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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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活不是梦

清晨,A城宾馆的旋转式玻璃门转动了,从人行道上卷进一股寒风和一个人。

这是一个已过中年但风韵犹存的女人。她走到值班的服务员跟前,轻声问:“中央春节慰问演出团的人都住在这里?”值班姑娘十分惊异她的嗓音如此甜润悦耳,上下打量着她,点点头:“您找谁?”“刘宁。”“就是昨天晚上在文化宫演奏小提琴的那个漂亮小伙儿?”姑娘似乎印象特别深,顿时热情起来,主动攀谈,“您,是他姐姐?”“不……”那女人迟疑了一下,“是他妈妈。”“哦!”姑娘惊叹一声,微现窘色,“对不起,您太年轻了!”那女人迷惑地望着她。“您有这样一个儿子真不错。他的小提琴拉得真棒!将来准能一举成名!您大概也是搞文艺的吧?……”“我……不……”“我看您像一个人……我一时想不起了!很像!”那女人整个身子不易被人察觉地抖动了一下,露出明显的不愿再继续交谈下去的表情,又问:“他住几号房间?”姑娘意识到了自己的话说得过多,迅速地回答:“308号房间。”“他肯定在吗?”“肯定在。”

于是,那女人缓步登上楼去。她走到308号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人应。她犹豫了一下,一推,门开了。房间里没有人,窗帘垂落着。她踟蹰而进,慢慢在床沿上坐下。桌上,一台录音机正放着施特劳斯的《维也纳的森林》。墙上,斜挂着一只旧提琴盒,很旧很旧。她的目光一落在提琴盒上,立刻盯牢了,不再移向别处。脸上,渐渐浮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她站起来,走过去,用细长的手指在琴盒上来回抚摸着。

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倏地转过身,从迎门的壁橱镜子里,看到门外站着一个青年人:高高的身材,英俊的面容,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拿着漱口杯。他也从镜子里看到了她,分明非常意外,在门外僵立着。那女人和这青年彼此从镜子里呆望着对方,似乎既熟悉又陌生。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她竟忘记向门口转身,朝那青年迎上去,反而朝镜子里的那青年的身影趋近一步。看得出,她多么渴望那青年顷刻投进她的怀抱啊!可那青年却突然从镜子里消失了。

她呆愣了片刻,随即扑到门口,走廊里已不见了那青年。她慢慢地退回屋内,又彷徨地坐在床沿上。过了好久,那青年也没有回来。她脸上的表情逐渐由彷徨变得悲哀、痛苦、绝望。一时间她脸上被化妆品精心掩盖的皱纹全部呈现出来,像衰老了十年。她的头朝胸前一垂,一动不动。忽然她又用双手捧住脸,一串泪水从指缝间滚落下来。

当她走下楼时,那位服务员姑娘瞧着她,好心地问:“您见到他了吧?……您怎么了?您的脸色这么苍白!……”

她没听到,也没看那姑娘一眼,像一个幽灵,机械地朝门口移动。旋转门将这女人悄然无声地旋了出去。她又机械地转过身,机械地抬起头,朝楼上窗口望了最后一眼。

308号房间里,那青年一把撩开窗帘,急切地用嘴哈着玻璃上的霜花,从一小块透明处,久久地注视着她,直到看不见了,才缓慢地闭上双眼,将额头抵在结着霜花的玻璃上……

十六年前,A城的市民,像今天人们熟悉电影明星一般,熟悉刘宇昌和罗丹娜这两个人的名字,生活在一座文化水平很高的城市的人们,不能没有他们自己的艺术骄傲。就像生活在田园里的人不能没有自己的果树一样。

刘宇昌和罗丹娜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同学。一个在器乐系,一个在声乐系,当时都因容貌出众而成为许多同届学生追求的目标。他比她大两岁,是学生会主席。在大学二年级学生会举办的一次联欢晚会上,刘宇昌的组织能力和精湛的小提琴独奏,博得了一致的赞赏。跳舞的时候,刘宇昌成了罗丹娜第一个邀请的舞伴。他们踏着优美的音乐旋律翩翩起舞,各自感到第一次跳得这么好。晚会后,一回到宿舍里,姑娘们便议论纷纷,公认整个晚会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学生会主席。“不!”罗丹娜骄傲地反驳她们,“是我!因为最引人注目的人,始终只陪我一个人跳舞!”从此,罗丹娜成了学生会各种活动最积极的支持者和参加者。

不久,罗丹娜生了一场重病。病愈之后,嗓音明显异常,几个月不能恢复。她为此终日伤心垂泪,陷入极度的苦恼之中。一些老师和同学都怀疑她能否再成为一名歌唱演员。罗丹娜自己也一度产生过干脆退学改行的念头。刘宇昌给予她真诚的同情和安慰,每天都抽出时间用钢琴帮助她练声。终于,她那圆润的歌喉又能唱出动人的歌曲了。毕业后,他们一块被分配到A城歌舞团。一年之后,罗丹娜成为一名出色的女高音独唱演员,刘宇昌成了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兼指挥。他们红极一时,名声大噪。每晚演出结束,他们经常结伴而行,节假日,他们也常常共同欢度。两年之后,他们成了夫妻。三年之后,他们当了爸爸妈妈……

在他们的儿子刘宁过八岁生日后不久的一天晚上,罗丹娜脸上带着没洗干净的油彩回到家里。她一进家门,就将一封厚厚的信抛在桌上,对丈夫说:“你看看这封信!”说完,竟咯咯笑起来。刘宇昌正盯着五线谱拉琴,听了妻子的话,放下琴,抽出厚厚的信纸看起来。刚看了两页,也笑了,望着妻子说:“简直像罗密欧写给朱丽叶的情书嘛!”

