后创伤,家庭破裂的夫妻关系,到如今上班族的焦虑,频频出现的强迫症,心理医生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无一不都坚守着对这个行业的热爱,以及坚信因为自己的存在,能让别人过得更好一点。

宋摘星接过文静手里的测量单,看了一眼来访者,开口问:“晚上睡眠不好?”

来访者叫王世杰,整个人蔫蔫的,听她这么问,连连叹气,“好几天了,自从单位说要提拔个人当领导,我就开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结果不出所料,一个干的还没我出色的人当了我的头,我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啊!”

宋摘星把测量单子往他手里一放,“大叔,你看你测的霍兰德职业倾向问卷和卡氏16种人格因素测验表,都显示你是典型的执行者性格。你平时偏好于具体任务,不善言辞,喜欢独立做事。同时喜欢精确,喜欢逻辑分析和推理,求知欲强,又肯动脑。”宋摘星打量了一下他,接着道,“我猜您是工程师或者分析员吧?”

“哎神了,这你都能知道?”王世杰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你前面说的也都对,我确实喜欢一个人做事,不太爱和同事掺在一起。”

“我看您就踏踏实实的当个执行者,自己也开心不是吗?”

王世杰看着手里的测量单,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就算升我当领导,我也当不好这个官?”

宋摘星点点头,“要不您跟我到咨询室,咱俩再聊聊?”

王世杰尴尬地挠了挠头,看着身后一众排队的人羞涩地笑了笑,“算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原先是心里想不通,被你一说我就全明白了。看来领导肯定也知道我的短处,我这一辈子没官运,就是个干活的命。”

简一凡站旁边半天了,听他这么说,忽然笑起来,“一般人来这都是为了进咨询室,没想到大叔还主动放弃这个机会。其实职业规划这方面你可以多了解了解,也不是什么心理疾病,自己能想通就最好了。”

“大夫说得对。我这辈子啊工作换了不少,也就这十年才真正做了自己喜欢的。今天才知道心理科还能给人做职业规划,受益匪浅啊。”

“心理科是让你更了解自己的地方。”宋摘星笑着附和道。

与二人道了别,王世杰总算舒出来一口气。临走又看了一眼“临床心理科”几个字,觉得比刚来时亲切许多。下了楼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刚送走王世杰,简一凡随即接过来下一个来访者的测量单。来访者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女,在他面前有点紧张,“大夫,我十二年没喝过一滴水啦,你说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十二年?”宋摘星和简一凡同时吃了一惊。

简一凡有点懵,“那你这十几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喝粥?”

中年妇女摇摇头,“不能喝水,一喝水就吐出来,喝粥也不行。我这些年全靠吃水果。”

宋摘星瞧着这个女人皮肤黝黑,气色红润,显得十分健康,想来不喝水对她的伤害已经变得很小了。不过总归是个心理问题,需要好好会诊一下。她正这样想着,忽然看到方琳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对着自己大喊:“阿星!有人打电话要自杀!是集体自杀!”

集体自杀?!

宋摘星马上跑起来,“立刻做危机干预!保持通话!”

市郊,云密监狱。

审讯室内,李唯西额头上渗出密密的细汗,向睡着的刘庆海作最后的命令:“一分钟后我将把你叫醒。现在我从五数到一,当数到一的时候你会完全清醒。五……你开始逐渐清醒了,肌肉变的有弹性和力量。四……你头脑清醒了,你开始清楚地辨别各种声音。三……你更清醒了。二……你已经完全清醒了。一!醒来吧。”

刘庆海一下子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刚做完一项剧烈运动,浑身都湿透了。

李唯西站起身来,缓缓走向门口。打开门的刹那立刻迎来孙鸣关切的询问:“怎么样了?都招了吗?”

李唯西目光幽深,寻不见一丝明意,“人不是他杀的。案发现场他受到强烈的刺激,出现暂时性失忆,所以无法想起来整个过程。真正杀人的,是他哥哥刘福山。”

孙鸣一下子如惊弓之鸟,“他哥哥……昨天……昨天还来看过他。”

京大医院心理科。

办公室内,宋摘星正在倾听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嘶吼声。

“他们都是变态!他们没一个好人!他们都是魔鬼,每天都在折磨着我,他们都是自私鬼,是恶鬼!

