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三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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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小言

古今最大著述

余尝数古今最大著述,不过五六种。汉则司马迁之《史记》、许慎之《说文解字》,六朝则郦道元之《水经注》,唐则杜佑之《通典》,宋则沈括之《梦溪笔谈》,皆一空依傍,自创新体。后人著作书,不过赓续之、摩拟之、注释之、改正之而已。然《史记》诸书,皆嵬辑旧闻为之,犹不过组织考核之功。惟《笔谈》皆自道其所得,其中虽杂以琐闻谐谑,与寻常杂家相等,然其精到之处,乃万劫不可磨灭,后人每无能继之者,可谓豪杰之士矣。

(《二牖轩随录》)

《史记》记六国事多取诸国国史

《史记》一书,虽以《左传》《国策》诸书为本,然其记六国事,亦多取于诸国国史。所谓金匮石室之书,自刘向校书,盖已不及见矣。《赵世家》一篇,多记神怪梦幻事,行文奇纵,当本于赵国之史,非后世小说所能仿佛也。兹列举之……此六事迷离惝恍,史公记他国事,皆不及此等事,疑皆仍列国旧史也。

(《二牖轩随录》)

佛法入中国

佛法入中国,在汉明帝之前。明都穆《两听记谈》:“秦时纱门室利序等至,始皇以为异,囚之。夜有金人,破户以出。”其言固不足信,然《汉书》“霍去病获休屠王祭天金人”,鱼豢《魏略·西域传》“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卢受大月氏使伊存口传附图经”,《隋书·经籍志》“张骞使西域,盖闻有浮屠之教”,皆其证也。又隋释法经《上文帝书》:“昔方朔睹昆明下灰令问西域取决。刘向校书天禄阁,已见佛经。”方知前汉之世,圣法久至。

(《二牖轩随录》)

《木兰辞》之时代

乐府《木兰辞》,人人能诵之,然罕知其为何时之作。以余考之,则唐太宗时作也。其诗云:“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按,隋以前,但有官品,未有勋级,唐始有之。)《唐六典》:“司勋郎中掌邦国官人之勋级,凡十有二等。十二转为上柱国,比正二品。”则此诗为唐时所作无疑。又,诗中可汗与天子杂称,唐时惟太宗称天可汗,当是太宗时作。前人疑为六朝人诗,非是。

(《东山杂记》)

杜工部诗史

杜工部《忆昔》诗:“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此追怀开元末年事。《通典》载:“开元十三年封泰山,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自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至二十文,面三十五文,绢一匹二百一十文。”正此时也。仅十余年,至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工部自京赴奉先县,作《咏怀》诗,时渔阳反状未闻也,乃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又云:“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盖此十年间,吐番云南,相继构兵,女谒贵戚,穷极奢侈,遂使安禄山得因之而起。君子读此诗,不待渔阳鼙鼓,而早知唐之必乱矣。

杜诗云“终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此至德初长安酒价也。“岂闻区绢直万钱”,此广德蜀中绢价也。“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此天宝间渔阳海运事也。三者史所不载,而于工部诗中见之,此其所以为史诗欤?

(《东山杂记》)

唐代诗文书籍平浅易解

唐代不独有俗体诗文,即所著书籍,亦有平浅易解者,如《太公家教》是也。《太公家教》一书,见于《李习之文集》,至于文中子《中说》并称。宋王明清《玉照新志》亦称其书。顾世无传本。近世敦煌所出凡数本……观其多用俗语,而文极芜杂无次序,盖唐时乡学究之所作也。

(《东山杂记》)

《望江南》《菩萨蛮》风行之速

上虞罗氏藏敦煌所出唐写本《春秋后语》背记,有唐咸通间人所书《望江南》二阕、《菩萨蛮》词一阕,别字甚多,盖僧雏戏笔。此二阕,唐人最多为之。其风行实始于太和中间,不十年间,已传至边陲,可见风行之速矣。

(《东山杂记》)