那是一封写满了感叹号的信,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充满了炽烈欲燃的感情。

写信者说自己是个杂技演员,可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丈夫和妻子都不知道。因为他们对杂技从来不感兴趣。

“这封信写得怪逗吧?”妻子用她那优美的语调,娓娓地朗诵起来:

啊,但愿我无声的诗卷,滔滔不绝地说出我满腔的语言,来为爱辩护,并且期待报酬,比那能言的舌头更为雄辩……

显然,这封信她读过好几遍了。

“试读缄默的爱所写下的作品吧,用眼睛来倾听爱的睿智的声音吧!”丈夫耸耸肩膀,“好诗!但不是他自己写的,是抄录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可是不管怎样,你不认为这封信写得很真挚吗!”妻子又拿起信纸看。

“这样的信我也收到过。”丈夫又耸耸肩膀,用一种讲故事的语调说,“有一封信开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你的妻子很漂亮,而且你们已经有一个八岁的孩子。但是我爱你!让我做你的情妇吧!’信里还夹了一张照片,才十八九岁,很美丽,模样像歌剧中的夏绿蒂。”

妻子很怀疑地望着丈夫。

“我给她回了一封信,告诉她,既然对我如此了解,就应当去爱别人。把宝贵的爱情用在我身上是一种浪费。如果她真是一个好姑娘,值得她爱的小伙子有的是。需要的话,我极愿意给她介绍一个。”

“你真坏!”

“她回信说:‘你真好!我更爱你了!’她读过很多外国骑士小说,可那种骑士式的浪漫的爱情,用在今天是多么荒唐可笑!”

“后来呢?”妻子认真了,立刻追问一句。

“后来,我就给她介绍了一个配得上她的小伙子。”

“你瞎编吧?”妻子更怀疑了。

“编这种故事毫无意思,她就是乐团小孙的爱人嘛!”

“从来没听你讲过这件事。”

“我当然不会到处去讲给别人听。有一次我跟她开玩笑,问她还爱我吗?她不好意思极了,脸通红,笑着说:‘爱!像爱一个最好的朋友那样爱!’”丈夫微笑着说。

妻子睥睨了丈夫一眼,扬扬手中的信纸,戏弄地说:“那么我也应该给这位先生的回信中写上,愿意为他介绍个女朋友啰?”

“无可奉告。”丈夫拿过妻子手中的几页信纸,又看了看,说,“我敢断定,他是个没有恋爱过的小伙子,也许还不太懂得什么叫作爱情呢!从信里看得出来。”

“那么是个初恋的‘维特’啰!”妻子走到镜子跟前,掏出手绢一边擦脸上未净的油彩,一边说,“把爱情用在我身上也是一种浪费。我可不是夏绿蒂,都三十多岁了,快成老太婆啦!”

“噢!不不不!你在我眼中是不会老的,永远是个可爱的夏绿蒂!”丈夫走到妻子身旁,轻轻吻了她一下。

“去!一边去!我讨厌你!”妻子微微地瞪起眼睛,但立刻忍不住扑哧笑了。

这时,儿子光着脚丫从卧室跑出来,扑进妈妈怀里,撒娇地说:“妈妈,你怎么才回来?我想你了……”

那个星期六的晚上,罗丹娜出现在杂技团半圆形演出场的第一排正座。演出按照节目单的顺序进行。前面的节目都没能吸引她,她一次也没鼓掌。

最复杂的东西也是最难被人彻底了解的,人的感情就是这样。我们无法猜测她来观看这场演出的目的。她似乎显得不耐烦起来,欠了欠身,正想走掉。这时,报幕员出来报幕:“最后一个节目,软钢丝。表演者,徐博。”她立刻又坐下了。

大幕拉开,音乐奏响,表演者出场了。是个青年演员,看去只有二十二三岁。中等身材,穿一套雪白的绣着金色花边的紧身服,衬出了十分健美的体态。一张还带有孩子般稚气的脸,经过化妆,在彩色的灯光下更显得眉清目秀。眼睛很明亮,很大,大得近乎剪纸上的人,倒像个容貌俊美的姑娘。

他在音乐声中踏上钢丝梯架,先用一只穿着软底鞋的足尖,轻轻地,仿佛是试探性地踩在柔软的钢丝上。随即,身体向前一滑,姿势如同燕子掠水,笔直地站在钢丝上。钢丝左右大幅度地摆晃,他却像牢牢地粘在上面,深深向观众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于是,场内响起一阵掌声。

他的表演从容不迫,动作优美、准确,显示着充分的自信。他的最后表演是“钢丝定高车”。当表演即将结束,他骑着两米多高的独轮车稳定在钢丝上,面向观众,以微笑来谢幕时,发现了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略微一愣,在一阵惊呼声中连人带车从半空掉下来。幸而他动作异常敏捷,人首先以一个后旋的姿势落地,随即接住了高车。观众以为这是惊险表演,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