只有我们死了,他们才能罢休,才能放过我们!他们会什么要欺负我,为什么……

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只有死了,才能解脱这一切,我不好,我不够优秀,我对不起你们……”

声音开始变低,甚至有些断断续续,宋摘星立刻向对方问道:“我是医生,请你相信我。你哪里疼,能告诉我吗?”

“呵!哈哈哈哈哈……我们就应该死!”

对面传来一串疯狂诡异的笑声,宋摘星听着格外惊心。她预测对面应该是一群中学生,有男有女,是一群马上就要自杀、完全不受掌控的孩子们。

“放松,孩子们,放松。我可以帮助你们,喂?喂!”

狂躁、粗野、亢奋的声音不断传来,没有人在听宋摘星的话,情况愈发危急。

“我的偶像死了,他就是从楼上跳下去的,我也要和他一样。”

有两秒钟,宋摘星听到冷冷的一句。那个女孩说完再也没有发出声音,直到电话那端传来一片哗然。

她死了……宋摘星拿着电话的手微微一颤。女孩在说完后从几十米的天台一跃而下,跳楼自杀。

宋摘星想象着画面,女孩的血从脑颅中迸溅出来,四肢断裂,骨肉分离,面目全非。传来的哗然声让她快速在脑中分辨,这是在刺激剩下的孩子们选择更快的死亡还是被这场面吓到,有一瞬的犹疑。

“我心口疼……好痛啊,好痛……”另外一个女孩接过了电话,听声音大概十二三岁,说着说着便哭起来。

宋摘星立刻抓到了一丝希望,向她喊道:“你心里不舒服对不对,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你看看你自己的手。”

“……手?”顿了几秒,女孩终于回应了。

“对!你看看自己的手指,它在动。你安静一下下,你还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你看远处,你看到了什么?”

“山。”

宋摘星立刻在白纸上写下“学校附近、废弃天台、面对山”而后递给方琳,方琳马上拨通了报警电话。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为什么要看远处?”

女孩身边陆续安静下来,宋摘星猜着她已经放了外音,马上进行干预,“我们身体里一共有206块骨骼,其中颅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如果你想知道,我能一一给你说出来这206块骨骼的名字。你的头骨、舌骨、尺骨、胫骨,他们造就了现在的你。除此之外,你的身体里有40万亿到60万亿个细胞,还有结缔组织,有毛细血管,有消化系统、循环系统、韧带系统。这些!这些都在为你活着。你伤心它们就会伤心,你难过它们就跟着你难过。对于它们来说,活着就是为了你!”

方琳递过来一个卡片,上面写着“警方出动”。宋摘星点点头,继续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一时冲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帮助你们。”

足有一分钟,对面毫无声响。宋摘星静静地等待,直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出现。

“我爸有了新的女人,我妈每天都打我。”

紧接着,其他的声音开始不断地涌过来。

“我……我被班里其他人欺负,他们让我喝尿……”

“我害怕上学,害怕考试,我在学校睡每天都做噩梦。”

“我已经有半年没有睡过觉了,很累,死了就不会累了。”

……

宋摘星听到了警笛声,但离救下他们仍需要一段时间。简一凡递过来一面手帕,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满头是汗。渐渐放缓了语气,宋摘星开始试图给他们做心理建设。

“这真的让我感到吃惊,也很心疼。我知道你们一定感到很累,很辛苦,是吧?也很委屈,很愤怒,对吧?睡不着是因为焦虑,你可能因此抑郁了一段时间,我是心理医生,我想告诉你的是,心理疾病就像我们会感冒、会打喷嚏一样,每个人都会有。虽然有的人心灵感冒的时间长,但它一定会过去的,只要你肯面对它。请你,拿出你所有骨骼、细胞、身体系统的力量与勇气,来面对它。”

