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1-3合集)(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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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金瞳 Golden Eyes

路明非嘴里叼着护照,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看一眼手中的地铁磁卡,仰望芝加哥机场高广的穹顶。

他一左一右两只超大号的旅行箱,加起来和他自己重量相当,一只旅行箱上捆着十二孔棉被,另一只则捆着一只枕头。背包也不下二十公斤,还鼓出了一大块,那是婶婶塞进去的压力锅。

留学新人路明非就这样带着全套出国装备,搭乘美联航班机,独自飞越大洋,降落在芝加哥国际机场。

这是伊利诺伊州最繁华也最负盛名的城市,美国中北部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但距离卡塞尔学院尚有一段距离。

古德里安在电话里说自己恨不得陪同路明非飞美国——也可以解释为押送——然而俄罗斯那位申请者实在太令人惊艳,他不得不赶去看看。好在学院秘书诺玛会立刻接手路明非的入学事宜,全程安排。

诺玛小姐果然服务到位,短短三天之后一个厚实的信封袋越洋寄到路明非手上,里面是一本名为《卡塞尔学院入学指南·傻瓜版》的手册,下面还标注了“Specially for Mingfei Lu”。

路明非心说一般傻瓜的版本就行啦,你还非给我寄特别傻瓜版。

但不得不承认这份特别傻瓜版的入学指南相当好用,路明非按图索骥搞定了机票、护照和签证,对于寻常留学生来说极具挑战性的美国大使馆面签环节,诺玛居然给路明非安排了特殊通道,签证官凝视了路明非一秒钟,没问任何问题,就在他的申请书上摁下了“通过”的章。

航空公司的乘务长居然预先知道了“尊敬的路明非先生”要搭乘他们的航班,起飞之前特意来到路明非座位旁,半蹲着跟他亲切地聊天,表示要亲自为他提供最周到的服务,有事儿路先生您务必说话。路明非从未尝试过如此大爷的待遇,提供服务的还是金发碧眼大腿浑圆的美国大妹子,激动之下真就提了要求,说想要一整瓶大可乐,机上服务每次就给一小杯实在不够喝。

但在美国大妹子把他送出芝加哥机场之后,这份入学指南忽然失效了。

“CC线?很抱歉没有听说过这条线……从芝加哥机场到市区只有Blue Line,您可能需要换线……那边的地图上有芝加哥地铁的所有路线,也许能帮到您……我很遗憾,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联络中国大使馆为您提供帮助。”这是地铁站里的各路值班人员给路明非的答复。

根据特别傻瓜版入学指南,路明非出了芝加哥机场后就拎着行李直奔地铁站,刷卡登上芝加哥地铁的特别支线CC线,一路直达卡塞尔学院。

超傻瓜是不是?瞎子都能自己摸到学校去对不对?诺玛甚至把地铁卡都给他寄来了,他上车票都不用买,可问题是芝加哥地铁线路图上根本就没有CC线!

路明非很抓狂,这就好比上帝应许摩西说,你去迦南,那里是流着蜜与奶的乐土,并给他一份地图。摩西以神力越过浩浩荡荡的红海,摆脱埃及人的追捕,九死一生,终于看见前面扎堆的路标,上面写着“去印度”“去中国”“去日本”,但就是没有“去迦南”,路标下的天使挖着鼻孔说:“迦南?世界上有这个地方么?”

他的口袋里只剩区区二十美元,甚至不够他在最便宜的汽车旅馆对付一晚上的。

婶婶虽然抠门,却也给了他五百美元作为路上的花销,但路明非随身携带的硬盘里存了大量的盗版游戏。经过芝加哥海关时,一名胖墩墩的警察把这块硬盘接入了自己的电脑:“喔!你也是《合金装备》系列的粉丝么?居然还有《血源诅咒》!我猜你一定是跟我一样的硬核玩家!”

虽然很欣赏路明非对游戏的品位,但胖子还是照章办事,以每部软件二十美元的价格开具了罚款,最后出于人道主义给他留了二十美元零花。

此时此刻这位不远万里赴美的“摩西”站在Subway三明治店的门前,攥着仅有的那张二十美元钞票,对着图片上的牛肉丸三明治加可乐套餐垂涎不已。

这是他仅剩的救命钱了,省到极点的话也许够他在芝加哥机场对付三四天的,学院也许会觉察他这位卓越的S级新生未能按时报到派人来救他,还有个选择是用这笔口粮钱买张电话卡。

他连手机都没有,那只全新的苹果手机被叔叔珍藏了,作为临别礼物。

“One dollar, just one dollar!”有人在他背后说。

在美国这是句典型的讨饭话,跟中国古代乞丐唱的莲花落一样。

“No!I am poor!No money!”路明非的回复朴实,不留任何余地。

他扭过头,背后是个邋里邋遢但是身形颇为高大的乞丐,泡面般的散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墨绿色的花格衬衣和拖沓的洒脚裤颇有些嬉皮士风格。

路明非来前就听说美国这地方号称发达但也有不少无家可归者,英语叫homeless,有的帮人打打零工有的街头要点小钱,混日子。

前脚落地美国立刻就被homeless盯上,大概也是物以类聚,他现在妥妥地也是一枚homeless。

“唉哟!中国来的?”乞丐上下打量路明非,眼睛忽然一亮,“兄弟怎么称呼?”

苞谷子味的流利中文,说这位没在东北唱过二人转路明非都不信。

“自我介绍一下,芬格尔·冯·弗林斯,听哥们刚才的意思,是把我看成乞丐了。这可就小看人了,兄弟我也是读书人!”年轻人一捋泡面头,露出胡子拉碴但还颇为英挺的一张脸来,从铁灰色的眸子可以看出他颇为纯正的德国血统。

“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兄弟也是落难,借几个小钱买杯可乐。”芬格尔一直盯着路明非手里那张灰绿的钞票。

路明非赶紧把钱攥在手心里,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私は英語がわかりません。”

“就您这发音还冒充日本人?嘁!哥哥真是大学在读。”年轻人从背后的破挎包里掏出一本字典般厚重的书来。

路明非原本不屑,心说兜里揣本书就算读书人?那我包里揣着高压锅我还是厨子呢!

可他忽然留心到那本牛皮封装的精装本上,是英文混合拉丁文书写的书名,他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文字。

而且这家伙居然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最近见过的说中文的老外……路明非眼睛一亮,他在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文件上看过!

“CC1000次快车?”路明非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磁卡来。

芬格尔愣了片刻,也摸出一张磁卡票来,两张票对在一起,一模一样的花纹,漆黑的底色上,银色的巨树半枯半荣,通天彻地。

“新生,中国来的,我叫路明非。”路明非伸出手去,想表示友好。

“现在相信师兄不是坏人了吧?”芬格尔抓住路明非另一只手,硬是把那二十美元又抠了出来。

师兄你妥妥地是个坏人啊!路明非在心里惨叫。

“兄弟,我很欣赏你!有我罩,卡塞尔学院你能混的!”芬格尔四仰八叉地坐在长椅上,左手三明治右手可乐,大快朵颐。

路明非原本想留点钱防身,但想到婶婶对路鸣泽的教导,每去一个新地方务必先示人以大方,搭上几个朋友,否则容易被欺负,于是咬碎银牙拿出那二十美元来。

芬格尔手里倒也剩下五美元,凑一起二十五美元,本不够买两份套餐,但路明非建议说既然可乐免费续杯,他们根本无需买两杯,只需要两根吸管然后疯狂续杯即可。

芬格尔盛赞学弟在财务方面很有想法,但路过的人看这两个形貌迥异的男人歪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在同一杯可乐里吸吮,都礼貌地移开了视线。

“师兄几年级?”路明非问。

“八年级。”

“卡塞尔学院八年都不能毕业?”路明非大惊,印象中好像只有医学院的博士生才会有连读八九年这种事。

“看专业,一般的专业四五年也就毕业了,”芬格尔淡淡地说,“我的情况比较复杂。”

“师兄的专业很难?”

“那倒不是,连续留级了四年。”

路明非忽然对于自己的未来很揪心,心说这位师兄已经被折腾得半人半鬼了,尚且八年不能毕业,自己这废柴岂不是要读上一辈子?

“那师兄以前也坐过这个CC线?”他决定暂时不想这么恐怖的事,“这条线根本查不到啊!”

“隐藏线路,只有芝加哥地铁公司的少数高层知道这条线路,不定期发车。我们学校藏在深山里,跟外界不通公路,坐CC线过去最方便,不然就得坐直升机。”芬格尔说,“可总务办公室的那帮人就是见人下菜碟儿,你阶级高,他们保准第一时间来接你,还有专人接机,你阶级低,就只有等车咯,什么时候他们觉得方便,什么时候来接你。你我看起来是天涯同路人啊,要不怎么说有缘呢?”

“阶级?”路明非一愣,“什么东西?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

“类似贵族等级,学院会给你评定一个阶级,阶级高的学生有特权,学院会对他们倾斜资源,从选课到优先派车。”

“师兄读到第八年,阶级还不够高?”

“我也觉得他们应该尊重前辈,可这年头世风日下师弟你想必也是知道的,要论生猛还是小鲜肉。”芬格尔摊摊手。

“我们学院毕业很好找工作么?这样你都不舍得退学?”

