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来了有野菜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
这是老电影《上甘岭》里的插曲《我的祖国》。
曲美,词更美。郭兰英一唱,就红遍了大江南北。
直到今天,这首歌仍不绝于耳。
歌词作者是乔羽乔老爷。他写的好歌太多了,《让我们荡起双桨》《牡丹之歌》《人说山西好风光》,都是。每年春晚的《难忘今宵》,也是。
当年,乔羽为《上甘岭》写了这首歌,导演沙蒙说,一条大河到底是什么河?能不能具体点儿?如果是长江,第一句能不能改成“万里长江波浪宽”?乔羽说,不行,那样一改,让不住在长江边的人失去了亲切感。沙蒙顿悟。
于是,这首歌就这样定了,也这样唱响了。
听到的人都倍感亲切,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河。
在永和人听来,一条大河波浪宽,唱的就是家门口的黄河。
坐在黄河边,听南塬村刘海宏讲他的故事。讲着讲着,他忽然说“朋友来了有野菜”,让我想起乔老爷的歌。
为什么朋友来了有野菜?
因为,海宏是经营野菜的。
他的公司名称有点怪,“舌一哈”。
我问,这是啥意思?
他笑了,这是我们当地的土话,就是尝一下。味道咋样?舌一哈!哎哟,鲜!买点儿不?买买买!
公司越做越强。于是,海宏给自己的微信起名:永和野菜大王!
李老师,我的野菜生意,是从饭店打工开始的。
先是洗碗,以后慢慢跟人家学配菜,又学了炒菜。菜炒得有了模样,就当了厨师。干来干去,有了野心,决定自己干。从三个桌子的小面馆起家,几经折腾,干到海鲜酒楼。当县城的海鲜酒楼多起来的时候,我转手租了个院子,做起农家乐。
2011年春天,我的农家乐开张。
有一天,一个姓吴的老友从太原来,他以前是海鲜酒楼的常客,一见面就说,难怪我去酒楼两次都没见到你,原来你重打鼓另开张了!得,我接着做你的回头客。一块儿来的还有五六个朋友,明天中午到你这儿来吃饭。有特色小吃吗?
我说,有啊,你想吃啥?
老吴拿起菜单看了看,哎哟,正是出野菜的时候,你咋没有呀?
啊?我愣了一下,想吃野菜还不容易?山里有的是!
好,中午上一桌!
没问题!
老吴走后,我提个篮子就进了山。白蒿、苦菜、蒲公英、麻麻花,应有尽有。不一会儿就采了一篮子,乱七八糟的。说老实话,这都是喂猪的。当然,猪能吃人也能吃。我小的时候就吃过。可那是啥年月呀?现在都拿来喂猪。哎哟嗬,想不到老朋友想吃,还带人来吃!
回到农家乐,择择,洗洗,就下了锅。
也没做过呀,得啦,瞎做吧!
配上土鸡、羊肉、豆面面筋,上了一大桌。
想不到,土鸡、羊肉没咋动,野菜眨眼吃光了。一桌人连声叫着,好吃,鲜!吃完了,跟老吴抢着结账。我说,野菜不算钱,让你们尝新鲜,其他的就给二百吧!客人说,那哪儿行啊?就属野菜好吃了!别的地方都没有,哪儿能不要钱呢?
我再咋说也不行,硬给了三百块,还说下回带朋友来吃。
老吴问我,这野菜都是当地的吗?
我说,是啊,你说要吃,我自己去山里采的。
他说,这可是好东西啊,纯野生,又好吃,又有颜色。农家乐有特色人家才来。我看,你就打野菜招牌吧,连吃带卖,准火!
老吴一说,我就动心了。
他们走得没影儿了,我还在门口傻站着。
打野菜招牌行吗?
能做得起来吗?
这些人常在外面跑,见惯吃惯。他们都吃得这么香,有门儿!
能不能做我都要做!
不做,怎么知道不能做?
我刚下了决心,第二天,又来了一位熟客,煤老板金哥。
他要了酒菜,非拉我一起坐坐。我一看活儿不忙,就陪他坐坐。一坐,就唠开嗑儿,一听我要做野菜,他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啊?我的那个妈耶,你可别碰那玩意儿!我五年前就做了,建厂,建冷库,收购,加工,招人。做了三年,赔了五百万!这东西不能弄!我问你,你有多少钱?
我说,我没啥钱,开饭店能挣多少钱?
他说,你听哥的,没钱别瞎弄,有钱也别弄!
一顿砖头瓦块儿砸来,让我发蒙。
我知道金哥是为我好,相信他说自己赔了本是真话。在江湖上混,都愿意说赚了大钱,谁说赔本啊?让人看不起。
这咋办?
