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沙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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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罗婺人都说阿莫蒲智是疯子。

阿莫蒲智从不认为自己是疯子,他是阿莫基蒲唯一的儿子——罗婺土司无可争议的继承者。罗婺人说阿莫蒲智是疯子是因为斯补纽纽舍说他是疯子,阿莫基蒲土司的遗孀斯补纽纽舍说出的话就是不可更改的命令。

斯补纽纽舍不是土司,原本她想成为土司,但罗婺部落有更严格的承袭制度。她是卢鹿人,从曲靖地区嫁到阿莫家支来。阿莫基蒲土司去世得早,他生前非常爱阿莫蒲智,像天空那样宽广深邃的爱,让阿莫蒲智感到舒服。母亲也很爱阿莫蒲智,她的爱却让他吃不消,把希望全押注在一个人身上的爱就像勒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搂抱。阿莫基蒲战死后,斯补纽纽舍掌控了阿莫家支的权力,阿莫蒲智也失去了行动自由。阿莫蒲智的童年生活只剩下读书学习,每天都要学习不知道将来干什么用的东西,让他感到烦恼、厌倦。阿莫蒲智不怪阿依,阿纹留下个让人焦虑不安的烂摊子。

年轻的斯补纽纽舍高贵美丽,有时甚至娇滴滴的。她原本讨厌强势女人,阿莫蒲智小的时候常听她说周围部落女土司的不是,说她们没有女人味,像戴着牛角银帽的雕塑,冷冰冰的。她喜欢黏着丈夫,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在阿莫蒲智眼中天下没有更美的人物。阿莫蒲智从母亲身上看到,人会因环境、经历、年龄发生巨大变化,最有可能变成最初自己厌恶的人。

阿莫蒲智不知道自己的降生是幸运,还是不幸。从咿呀学语开始,周围人都说他是未来的阿莫土司。阿莫蒲智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自己的新身份,他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小孩最应该干的事就是玩儿,不是当大人们的土司。阿莫蒲智对那把看上去阴森森的铺着白虎皮紫檀木靠椅不感兴趣,时常为自己的身份苦恼,他的奴隶们却羡慕得不得了。阿莫蒲智的小跟班查姆经常说,他羡慕得眼睛都发蓝了。他的话让阿莫蒲智想到夜晚出现在山头上的野狼,长大以后阿莫蒲智在汉中和更远地方见过蓝眼睛的日耳曼人,在中原其他地方也见过这种常常羡慕别人而眼睛变色的白皮肤人。

阿莫蒲智最羡慕的是尼冒(妹妹)阿莫沙蒂,她是他的小尾巴,在他看来她就像在米堆里打滚的耗子,快活得无法无天。阿莫蒲智也曾有过一段快乐时光,时间很短,像兔子尾巴。那时候阿莫基蒲还活着,经常哈哈大笑,用长满茧皮的大手掌揉搓阿莫蒲智的脸。他说阿莫蒲智是小药罐子。阿莫蒲智经常生病,这不是阿莫蒲智的问题,阿莫蒲智应该经常去树林里爬树、掏鸟蛋、挖陷阱,却总是被漂亮温柔的母亲关在房间里学蒙古字。

阿莫基蒲有时候会带儿子去骑马打猎,阿莫蒲智不喜欢骑马,受不了颠簸,马背太硬,骑一顿饭工夫的马,下马来就不能好好走路,大腿内侧破了皮,蛋蛋也被摩擦得不舒服,没法并着腿走路,得疼上好几天。阿莫蒲智也受不了马的眼睛,又大又圆,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爱马,它们是他见过最美的畜生。它们比狗还忠诚,比人还可靠。它们颜色多样,漂亮马鬃,优美脖颈,明亮眼睛,柔软鼻翼,迷人马腚,健壮肌肉,灵活马蹄,潇洒马尾,无处不透着自然之美。

阿莫基蒲不喜欢阿莫蒲智的说法,他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用脚跟有铁刺的马靴使劲夹马肚子,让它们疼极奔跑。他还使劲抽打它们,一路奔跑一路能听到他甩动马鞭发出吓人的声响。他说马就是畜生,美不美毫无用处。阿莫蒲智听阿恩(叔叔)阿莫洛讲,父亲死前,他骑乘的马被套马杆套住,人被摔出八丈远,那匹马就呆呆站在原地望着他被蒙古兵团团摁住,砍下了头和四肢。阿莫基蒲死后多年,阿莫蒲智越来越想不起他的模样。不是他的记忆力变差,只是发现无论多爱一个人,等他消失后,人总会选择避免沉溺在缺失的痛苦中,内心创伤渐渐愈合或者被隐藏起来,记忆会故意漏掉使人绝望的部分,留下美好快乐的点滴以支撑活下去的漫长日子。