“用不着找工作,他们包分配!”芬格尔响亮地打了个嗝儿,一头歪在长椅靠背上,几秒钟后就鼾声连连了。

路明非从机场的落地窗往外望去,航班起落摆渡车穿梭。夜幕已经降临,远处的芝加哥城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可望不可即的空中楼阁。

路明非问机场的人借过电话打给大使馆,大使馆认为他被骗了,那个什么卡塞尔学院根本就是个虚假的教育机构,他甚至有可能是遭遇了国际人口诈骗集团。路明非实在说不通那位语气严肃的姐姐,姐姐看似立刻准备前来救援他把他送回中国,路明非只能挂断电话。

这是他和芬格尔在芝加哥机场度过的第三个晚上,他们住在离港通道外的休息区。这是机场跟地铁接驳的区域,一个圆形的室内广场,周围是各种商铺,中间有供过往客人休息的几排长椅。

芝加哥机场是国际级的交通枢纽,每天数以万计的客人到港离港,安保级别很高,通常是不允许流浪者过夜的,但路明非和芬格尔一手机票一手地铁磁卡,机场的安保人员也不便赶客,只得任他们赖在休息区,熬到他们花光了身上的钱,不走也得走。

这时候婶婶为路明非准备的行李终于派上了用场,一厚一薄两床棉被让他们不至于挨冻,有电高压锅在,芬格尔出去one dollar、one dollar地讨几个小钱就够在超市里买到足够的肉菜,芬格尔在烹饪上居然颇有研究,凭着一只高压锅就能做出德式猪肘到老北京涮羊肉。为了避免这俩家伙在休息区里大口吃肉,引来无数乘客侧目,安保部门不得不允许他们在安保部门的储藏室里用餐。三下两下芬格尔就跟安保组长熟了起来,昨晚大家喝着韩国烧酒,就着煤气炉烤明太鱼的时候,安保组长痛骂这卡塞尔学院不是东西,居然怠慢路明非和芬格尔这样的青年才俊。

有酒有肉不用上学倒也逍遥,但在中国觉得自己可以一步登天,来到美国直接沦为homeless,路明非有点郁郁寡欢。

芬格尔是个心大的人,安慰路明非说虽然他们阶级是低了点,但学院倒也不会真的就置之不理,CC线一直没车来,多半是学院最近缺人手,暑假尚未结束。

路明非问自己的阶级到底有多低。芬格尔说看这拖延程度,大概和中世纪的农奴差不多。路明非的心情越发低落,芬格尔安慰他说其实比农奴低的也有,有的人的阶级应该算是骡子。

路明非问谁是骡子?芬格尔说骡子不跟你聊天呢么?

夜越来越深,候机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俩了,芬格尔四仰八叉地酣睡,路明非也把毯子裹在身上,蜷缩在木质的长椅上打盹。

他的意识渐渐地有点模糊,却忽然听见了洪大的钟声,感觉像是机场附近有一间雄伟的教堂,敲钟人正摇动着巨大的青铜钟。

路明非在昏昏沉沉中看到了那座教堂,月下荒原之上,漆黑的教堂矗立,打着火把的人群在荒原上奔跑,火光不能照亮他们的面孔,他们的脸隐藏在阴影里。

他们奔向圆月,那轮月亮大得不可思议,半轮沉在地平线以下。那些人从山巅向着月亮跳跃,有的落入了黑色的夜空中,也有人融入了月光中。

这景象就像是太古时代的壁画,疯狂瑰丽,却又真实,似乎他曾真的目睹那壮丽的一幕。

为什么会有教堂?路明非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这里是芝加哥空港,除了候机大厅,周围是巨大的开阔地。

他猛地坐了起来,惊讶地看到巨大的月轮正在落地窗外缓缓升起。月光泼洒进来,像是扑近海岸的大潮。

休息区被笼罩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中,窗格的影子投射在长椅靠背上。就在路明非的脚边,男孩沉默地坐着,抬头迎着月光。

他穿一身黑色的晚礼服,黑得像是乌鸦的羽毛,素白色的领结,擦得闪闪发亮的小皮鞋,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神情沉默又悲伤。

路明非吃了一惊,这些天也偶尔有衣冠楚楚的客人在休息区的长椅上坐一会儿,通常都是接机的人没能及时赶到,很快就会有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向他道歉然后拎上行李领着他离开,看这男孩的衣着非富即贵,怎么也会深更半夜滞留在这个homeless过夜的地方?是他的父母遗弃了他?或者他这是离家出走?

路明非四下张望,芬格尔居然不见了,巡逻的保安也不见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Subway三明治店熄了灯,休息区里只剩下他、男孩和无所不在的月光。

他有点惊慌,不敢说话,不敢大力呼吸,空间里弥漫着让人不敢也不忍打破的静谧。

他掀开被子,和男孩并坐。两个人默默地看着月光,时间慢慢地流逝,仿佛两个看海的人。

“钟声敲响了,过去就要开始回溯,你准备好了么?”男孩轻声问。

路明非觉得这句话很有深意很有格调,但他听不懂。

“青铜的山峰会融化,大海沸腾,大地翻出它的脊骨,最后是风暴摧毁一切。”男孩又说,“你准备好了么?”

他的吐属优雅之极,像是灯光笼罩中的名演员,可路明非还是听不懂。

路明非犹豫了一下,掏出身边仅剩的五美元递了过去:“你要不要去买点吃的或者打个电话?”这是他意外地在背包底找到的,偷偷地藏了起来没告诉芬格尔。

“那么多年了,哥哥你还是那么善良。”男孩慢慢地扭过头来,对他微微地一笑。

那哪里是悲伤的孩子脸?那黄金般的瞳孔里流淌着火焰般的光,仿佛一面映着火的镜子!

顷刻间路明非就要被那火光吞噬,但在最后一刻他全身一颤,身体里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往后闪去。

“啊!”芬格尔的惨叫把路明非惊醒了。

芬格尔捂着鼻子蹲在旁边,夜间的芝加哥机场确实安静,但也不是空无一人,两名保安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打瞌睡,远处的Subway仍旧亮着灯。

“原来还是一个梦。”路明非松了口气。

“你不要在梦里跳高!你刚才像只受惊的跳蚤!”芬格尔大声地抱怨。

路明非回想那个梦中的男孩,对自己的大惊小怪有点不好意思,金色瞳孔有什么奇怪的?动漫社的同学什么颜色的美瞳没戴过?也可能是梦里的情境太诡异了。

“拿行李拿行李,马上来车了。”芬格尔说。

路明非看了一眼地铁的检票闸口,这个时间点地铁早关了。他正迷惑呢,休息区的一角出现了一道明亮的手电光束。

那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家伙,腋下夹着电筒,一手拿着一台移动检票机,一手摇着一枚金色小铃,丁零零丁零零地走了过来。

“CC1000次快车的乘客请准备进站,拿好你们的票和行李,新生请出示你们的录取通知书。”检票员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他经过那两个打瞌睡的安保人员时还礼貌地打了招呼:“Hey!Dude!What’s up?”

语气轻松完全就是老相识,安保人员也招手回礼。可就是这些安保人员再三跟路明非确认,芝加哥机场绝对没有CC支线地铁。

路明非并未绕到安保人员的正面去看,看的话会发现他们的神情略有些呆滞,仿佛还在梦中。他们打完招呼就接着睡了,检票员向着芬格尔和路明非这边走来。

路明非打了个寒战,这检票员可真像是一个鬼魂!

“这趟地铁通往地狱么?”他本想靠近芬格尔,却又担心芬格尔这厮也狰狞一笑,露出血淋淋的面孔来。

“站在新生的立场,这么说倒也没错!”芬格尔对检票员挥手,“人在呐人在呐,芬格尔,还有个中国来的新生。”

检票员来到芬格尔面前跟他对了对拳头,然后撞了撞屁股,天晓得鬼知道一名检票员和一名乘客为何会有这种“超友谊”的亲密。

“芬格尔你还没退学?”检票员说,“我还以为今年见不到你了。”

“说什么鬼话?我可是有始有终的人。”芬格尔说,“车来得那么晚,我的阶级又降了么?”

“降到‘F’了,你可是从‘A’级降下来的,已经从天堂降到了地狱。”检票员说。

“还真降成骡子了。”芬格尔嘟哝。

“说起来我俩还是一届,你留级留得也创造纪录了。”

“牢底总有坐穿的一天,你这双鞋不错。”

“夏季限量哦,我在Gurnee Mills排了一天队才买到的。”

路明非终于松了口气,鬼魂会不会那么贱他不敢确定,但鬼魂就算要穿什么牌子的限量款想来也不用去排队买。

检票员接过芬格尔的车票划过验票机,路明非递上自己的票和录取通知书,报上自己的名字。

“路明非?卧槽你是那个路明非?你是那个S级的家伙!”检票员那双猫一样的绿眼睛一下子亮了,“学院的那帮家伙正在发了疯地找你!”

“S级?”芬格尔瞪大了眼睛,活见鬼似的,“那这家伙的级别岂不跟校长一样高?他的阶级那么高怎么会没有人来接机?”

“本该来接机的古德里安教授前往俄罗斯面试一个忽然冒出来但血统特别出色的学生,耽误了返程的时间,但其实他只要刷卡经过闸机,我们立刻就会得到消息,然后为他单独准备的地铁就会进站。”检票员苦笑,“但他始终没有试着在闸机上刷他那张权限极高的票,如果再过二十四小时他还没有报到,诺玛大概就报警搜索失踪人口了。”

“所以……芝加哥机场真的有地铁CC线?”路明非茫然地跟检票员握手。

“CC1000次特别快车,可以说是地铁专线,但说是云霄飞车可能更加合适!”检票员接过路明非手中的磁卡,“看好了!”

