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固态
走在这个巨洞中,沈华北如同置身于没有星光的夜空下的黑暗平原上。脚下,在核爆的高温中熔化的岩石已经冷却凝固,但仍有强劲的热力透过隔热靴底使脚板出汗。远处洞壁上还没有冷却的部分发着在黑暗中才能看到的红光,如同这黑暗平原尽头的朦胧晨曦。沈华北的左边走着他的妻子赵文佳,前面是他们8岁的儿子沈渊,这孩子穿着笨重的防辐射服仍蹦蹦跳跳的。在他们周围,是联合国核查组的人员,他们密封服头盔上的头灯在黑暗中射出许多道长长的光柱。
全球核武器的最后销毁采用两种方式:拆卸和地下核爆炸。这是位于中国的地下爆炸销毁点之一。
核查组组长凯文斯基从后面赶上来,他的头灯在洞底投向前面三人晃动的长影子:“沈博士,您怎么把一家子都带来了?这里可不是郊游的好去处。”
沈华北停下脚步,等着这位俄罗斯物理学家赶上来:“我妻子是销毁行动指挥中心的地质工程师,至于儿子,我想他喜欢这种地方。”
“我们的儿子总是对怪异和极端的东西着迷。”赵文佳对丈夫说,透过防辐射面罩,沈华北看到了她脸上忧虑的表情。
小男孩在前面手舞足蹈地说:“这个洞开始时才只有菜窖那么大点儿呢,两次就给炸成这么大了!想想原子弹的火球像个被埋在地下的娃娃,哭啊叫啊蹬啊踹啊,真的很有趣呢!”
沈华北和赵文佳交换了一下眼神,前者面露微笑,后者脸上的忧虑又加深了一些。
“孩子,这次是8个娃娃!”凯文斯基笑着对沈渊说,然后转向沈华北:“沈博士,这正是我现在想要同您谈的。这次销毁的是8颗巨浪型潜射导弹的弹头,每颗当量10万吨级,这8颗核弹放在一个架子上呈正立方体布置……”
“有什么问题吗?”
“起爆前我从监视器中清楚地看到,在这个由核弹头构成的立方体正中,还有一个白色的球体。”
沈华北再次停住脚步,看着凯文斯基说:“博士,《销毁条约》规定了向地下放的东西不能少于多少,好像不禁止多放进去些什么。既然爆炸的当量用五种观测方式都核实无误,其他的事情应该是无所谓的。”
凯文斯基点点头:“这正是我在爆炸后才提这个问题的原因,只是出于好奇心。”
“我想您听说过‘糖衣’吧。”
沈华北的话如同一句咒语,使这巨洞中的一切都僵滞不动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指向各个方向的头灯光柱也都不再晃动了。由于谈话是通过防辐射服里的无线电对讲系统进行的,远处的人也都能清楚地听到沈华北的话。短暂的静默后,核查组的成员们从各个方向会聚过来,这些不同国籍的人大部分是核武器研究领域的精英。
“那东西真的存在?”一个美国人盯着沈华北问,后者点点头。
裂变核弹的关键技术是向心压缩,核弹引爆时,裂变物质被包裹着它的常规炸药的爆炸力压缩成一个致密的球体,达到临界密度而引发剧烈的链式反应,产生核爆炸。这一切要在百万分之一秒内发生,对裂变物质的向心压缩必须极其精确,向心压力极微小的不平衡都可能在裂变物质还没有达到临界密度前将其炸散,那样的话,所发生的就只是一次普通的化学爆炸。自核武器诞生以来,研究者们用复杂的数学模型设计出各种形状的压缩炸药,近年来,又尝试用最新技术通过各种手段得到精确的向心压缩,“糖衣”就是这类技术设想中的一种。
“糖衣”是一种纳米材料,它用来在裂变弹中包裹核炸药,外面再包裹一层常规炸药。“糖衣”具有自动平衡分配周围压应力的功能,即使外层炸药爆炸时产生的压应力不均匀,经过“糖衣”的应力平衡分配,它包裹的核炸药仍能得到精确的向心压缩。
沈华北说:“你们看到的由8颗核弹头围绕的那个白色球体,是用‘糖衣’包裹的一种合金材料,它将在核爆中受到巨大的向心压力。这是我们计划在整个销毁过程中进行的一项研究,这毕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当核弹全部消失后,短时期内地球上很难再产生这么大的瞬间压应力了。在如此巨大的向心压力下,实验材料会变成什么、会发生些什么,将是很有意思的事。我们希望通过这项研究,为‘糖衣’技术在民用领域找到一个光明的前景。”
一位联合国官员说:“你们应该把石墨包在‘糖衣’中放进去,那样我们每次爆炸都能得到一大块钻石,耗资巨大的核销毁工程说不定变得有利可图呢。”
耳机里传来几声笑,没有技术背景的官员在这种场合总是受到轻视的。“80万吨级核爆炸产生的压力,不知比将石墨转化为金刚石的压力大多少个数量级。”有人说。
沈渊清亮的童音突然在大家的耳机中响起:“这大爆炸产生的当然不是金刚石,我告诉你们是什么吧,是黑洞!一个小小的黑洞!它将把我们都吸进去,把整个地球吸进去!通过它,我们将钻到一个更漂亮的宇宙中!”
“呵呵,孩子,那这次核爆炸的压力又太小了……沈博士,您儿子的小脑袋真的不同寻常!”凯文斯基说,“那么实验结果呢?那块合金变成了什么?我想你们多半找不到它了吧?”
“我也还不知道呢,我们去看看吧。”沈华北向前指了指说。核爆炸使这个巨洞呈规则的球形,因而洞的底面是一个小盆地,在远方盆地的正中央,晃动着几盏头灯。“那是‘糖衣’实验项目组的人。”
大家向盆地中央走去,感觉像在走下一道长长的山坡。这时,凯文斯基突然站住了,接着蹲下来用双手贴着地面:“地下有震动!”
