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人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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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腿

这道石坎儿,他不止一次踩过。

可是,这回,他忘了。前两天刚下过雪,石坎儿上还留着残渣。

他一脚踩上去,鞋底一滑,整个人就掉下了山崖,像一棵被砍倒的树。

那一年,他三十二岁。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来到上罢骨村,走进他家的小院。坐在轮椅上的他,迎着我,一脸笑。那样阳光,那样灿烂,像见到久别的老友。

他向我讲起自己的故事,难忘的岁月如水流淌——

李老师,我叫刘书祥,名字是我父亲给起的。他没念过书,指望我念,说念了书往后日子才幸福吉祥。可是,他得了肺癌,做完手术就不能下地了。妈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我是老大。一家人吃了上顿愁下顿,哪儿还能念书?我念完小学三年就没念了,跟妈一起支撑这个家。我敢说,跟我同龄的孩子根本没有受过我那个罪。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赶着牛去耕地。耕到太阳当头,羊还在圈里等着。牵回牛,又放羊,肚子饿得咕咕叫。五六月,麦子熟了,大中午的还在太阳地里割麦子,热得穿不住衣服。胳膊让麦子剐掉一层皮,上面扎的全是血眼儿。身上淌的不是汗,全是水。天天都有活儿,干不完。种庄稼,收庄稼,放牛,放羊。我还是个孩子啊,整天累得往哪儿一靠就睡着了。那时候,羊不值钱,一只卖二十多块,挣不了几个钱。去县城赶个集,油盐酱醋买买,一只羊就没了。妈说光靠养羊不行,还得喂猪,卖猪崽儿。母猪下了崽儿,我就骑上车去卖,一回带四只,一去五六十里。能卖就卖,卖不了又带回来。猪崽儿也卖不出钱,一只也就二十来块。有时候少点儿也卖,家里等钱用。

唉,虱子多了不怕咬,苦日子过惯了就不知苦。

我在磨难中长大,像一棵旱天的玉米。

后来,我结了婚。媳妇家跟我家在一个大队,我俩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两家大人是熟人,找了个媒人一说就成了。这媒人还是我家的亲戚。永和是十家九亲,说起来都是亲戚。我父亲跟她说,你给我问一下他家那个闺女,给我家书祥行不?我老丈人听媒人一说,就点了头,行,那孩子老实,又肯吃苦。我俩的婚事就这么定了。窑洞刷刷弄弄,自己家做几件衣服,再找木匠打两样家具,啥家电也没有,一千多块就办了。哪儿像现在!我十九岁上结的婚,一晃三十多年了!婚后有了三个孩子,都是闺女。大的上了初中,二的小学快毕业,三闺女念到了二年级。想起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我念不成书了,就指望孩子念。念好了,往后的日子就幸福吉祥。

可是,就在这时候,我出事了。

那天,我在放牛的路上掉下了深沟,摔坏了腿。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被大夫判了刑,说神经摔坏了,治不了,回家躺着去吧。就这样,我瘫痪了,躺在了炕上。想到后半辈子就要这样躺着过,吃喝拉撒都在炕上,我死的心都有。

与其这样活着,人不人,鬼不鬼,还不如死了。

我一心想死。

我决定去死。

就在我准备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喊——

爸爸,我回来啦!

这是三闺女的声音。

刚上二年级的她,每天放学回来,离家老远就这样喊,爸爸,我回来啦!

她知道我一个人躺在炕上可怜。

她知道我一个人躺在炕上难过。

人还没进家,远远地就喊起来,爸爸,我回来啦!

在这样的时候,在我要准备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她的呼喊,忽然听到了她叫爸爸,我的眼泪一下子冲出来!

我泪流满面。

我哭出了声。

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闺女回来还管谁叫爸爸?

为了闺女,为了她喊爸爸,我要活下去!