跟芬格尔那张票一样,绿灯亮起,嘟的一声。

但两秒钟后,如同一个伟大的光明系魔法被释放,灯光昏暗的休息区乃至于整个芝加哥国际机场忽然间亮了起来,包括落地窗外纵横交错的跑道。

地铁检票口上方巨大的显示屏也亮了起来,显示CC1000次地铁即将进站。片刻之后地面开始震动,真的有一列地铁正呼啸着向芝加哥机场驶来。

检票员带着路明非步入空无一人的月台,沿路的每个电子指示牌都显示路明非的名字,芬格尔跟在后面一路卧槽卧槽,简直就是农奴,啊不,一头骡子走进了庄园主人的豪华别墅。

狂风忽然扫过月台,刺眼的光柱切开隧道中的黑暗,片刻之后,空无一人的地铁高速进站,急停在路明非面前。

黑色的流线形车身,用耀眼的银白色藤蔓花纹装饰,宛如一件艺术品。

路明非在这几天里结识的新朋友——Subway三明治店那个值夜班的小伙子、两名夜间巡查的保安、那个机场酒店的引导员,还有那个总是恶声恶气对他们的地铁警察以及夜间在芝加哥机场值班的人们全都聚集在月台上,以几乎一模一样的笑脸迎候在月台上,组成了一支高矮胖瘦的迎宾队。路明非不得不跟他们一一点头,即使他们的眼神是半梦半醒的,有点行尸走肉般的恐怖感。

“别一副见鬼的表情,他们都是活人,叫出来充充场面。”检票员轻描淡写地说,“我的言灵也就能干点这种小事儿。”

言灵?什么是言灵?路明非还是觉得鬼气森森。

直到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家伙兴冲冲地向他奔来,激动地张开双臂,对他又抱又亲又摸摸:“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还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古德里安教授,这绝对是个活人了,又温暖又邋遢,亲热得像是路明非的亲爹。

“明白了么?你这张磁卡跟芬格尔那张的权限完全不同,它在闸机上刷过,诺玛就会知道你的驾临,为你准备好的快车会在几分钟内进站。”检票员说,“当了那么多年检票员,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新生就有这样的待遇。”

“很抱歉得耽误你一点时间,如果你允许的话。”检票员说,“虽说是为你准备好的快车,也要顺便把学院所需的物资拉回去,芝加哥国际机场是学院最依赖的交通枢纽,每隔几个月总有这样的夜晚,这座机场只为学院服务。”

得到路明非许可之后,月台表面的地板翻开,下面是一道道的输送索道,数不清的大小箱子通过这些输送索道前往地铁车厢,大型的机械手臂帮着归拢位置。

在路明非看不到的地方,流水般的货机降落在芝加哥国际机场,这些货物就是来自那些货机。

路明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检票员还问他是否允许,他有什么不能允许的?半小时前他还是个homeless,如今却像是造访美国的沙特王子。他可以等,等到天亮都行。

要说唯一的要求,倒是请那个Subway店里的小伙子去帮他搞一个牛肉丸三明治。

CC1000次特别快车飞驰在夜色中,夜色中的大都会有种海市蜃楼般的美,林立的摩天大楼看起来就像是高举着烛火的巨大立柱。

芝加哥地铁只有一部分位于地下,更多的路段则是奔行在悬空的钢铁轨道上。这座繁华的城市早在1892年就有了自己的市内轨道交通,那时候人类还没法在地下挖掘很长的通道,因此人们在空中为列车铺设了钢轨。这列黑白相间的神秘列车一边奔驰一边洒下明亮的电火花,经过威严的大理石建筑,也经过后街男孩们打篮球的场地。

最前部的特别车厢里,路明非、芬格尔和古德里安相对而坐。

作为地铁,这节车厢过于豪华了,舷窗上包裹着油润的柚木,墨绿色的真皮沙发用金线刺绣,用维多利亚风的花卉墙纸装饰四壁,没有一处细节不精致。

路明非和芬格尔登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换校服,墨绿色的西装,绲着银色细边,白色的衬衣,深玫瑰红色的领巾,胸前绣着卡塞尔学院的世界树校徽。

校服完全贴合路明非的身材,路明非翻开袖口,看见了里面用墨绿色线刺绣的名字,Mingfei Lu。登上这列地铁换上这身衣服,气氛一下子就肃穆起来。

“在旅途中我会为你做入学前的最后辅导,咖啡?热巧克力?还是你需要一杯烈酒定定神?”古德里安问,远比之前见面的时候严肃。

“龙舌兰配柠檬汁。”芬格尔举手。

“没问你我问路明非,”古德里安说,“给你自己倒杯酒,可以的话帮我一个忙。”

“您吩咐!”

“从我的眼前消失,在入学辅导结束前千万别回来。”古德里安说,“酒你随便喝。”

芬格尔起身倒了杯酒,放在路明非面前:“喝一点,有用的,相信师兄。”

他抄起酒瓶离开了这节车厢,只剩下路明非和古德里安相对,他有点战战兢兢,好像什么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

“我并不想把入学辅导说得特别可怕,毕竟只是师生之间聊聊天,但确实有些新生被吓到。”古德里安说,“首先,很抱歉我来晚了,俄罗斯那边的候选者非常出人意料,我在那边耽误了不少时间,回来之后才发现你还没有报到,所以才跟车来找你;其次,这是一份保密协议,你得先签上你的名字。”古德里安递过一份文件,“我们不希望入学辅导的内容泄露出去。”

这份冗长的文件用拉丁文书写,下面虽然有英文翻译,但那英文也是非常地难懂。路明非迟疑了片刻,还是签了。

他抛下了一切来到这里,脚下的地铁正以两百公里的时速驶往神秘的卡塞尔学院,这还是父母给他指出的道路,想要拒绝已经晚了。

古德里安小心地收起文件:“卡塞尔学院一直致力于向有特殊才华的学生提供高质量的教育,我们的正常学制是四年到五年,届时你会获得学士学位,当然前提是你能通过考试和答辩。学校奉行希腊式的封闭教育,所有学生必须住校,学费不低,但对你来说只要成功地通过3E资格考试就会有奖学金支付这些费用。结业的时候,我们会颁发给你正式的学位证书,我们的学位得到美国教育部的认可,但令人遗憾的是,本校的课程设置特殊,你很难申请其他大学的高级课程,所以如果你想研读硕士或者博士,还是只能选择本校就读。就业的话,应该也只有本校能为你解决。”

“课程设置特殊是什么意思?”路明非很警觉。

“准确地说,我们研究的对象特殊,”古德里安缓缓地说,“非常特殊。”

“能有……多特殊?”路明非眨巴着眼睛。

“知道神学院么?”

路明非点头。

“神学院就是一类特殊的学院,他们研究关于神的知识,而神是否存在都是一个无法确定的命题。卡塞尔学院也是特殊的学院,我们研究的是……”

古德里安起身,抖开身后那幅巨型油画上的帆布。

狰狞的画面暴露在灯光下,路明非的视线触及那幅画的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去。

画面鲜活狰狞,居然能对观看的人造成威压。

那是末日般的景色,天空是铁青混合着火焰的颜色,通天彻地的巨树矗立在荒原上,已枯死的树枝向着四面八方延伸。是这棵树的枝条支撑住了龟裂的天空。

荒原上枯骨满地,黑色的巨兽正从骨骸堆的深处腾起,双翼挂满骷髅,仰天吐出黑色的火焰。

低沉的吼声在路明非的脑袋里回荡,他居然觉得自己能听见那巨兽的嘶吼。

“龙?”路明非的声音颤抖。

“没错,龙。卡塞尔学院研究的,是关于龙的知识。”

“可龙是传说中的生物啊!”路明非一脸茫然。

“刚才说了,没有人能证明神是否存在,可是神学院还是存在的。”古德里安说,“如果研究神的学院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研究龙的学院也一样。”

“可人家神学院有很多信徒,人家还有很多经典,你们研究的龙只是神话传说。”

“关于龙的经典也数不胜数,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们并不想把它们系统化。”古德里安说到这个话题,多了几分神采飞扬,“明非,你怎么理解龙?”

路明非想了想:“皇帝的象征,超厉害的神兽,金箍棒原来是他家的……”

这个问题还真是难住了他。这种神秘的生物有无数种诠释的方法,在中国人人都会唱“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但龙是什么,没几个人真的思考过。皇帝觉得自己就是真龙降世,但老奶奶们过春节贴龙凤呈祥,却也没有篡位当皇上的想法。

“龙在世界各国的文化中,都是个神秘的符号。关于它的记载远比《圣经》要多,有人尊崇它,有人恐惧它,但没有人能说清龙是什么。即使在中国这个龙的国度,对龙也有不同的解读,在古老的年代龙曾经是自然界中危险的敌人,周处除三害中,被他斩的蛟就是龙族中地位低下的一种,再往上追溯,龙又具备了神格,黄帝讨伐蚩尤,部属中就有带翼的应龙负责呼风唤雨。而欧洲人理解的龙通常是危险的蜥蜴类大型生物,它们居住在远离人类的洞窟中,热爱黄金珠宝,喷吐硫黄火焰,骑士小说是它们大放异彩的舞台。在更罕为人知的地方,龙还有其他的解读。在东南亚的神话中它们通常都是剧毒的,是恶魔或者佛陀的护法;南美洲的羽蛇神也是龙的分支,它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是带来了玉米;五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人就在他们的印章上使用过龙形,但对于他们而言龙是什么已经无法考证。那是一个远古人类无法遗忘的符号,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不同的文化中留下不同的印记。”古德里安缓缓地说,“人类研究神学是为了更接近神,那么人类研究龙是为了什么,明非你知道么?”

路明非摇摇头,虽然他很想说我觉得诸位大哥你们这就叫叶公好龙!

“我们研究龙,是为了杀死它们!”

“屠……屠龙?”路明非愣住。搞了半天这帮人原来不是神龙教的,反而是神龙的死对头。

“在诸多关于龙的神话中,北欧神话更接近历史真相,根据《老爱达经》的记述,伟大的黑龙尼德霍格被镇压在世界树下,诸神黄昏的时候,它会把世界之树伊格德拉修的树根咬断。那一天,是人类纪年的最后一天。”古德里安缓缓地说,“龙,确实是强大的生物,近乎完美,然而它们是人类的死敌!”