小说与说书

通俗小说称若干回者,实出于古之说书。所谓“回”者,盖说书时之一段落也。说书不知起于何时,其见于记载者,以北宋为始。高承《事物纪原》()云:“仁宗时市人有能谈国事者,或采其说,加缘许作影人。”《东坡志林》()云:“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为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眉蹙;闻曹操败,即喜唱快。”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载:崇宁大观以来,京瓦伎艺,则讲史有李慥、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五人;小说有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三人;又有“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则北宋之末已有讲史、小说二种。说三分与卖五代史,亦讲史之类也。南渡后,总谓之说话。宋无名氏《都城纪胜》谓说话有四种:一小说,一说经,一说参请,一说史书。周密《武林旧事》、吴自牧《梦粱录》所记略同。《纪胜》与《梦粱录》并谓“小说,人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则小说同说史书亦无大别,然大抵敷衍烟粉灵怪,无关史事者。说经则说佛经,说参请则说宾主参禅道等事,而以小说与说史为最著。此种小说,传于今日者,有旧本《宣和遗事》二卷,钱曾《也是园书目》列之宋人词话中。钱目作四卷,误。后归黄荛圃,刻入《士礼居丛书》。荛圃以书中避宋光宗讳,定为宋本。然书中引宋末刘克庄诗,又纪二帝幽奎辱事,往往过甚,疑非宋人所为。若避宋讳,则元明人刊书,亦沿宋末旧习,不足以是定宋本也。又曹君直舍人藏元刊《五代平话》一书,中阙一二卷,体例亦与《宣和遗事》相似,前岁董授经京卿刊之鄂中,尚未竣工。吾国古小说之存者,惟此二书而已。

(《东山杂记》)

通俗小说源出宋代

今之通俗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诸书,大抵明人所润色,然其源皆出于宋代。《三国演义》与《西游记》,前条既言之矣。《水浒传》亦出《宣和遗事》。又《录鬼簿》所载元人杂剧,其咏水浒事者,多至十三本。其事与今书多不同,盖其祖本亦非一本。又元杂剧中《摘星楼比干剖腹》,乃演封神榜之事;《谢金吾诈拆清风府》及《吴天塔王孟良盗骨殖》,乃演杨家将之事;他如《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包待制智勘后庭花》《包待制智赚灰阑记》《包待制智赚合同文字》《糊突包待制》《包待制判断烟花儿》,则《龙图公案》之祖也;《秦太师东窗事犯》,则《岳传》之祖也。《梦粱录》载南渡说史书者,或敷衍《复华编》《中兴诸将传》,则《岳传》在宋时已有小说。至戏曲小说同演一事者,孰后孰先,颇难臆断。至其文字结构,则以现存《五代平话》《宣和遗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观之,尚不及戏曲远甚,更无论后代小说。然则今之《水浒》《西游》《三国演义》等,实皆明人之作。宋元间之祖本,决不能如是进步也。

(《东山杂记》)

周邦彦《诉衷情》一阕为李师师所作

曩撰《清真先生遗事》,颇辨《贵耳集》《浩然斋雅谈》所载周清真与李师师事之误。然清真《片玉词》中有《诉衷情》一阕,曰:“当时选舞万人长。玉带小排方。喧传京国声价,年少最无量。花阁迥,酒筵香。想难忘。而今何事,佯向人前,不认周郎。”(按,玉带排方,乃宋时乘舆之服。亲王大臣赐玉带者,以方团别之,复加佩玉鱼金鱼。)且有宋一代,人臣及外戚之赐玉带者,不过数十人,其便服玉带,虽上下通用,然不知倡优何以得服此,且用排方,与天子无别。颇疑此词为师师作矣。(按,师师曾赐金带,见于当时公牍《三朝北盟会编》。)靖康元年正月十五日圣旨:“应有官无官诸色人,曾经赐金带,各据前项所赐条数,自陈纳官,如敢隐蔽,许人告犯,重行遣断。”后有尚书省指挥云:“赵元奴、李师师、王仲端,曾经祗候、倡优之家,曾经赐金带者,并行陈纳。”《老学庵笔记》亦言:“朱家奴数十人,皆服金带。”宋制亦三品以上方许服金带,乃倡优奴隶皆得此赐,则玉带排方或出内赐,亦未可知。僭滥至此,真五行传所谓服妖者矣。