我瘫痪在炕上,一躺就是一年多。媳妇不弃不离,整天伺候我不说,还要种地、放牛、放羊,脸上的汗就没干过。大女儿心疼她,就退了学,回家洗衣服做饭,照顾两个妹妹。

眼看孩子念不成书了,又走了我的老路,我心里针扎似的,再也躺不住了。我既然要活,就要活出个人样儿!整天躺着跟死人有啥区别?虽然两腿不能动,可身上没问题,两个胳膊架起拐,也能挪腾。不行!我要下地,我要干点儿啥,要想办法挣钱,分担她娘儿俩的苦。

我思来想去,决定买个旧三轮摩托收破烂儿,收完拉到废品收购站去卖。废铁、废纸片、小孩用剩的书本,卖了都能挣钱。我的想法遭到娘儿俩的强烈反对,说你就两只手管用,我们不放心。家里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一个馍馍掰开了,让你先吃!

娘儿俩越这样说,我越铁了心。背着她们让朋友帮买了一辆带斗的旧摩托。车到家了,娘儿俩傻眼了,说啥也拧不过我。

就这样,我开始了收破烂儿的营生。

首先跑收购站,打听各种破烂儿的收购价,都问清楚了,记在一张纸上,就开起摩托上路了。

事非经过不知难。我两手把着车把,身子下面是空的,要是没人扶,坐上去就很难下来。一坐就是一天。出门前不敢喝水,害怕半道上厕所。大夏天的骑在摩托上,穿再少也是热得不行。车上有个凉篷,是铁皮做的,薄薄的一层,早被太阳晒透了,能烙饼了。我坐在里头汗淌得没够,又不能喝水,那罪真不是人受的。我到老乡家门口,就出声吆喝。以前没吆喝过,全是逼出来的:有破烂儿的我买!有破烂儿的我买!人家出门一看,哎哟嗬,是个瘸子!我嘴上大爷大妈地叫,说我不方便下车,你家要有破烂儿,麻烦拿出来,我啥都收!人家就把破烂儿拿出来。我又说,我给你秤,你自己称,你说多少斤就多少斤!

哎哟嗬,人家就乐了,说头回遇见你这样收破烂儿的,让我自己称。

我说,你自己称不会缺斤少两,对不?我就把秤递给人家。

人家称完了,说多少多少斤。

我说,得嘞,谢谢啦,麻烦你帮我放车斗里。说完,我掏出那张写着收购价的纸,大爷大妈,你们看,收购站一斤塑料瓶子给一块,我给你们九毛,一斤挣你们一毛,行不?

人家又乐了,说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挣一毛还告诉我们。瞅你苦的,这钱该你挣。得啦,你给八毛吧!

谢谢大爷大妈啦,谁家过日子都不易,我说九毛就九毛,快拿着!

货款两清了,人家还要留我喝口水。我连声说不渴,就往下一家去了。说不渴是瞎话。哪儿敢喝啊?不敢!

来到下一家,又吆喝。吆喝几声,没人出来,就接着往前走。不是家家都有破烂儿,就是有破烂儿也不多,几个瓶子、几张纸片儿。应声出门的多是老人。老人里头,又以老太太居多。

这不,门一开,出来一个老太太——

大妈,你家有破烂儿吗?

嗨,就俩瓶子,懒得跑废品站了,没腿!

她说没腿,指的是没工夫。

我说,大妈,你往后也别跑了,我天天上门来收。我是你的腿!

听我这样说,她看了我的腿一眼。

一看,愣了。脸上不是滋味儿。

得啦,这俩瓶子你先拿走吧,赶明儿多了一块儿算!

谢谢啦,大妈,我给你记上!

我的生意就这样一笔一笔地做了起来。

其实,我成交的第一笔,还不是走村串户,而是跑工地。我以前放牛的时候,看见工地上的工人把水泥从袋子里倒出来,又把袋子捋好,一摞一摞地捆成捆。我问捆它干啥,工人说卖钱呀,有人来收。我说干吗不自己去卖呀,他们说要跑十几里,也没车!我当时是放牛放得无聊,随便一问,也没走心,想不到自己走上这条路了。我来到工地,拿出那张写着收购价的纸,跟工人们说,你们看,废品站一捆给十块,我给你们五块,一捆挣你们五块,行不?工人们说,哎哟喂,你连底价都透了,以前我们都是卖六块的!我说好吧,六块就六块,麻烦你们帮我抬上车。他们这才发现我的腿不好,说五块就五块吧,你不易!我说谢谢了!他们帮我把水泥袋抬进车斗,又用绳子勒好。我来回跑了好几趟。掐指头一算,挣了八十块!