斯补纽纽舍总嫌阿莫蒲智长得慢,而且越长大身体越差。其实阿莫蒲智长得很快,都是在身体里生长,每天他都能发现新东西,有新想法。他让可怜的查姆跟他一起上课,发现小跟班的脑袋像木头疙瘩装不进任何东西。可一旦面对异性,情况恰恰相反,他蠢笨得像头驴子,而小跟班灵活得像只钻进花丛的蜜蜂。该死的查姆还挂着两条脏兮兮的鼻涕时,就懂得用野花野草讨女孩子欢心。为了得到漂亮女奴的夸奖,甚至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悬崖采摘不起眼的唐松草。查姆的身体确实很棒,能像猿猴一样在树木藤蔓间悬荡,松鼠一样迅速攀爬几十米高的木棉树,还能摇摇晃晃走过用竹竿搭成的独木桥,显示出高超的协调力,不像他动不动就生病。

阿莫蒲智觉得自己的身体不算差,只是不大喜欢动弹。他宁愿待在树荫下跷着腿看树冠上绿喉蜂虎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或者躺在草垛子上看着流云在蓝天上变幻形状,感受光阴如同流水般消逝。在悠然惬意的闲暇时光里,阿莫蒲智偶尔会想起父亲,想到最多的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发黑的左手——正在腐烂发臭的手。他受到了很大刺激,母亲和妹妹为那只手哭个不停,他却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吓傻了。

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感受到的恐惧更胜于悲伤。阿莫蒲智以为像父亲这样健壮威武的男人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得这么快,必须要老得不成样子才死。自从看到活蹦乱跳、时常打马骂人的父亲突然死去,阿莫蒲智就变得忧心忡忡、心事重重,一点小动静都能把他吓个半死。他由此知道死神是个爱使小性子的神灵,不分年龄、善恶美丑,碰到谁就把谁带走。他对这个无所不能又无所忌讳的神灵怕得要命,想到自己身体不好,更容易死掉,活动很累人,所以更加不爱动。

少年时的阿莫蒲智每天都被死亡问题折磨,无人对此给予解答和疏导。就连智慧如神般的大奚婆巴莫查查也含糊其辞地对他的疑问表示不屑:“你还不知道怎么好好活着,死的事更用不着管。”

温柔美丽的母亲打那以后开始变了,常常无缘无故地哭泣和发脾气。哭起来没完没了,好像要哭上一辈子的样子。发起脾气来不分时辰场合,抓起什么就又摔又砸。阿莫蒲智亲眼见过她把阿莫沙蒂抓起来扔在地上,四岁多的妹妹像个灰不溜秋的麻雀在半空中翻腾几圈落到地上,居然还能嬉皮笑脸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银铃铛丁零当啷地响不停。要是阿莫蒲智这种瘦弱身体和迟钝反应,肯定会被摔得半死。从此阿莫蒲智都很小心,总是站在母亲够不着的地方。

阿莫蒲智记得阿莫洛被放回来不久,母亲就让叔叔娶亲。阿莫蒲智看见过黎明时分阿莫洛从母亲房间里出来,依照族规,母亲可以“转房”给叔叔,这样他就会有新父亲,不必为过早成为土司整日被关在房间里学蒙古新字、色目字还有爨文。叔叔同时也能成为阿莫土司继承者,只是需要部落推举和朝廷认可。阿莫蒲智喜欢长得好看的叔叔,他比父亲长得秀气,从不打马骂人。可母亲不愿意“转房”,阿莫蒲智猜想她不喜欢叔叔是因为叔叔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不会讨女人欢心。照阿莫蒲智看来,女人还是喜欢爱笑的男人,父亲就是个爱笑的男人。