“这不还是神话么?神话是吟游诗人写的。有个叫诺查丹玛斯的神棍还说人类会在公元1999年灭亡。可1999年早都过了,中国还收回了澳门!”

“要敬畏神话,绝大多数的神话,都是历史的扭曲。在人类尚未开始书写历史之前,龙族才是大陆和海洋的统治者,黑龙则是所有龙类的主宰,所有人类都是他的奴隶。但在一场史无前例的叛乱中,人类杀死了黑王,推翻了龙族的统治。从那以后古龙统治者们沦为人类的猎杀对象,但他们从未放弃夺回权位的想法,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复活,怀着巨大的仇恨,而我们则是他们的天敌,我们是那片隐秘战场上最坚定的卫兵!”

古德里安越说越激动,浑身散发着强大的中二气息,连路明非都自愧不如。

“你们辛苦了,你们做了那么多事,都没人报道你们的事迹。”路明非嘀咕。

“无所谓,在多数人所不知道的地方,这场战争已经进行了几千年。人类谱写了一部没有龙的历史,但另一部历史的每一行里都有龙族的身影。只是这个秘密太过惊人,我们不想对普通人泄露。若干家族和隐修会牢牢地把持着这个秘密,培养擅长搏斗、咒术、魔法和炼金术的后代,再把他们送上屠龙的战场。一代代人的努力和牺牲,把复苏的龙王再度埋葬,直到今天。卡塞尔学院继承了他们的遗志,我们要培养的,是能直面巨龙的英雄!”

“遗志?”路明非问,听这意思那些超拉风的逆天家族都玩完了。

“历史上的屠龙家族并没有完全消亡,但新的时代已经到来,科学高度发展,信息化令这个时代剧烈地变革,单靠家族传承效率低下,所以我们引入现代的教育机制。”古德里安说,“我们设立了卡塞尔学院,很多家族奉献出他们千年来秘传的知识,我们系统化地整理了这些知识,设立了丰富的课程,从最基础的‘龙族谱系学’到集黑魔法大成的‘所罗门之匙’,你可以任意选课,在我们这里你会洞悉世界最神秘的那一面。你还会接受最完善的体能训练,我们会教会你正宗的中国古代武术或者巴西战舞,学员中的佼佼者甚至可以使用寸劲和气劲这种宗师级的格斗技巧,当然科学素养也不可或缺,我们的授课教授全部来自世界最顶级的大学,诺贝尔奖对本校教师来说只是无足轻重的荣誉头衔……”

“等等等等!你这个世界观有点太乱了!”路明非强忍着听,古德里安就一直滔滔不绝,感觉这么下去他能说上整整一晚上,“科幻不科幻,奇幻不奇幻,混搭得太厉害……唉唉唉我跟你讨论世界观干什么?教授我跟你说我觉得你得看医生了,你这病得有点重!”

他不得不承认古德里安的故事很宏大还有点燃,但他真的是有点被吓到了。

如果是动漫社里大家这么瞎侃他会跟着添砖加瓦,聊得眉飞色舞,因为谁都知道那是假的。

可他们正在一辆飞驰的高速地铁上讲这个故事,特意派来接他的高速地铁。这令这个荒谬绝伦的故事听着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可信度,而路明非怕的就是这一点点的可信度。

轰然巨响从车外传来,地铁剧烈地摇晃,所有的灯跳闪一次后熄灭,黑暗忽然降临。

“怎么了怎么了?出事故了么?”路明非赶紧扶住桌子,“有人么?教授你没事吧?”

“路明非,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黑暗里,有人轻声说。

灯光重新亮起,依然是那节豪华的车厢,古德里安却消失了,芝加哥机场遇到的那个男孩静静地坐在原本属于古德里安的位置上。

“你你你……你也是乘客?怎么没见你上车?”路明非结结巴巴地问。他有种深夜见鬼的感觉。

“跟你一起上的车,我也是要去卡塞尔学院的乘客。”男孩淡淡地说。

“你这口气好像个鬼……”路明非说。

“所谓鬼,其实是人类不理解的东西,如果我是鬼的话,你刚才听的就是个鬼故事。”男孩说,“看看窗外,欢迎来到……龙的国度!”

路明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车窗外,瞳孔忽然放大,在那片世界面前,他连呼吸的力量都失去了。

不再是漆黑的夜晚,也不再是灯火通明的芝加哥夜色,地铁正高速奔行在浩瀚的冰原上,素白且泛着微蓝的冰层覆盖了直刺天空的山。

天空是浓郁如血的红色,暴雨滂沱,每一滴水珠都是鲜红的,沿着车窗往下流淌。远处那座冰峰顶上,图画上的巨龙趴在自己的血泊里,双翼一直垂到山脚,浓腥的血染红了整座冰峰。

成群的人沿着龙的双翼往上爬,爬到顶峰的人围绕着龙首,他们以尖利的铁锥钉在龙的翼骨上,奋力敲打铁锥的尾部,每一次钻开一个孔,就有白色的浆液喷泉般涌出,片刻就蒸发为浓郁的白气,那些人欢呼雀跃,喊声震天。

“龙族的始祖,黑色的龙王尼德霍格,数千年之前,他被杀死在自己的王座上,就是你眼前的这一幕。他的王座就是那座永远被冰雪覆盖的山,杀死他的人把他巨大的尸体放置在山顶,他的血像岩浆一样流淌下来,染红了整座山,融化了冰雪,带着血色的水汽升上天空,变成暗红色的云,降下鲜红的雨。杀死他的人沐浴着雨欢呼,他们称呼那一天为‘新时代’。”男孩轻声说。

“天呐!……”路明非听着远远传来的铁锤击打在铁锥尾部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古德里安讲述的荒诞故事在这一刻忽然变成了真实,那么野蛮狰狞,那么宏大,那么……痛苦。

“这就是历史所未曾记载的最老的皇帝,他死去的那一天,万众欢呼。”男孩的声音平静。

他似乎很享受那些击打声,闭上眼睛默默地欣赏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多好啊,如果不是那一天,世界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他睁开眼睛,看着路明非说。

不知怎么的,路明非觉得他的笑容里,如此地悲伤。

“你跟那黑龙……”路明非试探着,“很熟?”

“不,不熟,他死得很好,”男孩微笑着说,“他该死!”

路明非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长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这是一间风格古雅的书房,四周都是书柜,屋顶挂着一盏水晶吊灯。

路明非坐起来四顾,不远处的靠背椅上,古德里安正打着盹儿。

“你醒啦?”古德里安抬起乱蓬蓬的脑袋来。

“这是哪里?我们翻车了么?我只觉得轰隆隆一阵响。”路明非按着额头,脑袋里似乎有根血管在突突地跳。

“我们已经在卡塞尔学院了,一路都很顺利,怎么会撞山?CC1000次支线是很安全的,从没出过事故。你在入学辅导时受了很大的惊吓,直接晕倒过去,所以是给抬下地铁的。”古德里安说,“以前也有学生被吓到,不过像你这么大反应的,真是前所未有。你对龙……有那么大的恐惧?”

“不,”路明非盯着古德里安的眼睛,“我不是害怕龙,我是害怕另一件事,你看过《终结者》么?”

“很有名的老电影了,阿诺德·施瓦辛格演的,但实话说他从政并不成功。”古德里安点头。

“那你记不记得有个桥段是说约翰·康纳的妈妈在警察局里,跟警察说她看见了时空旅行回来的机器人,他来自一个人类差不多要灭亡的时代,机器人拿着激光步枪到处扫射。”路明非说,“所以警察说,你那是精神病犯了!”

“你绕了那么大弯子是觉得我精神病犯了?”

“我更怕是我犯了,或者我被送到了一个精神病院!”路明非大声说。

“好吧,对于某些固执的新生,必须给他们看实证!”古德里安抓起电话跟什么人说了几句。

不久之后,书房的门打开,一个脸上就写着“我是个日本人”的中年男人疾步进来,左右手各提一只黑色的手提箱,银色金属包边,看起来相当结实。

他把两只手提箱放在桌上,用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绍:“我叫富山雅史,卡塞尔学院的心理辅导教员,非常高兴认识我们的S级新生。四十多年了,新生中终于又出现了S级的天才。”

“那我能问问四十多年前那个S级新生是一个什么人,天生屠龙高手么?会绝世武功么?有没有霸王色霸气?”路明非试着用这些人的思路来说话。

“对于S级来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唾手可得的,可那名学生在大二下学期吞枪自杀,所以就没有下文了。”富山雅史叹息。

“吞枪自杀?他那么厉害为什么要吞枪自杀?”

“因为智慧和敏锐程度都远超常人,因此很容易在思辨上陷入死胡同,没能解脱出来,就自杀了,后来我们才增设了心理教员。”富山雅史说。

“我还以为是被学业逼死的,”路明非喘了口气,“那就好,我一直是以迟钝出名,敏感这个词跟我挨不上。”

“但是你有其他的潜力!”古德里安对着富山雅史竖起大拇指,神采奕奕,显然是在力撑路明非。

路明非不理解为何老家伙从中国到美国一直都在尬吹自己,略感无地自容。

“我们带来了两件证明,都是级别很高的文物,特意从冰窖里借出来的。”富山雅史用密码和指纹打开了第一只手提箱。

揭去层层泡沫之后,路明非看见了一片黑色的鳞,大约有半面手掌大小,呈完美的盾形,表面光洁得像是新上了油,纹理在油光下清晰可辨。

“你可以试试它的触感。”富山雅史说。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片鳞来,质感更像钢,冰凉坚韧,重量却很轻,跟塑料接近,边缘很锋利,稍用力就会割开手指。

富山雅史把一件东西塞进路明非手里,路明非看了一眼就傻了,那居然是一柄手枪。

“沃尔特PPK手枪,口径7.65毫米,初速280米每秒,有效射程50米。现在,用它向鳞片射击。”富山雅史把鳞片放置在窗台上。

“我知道这枪……007也用它。”路明非说,“但我可没你们这里的持枪证。”

富山雅史和古德里安退到办公室一角捂住耳朵:“别担心,我们这里不需要持枪证。开枪就好了,对准鳞片。”

“不会真是什么神经病院吧?”路明非无法理解这些人的逻辑,只得举起枪,回忆高中军训时的所学,对准鳞片,扣动扳机。

轰然巨响,路明非如同被一柄重锤击打在胸口,那柄PPK上传来的后坐力让他感觉是刚刚发射了一枚炮弹。

他一个倒仰翻了出去,摔进背后的沙发里,满眼都是金星,差点背过气去。

“原来新的S级不是那种体能优秀的学生!”富山雅史惊讶地说,“早知道我就拿把普通的左轮过来。”

“你这枪是装备部改造过的吧?那些疯子改造过的东西就不要轻易拿来试了!”古德里安一迭声地埋怨,“体能上的优秀算得了什么?那些都只是肤浅的外在!真正的优秀都是精神、意志和血统上的优秀!”