(《东山杂记》)

赵子昂

文人事异姓者,易代之际往往而有,然后人责备最至者,莫如赵子昂。元僧某《题赵子昂书(归去来辞)》云:“典午山河半已墟,搴裳胄逝望吾卢。翰林学士宋公子,好事多应醉里书。”虞堪胜伯题其《苕溪图》云:“吴兴公子玉堂仙,写出苕溪似纲川。回首青山红树下,那无十亩种瓜田。”周良右题其画《竹》则云:“中原日暮龙旗远,南国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沈石田题其画《马》则云:“隅目晶梵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王渔洋题其画《羊》则云:“南渡铜驼犹恋洛,西来玉马已朝周。牧羝落尽苏卿节,五字河梁万古愁。”诸家攻之不遗余力,而虞胜伯一绝,温厚深婉,尤为可诵。虽然,渊渊玉俭,彼何人哉,如赵王孙者,犹其为次也。

(《东山杂记》)

元剧之三期

予尝分元剧为三期:(一)蒙古时代。此自太宗取中原之后,至至元一统之初。《录鬼簿》上所著之五十七人,大都在此期中。其人皆北方产也。(二)一统时代。则自至元一统后,至至顺后至元时。《录鬼簿》下所谓“已亡名公才人,与余相知,或不相知者”,皆在此期中。其中以南人为多,否则北人而旅居南方者也。(三)叔季时代。则顺帝至正间人,《录鬼簿》所谓“方今才人”是也。此三期中,以第一期为最盛,元剧之杰作皆出于此期中,其剧存者亦多。至第二期,除郑光祖、乔吉二家外,殆无足观,其曲存者亦罕。至第三期则存者更罕,仅有秦简夫、萧德祥、朱士凯、王哗五剧,其视蒙古时代之剧,衰微甚矣。就元剧家之里居考之,则作杂剧者六十三人中,北人得五十,南人得十三人。又北人之中,则中书省所辖之地,即今之直隶、山东西产者,又得四十五人。而其中大都二十人,平阳当大都之半。(按,《元史·太宗纪》:七年,“耶律楚才请立编修所于燕京,以经籍所于平阳,编集经史”。)至世祖至元二年,始徙平阳经籍所于京师。则北方除大都外,以平阳为文物最盛之地,宜杂剧家之多出也。

(《二牖轩随录》)

杂剧之作者

蒙古人中有作小令、套数者;然作杂剧者,则惟汉人(中李直夫为女真人)。大臣之中有作小令、套数者;然作杂剧者,大抵布衣,否则为省掾令史之属。盖自金人重吏,自掾史出身者,其任用或反优于科目。至蒙古灭金,而科目之废,垂八十年,为唐宋以来未有之事。故文章之士,非刀笔吏无以进身;则杂剧家之多出于掾史中,不足怪也。

(《二牖轩随录》)

杂剧发达之原因

明沈德符《野获编》、臧懋循《元曲选序》,谓元初灭金时,曾以词曲取士,其说固妄诞不足道。余则谓元之废科目,却为杂剧发达之原因。盖唐宋以来,士人竞于科目,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废斥,彼其才力无所用,而一于杂剧发之,且金时就科目者,其业至为浅陋,观《归潜志》所载科目事可知。此种人士,一旦失其所业,固不能为学术上之事,而高文典册,又非其所素习也。适有杂剧新体出,遂多从事于此;而又有一二天才出于其间,充其才力,而元之杂剧,遂为千古独绝之文字。然则由杂剧家之时代爵里,以推元剧创造之时代,及其发达之原因,如上所陈者,固非想象之说也。

(《二牖轩随录》)