结亲会给男人带来许多好处,比如女方的嫁妆和孩子。这种好处仅限于土司和贵族之间的结亲,被部落贫穷搞得焦头烂额的斯补纽纽舍不允许没有好处的亲事,她说这是祖先定下的规矩。阿莫蒲智认为祖先定的规矩实在太多了,连跟谁睡觉都有规定。等他走过云南其他部落后才发现,各部落的祖先都串通一气,为子孙们定下了大致相同而且烦琐细致的规矩。族人的等级从名字、衣服、住所就能看出,决定名字、衣服、住所不同的关键在于血统。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血统,更无法改变血液成分,就像闭着眼睛抓阄一样,族人们的出生就决定了他们的人生,所有人都得服从祖先安排。

阿莫蒲智学蚯蚓一样的蒙古字、蝌蚪一样的爨文还有骰子样的汉文,学得头昏脑涨的时候会说胡话,被斯补纽纽舍听到了就扇他耳光,好像阿莫蒲智不是她儿子,而是个犯错的木偶。有些胡话是真心话,比如他说生活不公平,粮食和牛羊集中在诺曲亲戚手里。贫穷的族人只能住进山洞,采摘野果吃,可打仗和耕种都得靠穷人。没有穷人卖命的劳作,诺曲们准得饿死、冻死、无聊死。斯补纽纽舍知道阿莫蒲智说的是大实话,可她仍然用竹篾条或者皮鞭子抽打阿莫蒲智。她不喜欢听阿莫蒲智说真话,真话若是让平民和奴隶们听到,他们会变得懒惰、愤怒、不听使唤。尝过竹条子打在身上热辣辣的锐疼后,阿莫蒲智不敢说真话了。

阿莫蒲智受不了没完没了的读书,怀着委屈问母亲,为什么阿莫沙蒂不用学文字,可以学骑马、射箭和摔跤?他却不行。斯补纽纽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阿莫沙蒂是迟早要飞走的野鸭,用不着学太多东西。她说学文字会让人变聪明,而鸭子聪不聪明跟烤来吃还是煮着吃的味道好坏没有关系。阿莫蒲智才知道妹妹在母亲眼睛里是只待宰的鸭子,心里很难过。他想知道自己在母亲心里是什么样子,鼓了半天勇气才敢问她,她听了,沉下脸严肃地说:你是兹莫,跟别人不一样。这个答案不能说服他内心的好奇,为什么兹莫就跟别人不一样,兹莫不也是人吗?可母亲黑沉沉的脸色叫他害怕,不敢再多问半个字。

阿莫蒲智想变得聪明,可又不想苦巴巴地死记硬背,就偷偷溜出去找巴莫查查。大奚婆巴莫查查是阿莫家支最聪明的人,他的院落里堆满了书,他具有预知未来、起死回生的神力。阿莫蒲智不想看书的时候,就趴在大奚婆的膝盖上听他说话。那时候阿莫沙蒂还小,时常在大奚婆的法袍里爬来爬去。阿莫蒲智已经懂得不少,能和巴莫查查议论有趣的事情。

巴莫查查说的话比书本上的东西有意思,他说天是方的,地是圆的,还说天地万物由两股不同颜色的精气——清气和浊气构成。阿莫蒲智拿不准这两种气体的颜色是黑色和白色,还是黄色和白色?脑袋里浮现出泥土和云彩的样子。巴莫查查说人也是由清气和浊气变成的,表面上看不出人的内心,但浊气重的人邪恶残暴,清气多的人坦荡诚实。人之所以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就是因为这两种精气的含量不同,而且精气的构成会不停地产生变化,一会儿浊气多,一会儿清气多:善良的人会被妒忌、愤怒、仇恨、哀怨瞬间变成厉鬼,而凶狠的人也会被温情、怜悯、宽恕、善念感化成神仙。阿莫蒲智不明白这些奇怪东西是怎么跑进大奚婆脑袋里去的,但他承认巴莫查查比其他罗婺人聪明,只有聪明人才能想出稀奇古怪的问题。

阿莫蒲智顺着巴莫查查的思路去尝试理解死亡,看到蒸笼里腾腾而起的热气渐渐在空中散去,想到父亲也如一缕热气慢慢消散于天地,无处不在,时刻凝望着他,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他每次到巴莫查查的院落,总是右手扪胸,微微低着头进去,以表达他对聪明人的尊敬。

阿莫蒲智不经意地对大奚婆说出心声,他更愿意成为能发现人生乐趣的人,而不是掌握权势驾驭他人的人。巴莫查查停下手中的活计,用跟母亲同样严厉的语气说:你生来就是兹莫,这点无法改变。

“你不是说善恶可以转变吗?”

