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善的野兽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章 青潘猿:尚未充分演化的人

第一节 用大棒作战的青潘猿们

1965年3月,中非。在一棵大树的主干中部,一大堆树叶杂乱地向外膨出。从那丛树叶中,两株绿色藤蔓植物不显眼地垂挂下来。实际上,那两根藤形成了一架绳梯。在离地12米高的那一丛树叶的遮盖之下,有一间经过伪装的钢柱胶合板墙壁的棚屋。在刚过去的七个星期的时间中,有两个男人每天都蹲伏在那棚屋里面。他们就是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艾德里安·科特兰德博士(Adriaan Kortlandt)以及他的合作者、摄影师欧内斯特·布雷瑟(Ernest G.Bresser)。

在他们所在的棚屋的下方,在丛林的边缘位置,有一条青潘猿们走的小路蜿蜒向前延伸着。四周一片静寂。清凉的晨雾慢慢地从林中的空地上飘过。突然,那两个男人行动起来,其中的那个科学家开始默数:8……11……15……20,总共20个青潘猿走了过来!那些青潘猿一个接一个地悄无声息地走过那条小路,一边走一边谨慎地朝四面八方张望着,因为每一丛树的后面都可能潜伏着一个危险的致命敌手,比如一个人或一只豹子。那群青潘猿中,大多数是雌性。在这些雌青潘猿中,有的背上背着自己的孩子,有的腹部有婴儿吊挂着。年纪大一点的未成年青潘猿则以蹦蹦跳跳的步态自由奔跑着。

在经过七个星期的耐心等待后,那两个人的辛苦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他们终于目睹了一支规模相当大的青潘猿队伍。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科特兰德博士把一根绳子拉动了一下,一扇靠近那些猿的经过伪装的活板门就打开了,一只毛绒玩具豹从丛林里跳了出来,它的两爪抓着一个作为其“猎物”的青潘猿玩偶。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那些猿盯着那个“肉食动物”。整整30秒钟!

而后,现场一片哗然。一些青潘猿高声尖叫着跳上了周围的番木瓜树。它们在西方语言中,指称动物的“物”称代词与人称代词并无差异。例如:德语中的er, sie, sie, es和英语中的he, she, they, it都既可用于人类也可用于非人动物,其中,es或it一般用于指称婴幼儿和儿童等未成年者。这一语用方式使得(除“人类独特论”者外的)西方人大多并不强调人与非人动物之间的区别,从而容易接受“人与动物连续论”及“人与动物平等论”。但在现代汉语中,由于人称代词与“物”称代词的区分和这一规则的广泛传播,人们在潜移默化中不断接受并强化着人与动物截然不同的“人类独特论”观念,而这对关于人与动物关系的新思想的传播构成了严重障碍。自动物行为学诞生后,近几十年来,大量的动物与人类行为考察与比较研究已经表明:以往曾流行并被一些人信奉的人与动物的界线论——认为工具制造与使用、理性、政治、道德、文化、语言、艺术等为人类独有,是人类区别于动物之处——都是不能成立的。现在,在科学界,至少在西方,主张人与动物的差异只是程度上的而非某些性质有无上的“人与动物连续论”观点已占据主导地位。为了便于传播这种有利于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的新思想,现代汉语应该与时俱进地做出相应变革。现在,到了该弱化乃至取消现代汉语中人称代词与“物”称代词之分的时候了!译者希望:国内出版社能顺应这种变革趋势,引领时代潮流,允许作者与译者们使用与西方语言接轨的人称与“物”称通用的代词,从而推进科学界关于人与动物关系的“连续论”“平等论”“共生论”等新思想在汉语世界中的传播。——译者注在树枝之间跳来跳去,身体在空中猛烈地晃荡着。那些青潘猿的尖叫所造成的回声在直径数千米的丛林区域内回荡着。

那个来自阿姆斯特丹的动物学家屏息观察着这一切。那些青潘猿狂野的喧嚣未产生任何效果。自然,喧嚣是不可能对一只毛绒玩具豹起到威吓作用的。于是,那些青潘猿开始了它们的防御战的第二阶段。它们中胆子最大的冒险朝那只豹子靠近了一点点。难道它们意识到了那个敌兽是假的吗?这时,那位科学家拉动了另一个控制器。顿时,那只豹子挥动起尾巴来,同时,一个灵巧的控制装置——汽车雨刮器上用的一台电动机——使那只豹子做出了头部左右摆动的动作。但那些猿并没有退却。相反,接着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那些成年青潘猿瞪大了眼睛紧盯着那只“大猫”,同时用手势示意自己的孩子留在后面。它们所用的手势与人类在类似情形下所用的手势完全相同。接着,那些成年雌青潘猿纷纷拿起那些被有意散放在周围地上的约一米半长的、一头大一头小的大棒,并以威胁的姿态挥舞着那些大棒。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前去,嘴里发出刺耳的尖叫。但在离那只豹子只有几米远的地方,那些雌青潘猿停了下来,用尽全力将棍棒朝那个敌兽投去,而后,又好像被追赶似的赶紧跑回到自己孩子所在的地方。它们将孩子抱在胸前,而后又将它们放下来,并带着用新鲜树枝做成的大棒再次朝敌兽冲过去。

其他的猿也对那个假想的敌兽发起了攻击:朝那只豹子扔枝条和水果,把树干拍得砰砰作响,手里挥舞着树枝或那种被连根拔起的类似于鞭子的幼树,以示威胁。

青潘猿的攻击行为与挥舞着棍棒的南非祖鲁族战士的行为有着惊人的相似性。这种猿会像人一样捡起一根棍棒并握在一只手中,而后做出伸直身子、略微前倾、撒腿奔跑这一系列动作。显然,直立姿势有利于搏斗,一些早期的生物学家甚至将这种姿势看作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显著特征。