路明非还晕着,试了两下都没能爬起来,心里已经在说拜托教授别吹了,再吹真炸了。

富山雅史再次把那块黑鳞递给路明非,黑鳞表面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路明非有绝对把握,他刚才一枪命中了鳞片中心。当年军训时他玩枪是同级里玩得最好的,十枪百环,堪称神射,教官都被惊到了。别人总在抱怨自己的枪没有校准,自己的靶子偏了,这些对路明非都不是事儿,路明非只要觉得自己瞄准了,扣下扳机就是十环。

可那支堪比航炮的枪,居然未能洞穿手中这片鳞。

“龙鳞,1900年斯文·赫定在中国新疆楼兰古城发现的,他没能认出这东西来,但是他发现火烧或者用锤子敲打都无法损坏这片东西,所以把它从中国带回了欧洲。在欧洲有人把它认了出来,那个人叫梅涅克·卡塞尔。这是证据之一,现在你是不是该有点相信了?”富山雅史说。

“不能是高科技么?”路明非还在嘴硬。

“即便是战斗机的钛合金装甲也没法挡住这样一枪,”富山雅史说,“不过没关系,接下来我们看第二件证明。”

富山雅史开启了第二只手提箱,一只圆柱形的玻璃瓶被送到了路明非的面前,就像是生物课上老师用来装标本的那种瓶子。

路明非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被雷劈了。如果此刻富山雅史在他嘴里塞上一个橙子,他大概不会察觉。

泡在淡黄色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是一个很像蜥蜴的动物,黄白色的,蜷缩着修长的尾巴,像是子宫中的胎儿,嘴边的长须在溶液里缓慢地漂动,合着眼睛的样子还有点萌。如果不是那东西的背后展开了两面膜翼,路明非会认为它根本就是某种古代蜥蜴。

“这是一条龙的幼崽,处在沉睡状态。龙类很难杀死,尤其是高贵的初代种和次代种,即使你毁灭它们的身躯,都无法毁灭灵魂,它们会再度苏醒。”富山雅史说,“这是极难得的标本,龙在陨落之前,通常会毁掉自己的身躯,尸骸落入人类手中对它们而言是巨大的耻辱。但这个标本是1796年在印度发现的,这条红龙幼崽还没孵化出来的时候被一条巨蟒吞下去了,当地的农民杀死了巨蟒,从它的肚子里得到了这个幼崽。所以它无法自毁。”

“真的不是塑胶的么?”路明非捂脸,“完蛋了!我的世界观完蛋了!你们让我看这些,我还怎么坚持唯物主义道路?”

“凑近看,看它的细节,什么样的艺术家能做出这样完美的造物来?”富山雅史把玻璃瓶凑到路明非面前,“它的制造者只能是神本身。”

隔着一层半厘米厚的玻璃,路明非呆呆地看着那只龙的幼崽。它的膜翼和长须都在溶液里漂动,就像是悬停在云中。

富山雅史说得对,只有自然或者神能够诞育这样的东西。那是只存在于神话和想象中的神秘之物,如今却被放在这个密封的玻璃瓶里,送到了路明非面前。

“完美,是不是?”富山雅史轻声说。

“完美。”路明非喃喃。

他盯着覆盖着龙眼的瞬膜,想象一对在黑暗里缓缓睁开的黄金龙眼,仿佛世界之门在他的眼前开启。

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幼崽真的睁开了眼睛,金黄色的眼睛,完全符合路明非的想象!

它从头至尾,痉挛般地一颤,伸长脖子对路明非吼叫,灼热的龙炎在它的喉咙深处被引燃,喷射而出!

它奋力张开双翼,就要突破玻璃瓶的束缚。它苏醒了,不过猫一样大的身躯,却带着龙的威严。

路明非根本不及闪避,三个人全傻了。

好在毕竟只是幼崽,细微的龙炎瞬间就熄灭了,福尔马林溶液灌入了龙崽的喉咙,令它像个溺水的孩子那样痛苦不堪地咳嗽起来。

它没能突破玻璃瓶,猛地一头撞在玻璃壁上,却没能留下一点痕迹,倒是有点让人可怜这个威武的呆瓜。

复苏结束得和开始一样迅速,片刻之后,龙崽重新蜷缩起来,又一次进入了休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路明非终于能尖叫出声了,他颤抖着指着玻璃瓶。

“别喊。”古德里安喃喃地说。

“你没看见么?你没看见么?刚才它活过来了!它活过来了!活的龙!”路明非摇着那个完全傻掉了的老家伙大声说。

“看见了,”古德里安转向富山雅史,“你也看见了,对不对?”

富山雅史也是脸色惨白,只顾点头:“是,不过这个真的不是我的原意,我不知道它会醒来。”他忽地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嘶叫起来,“怎么回事?档案馆的那帮人搞错标签了么?刚才它喷射了龙炎!龙炎!它的苏醒日不该是今天!他们贴错了标签!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能贴错标签?”

“还好从前年开始更换了纳米材料容器,否则刚才就撑不住了,”古德里安忽然想起了什么,“提前苏醒……血统呼唤?是路明非的血统呼唤它醒来!”

“血统呼唤么?”富山雅史转而看向路明非,那眼神压根就是在打量一个怪物。

“除了血统呼唤,还能是什么能让龙类提前苏醒?”古德里安目光灼灼,“黑暗的沉睡中,它忽然感受到强大血脉的吸引,所以它才睁开了眼睛!”

他转过身,大力拍着路明非的肩膀:“路明非,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多么了不起了吧?”

路明非觉得肩膀都要被他拍塌了:“别把这种能要命的意外推在我身上!我可什么都没做!”

“你不用做什么,你是天生的S级,围绕着你自然会发生超自然的事!”古德里安非常兴奋,“这是你龙族血脉的明证!”

“什么龙族血脉?拜托!我老爹是个人类,老娘也是个人类!”路明非争辩,“我爹要是真龙,我不早当上皇帝了么?还来你们这儿读什么书?要是当了皇帝,我肯定待在中国不走,一手一个妹,吃饭不给钱!”

“他们确实都是人类,但不是纯粹的人类。他们都是人类和龙族的混血,所以你的血统里也包含了大比例的龙血。”古德里安语重心长地说,“这间学院汇聚的正是这样的一群人。你一定很好奇为何你进校就是S级,我们甚至没有参考你的成绩单……说真的,那份成绩单真是有点尴尬,完全配不上你的高贵……”

“我高贵个鬼啊!教授你能不能不要总用这些奢华的形容词,我怕我听完付不起钱!”

古德里安忽略了这个吐槽:“我们所谓阶级,是指血统阶级,你之所以进校就是S级,是因为你无与伦比的龙族血统!”

路明非呆呆地看看古德里安,然后又看富山雅史。

这间学院里汇聚的都是人和龙的混血种……所以那个温文尔雅的心理教员其实是条暴龙?这个邋里邋遢的古德里安教授其实也是头老龙?自己若是乖乖听话还则罢了,拒不服从就会有火焰喷在自己脸上?想到这里他紧张地退向办公室的角落。

这地方莫不是龙巢吧?龙巢里只有他一只无辜的小白兔,偏偏老龙们还都很信服他,觉得他很可以。

他的龙血纯度高?他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哺乳类年轻人,为什么就被看成爬行类了呢?

古德里安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急忙宽慰:“别担心,虽然你的血统是如此优异,但人类血统在你身上仍然领先,我和富山雅史教员也一样。我们从来不会招收那些龙血占主导的学员,过于强大的血脉会让他们渐渐沦入黑暗成为龙类的追随者,那些家伙是我们的敌人。”

“所以你们跟龙……有仇?”路明非有点懂了。

“整个人类跟龙族有仇,不是我们,”古德里安神情郑重,“这些要追溯到上古时代,说来话长,感兴趣的话可以选我的《龙族谱系学入门》,课上会有仔细讲解,我的课在新生中很受欢迎,很多人都说是免费赠送的学分……”

“教授这完全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好么?”

“想不想更多的了解龙族?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选课?”古德里安兴致勃勃。

“不想更多的了解!可以退学么?”路明非举手。

古德里安有些措手不及:“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刚才签署的协议中包括保密条款,如果退学,你得先洗脑。但现在退学很可惜啊。”

“可惜什么?”路明非说。

“谁不想了解真实的世界呢?那世界广阔得难以想象,跟它相比,你原来所知的世界不过是一粒米放在荒原上那样渺小。”富山雅史说。

路明非立刻摇头:“不!不想!我不介意当个白胖胖的米虫!”