“我说的是人的内心,不是身份。”

“内心都能改变,为什么身份不能改变?难道身份比人的内心还重要吗?”

“是的。身份不可改变。”

“是不可改变?还是无法改变?”

“有区别吗?”

“当然有。不可改变是人为地不愿意去改变,无法改变是凭借人力改变不了的事实。”

“在我看来,它们毫无区别。”

“您的口气真像我阿依。”

巴莫查查怔怔地看了看满脸迷惑的孩子,转身继续给草药分类标注。

阿莫蒲智不会因为一两次的不欢而散就不去找巴莫查查,大奚婆是他在土司府里最能说得上话的人,比他想象出来的父亲还能解答他的疑问。他们常常在一起辩论,阿莫蒲智不同意天方地圆的说法,如果是那样的话,天地就不合缝。他觉得天地应该跟河蚌的硬壳一样合缝,用撬杆去撬都撬不开半条缝隙。天地之精气才不会漏出去,太阳、月亮、星星才能老老实实被关在天上。大奚婆同意他的观念,说天地要么就是四方的,像罗婺贵族女人的胭脂漆盒;要么就是圆溜溜的,像巨大的荞面粑粑,太阳、月亮是粑粑上的坚果仁,星星是粑粑上的芝麻粒。

阿莫蒲智不同意大奚婆说的坚果芝麻论,他一到晚上就仰着脖子观察星辰,发现它们的位置会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动。他想星星是神灵们挂到天上去的,有时候挂得厌烦,就换个地方挂挂。巴莫查查则认为星星不是神灵挂上去的,它们原本就待在天上一动不动,就像马尾蓑衣挂在木垛房墙壁的钉子上。要是每天都要神灵去挂星星,那得有多累。阿莫蒲智不同意他说的话,世间万物都有神灵,花草树木、山石风雷、金土水火都有神灵,这么多神灵每天晚上挂星星不算累,不然他们整天没事做会很无聊。他们还会偷懒,比如有的夜晚一颗星星也没有,有时候呢,整个夜空只有几十颗星星。巴莫查查说,神灵不需要挂星星,聪明人都怕麻烦,只有驴子才愿意一辈子围着磨盘转。他们只需要把星星钉在天上,白天挂上一大块蓝布遮住星星,晚上把蓝布拉开,地上的人就看到星星啦。他说得很有道理,阿莫蒲智相信他的话。可是阿莫蒲智觉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神灵的力量太大了,天地那么大,人却很渺小,每天都要看神灵变戏法,不想看还不行,做人很无奈。于是他更坚信人可以改变的事情实在太少,根本没必要瞎折腾,越发不想动弹。

阿莫蒲智和巴莫查查议论完天空,会讨论时间。巴莫查查说,时间也是神灵,人们看不见他,他不干别的事,只是推着人往前走,不许人后退。如果没有死神捣乱的话,每个人的时间长度都大致相同,人们在时间的巨大手掌里出生、长大、衰老,然后死掉。死神接管死掉的人,总有新出生的人出现在时间神灵的大手掌上,他只管推,不停留不犹豫。阿莫蒲智觉得时间神灵像绞绳架子,只负责收紧绳索,把竹筐里的物品运送上去交给死神,不管运送过程中是否会有物品从竹筐里掉出来。他们做此推断,但是阿莫蒲智对巴莫查查的话表示怀疑,大奚婆口里的神灵都以花朵、松树、山石之类的具体形态出现,能够被人感触或者看到,人们虔诚地向它们敬香、献酒、献牛羊和祝告。但是死神和爱神却没有形态,没人见过,只是看到死掉的尸体和爱得发疯的男女。时间神灵说得最为模糊,阿莫蒲智想巴莫查查压根儿不知道时间是什么?从哪里来?是否会为了特别的事稍作停留?或者存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特别地方,时间到那里就想休息沉睡,顾不上推着人们没头没脑地向前跑。

阿莫蒲智小心翼翼地问巴莫查查关于死神的消息。巴莫查查神秘地竖起右手食指,眼睛望着天空。他说死神是神灵中最调皮最得宠的孩子,跟爱神一样,想出现就出现,想捉弄谁就捉弄谁,都是让人头疼的神灵。阿莫蒲智不满意他的解释,也没再继续追问。阿莫蒲智猜想他根本不知道死亡和爱情的秘密,他没经历过爱情,也没遇到过死神。阿莫蒲智不想年纪轻轻就看见死神,对于爱神,阿莫蒲智却是怀着好奇地向往。他和大奚婆争论得越多,就会发现在族人眼中近乎于神的巴莫查查也有许多不知道的东西,大奚婆竭力掩饰着关于神灵说法的漏洞,阿莫蒲智却看得很明白,他只是假装被蒙蔽了。