观众散尽,她仍在演出场门口的人行道上独自徘徊。

只有睿智的理性的眼睛,才能观察到人们内心世界的复杂变化。可是,许多人都太缺少这种睿智的理性了,不但无法准确地窥到别人的内心,连自己的内心也不能洞察明细。

一个极其轻微的怯怯的声音问:“您,是在等我吗?”她倏地转过身,是他。穿一件旧风衣,虽无寒风,却翻起衣领,像存心将脸遮住。“不!”她下意识地大声说,“我没等你!”“对……不起……我以为……您在等我……”他喃喃地说。语调中略带点忧伤。卸了妆的脸显得很白,眉更黑,在月光和路灯的反射下,一双大眼睛更亮。“你为什么这样以为呢?”她盯着他的脸问,语调温柔多了。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盯着对方,有失礼貌也有点冒失,却不愿把目光移开。“我给您写的……那封信,您一定……收到了。”他的语调更加低微,“还、还给我吧!”原来他有点口吃。她掏出那封信,还给了他。“谢……谢您,不会生……我的气吧?这很……不好,我已经谴责自己了。真……的!”他又恢复了那种极慢的语调。看见她点点头,他笑了,笑得很不自然,那笑容还没收敛,他便一转身飞快地走掉了。她望着他的背影,见他一边走,一边将那封信撕得粉碎,扔在地上。她低头看着刮到脚边的几片碎纸,心中奇异地产生了一种悲惋。青年人需要爱情,就像蜜蜂需要鲜花一样。在某些青年渴望恋爱的心里,总是用自己最喜欢的色彩精心描画着幻想中的爱人的肖像,凭一种盲目的狂热去百般追求!

但二十三岁的杂技演员徐博却并不完全属于这一类青年。他很小就失去了父爱和母爱。他的父母轻率地结合又轻率地分离了,都不愿承担对他的一切责任和义务。在分家时,他像一件完全多余的东西,被送给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孤老头。他当时不满四岁。那老头在一天早晨突然中风死去,他便进了孤儿院。给予他无私而慷慨的温暖和慈爱的,是孤儿院的一位年轻女教师。他离开孤儿院进到杂技团已十几年了,但那位女教师的音容笑貌还一直印在他的记忆中。在歌舞团的一次演出中,他看到了罗丹娜,她太像那位女教师了!于是,她便在他的心中引起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波澜。青年人受这种感情的驱使,连夜在灯下写了那封信投进邮筒。可是当他第二天醒来时,便悔恨莫及。接连几天提心吊胆,坐卧不安,生怕会在某种场合突然遭到难堪的羞辱和讥讽。

至于这青年在三十三岁的歌唱演员罗丹娜心中留下了什么印象,我们却无法讲得一清二楚。三段论法可以推导出各种哲理,但未必能够解释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下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罗丹娜第二次出现在杂技团的演出场,照例坐在第一排正座。

徐博那场表演极不成功,接连失误。还没等他的表演结束,就有人陆续退场了。散场时,罗丹娜最后一个走出来。那青年守候在门口,一见她出来,便拦在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他一反初次见面时那种畏怯的神态,咄咄地盯着她。脸上那种孩子般的幼稚无影无踪,表情极其严峻。可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种表情对他很不相宜,如同一个人戴着假面具。

“你为什么拦我?”她同样盯住他,冷冷地问,但她的目光和语调恰恰相反,眼睛亮闪闪的,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您为什么又来了?”他反问,语气听上去比她冷十倍,像审讯的口吻。

“我看杂技!”

“您是不喜欢看杂技的。”

“可我现在喜欢看了!”

“我请求您,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不要再让我看到您……”

“为什么?”她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的脸。

“您知道!”那青年几乎喊起来,“您、您、您明明知道的!”

“……”

“啪!”她挥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他愣住了,脸色霎时苍白,慢慢用一只手捂住脸。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年纪同她相仿的女人从一家夜宵店里走出来,看了她一眼,拦住她:“咦,这不是表妹吗?”

她认出是自己的表姐,只好站住。

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她们却多年没有什么来往。如果在平时,在另一种场合,她也许不会理这位表姐。表姐先后离过三次婚,私生活很不检点,她是有所耳闻的。

可是今天……今天她内心异常烦乱。于是,她没有拒绝表姐的热情邀请,一块儿来到了表姐家。

屋里十分凌乱,椅子上搭着一只男人的袜子。

“表姐,你结婚了?”她问。

“没有。”表姐毫不在乎地从椅背上扯下那只袜子,当着她的面,团起来扔到床底下。

“那,有男朋友了?”

“没有几个男朋友还叫女人?”表姐从小柜里拿出一瓶酒,晃了晃,一笑,“一日不可无此君,够咱俩的!”

酒,任何酒,在使人兴奋的同时,也会使人失去理智。也许正因为如此,不少人才迷醉于它吧?她只喝了一盅,便像驾了云,把自己遇到的事情从头至尾讲给表姐听。

“我真的爱上那个小伙子啦!”她带着醉态的笑容,毫不害羞地说,“表姐,你没见过他,见了他你也会动心,何况他也爱我……”

“我见过。”表姐平静地说,呷了口酒。

“如果他继续给我写第二封信,可能我会……”表姐虽然酒喝得比她多,脸比她红,可是没有醉,很认真地听着。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一架无形的天平,它的一端是感情,另一端是理智。感情是心灵的外形,理智才是心灵的心灵。一个人没有健全的理性,便不会有美好的感情。内心不具备的,生活中便寻找不到。放纵感情,就会像鬼火一样,将人引进无法摆脱的泥潭。这在女人是疯狂,在男人是罪孽……