关马白郑

元代曲家,昔称关、马、郑、白。然以时代与其所诣考之,不如称关、马、白、郑为妥也。关汉卿一空傍倚,自铸伟词,而其词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白仁甫、马致远之词,高华雄浑,情深文明。郑德辉清丽芊绵,自成馨逸,均不失为第一流。其余曲家,均不出前四家范围内。惟宫大用瘦硬通神,独树一帜,其品当在关、马之间。明人《曲品》,跻马致远于第一,而抑汉卿于后。盖元中叶以后,学马、郑者多,而学汉卿者少故也。

(《二牖轩随录》)

钱牧斋

冯巳苍《海虞妖乱志》,写明宁王大夫之谤张贪乱,几于燃犀烛牛渚,铸鼎像魑魅。实代之奇作也。书中于钱牧斋无一恕词,且不满于瞿忠宣。巳苍虽牧斋门人,然直道所见,亦不能为之讳也。顾此书,则牧斋乙未后之事,乃此固然,毫不足怪,其为众恶所归,又遭文字之禁,乃出于人心之公,非一朝之私见。尤可笑者,嘉道间,陈云伯为常熟令,修柳夫人冢,牧斋冢在其侧,不过数十步,无过问者。时钱梅溪在云伯幕中,为集苏文忠公书五字,曰“东涧老人墓”,刻石立之,见者无不窃笑。又吴枚庵《国朝诗选》以明末诸人,别为二卷附录,其第一人为彭捃,字谦之,常山人。初疑无此姓名,及读其诗,皆牧斋作也。此虽缘当日有文字之禁,故出于此。然令牧斋身后,与羽素兰同科,亦谑而虐矣。

(《东山杂记》)

《日知录》中泛论多有为而为

顾亭林先生《日知录》中泛论,亦多有为而为。如“自古以文辞欺人者莫如谢灵运”一节,为钱牧斋发也;“嵇绍不当仕晋”一则,为潘稼堂发也。

(《东山杂记》)

国朝学术

国朝三百年学术,启于黄、王、顾、江诸先生,而开乾嘉以后专门之风气者,则以东原戴氏为首。东原享年不永,著述亦多未就者,然其精深博大,除汉北海郑氏外,殆未有其比。一时交游门第,亦能本其方法,光大其学,非如赵商张逸辈但知墨守师说而已。戴氏礼学,虽无成书,然曲阜孔氏、歙县金氏、绩溪胡氏之学,皆出戴氏。其于小学亦然,书虽未就,而其转注假借之说,段氏据之以注《说文》,王、郝二氏训诂音韵之学,亦由此出。戴君《考工记图》,未为精确,歙县程氏以悬解之才,兼据实物以考古籍,其《磬折古义》《考工创物小记》等书,精密远出戴氏其上,而《释虫小记》《释草小记》《九谷考》等,又于戴氏之外,自辟蹊径。程氏于东原虽称老友,然亦同东原之风而起者也。大抵国初诸老,根柢本深,规模亦大,而粗疏在所不免;乾嘉诸儒,亦有根柢,有规模,而加之以专,行之以密,故所得独多;嘉道以后,经则主今文,史则主辽金元,地理则攻西北,此数者亦学者所当有事,诸儒所攻,究不为无功,然于根柢规模,逊于前人远矣。戴氏之学,其段、王、孔、金一派,犹有继者;程氏一派,则竟绝焉。近惟吴氏大澂之学近之,然亦为官所累,不能尽其才,惟其小学,所得则又出程氏之上,亦时为之也。

(《东山杂记》)

清诸帝相貌

奉天崇谟阁中藏《太祖高皇帝实录》,以满、汉、蒙古三种文作三层书之,每层皆有图。其中太祖大王(即礼亲王代善)、四王(即太宗文皇帝)诸像,皆极魁伟丰腴;而敬典阁所藏高宗、仁宗、宣宗像,则皆清癯如老诸生。世传高宗为海宁陈氏子,世宗生女,适以易之。语虽不经,然此说遍天下。盖因高宗骨相,与列祖微异故也。

(《阅古漫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