古德里安拍着路明非的肩膀:“别着急,好好想想。除了血统,你别无所长,在我们这里你是无与伦比的S级,回到中国你就只是个普通人,在你叔叔婶婶眼里,你是他们的累赘。”

“招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路明非心说这老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人,叔叔婶婶对他的态度,老家伙一眼就看出来了。

“洗脑多少都会损害智力,你会变得有点呆滞,多少也会影响到成绩。如果失忆了被送回中国,你还得复读一年考大学。而你喜欢的女孩已经有了男朋友。那样生活有意思么?你能想象么?”古德里安又说。

老家伙一刀命中了路明非内心的弱点,比起什么宏大的真实世界,对他而言,复读高考的压力才是真实的,真实得叫人心惊胆战。

经过长达五分钟的天人交战,他哭丧着脸:“那我上两天试试看?”

古德里安和富山雅史对视,目光中都透着欣慰。他们当然不会放走这个难得一见的S级,这套说辞早就准备好了。

“好极了!真高兴明非你想通了!”古德里安满脸兴奋之色,“对你的培养我早有准备!看看我给你准备的选课单!第一学期你选‘龙族谱系入门’、‘魔动机械设计学一级’和‘炼金化学一级’,外语就选修‘古诺尔斯语’,体育课选修‘太极拳’!你会向整个卡塞尔学院证明你的才华!你的父母会为你骄傲!”

“别逗了,我觉得我爹特有自知之明,很知道他生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品相。”路明非感到无力,“如果我挂科,会怎么样?”

“重修而已。记得芬格尔么?他读了八年,也没人叫他退学。”古德里安赶紧安慰,“可你是S级,你跟他不同,你怎么会重修呢?”

这哪里是安慰?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曾经意气风发的A级新生芬格尔,如今被折磨成了猥琐的流浪汉,而S级的学长则吞了枪,这里的逻辑大概是阶级越高死得越快。

“好吧,我同意,我签字。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必修中文?为什么你们都说中文?”路明非问。

“很好的问题!”古德里安竖起大拇指为路明非点赞,“因为根据我们的研究,龙族中几位亲王级的重磅人物,他们的沉眠之地都在中国。卡塞尔学院从十年前就把中文列为必修课,你们每一个人,都肩负着深入中国腹地杀死龙王的任务!”

“难怪毕业后是分配工作了……你们这工作……招聘也招聘不来人呐!”路明非捂脸。

“我们的待遇很不错哦!我们还帮你缴纳了医疗保险!”古德里安说。

“拜托!你们是搞屠龙这一行的,没有医疗保险怎么活?这是个要人命的工作吧,最高的保额是多少钱?五千万美金么?”

“那时候要钱还有什么用?你希望你的受益人是叔叔婶婶么?最终保障是免费把你的遗体空运回中国。”

路明非默默地想象一具蒙着白被单的尸体被扛下飞机,脑袋上贴着个标签,上写着熟悉的名字,“路明非”。

还真是一所周到的学院啊!

路明非被古德里安和富山雅史一左一右挟持着,步出办公室,左右两边的人都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他耷拉着脑袋如同蔫鸡。他们这是要去教务办公室选课。

一群维修工装束的人扛着工具箱,和他们擦肩而过,似乎是去维修那扇被航炮版PPK打出一个大洞的窗户。

外面是绿色的草坪、曲径通幽的鹅卵石路和古堡般的建筑群,远处的教堂顶上鸽子起落。走在阳光里,路明非好歹恢复了几分活力,至少觉得自己还活在人间。

“我老妈……”路明非忽然想起个事儿来。

他觉得自己得问清楚,到底自家爹娘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什么爹娘会腹黑到把唯一的儿子往死里整?难道他真是捡来的?

凄厉的警报声横空而过,像是咆哮着奔走的幽灵。路明非呆住了,古德里安和富山雅史的神色瞬间严峻起来,显然说明情况紧急。

“这是空袭么?”路明非紧张得不行,“龙族来进攻了?龙族会空袭么?对对,它们会飞!”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世界上确实有龙”的假设,同时他也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偌大的校园,却是空荡荡的,只有他、古德里安教授和富山雅史三个人站在草坪旁。

即使暑假还没结束,这么安静的校园也太不合理了。

“糟糕,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找隐蔽物!该死!他们就要开始了!”富山雅史大喊。

“回办公室躲一下吧,”古德里安说,“他们总不能冲击老师办公室。”

来不及了,他们背后那栋小楼的楼梯上出现了身穿黑色作战服、手持M4枪族的人群,他们分为不同的小队高速突进,显然训练有素。

维修部的工人们从办公室里闪了出来,似乎想要上前制止,但对方抬枪就射,特种兵般魁梧的木工们在冲出办公室的瞬间就纷纷倒下。

路明非心想自己那份把遗体送回中国的医疗保险立刻就能用上了!真他妈的贴心啊!不过龙族为什么带着突击步枪来搞事?他们不喷火的么?

在那些人把枪口指向路明非之前,富山雅史拖着他和古德里安一起,闪进了过道里。

穿黑色作战服的入侵者们完全无视了这三个目标,从过道外高速闪过,而教堂里冲出了穿深红色作战服的人群。

这个安静平和的校园忽然间就变成了战场,很多建筑里都有人往外拥,他们以颜色区分,都带着武器,见面都是毫不留情地扫射,很多人在露面的第一个瞬间就被撂倒在地。

枪声震耳欲聋,路明非简直以为自己置身索姆河战役的战场上。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瞪大眼睛看古德里安。

“学生会主席想干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扣他的学分!”古德里安捂着耳朵,对富山雅史咆哮。

“他在乎过么……”富山雅史敏捷地下蹲,子弹的呼啸声在他头顶掠过。

不得不说这位心理教员也算体能过人,刚才只要慢一个瞬间,他也会像维修部的工人们一样倒下。

这到底是怎么了?学生会主席?学生会主席又是哪路英豪?难道说是校园里出了内鬼?

“他叫恺撒·加图索!”富山雅史直起身来,愤怒地说,“那个开布加迪威龙的纨绔子弟!”

他从怀里抽出那柄航炮版的PPK,另外更换了一枚弹夹,满脸都是突击队即将上战场的决然。

“我会记住他的!如果他选我的课,我会要他好看!”古德里安大喊,“但富山教员你冷静一下,你拿着这枪出去……”

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他的生命已然结束,那身邋遢的西装上多了一个冒烟的弹洞,一泼血溅了出来。

古德里安低下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弹孔,拉住路明非的手,只说了一句:“记得选我的课!”

老家伙仰面倒地,扑上去救援的富山雅史背后中枪,像是被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前行了几步,再也没有爬起来。

路明非看得魂飞魄散,就在他面前,真真切切地有人死了。

他双手抱头背贴墙壁,过道外流弹横飞。校园成了屠场,可怜他还是个新生,还没有被安排宿舍就卷了进来,连哪一边是龙族哪一边是人类都不知道。

他一个劲儿地哆嗦,觉得自己脑袋里如今灌满糨糊,如果被枪打穿,飙出来的一定不是脑浆。

“各小队报告定位!对方还剩余四十三人!”

“对方剩余二十七人!狙击手未能定位!他已经干掉了我们十三人!优先解决他!”

双方一边对着耳麦咆哮,一边持续射击。

但诡异的是没有人试图冲进路明非所在的过道,只是不断有流弹飞来。路明非呆呆地站在古德里安和富山雅史的尸体旁,把自己想象成一根与世无争的木桩子。

屠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校园里到处硝烟弥漫,草坪和过道上满是尸体。双方动用了包括手雷、掷弹筒、肩扛式火箭炮在内的各种轻重武器。

作为男孩,路明非也迷过军备,认识这些真家伙。

又有一通扫射击碎了他脑袋上方的一排玻璃窗,再次打碎了他“是演习吧”的幻想。

心跳已经濒临每分钟一百八十次的极限,肾上腺素分泌得跟流汗似的,分分秒秒他都可能死去,但他像是有奇运护体,居然一直没事。

紧张久了人也累,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关注外面的战况,倒也看出了点门道。黑色作战服和深红色作战服显然是对立的两派,他们都试图向着对方的本部发起冲击,黑队的本部是他们蜂拥而出的那座小楼,深红队的本部则是草坪对面的教堂。眼下的炮火焦点是双方阵地中央的停车场,任何一方的冲锋队都必须强行通过停车场,而那里没有足够的隐蔽物,完全暴露在弹幕下,遍地尸体。

“如果是虫族这样冲还有些道理,它们出兵够快,可作为人类你不应该先架一下坦克控制阵地么?要不然你可以派个鬼去扔核弹嘛。”路明非胡思乱想。

指挥官似乎领会到了星际高手路明非的战术意图,一名提着大型黑色手提箱的深红队战士闪耀登场,在几名枪手的掩护下试图穿越停车场。他确实身手灵活,接连闪避了几片弹幕,却被一枚来自高处的狙击步枪子弹打翻在地,沿着地面滑出去的手提箱上,清晰的黄色核标志。

路明非面部抽搐:“说说而已……你们核弹也有?”

他已经来不及思考以人类现有的技术是否能造出那么小的核弹了。

枪声渐渐变得稀疏,硝烟略微散去,四面八方都传来了低沉的声音,那是借助扩音系统放出来的:“恺撒,你还剩几个人?”

对方的声音也是从同一个扩音系统里出来的,透着从容的笑意:“只剩我和一名女性队员了,楚子航,你那边怎么样?”

“楚子航?”路明非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

“也只剩一名女性队员了,就是那个让你们头疼的狙击手,但狙击手拿不下你们的阵地。”

“不会是死局吧?那样不是很遗憾?”

“是很遗憾,我们要不要换种别的方式?”