可是表姐不这样认为。

表姐以一个过来人和一个哲学家的语气说:“你爱他,但又不敢爱,是吧?你害怕什么呢?怕受人谴责?怕对不起丈夫?怕失去孩子?家庭?可是这一切和爱情有什么关系呢?你太理智了!因此你不会得到真正的爱情!我,现在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家庭,一无所有。但是我绝不缺少爱情。难道你要一生陪伴一个男人,同他一块儿衰老、死亡?不错,你漂亮,但别忘了,你三十三岁了!这样的爱情还能碰到几次?为了爱,一切都是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

她很晚才离开表姐家。

两个多月后,“六一”儿童节那天,他们的儿子刘宁参加学校的游园活动,和同学们在初夏的树林中捉迷藏。在公园幽静的小河旁,当他悄悄地走进绿荫深处,轻轻拨开一丛树枝,顿时瞪大眼睛,呆住了……

这天晚上,刘宇昌在乐团排练,很晚都没回来。

母子俩吃饭的时候,儿子嘴里咬着钢精勺,盯着妈妈的脸突然问:“妈妈,他是谁?”

“谁?”妈妈把刚端起的饭碗又放下了,审视着儿子。

“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和他,在公园里……”

“不许你乱说!那怎么会是妈妈!你看错了!”妈妈用筷子拍了下桌子。

“我没看错。妈妈!”儿子固执地说,“妈妈,不好……妈妈,你再别和他在一块儿了吧!……”

八岁的儿子在向妈妈哀求。

家庭悲剧的序幕拉开了。

隔天早晨,儿子上学去了,做丈夫的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新买的上衣,对妻子说:“昨天我在商店碰上了,样式挺大方,就给你买了一件。你穿上试试!”

妻子却没有接那件上衣,看着丈夫说:“我要跟你谈一件事情。”丈夫见妻子脸上显出不常有的神态,把衣服又放进衣柜,略感不安地问:“什么事?”“我们……离婚。”丈夫一怔,随即笑了:“没工夫开玩笑了,我要赶到团里去排练呢!”“我没开玩笑。”丈夫注视着妻子的脸,慢慢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半天说不出话来,呆住了。“我爱上别人了!”妻子一字一顿地说。聪明的儿子并没有到学校去,早晨他从妈妈的神色中观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走出不远又悄悄溜回家,站在门后。“啪!”是杯子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儿子默默地走进屋,见爸爸脸色苍白,一转身走进套间,把门砰地关上了。妈妈扑到套间门前,使劲拍打房门。儿子像一只受惊的小猫,缩在大衣柜和墙角之间,用惶恐的眼睛看着妈妈。妈妈终于停止了拍打,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妈妈!”儿子“哇”地也哭了,扑到妈妈身边,紧紧抱住了妈妈。房门打开了,爸爸从套间走出来,从衣架上一把扯下上衣,看也不看妈妈一眼,冲出门去。

那一天,他比任何一次排练都指挥得出色,整个排练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一切必需的语言都被指挥棒代替了。他站在乐队面前,整个人如同一座石雕,安装着两条可以灵活挥动的胳膊。只有他那异常准确的听觉,捕捉着任何一点点不协调的音响。

他的神色使人畏惧,演奏者们都比平日加倍认真,在演奏间歇的时候,才互相交换和传递着猜疑的目光。

下班许久之后,值班的老人听到黑暗的演奏大厅里传出压抑的哭声。那老人惊诧地走进大厅,打开灯,发现乐队指挥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

他很晚才回家。妻子不在家,儿子睡着了。桌上,一个小小的大肚皮哈哈佛下面压着一张纸,他以为是妻子留下的,拿起一看,却是儿子写的,只一句话:“爸爸妈妈,你们和好吧!”他拿着这张纸,走到床前,注视着儿子熟睡的脸庞,心里一阵难过。抬起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妻子的单人照片。她妩媚地朝他微笑着。他在心里默默地问她:难道我是使人不能与之共处的冷血动物吗?难道我对你的爱情不够真挚和深厚吗?你爱我时曾说过:“赤道不变,心亦不变。”难道你忘记了吗?

听到外间门响,他转过身,是妻子回来了。他又看了儿子一眼,走出卧室,把门轻轻带上。“我们坐下来谈谈。”他对妻子低声说。妻子顺从地在桌旁坐下了。他把儿子写的那张纸递给她,十分冷静地望着她。妻子朝那张纸只扫了一眼,便放在桌上。他的心紧缩了一下,这时才确信,一切已无可挽回。他担心他们的谈话声音逐渐升高,会变成一场吵闹,便用钢笔在那张纸上写道:“我不是托尔斯泰小说中的卡列宁,也不愿把安娜那种痛苦强加于你。既然你又爱上别人,我们的夫妻关系实际上已经解体。我可以答应你的一切条件,但儿子必须属于我。”写完,把那张纸推到妻子面前。妻子看完,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说出口,沉默不语。他知道她为什么沉默,又在那张纸上写下几行字:“我同时失去妻子和儿子,也许会承受不住这种打击。你可以相信,我今后对儿子会同时尽到父母的双职。任何时候,儿子既属于我,也属于你。”妻子用审视的目光盯住他的脸,看了半天,也拿起笔写下了一行字:“你答应我离婚,便答应了我一切。”他又写道:“你不再需要考虑了吗?”她只用笔回答了一个字:“不。”

没有争吵,没有打闹,在短短几分钟内,他们各自对生活做出了决定。

他注视了她许久,像要把她的印象最后摄入记忆。然后站起身,独自走到阳台上。他一离开,她仿佛解脱了重负,吁了口气,拢拢头发走到镜子面前,望着自己的面容……

十五年前的这件事,轰动了A城文艺界,也成为许多熟悉这对夫妻姓名的市民茶余饭后的话题。有人对刘宇昌表示同情,有人对罗丹娜严词谴责,有人认为这不过是文艺界司空见惯的风流韵事,一笑置之。