巴莫查查确实具有让阿莫蒲智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他亲眼看见过大奚婆设坛作法,效果离奇到让人感到惊悚。最让他记忆深刻的是大奚婆为老将军沙里诺曲招魂,据说老诺曲跟随阿莫基蒲一同出战,眼睁睁看到头人被当场杀死、肢解,吓得魂灵掉在了战场上。他的肉身回到了部落,却一天天变黄发蔫,无法睡觉和与人交谈,像一株被松毛虫吃掉树干心的松树,很快就会变成泥巴。

那时候阿莫蒲智十二岁,对死亡的兴趣无比浓厚,在他看来,老诺曲经历过无数女人和战争,如此惧怕死神不免有些可耻。但是当时统管罗婺部落八千兵马的大将军老诺曲怕死怕得要命,从战场上回来后每天要喝五碗草药汤——巴莫查查配制的还魂汤,阿莫蒲智跟他到文笔山、狮子山、大黑山去采的草药。吓破胆的老诺曲一天三遍地派人催促巴莫查查,要他打卦问命,诉说他又看到了死神的黑影,就藏在甲胄背后。他扔掉了甲胄,死神又出现在棉袍里;他烧掉了所有棉袍,死神就像光着身子的女人在他房间里四处晃荡,嘲笑他,笑得像夜晚的猫头鹰鸣叫。大奚婆耐心地安慰他,请人把卦象送到老诺曲府上让他亲自查看。老将军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当中,但他心情非常焦急,好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他老是说自己觉得缺了什么东西,生活都错位了,鼻子不在鼻子上,眼睛不在眼睛上,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巴莫查查决定替他做一场招魂法事。

做法事之前阿莫蒲智问过巴莫查查,把遥远的魂灵招回来需不需要马车?巴莫查查笑了,他经常面无表情的脸皱成干枯的香橼皮,难看死了。那时阿莫蒲智才知道人有三条命:一条称为灵,它主管人的性情、喜好、才能、悟性;一条称为魂,主管人的思想、精神、情绪变化;一条称为魄,主管人的健康、神气、与自然连接的部分。如果一个人失了灵,就会变得木呆呆的,成了傻瓜、笨蛋;若是掉了魂,就打不起精神,蔫头耷脑,食不觉味,睡不安宁;没了魄最糟糕,成了半个人,或者终日昏睡,或者病入膏肓。巴莫查查胸有成竹地说,老诺曲只不过掉了一条魂。

阿莫蒲智知道掉魂的事。土城里天天都有女人为自己孩子喊魂,或是被马车吓掉了魂,或者被水淹掉了魂,被牛踩到掉了魂,被雷劈吓掉了魂等千奇百怪的惊吓理由。女人去孩子掉魂的地方捡拾三粒石子,或者抓把泥土用红布袋缝好,放在孩子枕头下。喊魂前先往孩子脑门上用力吸吮三次,找一件孩子衣裳爬到土掌房顶上站着向掉魂的地方呼喊孩子名字,边喊边甩动衣裳。天天喊魂,直到孩子安然无恙。所以土城里的喊魂声此起彼伏,后来女人们把喊名字唱成了歌,学着大奚婆样子念《招魂经》。

阿莫蒲智猜想老诺曲那条魂的胆子比较小,看到父亲被砍成碎片后吓傻了,站在原地,没有跟着肉身回到部落。就像他看到父亲的残手时,也轰然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呆立在原地,一个夺门而逃。不过当时母亲太伤心,没顾得上给他叫魂,好在那魂掉在母亲房间里,自己慢慢找到了它。

巴莫查查在做老诺曲法事之前三天就禁食禁水,整天像个石墩子一样坐在房间里,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他念经。阿莫蒲智围着他的房间乱转,时不时抬头看天,也许老诺曲掉在战场上的魂灵会从空中飘回来,像一大团乌云。那些天出现了不少乌云,可没有老诺曲的魂灵,他仍然病恹恹地躺在木床上哼哼唧唧。