其他人也感觉到了:“不会是核爆炸诱发的地震吧?”
赵文佳摇摇头:“销毁点所在地区的地质结构是经过反复勘测的,绝对不会诱发地震。这震动不是地震,它在爆炸后就出现了,持续不断直到现在,邓伊文博士说它与‘糖衣’实验有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随着他们接近盆地中心,由地层深处传来的震动渐渐增强,直到使脚底发麻,仿佛大地深处有一个粗糙的巨轮在疯狂旋转。当他们来到盆地中心时,这一小群人中有一个站起身来,他就是赵文佳刚才提到的邓伊文——材料核爆压缩实验项目的负责人。
“你手里拿的什么?”沈华北指着邓伊文手中一大团白色的东西问。
“钓鱼线。”邓博士说。分开围成一圈蹲在地上的那群人,他们正盯着地上的一个小洞看,那个洞出现在熔化后又凝结的岩石表面,直径约10厘米,呈很规则的圆形,边缘十分光滑,像钻机打的孔,邓伊文手中的钓鱼线正源源不断地向洞中放下去。“瞧,已经放了1万多米了,还远没到底呢。经雷达探测,这洞已有3万多米深,并且还在不断延长。”
“它是怎么来的?”有人问。
“是那块被压缩后的实验合金钻出来的,它沉到地层中去了,就像石块在海面上沉下去一样,这震动就是它穿过致密的地层时传上来的。”
“天啊,这可真是奇迹!”凯文斯基惊叹道,“我还以为那块合金会被核爆的高温蒸发掉了呢。”
邓伊文说:“如果没有包裹‘糖衣’的话会是那样的结果,但这次它还没来得及被蒸发,就被‘糖衣’焦聚的向心压力压缩成一种新的物质形态,叫超固态比较合适,可物理学中已经有了这个名称,我们就叫它新固态吧。”
“您是说,这东西的密度与地层的密度相比,就如同石块与水的密度相比?”
“比那要大得多,石块在水中下沉主要是因为水是液体,水结冰后密度变化不大,但放在上面的石块就沉不下去。现在新固态物质竟然在固态的岩石中下沉,可见它的密度是多么惊人!”
“您是说它成了中子星物质?”
邓伊文摇摇头:“我们现在还没有精确测定,但可以肯定它的密度比中子星的简并态物质小得多,这从它的下沉速度就可以看出来。如果真是一块中子星物质,那么它在地层中的下沉将如同陨石坠入大气层一样快,那会引起火山爆发和大地震。它是介于普通固态和简并态之间的一种物质形态。”
“它会一直沉到地心吗?”沈渊问。
“也许会吧,孩子。因为在下沉到一定深度后,地层物质将变成液态的,那将更有利于它的下沉!”
“真好玩!真好玩!”
在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洞上的时候,沈华北一家三口悄悄地离开了人群,远远地走到黑暗之中。除了脚下地面的震动外,这里很静,他们头灯的光柱照不了多远就消失于黑暗中,仿佛他们只是无际虚空中三个抽象的存在。他们把对讲系统调到私人频道,在这里,小沈渊将做出一个决定一生的选择: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沈渊的父母面临着一个比离婚更糟的处境:沈华北现在已是血癌晚期。沈华北不知道他的病是否与他所从事的核科学研究有关,但可以肯定自己已活不过半年了。幸运的是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他将在冬眠中等待治愈血癌的技术出现。沈渊可以和父亲一起冬眠,然后再一同醒来,也可以同妈妈一起继续生活。从各方面考虑,显然后者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孩子倾向于同爸爸一起到未来去,现在沈华北和赵文佳试图再次说服他。
“妈妈,我和你留下来,不同爸爸去睡觉了!”沈渊说。
“你改变主意了?!”赵文佳惊喜地问。
“是的,我觉得不一定非要去未来,现在就很好玩,比如刚才那个沉到地心去的东西,多好玩!”
“你决定了?”沈华北问,赵文佳瞪了他一眼,显然怕孩子又改变主意。
“当然!我去看那个洞了……”说着,小沈渊向远处头灯晃动的盆地中心跑去。
赵文佳看着孩子的背影,忧虑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带好他,这孩子太像你了,整日生活在自己的梦中,也许未来真的更适合他。”
沈华北扶着妻子的双肩说:“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再说像我有什么不好,总要有爱做梦的人。”
“生活在梦中没什么可怕,我就是因为这个爱上你的,但你难道没有发现这孩子的另一面?他在学校竟然同时当上了两个班的班长!”
“这我也是刚知道,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权力欲像刀子一样锋利,而且不乏实现它的能力和手段,这与你是完全不同的。”
“是啊,这两种性格怎么可能融为一体呢?”
“我更担心的是这种融合将来会发生什么。”
这时孩子的身影已完全融入远方那一群头灯中,他们将目光收回,关掉头灯,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中。
沈华北说:“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我所等待的技术,也许在明年就能出现,也许要等上一个世纪,也许……永远也不会出现。你再活40年没有问题,一定要答应我一个请求:如果40年后那项技术还没出现,也一定要让我苏醒一次。我想再看看你和孩子,千万不要让这一别成为永别。”
黑暗中赵文佳凄凉地笑笑:“到未来去见一个老太婆妻子和一个比你大10岁的儿子?不过,像你说的,生活还得继续。”
他们就在这核爆炸形成的巨洞中默默地度过了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明天,沈华北将进入无梦的长眠,赵文佳将和他们那个生活在梦中的孩子一起,继续沿着莫测的人生之路,走向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