宋摘星做了深呼吸,继续说道:“其他人也是,有母亲在,就仍然会得到母爱。现在你的母亲只有你了,你应该陪你母亲一起渡过难关。”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老师,告诉父母,告诉你的朋友们,你还可以报警。你要好好锻炼身体,让自己变得强大。你没有错,犯错的是他们,同样的,受到惩罚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你……”

宋摘星就这样一遍一遍地跟电话那端的人沟通,直到自己泪流满面却恍若未觉。她听到了对面的哭泣声,听到了孩子们更多的倾诉,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与老师们关切他们的声音,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挂上了电话,瘫坐在椅子上。

“你……反移情了?”

备注:反移情:咨询师把对生活中某个重要人物的情感、态度和属性转移到了来访者身上。此处宋摘星在给患者咨询的过程中,也想到了自己不愉快、刺痛自己的事情。

简一凡给她倒了杯水,有点担心她。

简一凡比宋摘星早到科室一年,晋升速度却远远比不上宋摘星。宋摘星自从来了心理科,做事干脆利落,对待病人温柔耐心,表面看柔弱无害,内心却又热烈张扬。来科里工作几年,一路从测量室问诊转到咨询室咨询,现在已经是汉州医学会精神科分会学术委员,临床心理治疗师,心理科资深专家,名头一大堆,各个都证明着宋摘星的不凡实力。其实说起业务能力,简一凡完全不需要顾虑宋摘星。只是今天看她格外疲惫,不知道是不是别人的话也刺痛了她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

宋摘星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沮丧地说:“还是死了一个。”

简一凡仍然心有余悸,“偶像对孩子的影响太大了。你已经尽力了。”

说起这个,宋摘星连忙提醒他:“那些孩子后面都需要做心理疏导,让方琳和警方跟进一下。”

简一凡点点头,“也幸亏是孩子,只要他们父母肯配合,情况应该会好转。”

“但愿吧。”

正值初秋,窗外的云雀盘旋在柳梢上叫个不停,细碎的阳光从枝叶间筛下来,像金子一样随风摇摇晃晃。远处池塘里的荷叶都还没有败下去,仍然郁郁葱葱的。烟岚流翠,四下盛景,有一瞬间宋摘星似乎回到了自己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也是一个秋天,她被妈妈送进了心理科。

云密监狱。

孙鸣将李唯西送到大门口,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刘庆海的案子多亏你了,谢了老同学!”

李唯西被突如其来的一抱搞得有点不知所措,懒懒的笑容却仍然挂在脸上,“回去给你老婆送个拥抱,她就不会和你离婚了。”

“什么?”孙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她要和我离婚?”

“从我们开始见面,你一共看了十二次时间,但今天你并没有其他事情要做,说明你很在意你的手表。”李唯西看着孙鸣的表情一点点变化,笑容愈深,“表链上的拼音刻字‘WNN’应该是你老婆名字的缩写,你手上的戒指和手表有相同的质感,代表这是你们结婚的时候她送你的礼物。你在紧张或者思考的时候会不停摩挲你的手表,说明你潜意识里知道,你快要失去它了。”

孙鸣惊讶了许久,低头又一次看了一眼手表,半晌才苦涩道:“娜娜总说我太忙了没时间陪她,干我们这行的,哪有天天在家闲着的。”

“或许她要的不是时间,而是你对她的关心。”

李唯西拍了拍他肩膀,忽然听到监狱里面警铃声大响,不觉皱了皱眉。

“我进去看看,就不多送你了。”

孙鸣急忙往回跑,连道别的话都没再来得及说。李唯西微微仰头,再次看了看这方监狱,想起小时候他第一次跟着父亲去监狱里看犯人的情景,眼眶忽地一热——原来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风乍起,林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谁也没有察觉的树木之后,有双阴鸷的眼睛紧紧盯着监狱前的李唯西,一刻也没有松开过。

心理测量室。下午两点半。

方琳刚从警局回来,就一下子扎进咨询室给不喝水的阿姨做放松治疗去了。主任云月华和副主任吴聪一天都在院里开会,剩下一个孙思睿还请了假,本就人手不够的心理科让简一凡和宋摘星忙得不可开交,连简一凡妈妈的催婚电话都是文静帮忙接的。

测量室迎来一对母子,见母亲脸上仍有泪痕,宋摘星刚要去接他们的测量单,不料一下子被简一凡抢过来。

“今天够累的了,休息休息吧。”

“哎,好闺蜜啊一凡。”宋摘星不无感激地打趣。

“不过你得答应我,帮我打听打听儿科的护士高璨。”

“怎么?相亲刚失败,就惦记上别的人啦?”