“我带着狄克推多呢。”

“村雨。”

“停车场见。”

“好的。”

扩音器的电流声骤然终止,双方都切断了通讯。

校园寂静得像座死城,硝烟弥漫如晨雾。路明非感觉到什么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听得出那两位大哥是约架的意思,有点想围观,但还是小命要紧。

他在富山雅史和古德里安的尸体旁坐下,背靠着墙。他看了看老家伙的遗容,说实话老家伙对自己不错,可居然就这么无厘头地死掉了。

“都是你自己不好啦,在这种奇怪的学院上班。”路明非叹口气,抬起古德里安的一只胳膊压在自己背上,白眼一翻。

教堂和小楼的门同时打开,沉重的作战靴也几乎是同时踏出了第一步。

深红色作战服的人手中提着一柄造型彪悍的大型猎刀,黑色的刀身上隐约可见沸水般的花纹;黑色作战服的人则提了一柄弦月般的日本刀,刀身反射日光,亮得刺眼。

两人都向着停车场走去,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把气氛越压越紧。

走着走着,深红色作战服的人摘掉了面罩,金子般耀眼的头发披散下来,衬着一张希腊雕塑般的脸,眼睛是瑰丽的海蓝色。

对手也摘掉了面罩,那是一张典型的中国脸,眉宇漆黑挺拔,凌厉如刀剑。

“你的战术有进步,说实话我没想到要用这种方式来结束。”金发的年轻人说。

“能令恺撒这么夸奖,我很荣幸。”黑发年轻人冷漠地回应。

“那就……结束吧!”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恺撒如利箭射出。

路明非还眯着眼睛观望呢,忽然感觉到恺撒带起的无形压力。隔着这么远那压力自然伤不到他,可也让他心里一颤,呼吸暂停。

恺撒的身影模糊了,因为不可思议的高速,猎刀连同握刀的手臂都消失了,那是因为更快的速度,让他的刀几乎是隐形的!

强硬、暴力、肃杀,这是极其干脆的一刀,技巧完美,但没有任何花招。这样一刀下去,就算是块铁也被斩开了。

楚子航不是铁,他手中的长刀才是一块铁,他站定了没有动,长刀缓缓地扫过一个圆弧。恺撒那一刀已经迫到眉睫,楚子航的刀忽然也消失了,手腕颤动,凌厉的闪击,刀背击打在恺撒的刀尖上。楚子航用自己武器上最钝但最稳的一处,敲击了那柄猎刀最锋锐但也最脆弱的一个点。力量传回恺撒的手腕,恺撒的攻势受阻,身体后仰,急退了几步。

恺撒强大的威压被楚子航一击阻挡,远处的路明非也觉得呼吸通畅了。

楚子航的长刀蜂鸣,虽然两刀相割只是一瞬,但蜻蜓点水般的接触中蕴含大力,这柄玉钢打造的长刀震得就像是一片被拨动的铜簧。

楚子航凝视自己的刀:“跟你的‘狄克推多’比,‘村雨’还是有所不如。”

两个人静了一瞬,再度扑上。

猎刀“狄克推多”切出刚猛陡峭的轨迹,大开大阖,楚子航的“村雨”则像是一个鬼魅融入了空气,忽隐忽现。

双方的殊死搏杀就像一场雄浑的战舞,看得人心惊胆战,“村雨”的震鸣声越来越尖锐,混着恺撒的怒吼,杀气浓郁黏稠。

“狄克推多?村雨?”路明非叹了口气,“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抛开“狄克推多”不说,“村雨”本该是一柄虚构之刃。

日本作家曲亭马琴在《南总里见八犬传》里虚构了这把刀,说是日本名刀“村正”杀人一千就会自动化为妖刀“村雨”,杀人之后刀上会沁出淅沥沥的雨水洗去血迹。

这学院里真是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都有,那位金发帅哥恺撒如果从背后拔出一把“霜之哀伤”来,路明非都不会太过惊讶。

细微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路明非一愣,耳朵竖了起来。

脚步声缓慢逼近,路明非心里一惊,担心自己装死被发觉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有人从天而降,在他肩膀上借力踩了一脚,轻盈落地。

原来那人是翻墙跳了过来,深红色的作战服勾勒出细腰长腿,浑身上下每一根曲线都是凝练的,嘴里吹着一个泡泡,暗红色的马尾辫晃悠,四叶草耳钉也摇摇晃晃。

这位隐秘的女刺客刚刚拔出腰间的柯尔特手枪,对着不远处的停车场瞄准,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惊喜地小声喊:“师姐!你没事?”

诺诺大吃一惊,旋身下蹲,转为盘膝坐地,枪口顶着路明非的脑门。

罕见的深红色长发还有四叶草的耳钉,都是诺诺身上的明显标记,路明非并不想承认自己是看身材认出的师姐。

“我没事!我是活人!这到底是怎么了?”路明非开心得好像他乡遇故知,可他旋即又愣住了。

诺诺一身深红色的作战服,路明非忽然想起来了,那是深红队除恺撒之外的最后一个女孩。

恺撒在发起挑战的同时做了安排,诺诺是他最后的棋子,这颗棋子正从这条过道抄近路,要去攻占黑队的本部。她手里有枪,正指着自己的额头。

路明非这才想起他跟诺诺其实完全不熟,他们相处只有短暂的几个小时,可在跨越大洋的一路上,让他心里安静的原因却是有这么个不熟的女孩在海对岸。

路明非赶紧高举双手:“别开枪!我投降!”

诺诺仍然端着枪,深红色的瞳孔里杀气迸射。

“师姐……我我……”路明非说。

“笨蛋,你不该卷进来的。”诺诺忽然笑笑,跟着大吼,“趴下!”

话音未落,她已经扣动扳机。

子弹擦着路明非的头皮飞过,卷起的风吹起了他的头发。诺诺大吼的瞬间,他直接抱头趴地。纵然是被她拿枪指着,路明非还是想也不想就照做了。

枪声震耳,大片的血在诺诺胸口漫延开来,把深红色的作战服染成了黑色。一枚大口径的狙击枪弹直接命中了她的左胸,她被带得差点仰面倒地,但用最后的力气坐在了地上。

她看了一眼胸前的伤口,对路明非点了点头:“倒是挺乖的,但还是太慢了。”

路明非转过头,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女孩蹲姿端枪,黑发如战旗般飞舞,黑洞洞的枪口冒着青烟。

路明非认识那支枪,美国产巴雷特M82A1狙击步枪,号称“狙击之王”。中枪者绝对无法救治,子弹会把人的内脏打成一团血污。

黑队的最后一人,那个屡屡建功的狙击手,她也埋伏在这条过道里,这条不起眼的过道对双方来说都是捷径。

难怪诺诺看路明非的眼里透着杀气,当时黑发女孩的枪口正指着路明非的后心。

这是一次牛仔式的对决,比谁的子弹更快,诺诺慢了零点几秒,因为路明非太慢了。

路明非不愿相信,可诺诺胸前泼墨般的鲜血又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的眼神渐渐涣散,出现垂死的征兆。

路明非猛地抱住头。头疼,剧烈的疼,像是在极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眼前一片漆黑,黑幕上灿烂的黄金瞳睁开,钟鸣般的声音:“惩罚他们的罪么?”

女狙击手根本没注意到路明非的异样,对她来说这个新入学的家伙根本不重要。她放弃了狙击步枪,从后腰拔出军刀,越过路明非的头顶。还是踩着路明非的肩膀。

她抓起诺诺的长发,高举军刀,就要刺穿她的喉咙,同时高呼:“我们赢了!”

他们是赢了,恺撒和楚子航还在无止境的缠斗中,都无法脱离战场,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女狙击手夺取深红队的据点。

如果这是一盘棋,下到了官子的地步,黑白分明,胜负无从扭转。

可一颗红色棋子,忽然出现在双方的“劫”上!

震耳欲聋的枪响,子弹带着巨大的动量,贯入女狙击手的胸口,推着她向前。

女狙击手惊诧地回过头来,路明非端着富山雅史留下的PPK,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颗莫名其妙的红色棋子,忽然燃烧起来。

恺撒和楚子航不约而同地收手退后,看向硝烟弥漫的过道口。

一道身影自硝烟中出现,路明非提着那支沉重的“狙击之王”,步履蹒跚,眼神呆滞却可怕。

那支枪太长了,接近一米五,原本就不是供人提着到处跑的,他拖着那支枪,倒像是从太上老君丹炉里蹦出来的猴子。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只有泼天泼地的愤怒,见血才能平静。

恺撒皱眉,正要说话,一颗大口径子弹正面击中他,他踉踉跄跄退后两步,仰天倒地。路明非没给他留说话的时间。

弹壳从“狙击之王”的枪膛中飞旋而出,落地还在旋转,路明非冷冷地吹去了枪口的硝烟。

楚子航慢慢转身,黄金色的瞳孔慑人,“村雨”的刀光也慑人:“你是谁?”