我高兴得冲老天直叫——

老天,你真开眼啊,我要有腿就给你跪了!

我为啥要选择收破烂儿?这营生本钱小,几百块就能开张。别的活儿不是没想过,养殖啊、开店啊、收粮食啊,那都需要本钱啊!收粮食没个几十万都上不了台面。我穷得连手机都没有,也只能收破烂儿,先干起来再说。

说起没手机真可怜,一出门就成断线风筝,谁也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谁。家里人就盼着天黑,盼着听到摩托响。有好几次,车坏在路上,只能等有人路过,托人家给修理厂打个电话,然后就坐等工人过来,一等就三四个小时。摸黑回家,夜半惊魂,那是常事。

有一次,我走到半道,天下雨了,泥滑路烂。来到一个上坡,车轱辘陷在泥里,像生了根儿。要是我能动,下来推一把就行。可我动不了。咋办?还能咋办?只能傻等,盼着有人路过帮一把。一等就等到半夜。家里人准急疯了。天黑了,刮风了,冷成冰窖。我上牙敲下牙,浑身直筛糠。等啊等啊,终于有人过来了,是个小老头。他打牌回来,猛然看见我吓了一跳,以为见到鬼。我说我不是鬼。他说哎呀,你不是收破烂儿的吗?噢,轱辘陷在泥里了,你等着!他回家拿了把锄头过来,往车轱辘底下垫了土,我一拧油门儿,上来了,千恩万谢。他说谢啥,我要是不来你今晚就别回家了。也就是现在,没狼了。要是以往,狼早把你吃了!

这个雨夜,我冻得发了烧。在家躺了三天,又上了车。万幸的是,车轱辘陷泥里了,车没倒,人没伤。

可是,接下来的就没躲过去。

这天,我过河去收破烂儿,水不深,车能直接过去。过去以后是个大下坡,想不到刹车进了水,不管用了,车一下子翻了,我整个儿摔下来。地上正好有块石头,我摔下去的时候,肩膀硌在上面,咔吧一声,疼得我眼泪当时就出来了。后来才知道,是锁骨断了。好在刚摔倒就过来两个人,一起把我扶起来。问我摔着没有,我说没有。咬牙骑回家,肩膀疼得像刀割。用手一按,是软的,就知道骨头断了。我没敢跟家里人说,忍了三天,实在受不住了,这才去了医院。做了手术,上了钢钉。那钢钉有眼镜腿儿粗,在肉皮上露出个头儿。一个月后,这个头儿就看不见了,长肉里了。我觉得好了,又要出去。媳妇哭着拦住我,说啥也不让我去。可是,她的眼泪拧不过我,过了几天,我又骑上了摩托。想不到胳膊一活动,钢钉头儿又拱出来。我试着碰了碰,哎哟,居然能动。我狠了狠心,一咬牙把它抽了出来,红肿了七八天,好了。你看,就是留下个疤。

就这样,风来雨去,无冬历夏,我收破烂儿一收就收了三年,车都骑坏了三辆。长年累月在车上坐着,右边儿屁股上生了褥疮,巴掌大一块,而且一天比一天大,最后都溃烂了。在炕上躺了俩月,受老罪了。刚好一点,一压又烂了,一直侧着躺,一宿一宿不能睡。我的两腿血液循环不好,最怕过冬天,人家不冷我冷。出去收一天破烂儿,钻被窝里睡到半夜还冷得打抖,盖两床被子也不顶事,还是个冷。整个人冷透了,根本暖和不过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觉得好过了。刚好过,又得走,早早地就要走。一出门,又是风,又是雪。走村串户,一路吆喝,有破烂儿的我买!有破烂儿的我买!那声音裹着风雪,自己听着都掉泪。