同情也罢,谴责也罢,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像一场不能给人留下任何美好感受的戏,演完了,看过了,议论一番,评价几句,便被忘却了。十五年后,这件事仅在一个人的心头仍留下难以消除的阴影。

就在我们这篇小说开始的那天夜里,在距A城三百里的B县,有一个人走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上。马路尽头,是一片废墟。这里原有一座很漂亮的二层楼,是县文化馆。十年前在两派武斗的浓烟烈火中坍塌了。如今要重新修建,运来了一堆堆的建筑材料。附近原有的几户住宅都拆迁了,只剩下一幢破败歪斜的小房子,看管修建工地的守更老头住在里面。那老头刚躺下,还没睡着,忽然听到一阵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便又诧异地坐了起来。他趴在窗上朝外一看:小房门前,皑皑的雪地上,僵立着一个“雪人”,在拉小提琴。如果老头是个音乐爱好者,便会听出拉的是一首阿根廷民歌《小小的礼物》,那是一个儿子在妈妈的生日唱给妈妈听的歌。接着,会听到莫扎特著名的《安魂曲》。但老头不懂音乐,而且有点迷信,不免毛骨悚然。“雪人”拉完那两支曲子,嘴里开始喃喃地念叨些什么。琴和弓同时从他手中掉在雪地上。他双膝跪下,两手捧脸,哭了。虽然哭声极低微,但两肩却剧烈地抖动着。老头在自己腮帮子上拧了一把,又朝窗外看看,顺手抓起桌上的酒瓶子。

“笃、笃、笃……”轻轻的叩门声。

“你是谁?”老头壮起胆子喝问。

“我……姓刘。”门外低声回答。

“你……是刘馆长的鬼魂吗?”老头的声音发抖了,“刘馆长,我知道您生前是好人。三更半夜的,别吓我老头子啊!”

“老人家,我是刘宇昌的儿子。这房子原来是我的家,让我进来看看吧!”门外的声音请求着。

“哦?你是刘馆长的儿子?那你……等等!”老头终于放下心,打开了门。刘宁拎着琴盒迈进屋来,脸上仍挂着泪痕。这小房共三间,厨房居中,左右大小两间卧室。那青年人站在屋里,四下打量着……

刘宇昌同妻子罗丹娜离婚后,便带着儿子回到了B县老家,在这幢由县文化馆分配给他的小房里住下了。最初的一段日子,朋友们纷纷来到B县,以各种方式安慰他。在朋友面前,他对离婚表示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子,甚至使一些朋友不可理解。而朋友们离去之后,他便把自己关在一间屋里,接连三四个小时不间断地拉琴。他在很短的日子里,那么迅速地苍老了,憔悴了,性格阴沉了,似乎对一切都冷淡了,除了拉琴。

一天,一个来看望他的朋友,提出要给他介绍个能够替他操持家务的女人。

“不!”他决断地回答,“家庭两个字已经从我的生活字典中消除了,更不需要什么操持家务的人。”

“你误会了。”那位朋友解释,“我不是劝你再结婚。我的意思是,应该有一个人帮助你料理生活。你这样下去,不但会把自己毁了,也许还可能把孩子的将来断送!”并告诉他,那女人原是外省的乡下人,户口刚迁来不久。因为她丈夫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便跟她离婚了。刘宇昌看看正在吃冷饭的儿子,默不作声。

“她也发誓,今后再不结婚。”朋友又说。

不知是出于对儿子的怜悯,还是由于和那女人同命相怜,也许是兼而有之吧,刘宇昌点了一下头。

从小在文艺界圈子里长大的刘宁,见到的尽是漂亮的脸面。那乡下女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只有两个字:土气。她在外貌上毫无引人注目之处。只有一双手也许会使人多看两眼。那双手大得出奇,骨节明显,皮肤粗糙,似乎比一般男人的手还要有力。她瞧上去有三十五六岁,实际上才三十一岁,比他的妈妈还小。不过,面容倒还端正,使人一看便知心地淳朴、善良。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很干净,头发剪得也很整齐,像个利落的女人。九岁的小刘宁对那乡下女人产生一种本能的冷漠和疏远。爸爸的朋友对他说:“叫阿姨!”他却瞪了那女人一眼,一扭头跑出去了。

从此,那女人承担起了刘宇昌父子日常生活的一切家务,每月得到二十元的报酬。

阿姨十分勤快,担水、劈柴、做饭、洗衣、收拾屋子,一刻也不得闲。她脸上的表情总是很阴郁,极少欢笑。

小刘宁不久便发现,她那双手不但大,而且很灵巧,会剪各种各样的纸花纸人,剪得很像,栩栩如生。稍有空,她便坐下,默默地剪出几张,送到小刘宁跟前:“喏,给你玩儿吧!”只有这时,孩子才会从她脸上看到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那孩子并不稀罕纸花纸人,像父亲一样,他只爱提琴。他把那些纸花纸人看上一会儿,便随处丢弃。而她,隔天准会又剪一些送给他。一次,爸爸指着贴在窗玻璃上的几张纸人问阿姨:“这是什么?”“十八相送啊。这个是梁山伯,那个是祝英台。”那女人笑着回答。她以为自己的剪纸虽然没有引起孩子的兴趣,却受到了大人的赞赏,感到了一点快慰。“撕掉!”孩子的爸爸却这样对她说,“我不愿意在自己家里看到这种花花绿绿的玩意儿。”那女人的脸顿时通红,忙把梁山伯和祝英台从窗子上揭了下来,揉成纸团扔了。