如果阿莫蒲智饿上三天,说不定就没了小命。禁食禁水三天的巴莫查查打开房门时精神抖擞,戴着鹰爪尖顶法帽,帽檐下两条黄色飘带一端挂着两颗野猪尖牙,身披马尾蓑衣,胸挂大串羊骨项链,像变了个人。老诺曲被人用竹椅抬到巴莫查查的院落,像一片快要离开树枝的枯叶,黑黄的老脸上一双浑浊呆滞的灰眼睛像两潭死水,双手蜷在肩头,浑身打颤。

院落里备有放置铜铃铛、羊脚卦、羊皮鼓和贴有带血羽毛的木偶的供桌,以及巨大的铜盆火塘、香炉和水果、稻米、蜡烛、水碗。小奚婆点燃火盆,口里念念有词,割开红冠公鸡的脖颈,放出鸡血滴在水碗里,然后悄悄退到蒲团上盘坐念经。阿莫蒲智执意不肯走,要瞪大眼睛看清魂灵的模样。巴莫查查让阿莫蒲智坐在角落里,为他披上一件黑色法袍。

阿莫蒲智怀着极大好奇对抗三天三夜不能动弹的枯燥单调,在嘤嘤嗡嗡听不太懂的低沉经文声中昏昏欲睡,强忍饥饿挨过黑夜和白昼的漫长轮换。帮助作法的小奚婆、学徒们只能喝点米酒、高粱酒,阿莫蒲智年纪小,身子又弱,抵抗不了高纯度的烈酒。法事做到第三天,阿莫蒲智已经晕晕乎乎分不清乌云和魂灵了。黑夜到来,铜盆里的栎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真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接近老诺曲。阿莫蒲智的汗毛吓得都竖起来,上下牙不停地打磕战,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在寂静黑暗中无限放大成恐怖奇怪的声响。他执拗地站在原地,大睁着双眼,哆哆嗦嗦坚持要看清威武老将军怯懦的魂灵。烟雾、香火以及烈酒的作用,很快让他坠入摇晃不停、扭曲变形的世界。

四周雾气弥漫,鬼影幢幢,树木轻轻摇曳,有掠过树林和房檐的风声混合杂乱不齐的脚步声,还有时高时低的念经声。老诺曲躺在竹椅上睡着了,发出轻微而又长短不齐的鼾声。阿莫蒲智全身都绷紧了,预感到有特别事情即将发生。

果然,没多久巴莫查查跳起了怪异舞蹈,看上去像全身抽搐,手脚动作极不协调,他围着老诺曲做各种奇怪鬼脸,像看着滚烫的热山芋没办法下手的流浪汉那样蹦跳,嘴里发出“嗬啊——嚯嚯”的声音。他俯下身去端详老诺曲的身体,一贯警惕的老将军竟然没被身边不小的动静惊醒。阿莫蒲智正在迷惑,难道附在大奚婆身上的魂灵掉得太久,不认识自己的肉身了?行为诡异的大奚婆围着老将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又是呜咽,那样子不是找不到入口的人类,更像是要吃掉肉身的怪物,让人心里发毛。阿莫蒲智紧张得想要闭上双眼,被魂灵附身的大奚婆忽然把竹椅举了起来,像女孩举起布娃娃,高大颓废的老诺曲可不是布娃娃,他足有一捆半人高柴禾那么重。

巴莫查查举着老诺曲轻松地继续跳舞,手舞足蹈,身体左右摇摆,像捡到金元宝的穷鬼乐不可支的样子。阿莫蒲智吃惊得闭不上嘴,巴莫查查不是大力神,平日里他就是个埋头经文、采集草药的读书人,让他提自己的木尿桶都吃力。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吓坏了阿莫蒲智,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精神世界摇晃得厉害,刚刚具有雏形的信念又被怪力乱神弄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清晨时分,微弱晕黄的阳光穿过牛乳般烟雾,蓝幽幽的光线里尘烟游动旋转,犹如天地间联接的隐秘脐带垂落在院落中。以往毫无生气的院落变得清澈、透明、纯洁、柔弱,留存着善意,像被圣水洗濯过。