三年来,苦是苦,累是累,到底没白忙。第一年,挣了五千多,心里老高兴了。一个残疾人,两腿都不能动,起步只有八百块,一年干下来,刨去费用,还挣了五千,你说我能不高兴吗?第二年挣了一万多。第三年,轻车熟路了,客户也多了,差不多挣了小两万。收入来之不易,多少次翻车,多少次受伤,爬起来接着干,从没动过收手的念头。

后来,我动念收手,不是因为我受伤,而是客户受了伤。

那天,我上门去收铁片儿,客户家的男人跑长途去了,就一个女人忙出忙进,帮着过秤、装车。那铁片儿刀子似的,哧啦一下,把女人的手划了个大口子,血一下子蹿出来。我吓坏了,女人却说没事。后来,她到医院缝了好几针。我给她钱,她不要,还说是自己不小心划的,我感到很对不起她。

过后,我越想越怕。如果把人家的手指头割掉了,那可咋办?这营生我不能再干了。我动不了,装车要麻烦人家,卸车还要麻烦人家。把人家麻烦够了,甚至把人家手划伤了,挣的钱却装进我自己兜里了。不行,不能再干了,必须改行。

要说改行,我心里也很乱。万事开头难,好不容易开了头,已经干三年了,大家都知道我了,到时候就把破烂儿放门口等我,我说不干就不干了,这叫啥事?

唉,没办法。不改不行,亡羊补牢。

我改啥了?收药材。虽说这也是上门收,但风险小得多,不会出现铁片儿伤人的事。再有,药材很轻,收的量也不会太大,人家帮着装车卸车,也就搭把手的事。第三呢,药材贵,挣的比收破烂儿多。

我转行收药材,还是老经验,先去药材公司打听好收价,记在本子上,再到村里去收。永和的山里药材多,勤快的人家都去挖。

我第一次转行就挣了二百块,比收破烂儿上了一个台阶。

这钱是咋挣的?收柴胡挣的。老乡九块钱一斤卖给我,药材公司十块钱收。我走村串户,一下子收了二百斤,账是明的。那时候不像现在,满大街跑摩托。那时候有摩托的人很少,从山里出来到县城,要跑二三十里。没车的跑不了,有车的药材不多还不够油钱。我去了,挨家跟老乡说,你也别跑了,挖了药材就在家里放着,我是你的腿,上门来收!你看,我这本子上记的,药材公司收一斤柴胡给十块,我给你九块,一斤挣你一块,行不?老乡说咋不行,我坐家里,你跑腿,四脖子淌汗。别说挣一块了,挣两三块都应该!我说,谢谢了,咱们还是老规矩,你自己称!药材不比别的,少一两都是钱,你自己称着放心。说着,我就把秤递过去。老乡笑得合不拢嘴,说瞧你实诚的,做生意的都像你这样就好啦!说着笑着,一单生意就成了。遇到眼神不好的,他称完了,我还给过一遍,怕他看岔眼报少了。好几次都给找了回来,明明是八斤,老乡错看成六斤。

日月如梭,我收了两年的药材,挣了钱。

当然,也不是每笔都挣钱。药材从土里刨出来,根儿上带着土坷垃。我收的时候,刨了口袋分量,没刨土坷垃。到了药材公司,人家把口袋翻个个儿,把药材往地上一倒就抖土坷垃。我收的一百斤,抖来抖去抖成八十斤,我就赔了。还有,人心不一,多数人称多少报多少,也有称五斤报六斤的。这也没关系,做生意心要大,小了不行。

不管咋说,收了两年药材,挣了钱,我的心又活了。

有了本钱,又赶上扶贫的好政策,我第三次改了行。干啥?收玉米!

动心收玉米,还是在收药材时得到的启发。有个大爷问,你就收药材呀,收玉米不?我说玉米不是有人收吗,他说,嗨,谁收啊?我们这地方偏僻,山高坡陡,玉米打下来没人收,嫌麻烦!我年纪大了,腿又不好,就是掰回家,也背不下山!

我说,大爷,你别急,没人收,我收!我是你的腿!

大爷笑了,那敢情好,你来收吧,我们村里种玉米的多着呢,够你收的!