阿姨每到月底,便向爸爸交代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她具有惊人的记忆力,每月买了多少柴米油盐和其他杂用,从不记账,只记在心里,却能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分文不差。

小刘宁是那样日夜思念妈妈!一天,他暗中从抽屉里拿走了十元钱,买了一张火车票,竟独自回到了A城。他一出火车站,就往杂技场走去,在路上捡了一块砖头装在衣袋里。他守在杂技场门口,要等那个夺走妈妈的人出来,砸他一砖头!然后,再去找妈妈,哀求妈妈跟爸爸和好。他等了许久才散场。观众都走光了,演员们才三三两两地出来。最后两个人,是那个人和妈妈。妈妈挽着那个人从小刘宁身边走过,竟没有注意到儿子。小刘宁,也竟没有叫出一声“妈妈”,呆呆地看着妈妈走远了。

这九岁的孩子回到B县,已经后半夜了。爸爸和阿姨因为他的突然失踪,焦急万分。爸爸追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咬紧嘴唇,一声不吭。爸爸气得发抖,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他两眼刷地涌出成串的泪水,但还是一声不吭。阿姨一把扯过他,把他挡在身后,对爸爸说:“别打孩子!都怪我,是我没有照看好他。”随即,为他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他一口不吃,光是落泪。阿姨望着他说:“吃吧,孩子!”夹起炒鸡蛋送到他嘴边,他却一挥手拨开了。那天晚上,阿姨对爸爸说,买菜时丢了十元钱。爸爸仍在生气,没好声地说:“我不是财主,经不住你这样丢!”阿姨说:“这个月你少给我十元,就算我丢的是自己的钱。”爸爸更生气了,站起身走进另一间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震得掉下许多墙皮。阿姨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小刘宁走到阿姨跟前,看到阿姨眼里含着泪。“阿姨,钱是我拿的。”他喃喃地说。“告诉阿姨,你是不是去看妈妈了?”阿姨蹲下身,抚摸着他的头问。

“嗯。”他点了一下头。“看到妈妈了?”阿姨朝爸爸的房间看了一眼,低声问。他不知如何回答好,一下子扑在阿姨怀里,“哇”地哭了起来……

从那一天起,在这孩子的幼小心灵里对那乡下女人产生了一种亲近的感情。他常常在阿姨干完活的时候和阿姨一起玩剪纸。从阿姨那里他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爸爸不爱说话,阿姨成了他亲密的朋友。阿姨有时干活儿累了,他便帮着阿姨干起来。

以后的一年中,刘宇昌当了文化馆馆长。离婚在他感情上造成的创伤似乎慢慢愈合了。在阿姨的照料下,生活又回到正常的轨道上。他除了工作,便把全部精力放在辅导儿子学琴上。并且,自己接连创作了十几首很有影响的歌曲。

十年动乱开始时,刘宇昌虽然仅仅当了一年多的文化馆长,但由于他创作的那十几首歌曲,也没能逃脱厄运。更使他受到奇耻大辱的是,有人竟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他家门上,怀疑他和家里的阿姨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敦促”他坦白交代。这个一向珍爱自己名誉的男子,几乎一下子被这种诽谤压垮了。

刘宇昌找出存折,对她说:“这是我的全部储蓄,不多。你都取出来带走吧!我使你的名誉也受了连累,很对不起你!”那女人脸色顿时白得可怕,许久许久才说出话来:“是我使你的名誉受了连累,我对不起你!我不需要钱……”她默默地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衣物打成一个小包袱,拎着朝门外走去。

“等等!”刘宇昌叫住了她。她没有转身,只是站在门口。

“不是我撵你走,你照顾了我们父子俩一年多,我是很感激你的……”他的喉咙哽住了,半晌又说,“如果你不怕连累,还愿意留……”

那女人忽然扶在门框上,无声地痛哭了。

“阿姨!”孩子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她的腰,“我不让你走!”

她没有走,依旧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每天出门进门,对门上那张大字报连瞅都不瞅,仿佛根本不存在。

几天之后便是中秋节。上午,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来到这幢小房子里。

“你……来干什么?”刘宇昌盯着来客冷冷地问。

“每逢佳节倍思亲,来看看我的表妹夫。”那女人不用让便坐下了,打量着屋里简单的摆设,摇摇头,“我以为你生活得会比这略微好一点呢!”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表妹夫了!”刘宇昌不愿看她,转过脸去,“你有什么事?快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关心一下你的生活,给你推荐一个可以做你第二个妻子的女人。”

“我不需要你这种关心。”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仇视呢?”那女人淡淡一笑,“就因为我爱你吗?想当初,我给你写过那么多信,恳求你把对丹娜的爱分赐给我一点点,只一点点,你却对我冷酷无情,大大地伤了我的心。可是我今天依然爱你。男人们都只会拼命追求女人,我扮腻了被追求的角色。只要你现在对我笑一笑,我就会立刻投入你的怀抱!我虽然不如你的丹娜漂亮,可是比她更懂得你们男人!我可以使你摆脱眼前的处境,我现在有这个能力!嗯?”那女人说完,诱惑地盯着刘宇昌。

“无耻!”他气得双手直颤抖。

“怎么?还忘不了你的丹娜?”那女人收敛了笑容,“也许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我,为你的丹娜和那个走钢丝的小伙子做的红娘!没有我从中煽风,他俩的情火也许不会燃烧起来,当然也不会结合到一块儿去!我这样做不是存心毁你,是因为爱你!你为什么用那样可怕的眼光瞪着我?难道你真的和你家那个乡下女人……”她忽然不说了,因为看到他从桌上摸起了一把剪刀。

他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数三个数,你还不出去,我就杀了你!”