阿莫蒲智被小奚婆们唤醒,老诺曲已经哼着小曲自己走回将军府,虚脱疲惫的巴莫查查被人抬进房间。三天来看到的吊诡景象全都消失无踪,只有一缕青烟若有似无地袅袅盘旋上升。阿莫蒲智经历了这场表面什么也没发生的法事,内心却遭受天地摇撼般的巨动,他用十二年构建起的精神小木屋破了个大洞,从破洞望出去,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蓝天白云上不仅有清风细雨,还有密切关注的眼睛和断断续续的叮咛。他呆呆地坐在蒲团上,变得惊疑不定,开始怀疑眼睛和耳朵,甚至怀疑智慧老者所说的事实。

从小阿莫沙蒂就喜欢黏着哥哥,大多数时候阿莫蒲智带着她满山遍野闲逛,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画,到树林里散步或者坐在草地上发呆。她还算乖巧,在树林里走来走去笑声响亮。有时候阿莫蒲智很厌烦有人跟着他,他越来越喜欢一个静谧神秘、完全属于自己的处所,只看看沾满露珠的竹叶,听听藏在灌木丛下哗哗流淌的溪水声响,也能让他烦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闲暇时间本来就少,一个人待着的时间更少,这时候就算乖巧温顺的阿莫沙蒂也让阿莫蒲智恼火。阿莫蒲智有自己的心事要想,世界摇零晃荡,让他很不踏实,总想发火,想砸烂、消灭、损毁什么东西。阿莫沙蒂看到他神经质地乱跑乱跳,只会咯咯傻笑,像个对外部事物毫无感觉的白痴,吃饱了就睡,睡足了就舞刀弄棒,自得其乐。

阿莫蒲智忧心忡忡又疑神疑鬼,难以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学习爨文,总有没来由的神奇力量撩拨着他想走出去,四处游荡。在此之前,阿莫蒲智很喜欢学习文字。蒙古新字、汉文和爨文三种文字,他最喜欢爨文。爨文的形态、发音都让阿莫蒲智着迷,但文字远不如火塘边口耳相传的故事有趣,并不是表达形式上的不同造成的感受差异,而是通过老人们讲出来的神话故事更加丰满生动,神灵和英雄从隐匿的黑暗里走出来,触手可及。蒙古文和色目文像蚯蚓,无论怎么使劲,它们钻不进孩子心里,最多只在记忆土壤的皮毛处翻拱。爨文更似蚂蟥,它紧叮住阿莫蒲智不放,咬开小口就拼命往血管里钻,在族语、爨文里浸泡的罗婺人能更自如准确地使用和表达。没去汉中之前,阿莫蒲智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爨文的书写,更不会喜欢上别的文字。他漫不经心地背诵阅读爨文古书,学习古经和历法,甚至抱怨学习爨文时间太漫长,长得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停止生长、树干上长满地衣、苔藓的老松树。

阿莫蒲智对巴莫查查说,大奚婆们都是懒鬼。他们掌握文字、天文和医药,写下来的却很少。他们解释不通神灵附体和降临,含糊其辞,他们想不明白的事情宁愿烂在肚子里也不肯拿出来讨论,对神灵的具体所在讳莫如深,不许其他人随意揣测。阿莫蒲智对此不服,许多事应该在争论中获得更清晰的理解。而且大奚婆们言说是天神的人间使者,却很难邀请到他们帮助受苦族人,他们的派头比土司还大,越来越爱攀权结贵。巴莫查查只是奇怪地看着阿莫蒲智,他认为部落里不需要那么多聪明人,大量蠢笨的人能保持部落稳定。这个观点毫不新颖,斯补纽纽舍经常把同样的话挂在嘴边。

“蒲智,在丛林里、天空中,猛虎和雄鹰的数目总是很少,野兔、松鼠、麻雀多,蚂蚁、蚯蚓更多。”

“那是在森林里。如果部落里全是聪明人,那该多好。”

巴莫查查笑着摇摇头:“如果森林里全是老虎,没有山鸡、野兔,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阿莫蒲智想象了下到处是老虎的景象,不由得打个冷战,不服气地说:“我在说人。大奚婆怎么老是跟我说森林。”

“我们是森林里的人。”

“不,我们是房子里的人。”每当阿莫蒲智犯倔,巴莫查查就不再理会他。

阿莫蒲智厌倦了高山溪流边的生活,认为高山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山背后是什么。他爬过一座山,后面还是一座山。他问巴莫查查:“大地都是这么皱巴巴的吗?”

巴莫查查笑了:“大地不总是皱巴巴的。”

“我想到书上说的一马平川的地方去看看。”

巴莫查查点着头说:“亲爱的蒲智大人,您肯定会看到平整得像大毯子一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