“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我哪里相亲失败了?我是为了破除封建四旧,为了新时代自由婚姻而做的牺牲!”

简一凡拿着测量单就往外走,就怕宋摘星当面骂他脸皮厚。

母亲牵着九岁的儿子的手,一见到简一凡就急的不行,“都半个月了,一到周一就肚子疼,在家还好好的,每次送到学校门口就开始难受。汉州大大小小的医院都查遍了,什么毛病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呀医生。”

简一凡认真听完,连忙安抚她,“这个症状我们接待好几起了,确实是心理问题。您先具体和我说一下孩子的情况,正好明天我们要开个讨论会,会后我再和您沟通怎么治疗。”

宋摘星出门的当空正好看见简一凡和母子进了咨询室,看来“周一障碍症”已经属于频发症了,确实需要引起重视。她想起来这阵子一直在做的课题,应该将这类症状也加进去。

“摘星——”

“哎?”听见有人喊她,甫一应声,便看到高璨带着一对父女走了过来。男人长得五大三粗,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吐词极不干净。

“你他妈的才有精神病,凭什么要让我闺女看心理科!你这是在侮辱我闺女,更是在侮辱我!”

高璨径直走到宋摘星身边,冷眼瞧着自己带来的这对父女,无奈道:“你赶紧看看他女儿,身上没有任何问题,但不能上学,不能睡觉,一碰她就躲躲闪闪。”

“小逼崽子,老子供你吃供你穿,有啥对不起你的。就不给我好好上学,你对得起谁?你爹我天天在单位累死累活,一瓶水舍不得花钱买就为了你能出人头地。不上学!不吃饭!你作什么死呢?!”男人骂骂咧咧没完,刚骂完高璨转头又对七八岁的女儿吼叫起来。

宋摘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马拉着小女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瞪着眼睛看她,半天却不说一句话。

宋摘星喊文静出来,“马上给她做SCL自我测评、SAS焦虑自评和SDS抑郁自评。”

“你们谁都不许碰我闺女!再有说我闺女是精神病的,老子宰了她!”

男人的力气特别大,一下子将文静推倒在地,就在众人大乱时,他紧接着抬起凳子重重砸在宋摘星身侧的玻璃窗上。玻璃的碎碴兜头砸下来,划破了宋摘星的脸,她觉得头发粘腻腻的,耳朵嗡鸣不止,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依稀中听见有人叫她,还有一双温暖的手揽住了自己的腰身,一双温暖的,足以护住自己的手。

下午五点一刻。主任办公室。

宋摘星包着额头坐在沙发上,简一凡唉声叹气地给她削着苹果。

“赶紧吃一块,平平安安。”

“没胃口。”宋摘星蔫蔫的,一天下来觉得浑身气力全无。

“阿星我觉得你今年可能命犯太岁,运气怎么能这么差。你赶紧联系联系你美国的男朋友,说不准过两天连他都不要你了。”

宋摘星拿脚踢了他一下,“能不能嘴下留德。”

简一凡吃痛,干脆把苹果放下,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你不要害怕阿星,我身边有好多型男哥们儿,他要是真不要你了,我一天能给你安排五场相亲。”

宋摘星气得鼻血都流下来了。简一凡忽然大喊,“阿星你流鼻血啦,你赶紧擦擦,我有点晕血,我不行了。”

云月华带着李唯西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简一凡挂在宋摘星身上,一副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而满头包着纱布的宋摘星,此时已经快被简一凡晃得不省人事。

“简一凡,摘星被你折磨死了!”