“我情愿死在我所爱的人手里。”

“一!二!……”

她见他真的扬起手,尖叫一声,窜出门去。那把剪刀嗖的一声飞过去,深深地插在门上。

小刘宁和阿姨从另一间屋子里奔过来,那女人已经跑掉了。只见爸爸僵直地站立着,直瞪瞪地盯着门上那把剪刀,半晌说不出话……

不久,刘宇昌到干校去了,一去便是整整两年。

第三年初,他幸运地从干校“解放”回来,并且恢复了馆长的职务。可是,他已重病缠身,虚弱不堪。回家的当晚就被汽车直接送到县医院里。她一得知消息,便带着小刘宁匆匆赶到医院去。小刘宁长高了,虽然比一般孩子显得瘦弱。刘宇昌更苍老了,早年那种潇洒俊逸的男子风度完全消失了。她,也增添了无数白发,脸上现出深深的皱纹。大概急于使他得到安慰,她一见面便把存折交给他,告诉他,那笔钱够他重新安排一个像点样子的家。他打开存折一看,钱数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她又告诉他,自己在街道的民办小工厂上班了。他感叹一声,竟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这几年,你一直替我照料着儿子,我却一分钱也没给过你,这存折上的钱还不够补还你的啊!”这话刺伤了她的心,她转过脸去。他默默地望了一会儿,见她还穿着当初那身粗布衣裳,肩头袖口都打了补丁。回想起这些年来,她默默地照料他们,她对他的儿子比亲生孩子还真挚地爱护,内心第一次对这个淳朴、善良的女人涌起一种不平常的感情。“你低下头来。”他轻声说。她朝他转过脸,迷惑地望着他,并低下了头。“再低些。”她又将头更低些。他欠起身,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她愣了一刻,刹那间脸色绯红,一直红到耳朵后面,顿时显出惶惑的神色,本能地站了起来,想从他身边躲开。他立刻抓住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真诚地说:“你是我所认识的女人中最美好的,今后我们一起生活吧!”她呆呆地望了他半天。好像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她扑在他身上,将他的头搂抱在自己怀里,像搂抱着一个孩子,哭了。他任凭她搂抱着,像一个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她忽然又惊慌地推开了他。他们发现孩子已不知何时溜出去了。她的脸更红了,但显得特别动人。

在她领着小刘宁回家的路上,孩子神秘地说:“阿姨,我要告诉你一件最好最好的事。”“什么事呀?快说!”她春风满面,笑逐颜开,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不,要等到家才说!”一回到家里,那孩子便十分庄重地说:“我以后要叫你妈妈了!”他们情不自禁地紧紧地偎抱在一起。这才是最真挚的母子之爱呀!那天夜里,小刘宁裹着被子趴在床上,看她坐在床头剪纸花。一会儿,她剪成了一个大双喜字,上面连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和一条鳞爪舞动的龙。“这是龙凤双喜,好看吗?”她微笑着问。“真好看!”孩子惊叹不已。

可是,两天之后,她却接到了一张病危通知书。当他们赶到时,他已去世,她当场昏倒了。刘宇昌留给儿子一个纸条,上面写着:“爱你现在的妈妈,原谅你的亲妈妈。”她把那龙凤喜字贴在墙上,从此,和那永远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相依为命。

刘宇刚满十七岁便到很远的山区插队了。临行,他不让妈妈到火车站去送行,怕她难过。火车快开的时候,她却出现在站台上,对每一个车窗喊他的名字。他忙从车窗探出身,她一发现他,便奔过去,把他爸爸那把小提琴交到他手里,他刚接过琴,火车就开动了。

在农村,他每月都给妈妈写一封信,虽然知道她一个字也不识。妈妈经常给他寄去或托人捎去衣物用品。每一次,他都可以在其中发现一个纸卷,里面卷着各式各样的纸花纸人。他再也不随处丢弃了,每次都珍惜地收藏起来。

第一次探家是在冬季。他兜里揣着全年分红得到的五十三元钱,手里拎着装满了农闲时采的木耳、猴头、黄花菜和松子的提包。当他远远望见家门时,心便跳得快起来。

他跑进了家门:“妈,我回来了。”妈妈惊喜地丢下手中的活计扑过来。上下打量着他,竟扑簌簌掉下泪来。他一边替妈妈擦泪一边掏出所有的钱交给妈妈。妈妈高兴地说:“真是长成大人了。快,快歇歇,我去做饭。”他把妈妈按着坐下,说不饿,并对她说,要给她买一件新衣服。“不用。”妈妈说,“我老了,穿什么都没人笑话。你带我去配一副老花镜吧,这几年,我的眼神不好了,屋里稍暗一点,就看不清针线了!”