就这样,我改行收玉米了。

这一改不要紧,一发不可收,一干十来年,一直干到现在。

我以收玉米为主,其他的也收,高粱啊、谷子啊,连酸枣都收。

永和满山都是酸枣。有人打枣,没人爱收。嫌麻烦。其实,酸枣是挺好的东西。野生的,纯天然,不但能开发食品饮料,酸枣面啊、酸枣汁啊,酸枣核还是药材,可贵了,一斤能卖十几块。用不着剥,酸枣就是一层皮,收上来直接卖就行。酸枣树浑身是刺,扎胳膊扎腿。上山打枣的大都是贫困户,我理解他们。因为我也是从贫困户过来的。我收酸枣,也为帮他们。我知道啥时候打最好,就提前打电话,说现在能打了。老乡们第二天就干开了。棍一打,簸箕一扇,土啊叶子啊就去了,只剩下枣,往口袋里装就是了。一天能打一百多斤。我开着摩托车,今天走这个村,明天去那个村,转着收,一次能收两三千斤,一年下来能收两万多斤。我挣钱,老乡也挣钱。有一户人家,就两口子,一天打四大口袋,挣了五千多。打酸枣没本钱,除去劳力,干挣。这也是一条脱贫的路,就看你舍不舍得吃苦!

收玉米也好,收高粱也好,全靠走量。一斤挣一分钱就不少。有时候五厘也干。一天收八万斤,转手卖给收粮大户还挣四百块呢。收粮大户不光收我的,还收别人的,一天就要收四五车。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他的腿!

我收老乡的粮食,还是老规矩,让他们自己称。我种过地,知道种地的苦。从种到收,一颗汗珠摔八瓣儿。好不容易盼到卖了,不能让他们吃亏。我买来电子秤,让老乡自己称。我一斤挣多少钱,也说在明面上。这样做生意,老乡心里踏实。电子秤压坏一个,我就再买一个。一个三百多,我眼都不眨。没秤不行,良心全在秤上。老乡自己称完了就给我报数,报多少我认多少,当场就把钱给人家,还要问他对不对。他说对着哩,从你收破烂儿到收药材,就没少给过我一分!

我收粮食,一个是秤上准,都是老乡自己称的;再一个,及时给钱。有时候钱不凑手,跟朋友借都不能欠老乡的。老乡们口口相传,说有粮食就卖给书祥,他人虽然残疾,但不欠钱。

就这样,我的生意越做越大。自己忙不过来了,就雇人,又买了脱粒机。收玉米的大户要脱好粒的,没机器不行。机器比人工快,只要有活儿干,一天就能挣三五百。

现在,我脱贫致富了,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两个大闺女嫁人了,把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三闺女也念了大学,书祥家到底有了书祥!

李老师,你进门的时候看到了,我家院墙上喷涂着“电商扶贫”的广告,好政策再次落到我家,往后我足不出户就能做生意了,互联网就是我的腿!

刘书祥正说得上劲儿,他媳妇忽然隔着窗户喊,书祥,来人了!

来的是一位老大妈,满头白发,一脸沧桑。

噢,刘书祥答应着,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摞钱,摇着轮椅出了屋。

我隔着窗户,看到他把钱递给了老人。老人连数都不数就要装起来。刘书祥拦住她,让她一张张数好。数完了,俩人又说了些啥。只见老人笑得一脸皱纹像下到热锅里的挂面,四散开来。

老人走后,刘书祥跟我说,前两天我收了她的玉米,说好今天来拿钱,我早就准备好了。她是个贫困户,很要强,从不向国家伸手,这么大年纪还下地。她家的地在半坡上,道儿窄得只能过一辆三轮车,下面是万丈高台。她种的玉米没人收,怕掉沟里。我不怕,年年骑着摩托上去收。像她这样的贫困户,我手里有好几个,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无非自己受点儿罪。她刚才跟我说,好生活要自己创造,不能靠别人,靠别人也不行。我跟她说,你讲得太对了,我要拜你为师。她就笑了,说你饶了我吧,让我多活两年!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