看来,那只豹子的静止姿态逐渐引起了那群愤怒的猿的怀疑。两次冲锋之间的停顿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最后,在看不到那个动物做出适当反应的情况下,那群青潘猿在那个假想敌近旁围成了一个半圆形坐了下来。它们好奇地盯着它,不时地搔挠前额和胳膊,显出一副困惑的样子,并不时地吞下一只香蕉。后来,它们又进行了一次攻击,不过,力度已经大大减弱了。过了大约35分钟后,它们离开了战场,并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丛林中。现场留下的那12根被连根拔起的幼苗或折断了的树枝成了曾经出现过那场战斗的证据。

这个实验的意义在于:它证明了除了人外,非人动物也会在战斗中使用武器,而且,非人动物也会以直立姿势走或跑。这是否在提示着我们,将青潘猿看作非人动物是一个错误呢?

以直立姿势使用武器—在这个事例里,我们看得真真切切的正是这两者的结合。就其本身而言,用两条腿走路对生存来说只会带来缺点。科特兰德博士已得出这样的结论:在逃离肉食动物或任何一种其他的危险的动物(大猿、大象、野牛等)时,两足动物要比四足动物更容易受阻于植被,而且,也容易让自己整个儿暴露在敌害的视野中。在停下来不动时,两足直立姿势会使得容易受攻击的部位完全暴露出来,而喉咙正是肉食动物求之不得的最佳攻击位置。

在战斗或防卫时,几乎所有的四足动物都会低下它们的头和肩。不过,也有一些例外,如熊、公马和公鹿(在没有角的季节中)会以后腿直立的姿势来战斗,用它们的前腿来击打对手,但在这种情况下,它们的爪和蹄是威力巨大的武器。没有防卫器官的人就没有任何这样的优势了。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在没有足够有效的天然武器的情况下,两足行走的人科动物(包括人类及其兄弟姐妹物种即各种猿)竟然也在野外生存下来了!1

换个角度想,想象一只狮子拿起一根棍棒来——这个场景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有用两足行走的动物才能够用一只手握住一件武器。此外,在面对敌手时,只有在有某种武器可用的情况下,直立姿势才会显示出它的优势。即便如此,以两腿直立的姿势作战的动物也处在一种危险境地,即自身易受攻击的部位被大面积暴露在危险中。从那只玩具豹在青潘猿中引起的恐惧与激发的胆量来看,这一点是明显的;在东非平原上用长矛围猎单只狮子的一群马赛勇士的行为中,这一点同样是明显的。

然而,在遥远的原始时代,只有这种战斗才能使类人猿这样的动物得以演化成肌肉欠发达、跑步速度慢、不善攀爬、没有天然的防卫器官而又长着一张难以进行攻击的小嘴的动物,这种动物就是我们称为“智人”的动物。

对青潘猿来说,投掷武器这种行为是本能的,但操控好武器就需要学习了。通过在鹿特丹动物园做的一个实验,科特兰德博士2, 3, 4能令人印象深刻地证明这一点。在一个圈养区中,有一只在本书原译稿中,译者将用于猿的量词或词中的量词含义全都译为了汉语量词“个”,但这些“个”又全都被编辑改成了在汉语中专门用于非人动物的量词“只”。也许有人认为译者这样做是因为不懂得汉语量词的用法。但实际上,译者将用于人的量词用于猿,是因为,在刚开始从事动物行为学著作翻译的十几年前,译者就接受了当代动物行为学权威德瓦尔等人关于人猿关系的观点:“不是他们(猿)属于我们(人),就是我们(人)属于他们(猿)”(详见:Frans De Waal. Bonobo: The Forgotten Ap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7, P5),换而言之,要么猿也是一种人,要么人也是一种猿。由此可见,当今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是(几乎)等同看待猿与人的。在确立了应等同看待人与猿的信念后,在从事涉及猿的动物行为学著作翻译时,译者自然会尽可能地体现出这种观点;其具体做法主要有二:一是将汉语人称代词用于猿(乃至所有动物),二是将在汉语中专用于人的量词也用于猿。译者认为,任何规则都是为人所用的。当一种规则对人的生活起的作用弊大于利时,人们应该选择的是破旧立新,而非墨守成规。照此道理,当现存汉语语法对新知识、新思想的传播起阻碍作用时,人们也就不难做出该怎么办的选择了。这就是译者会将用于人的量词及人称代词用于猿的真正原因。——译者注就在那个动物园中出生的青潘猿,在它的生命历程中,它从未见过大型肉食动物,更不用说对这种动物投掷过东西。那个动物学家给了它一打木块。正如所预期的那样,它几乎不关心那些东西。后来,一只相当爱玩的青春期老虎被放进了一只和它相邻的笼子里。接下来出现的令人眼睛一亮的景象是:那只青潘猿大发雷霆,它立即就从各个方位对着虎笼栏杆投掷起那些木块来,而且,一边投掷一边发出令那只老虎害怕的吼叫声。

因此,投掷行为本身是一种抵御食肉性天敌的先天反应。但就像用大棒来搏斗一样,瞄准被投的物体则是一种需要习得的技能。

如果人类和青潘猿这一与人类血缘关系最近的亲属动物在危急时刻都能使用武器,那么,这一假设就很可能是成立的:这么做的倾向至少在那种作为人类与青潘猿的共同祖先的动物中就肯定已经存在了。由此,科特兰德博士认为:现今,投掷行为已发展到洲际核能火箭阶段,但在1000万—1500万年前,它的演化就肯定已经开始了。5在这本书中,我们将基于科学研究的新成果来探讨人类演化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