第二天,他带妈妈去配老花镜。当他扶着妈妈走回来时,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穿呢大衣的女人。他一眼便认出,是他的亲妈妈。亲妈妈急步朝他走过来。

他在这种局面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女人彼此默默地注视着。一个,仍不失当年的姿容。另一个,已经像个老太婆。

一个说:“我要和我儿子单独谈谈。”

另一个,默默地走开了,眼镜盒从手中掉落在雪地上。

“小宁!”亲妈有些激动地说,“我是来接你的,跟我走吧!我可以从农村把你办回来!孩子,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罢!是妈不好,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爸,过去的事就算一场噩梦,让它过去罢,你别恨妈妈……”眼眶里泪水在转动。

他的心在颤抖,猛地叫了一声“妈!”便向妈妈扑去。她轻轻用手抚摸着他那已长成青年人的有棱角的面颊,这抚摸在他心中唤起了童年那种熟悉的母爱。可是,他立刻又从亲妈妈的怀中挣脱了,弯腰捡起了掉在雪地上的眼镜盒。

“不,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我已经有了妈妈,您今后把我忘记了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跑去。

另一位妈妈,正在收拾一只提包。

“孩子,你妈妈跟你说了些什么?”她望着他,平静地问。

“什么也没说,只是来看看我。”

“说实话。”

“她……要带我走,可是我不,我不走!真的!”

“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撇下我。可你是她的亲生儿子呀!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你不去,她多伤心!去吧,去吧,瞧,我都替你收拾好了提包……”她的话音颤抖了,“只要你今后,别忘了来看看我……”

“不!”他一下子跪在她膝前,“我只有一个妈妈!只有您是我的妈妈!”将脸埋在她的双膝间,无声地哭了。

两个月后,探亲假满,她送他回山区。她嘴里说就送他几步,却一直把他送到火车站。火车开走了,他从车窗看着她那伫立在寒风中的瘦弱身躯,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渐渐消失了。谁能料到,那竟是他那没有文化的外省乡下妈妈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她当天在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受了风寒,摇摇晃晃地勉强走到家门口,便昏倒在雪地上……

刘宁接到电报赶回来时,她已经咽气了。

他把她的骨灰和爸爸的骨灰放在同一个骨灰盒里。如今,这两个在人世间倍遭不幸的灵魂,终于结合并永远安息了……

“孩子,你喝杯水吧!”守更老人的话打断了刘宁的回忆。他曾听人说,只要心诚,在夜里十二点,对自己死去的亲人说话,亲人的灵魂便能听到。他并不迷信,但他从A城特意赶回B县,回到这幢曾经住过的小房子里,又多么希望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啊!他在心中默默祝愿那个妈妈和爸爸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幸福。

当他告别了守更老人要离开时,发现墙上仍保留着一张剪纸,那是只剩了一小半的龙凤喜字,已经褪色,被烟火熏黑了。

他小心地把它从墙上揭下来,用一张纸卷上,放进琴盒里。

他带着那意外获得的珍贵纪念,连夜搭上了返回A城的火车……

三天之后。演出团要离开A城了。已经快夜里十点,刘宁还在写信。信是写给妈妈,现在还活着的妈妈的。

妈妈:

生活不是梦。无论怎样的梦,美好的或是可憎的,幸福的或是悲惨的,一睁开眼睛,便同现实毫无关系了。人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不是生活在梦里的。人不应该像做梦那样活着,也不应该像对待梦那样对待生活。我,一个儿子对待妈妈的那种爱,已经全部给予另一个妈妈了。希望您把我忘记吧!忘记了,您和我在今后的生活中,心灵也许都会平静些。

您的儿子 小宁

写好之后,他又看了一遍,似乎觉得还应该再写上些什么话,但又觉得无话可写,便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封好了。

这时,有人喊他去接电话。

他握起听筒问:“谁?”

“我……”

仅仅一个字,他却听出了,更确切地说是判断出,对方是妈妈。此时此刻,十几年来对于妈妈的怨恨,竟然全部消除了。那颗儿子的心被听筒里传来的,妈妈在不知什么地方说出的那个颤抖的“我”字软化了。他多么想叫一声“妈妈”啊!可是,竟一时叫不出口!他张了几次嘴,才憋出一句并不是他想说的话:“你是谁……”

电话另一端的罗丹娜,听到儿子这句话,好像听到儿子说了句“我不认识你”。她多么想说:“我是你妈妈呀!”但张了张嘴,却同样困难地说不出口。

儿子和妈妈,就这样在电话的两端,握着听筒沉默了许久。最后,几乎是同时默默地挂上了电话。

罗丹娜走出公用电话间,站在高台阶上,怅然呆立了一刻,才一步步地踏下来。她踩着夜里的积雪茫然地朝前走去。她不想回家,家现在对她来说,不过是个抽象空洞的字而已。她已同那个年轻的杂技演员分离了。分离时她和他都很痛苦。那痛苦不是由于分离本身,而是由于悔恨。悔恨他们当时为什么要结合。他至今没有再成立家庭。她无法摆脱良心上对自己的谴责。他本来可以有一个理想的爱人,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她拖着他离开了正常的人生道路。这个年轻人,因为拆散了一个家庭,在心灵上留下了永远难以饶恕的罪过,一直生活在一种阴沉的精神状态之中。

她一边走,一边开始对自己十六年前的作为重新判断和分析,像一个阅读小说的人,对书中人物进行判断和分析一样。

“表妹!”她竟又碰到了她——表姐。表姐那张过去还算漂亮的脸,现在变得丑陋了,虽然仍在描眉、涂口红。“你还那么年轻,真想不到!”表姐用一种明显的嫉妒的目光瞅着她的脸说,“到我家去坐会儿吗?我现在仍然是一个人。”

她默默看了表姐一眼,像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一声不响地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