我一宿没睡,翻来覆去。吃了野菜连声叫好的老吴,瞪着两眼让我别瞎弄的金哥,在暗夜里走马灯。
天快亮的时候,我的心也亮了:到哪山唱哪山的歌,金哥五年前做野菜,也正是我开海鲜酒楼的日子。那时候,人们讲究鲍鱼龙虾、生猛海鲜,一桌几千块。谁吃野菜呀?没人吃,也不认可。时机不对。金哥一上手,又建厂又建冷库,投资太猛。两个不利因素,很难赢得市场。而如今不同,人们开始追求绿色食品,纯天然的野菜、槐花应运而生。从太原来的一桌人连声叫好就是证明。目标没错!当然,要接受金哥的教训,不能一开始就大手笔。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层一层地码,一层一层地高,投资就不会失误。
还是那句话,能不能要做起来看,不做怎么知道不能?
大不了失败了从头再来!
金哥不是也没被失败压倒吗?
野菜生意,我做!
要做这个生意,首先要挖野菜。
我一个人挖当然不行,累死能挖多少?
那找谁挖呢?
我看见附近的老头老太太整天坐着晒太阳,动员他们去挖,我给钱,他们肯定高兴。我信心满满地走过去,老人家,你们愿意进山挖野菜吗?我收,两块钱一斤!
他们问,你收野菜干啥?
我说,我做菜给客人吃。
想不到他们说,你这娃子,这些都是喂猪的,谁吃你这东西!你做不成,绝对做不成,我们也不给你挖!
我说,是不是嫌我给得少?
他们说,这不是钱的事!你真想要,明天给你挖两担,你自己择去!你要说给钱我们就不去,你挣不着钱,不能害你!
我好说歹说,也没人去。
没辙,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况且,这是个长期的活儿,挖个一两担也不行。
老头老太太不愿意挖,那找谁呢?
想来想去,想到我的员工。当时,农家乐有十二个员工,每天早上八点半上班。我跟他们说,这样吧,大家每天提前一个小时上班,分两拨儿,一拨儿跟我上山去挖野菜,一拨儿在店里干活儿。这是上午。下午轮换,上午没挖野菜的去挖野菜。我给你们加工资。
这些员工跟我好几年了,有感情了。他们说,不用加工资,就算帮忙。我们还上山玩儿了呢,还锻炼了呢!你加工资我们也不要!
我说,好吧,那我就给你们买水果吃!大家先干起来,如果有外人来参加,我论斤收他们的。
说干就干,野菜就挖起来了!
招牌一打,游客纷纷尝鲜。
舌一哈,满脸笑。一传十,十传百。
紧跟着,山里的槐花也开了,我同样开发成美味。
槐花白来野菜绿,热吃凉拌垂涎滴。
永和没有工业,没有污染。不管是野菜,还是槐花,都不会打药,真正纯天然。吃起来干净,吃起来健康。
客人连吃带买,生意火爆。
看着门庭若市,我想起个问题:野菜、槐花都有时令,天一冷就没得可采了。反过来说,如果冬天能吃上野菜、槐花,那生意不就更好了吗?必须趁时令大量采摘储存。
为此,我先后买了四个大号冰柜。
可是,还没发动采摘呢,冰柜就装不下了。
怪不得金哥要建冷库,有他的道理。
但是,我不会建冷库,还远没到那个份儿上!
就是到了那个份儿上,投资过大也要慎重。
我到处寻觅,瞎猫碰着死耗子,居然找到一个招租的冷库。
我问老板,一年租金多少钱?
他张开一个巴掌,五千!
我点点头,没问题。
他问,你存啥?
我说,存野菜。
啊?他叫起来,存野菜干吗?
我是做野菜生意的,春天存了,冬天卖。
没听说过!他还是叫,这个做不成。
说完,扭头走了。
我找到他住的地方,三番五次,死缠烂打,非要租。
他说,兄弟,我不是不租给你,你存那么多野菜,能卖出去吗?这是谁给你出的坏主意?赔死你!我不租给你,是救你,让你死了这个心,往后少受罪!
我说,叔,我看好这个项目了,认可赔。我赔到砸锅卖铁,也不少你的租金,求求你租给我吧!
他看我实在难缠,就说,我好心劝你,你可别当成驴肝肺。你非要租,我就不拦你了。这么着吧,我也不要你五千了,你就给三千,电费你自己交。实话说,这三千也不是我要,是房东的地皮钱,你给了我不用给了,我不挣你的钱,因为你挣不着钱!
就这样,我遇到了好心人,租下了冷库。
2013年春夏,我存了十五吨野菜、槐花。
转年春天,该交房租了,我提前三天找上门去交。
他看见我一愣,干啥呀?
叔,给你交房租啊。
他又是一愣,你去年的野菜卖完了没有?
叔,你跟我去看看,基本上没了。
啊?他死活不信,真的跟我来到冷库。进去一看,彻底愣了。
偌大一个冷库,只剩下零星两三箱。
他叫起来,好家伙,你是不是没卖完给倒了?