云月华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简一凡没个正形,连眉梢都拉了下来。

简一凡平时最怕不苟言笑的主任,听她这么吼自己,心跳都漏跳一拍,赶紧坐正。不过眼角余光仍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男人,似乎对他印象很深,一时惊叫起来,“你不就是抱阿星去包扎的人嘛。”

“你说唯西啊?”云月华看向李唯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唯西是美国哈佛毕业的心理咨询硕士,斯坦福大学心理系博士,主攻临床心理和精神病理学,在认知神经心理学和心理生理学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他这个月从美国回来,直接被聘为咱们科室的心理专家,以后就是你们的同事了。”

“Hi,我是李唯西。”

斜倚在门口的大男生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一个板板正正的自我介绍,毫不似从美国进修回来的高材生。宋摘星下意识去看他,与他对视的时候却被他一双深如玄潭的眸吸引。那是一双极清澈极明亮的双眸,让人看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很久之后再去回忆,宋摘星仍然记得那天的李唯西穿着一件咖色羊绒圆领毛衫,搭着一条九分长的休闲小直角牛仔裤,手半插在裤兜里,露出来一点又白又细的指节,整个人一副慵懒随意的样子。好似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明媚隽秀,安静谦和。

“今天……谢谢。”宋摘星缓站起身,想起他抱住自己的样子,顿时有些不自在。

“你没事就好。”

李唯西浅浅一笑,连带着发梢都沾着日光的暖意。

“摘星你要不要休息两天?”云月华看着她,语气稍稍软了一些,“以后再有这样的患者,不要逞强,不要当面起冲突,还是要以家长情绪为主。”

“主任,夏夏现在重度焦虑高度抑郁,应该立刻接受心理治疗。她父亲不仅不照顾孩子情绪,还要火上浇油,我们没办法和他做有效沟通。而且依我看,病的人不仅仅是女孩,还有她那情绪暴躁的父亲。”

宋摘星上前一步,诚恳地向云月华解释,“我申请做她的主治医生,让夏夏和她父亲一起做团体治疗。”

“摘星,你这么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没等云月华开口,简一凡就拦住宋摘星,“我们的确是先要做夏强的工作,但你刚被他打伤,再做咨询肯定有障碍。不如将他交给我吧,我会好好跟进这个家庭的。”

“但是你……”

“摘星别争了,就让一凡来接吧。”云月华习惯性地用食指敲击着桌面,“至于唯西,我准备让他和我一起完成林帆的案子。”

宋摘星无比惊讶:“本市最大富豪……”

简一凡更加震惊:“的儿子……”

二人同时:“林帆?!”

宋摘星颓然地瘫坐在沙发上,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对李唯西的恨意,准确的来说,是妒意。这是她争取了大半年的案子,光做的论文分析和课题研究都有上百页了,没想到他甫一来,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得到了这个机会。

今天果然运气差啊,差到极点了。

天幕低垂,树影扶疏,唧唧虫鸣隐在夜中,万物寂静。

宋摘星请开锁公司打开门已是深夜,累得还未喘口气,简一凡的夺命电话就打过来了。

“阿星!你进家了没?”

“是啊大少爷,托您的福,我刚进来。”

“阿星!我不服气!”

“嗯……”宋摘星疲软地瘫在沙发上,困意沉沉。

“林帆的案子给你做我都没话说,毕竟你努力了那么久!今天倒好,既不给你也不给我,竟然给一个刚来的新人!”

“嗯……”

“阿星!我们要干掉李唯西,重新拿到林帆的案子!”

“嗯……”

“阿星!你答应啦?那你一定要帮我!”简一凡越说越激动,大半夜的对着电话鬼哭狼嚎。

然而宋摘星早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着了。头上的淤血和疲惫感已经彻底让她招架不住,连梦里都是在和夏夏父亲争执的情景,唯有眼角一点泪痕还寄存着她今日所有的努力和由此唤醒的记忆。在她八岁的时候,在她即将自杀的时刻,那个拉她一把,给予她重生的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