我一听,哈哈大笑。
看门的老头走过来说,老板,人家全卖了!还有来买的,货都不够了!
老板一拍脑袋,我服你了!
他哪儿知道,每天这儿车来车往,放着冰袋的野菜、槐花,一车一车往外拉。去哪儿了?本县大小饭店,临汾、太原,还有更远的地方,连北京都有!
房租交罢迎新春,又到了挖野菜、采槐花的季节。
野菜一年两季。清明挖一次,立秋还能挖一次。
槐花一年只能采一次。去年,乡亲们采槐花,我三块钱一斤收,当场就给现金。一个人一天不用多采,早上采三十斤,下午出去再采三十斤,一天能挣小二百。乡亲们的积极性可高了,最多的时候,一天有二百多人参加采摘。
采槐花有讲究。这东西娇气,一捂就坏。当季的槐花,上午采的,午前必须出手,过了中午就没人要了。好多人干了几年,都有经验了,啥时候开花,啥时候采,哪些花能要,哪些花不能要。他们边采边送,我们边收边加工。该发货的发货,该冷冻的冷冻,争分夺秒。
也有新手不明白,老董就是一个。
他开了一辆三轮货车,拉上五六个妇女,早上早早出来,干到晚上九点才收工,采了一千多斤,兴高采烈地给我送来。我的妈呀,整整一车槐花,装在口袋里捂了一天不说,还啥花都有,开的,没开的,乱七八糟,连树叶都采回来了。他不知道,我要收没开花的,或者快开花的,一旦开了就不能要了,还没发货就烂了。老董这一车槐花,连捂带压,都化成水儿了。
我说,你这花我不能收。
他一愣,为啥?
我打开一个口袋,你看,全烂了!
哎哟,他叫起来,还不到一天就坏了!我采都采来了,你便宜点儿收了呗。收他们的两三块,给我五毛行不?
我说,不是钱的事,这槐花真的不能要。
他两眼一瞪,你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
你爱要不要!他吼起来,把一车槐花都倒门口了。
我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当时就傻了。
老董开车走了,连头也不回。
第二天,几大口袋槐花全流了水,扔都没地方扔,把我愁得不行。
没辙。我找了街里专门倒垃圾的人,给人家买了两盒烟,又拿了几十块钱,人家才把这些槐花拉到垃圾场倒了。太可惜了!
我思来想去,这事不能怪老董,怪我没有宣传到位。
我找人打听老董是哪个村的,巧了,打听到他的邻居。我讲了事情的经过,说要去找老董道歉。邻居说,算了,他正在气头上,你别去了,包在我身上!
老董的这位邻居,是我的老客户,我没少收他的槐花。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去了。听人劝,得一半。
想不到,过了两天,老董开着他的三轮来了。
一下车就跟我说,上次是我不对,我不懂规矩,还给你添乱,实在对不起!
我忙说,叔,哪儿的话,怪我没有做好宣传,是我不对!
你要这么说,我这脸更没地儿搁了。这么着吧,你先验验货,看我这回采的行不行?
老董说着,从车上搬下一大筐槐花。
我一看,好家伙,有七八十斤。质量杠杠的!
哈哈,他笑起来,你要收啥样的花,邻居都告诉我啦!
我说,叔,谢谢你!这么着吧,这筐槐花你放下,我帮你加工帮你卖,卖的钱都给你,算我赔不是。
老董说,你说啥呢?这筐槐花我一分不要,是拿来给你验收的!你要是说行,我就照样去采。不管采多少,一车也好,半车也好,一定赶在午前给你送来!
他的话,让我脸上麻酥酥的。我说,叔,这筐槐花可不少,哪儿能不要钱呢?你不同意我帮你卖,那我就论斤收!
你要论斤收,我就不采了!不但今天不采了,往后也不采了!
哎哟喂,你说这老董!
我实在弄不过他,就整了两个菜,弄了一瓶酒。
两人一喝,成了朋友。
这年槐花季,他收入一万四千多!
他不但自己采得好,还建了一个微信群,每天早晚发信息,哪一片槐花要开了,哪一片槐花开过了。天下雨了,他又提醒群友,雨水打湿的槐花不能采,等风吹干了再说……
老董真是个好人!
海宏话音没落,手机又响了。他的手机可以说就没停过。
有咨询的,有要货的,还有人要带朋友来农家乐的。
他笑得合不拢嘴,欢迎,欢迎,朋友来了有野菜!
看他这样忙,我只好告辞,找时间再聊。
回程路上,车行黄河边。
海宏的“朋友来了有野菜”,让我想起乔老爷那首著名的歌。
戏改如下,借以抒情——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槐花香两岸
永和人家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朋友来了有野菜
舌一哈,鲜又鲜
端起碗来还要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