真的就是仕兰中学那位传奇的楚子航,路明非这种人只能远远地仰望的楚子航。

路明非还记得高一那年,楚子航已经是校学生会主席了,早操时负责巡视各班打分。小风小雨大家都得坚持做操,唯独楚子航一身白衣一尘不染,从教学楼高层的走廊上缓缓经过,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他们举胳膊抬腿,就像是没上满发条的锡兵。那一刻路明非忽然就明白了人生里的阶级差,同在一间学校读书,还是有的人在云端,有的人在泥泞。

只是那时楚子航的眼瞳不是这样灼目的金色。

“路明非?怎么是你?”楚子航竟然一口喊出了路明非的名字。

路明非应该感动莫名,楚子航甚至不记得那些花痴他的女孩,却不知何时关注过一个名叫路明非的笨蛋。

但此时此刻路明非的脑海中充斥着红黑色的风暴,瞳孔中没有丝毫温度,他像是被猎犬逼到了绝境的野兽,现在反过来要杀死猎犬了。

“游戏结束,我愿意认负!”楚子航嗅出了那股凛冽的杀气。

路明非机械般精密地动作,拉开机簧,推入子弹,漆黑的枪口再度抬起,弹道校准,骨骼在最合适的位置一一锁死。

“逆……”路明非冷冷地吐出这个字。

他扣动了扳机,轰然的枪声吞噬了第二个字。

以人骨为枪架,以恶毒为准星,以天地为屠场……子弹把楚子航的胸口洞穿,巨大的血花飞溅开来,天之骄子仰面倒下。

校园彻底寂静下来,阳光照在硝烟上,泛着漂亮的金色,路明非如同站在晨雾中。

呆呆地站了好久,他把手中的狙击枪靠在花园的栏杆上,缓缓坐在喷泉的台阶上,双手交握撑住额头。

像是杀累了的死神,世间已空,镰刀无用。

铿锵有力的进行曲忽然响彻校园,哑了很久的校园播音系统像是打了个盹儿,再度醒来。

路明非也仿佛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的尸体,立刻高举双手,却不知该向谁投降。

不知名的建筑大门中开,医生和护士们蜂拥而出,提着带校徽的手提箱。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他们给尸体打针喂药,一句话不敢多说,一个戴细圆框金丝眼镜、脑袋秃得发亮的小老头儿用手帕捂着口鼻,怒气冲冲地向路明非这边走来。

经过满是弹痕的墙壁,他痛心地长叹,眉头拧得像是能打结,看起来他根本不在乎死了多少人,只是心疼损失。

他走到路明非面前,上下打量:“新生?”

路明非点头。

“我是风纪委员会,曼施坦因教授,”小老头儿满脸鄙夷,“快点回你的宿舍去,不要耽误救治。现在的学生!不把课业放在首位,连新生都参与到这种无聊的游戏里来!战争游戏很好玩么?你们还没长大么?”说着说着他又动怒了,指着建筑物布满弹坑的花岗岩表面,“这些都是钱!都是学院的经费!”

路明非还没被分配宿舍,只得往旁边挪了挪。他还没想明白这事儿,却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膀:“别介意,曼施坦因是我的好朋友,他主管财务和风纪,有点严肃和抠门也是难免的。”

路明非急忙点头:“是是……可这到底是……”

他一扭头,吓傻了:“鬼啊!”

拍他肩膀的是被一枪打爆的古德里安。老家伙胸口仍是大片血迹,但是神采奕奕。

“活人!我是活人!”古德里安急忙摆手,“你摸摸我身上,是热的!”

“那您……是成功还魂了么?”路明非惊魂未定。

“别被学生们的小游戏吓到了,真人实弹演习而已。今天是学院的‘自由一日’,学生们可以自由行事,而不会受到校规处罚。”古德里安在路明非身边坐下。

“可您浑身都是血……”路明非小声说。

“哦,这是一种很小的炼金装备,‘弗里嘉子弹’,实战中有效的强力麻醉弹,被他们拿来当成了玩具。”古德里安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子弹递给路明非,弹头是奇怪的深红色。

“弗里嘉是北欧神话里主神奥丁的妻子,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光神巴尔德,让世界万物发誓不伤害光神。所有东西都发誓了,所以即使投枪投向光神都会自己避开。这种炼金弹头就是用她的名字命名的,击中目标时,弹头会迅速粉碎汽化,不会伤到人,但是会留下血色痕迹用来做标记。我给你演示。”古德里安把子弹用力戳在自己胸口上。

坚硬的弹头在撞击之下忽地爆裂,化作血红色的粉尘,很像是中枪时候喷出的血雾。

“这么先进?”路明非惊叹。

古德里安抽搐了一下,一个跟头栽倒在路明非脚下。

“还魂失败了么?”路明非也面部抽搐。

“没脑子的家伙!是弗里嘉子弹里的麻醉药发作了,相当于又给人打了一枪。”曼施坦因叹气,“护士!再给他打一针!都是钱啊!”

尸横遍野的战场此刻已经是一派运动会的热闹景象了,医生护士们挨个给中枪的人注射针剂,然后为那些晕倒时候扭伤关节的“死人”们按摩肩背,顺便记录他们的学号。

“死人”们纷纷摘掉面罩,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们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交头接耳,想知道胜负,但都有些惊骇。

两队的领袖恺撒和楚子航横尸在停车场上,你枕着我的胳膊,我枕着你的大腿,难得的亲密,胸口都是巨大的血斑,旁边丢着“村雨”和“狄克推多”。

看来是有人在这对宿敌搏杀的时候开了黑枪。

“谁干的?”有人怒吼。

路明非坐在角落里左看右看,满脸无辜路人应有的表情。

“闭嘴!还想闹事么?今年已经闹得过分了!”曼施坦因愤怒地怒吼,“我要汇报给校长,终止这个活动!”

“三条特别校规是,不得动用‘冰窖’里的炼金设备,不得造成人员伤亡,不得带校外陌生人参观,对么?”有人在旁边问。

“受伤是他们不小心自己跌倒了,每个人都会意外跌倒,意外跌倒不能算作受伤。”另一个人说。

一唱一和的是恺撒和楚子航,这对死敌刚刚醒来,默契得像是刚踢完球回来的两个队长,并肩靠在同一堵墙上,都是双手抱胸,一个神色懒散,一个面无表情,分明人种都不一样,却意外地像双胞胎。

“好!恺撒!楚子航!你们很勇敢!等我汇报给校长!”曼施坦因气得手抖,立刻摸出手机拨打。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来这间学院的校长在学生们心目中地位非同一般,所有视线都汇聚在曼施坦因的手机上。

曼施坦因狠狠地摁下了免提键。

“你好,曼施坦因。”电话里的声音低沉优雅,让人想到老派的欧洲绅士,却说一口标准的中文。

“昂热校长,很抱歉打搅您!但有些特殊情况,今年的‘自由一日’非常混乱,狮心会和学生会的成员动用弗里嘉子弹,把整个校园当作战场,很多人受伤!学院损失严重!”曼施坦因愤怒地说,“我们骄傲的学生领袖们,狮心会会长楚子航和学生会会长恺撒·加图索,完全不把风纪委员会的劝告放在眼里。”

“恺撒一直都是这样的啊,曼施坦因你还没习惯么?”校长淡淡地说,“至于楚子航,我猜他只是面瘫而已吧。”

曼施坦因停顿片刻:“初步核算下来,维修费高达二十四万美元,这还不包括重新铺草坪的,他们把您喜欢的百慕大草坪踩得像是待耕的农田。”

“有这种事?恺撒,你怎么能践踏我最喜欢的草坪呢?你必须赔偿!”校长的语气严厉起来。

“校长,您知道我不介意花我父亲的钱来为您铺个草坪?要顺带帮您修个喷泉么?”恺撒耸耸肩。

校长爽朗地笑了:“只是开个玩笑,维修费从校董基金里出。每年校庆的‘自由一日’是你们的特权,你们可以胡闹,学院为你们买单,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会出尔反尔。不过放肆完了还得在学业上努力。还有,尊重我们亲爱的曼施坦因教授,别让他再打电话给我来诉苦。亲爱的学生们,今年赶不回去了,很期待和你们一起过下一个‘自由一日’。”

学生们彼此对视,一齐鼓掌,欢呼着把臂章解下来抛向空中,双臂搭在彼此的肩上扭动,对曼施坦因教授做出戏谑的鬼脸。

曼施坦因满脸铁青,校长最后居然站在了学生那边。

路明非赶紧跟着鼓掌,眉开眼笑地向四周点头,意思是:“嘿!我跟你们是一拨的!你们戏弄那个秃头我也很开心!”

他是个机灵的新人,看出了学院的风向,想在这里混下去,绝不能当学生的公敌。

“我还想问候一个人。”校长说。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路明非在么?你选完课了么?选了我的‘龙与隐秘史’么?”校长的声音刚好够大,大到每个人都能听清楚。

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每个人都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名叫路明非的幸运儿——或者混蛋。

“我……我还没来得及选,不过我一定会选的!”路明非结结巴巴。

他根本不想说话,但是不得不说,因为古德里安从曼施坦因的手里夺过手机,直接递到了路明非面前。

“很高兴听见你的声音,进校第一天就撂倒了恺撒和楚子航,不愧是S级新人。我期待和你在课上见面,要比上一个S级新人干得更漂亮啊!”校长挂断了电话。

路明非挠了挠头,没弄明白怎么算干得更漂亮,怎么才能跟那个因为哲学问题吞枪自尽的学长比?难道用火炮自决?

他忽然觉察到周围的气温下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冷冷的,透着一股敌意。

阳光从舷窗斜照进来,坐在阴影中的人挂断了电话,端起手边的红茶,靠在椅背上。

从舷窗看出去,是一片浩浩江流,这条船正从两山之间经过。

“恺撒和楚子航又惹麻烦了?”对面的中年人问,“‘自由一日’的烈度一年高过一年,也许应该管一下了。他们本该是严守军纪的战士,可现在他们像是一群野马。”

“我故意纵容他们的,以前卡塞尔学院可是一座神秘的军事堡垒。但是,曼斯,你还记得八年前的那场挫败么?”

中年人点头:“没人会忘记。”

“天赋绝顶的年轻人们,军人般服从纪律,结果却是全军覆没。”校长说,“也许和龙族的战争,我们需要的不是军队,而是天才。”

“天才?”

“绝无仅有的天才、领袖、让龙王们也畏惧的屠龙者,一个就足够!就像我的朋友梅涅克·卡塞尔。”校长低声说,“培养天才需要在自由的环境中。”

“也许吧。恺撒和楚子航都是前所未有的天才,不过路明非……您把他评为S级。”中年人皱眉。

“他太平凡了,对么?”校长微笑。

“完全看不出过人的地方。”

“其实我也不够了解路明非,不知道他能做什么。但他的S级是有理由的,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校长说,“他可能是我们期待的天才,也可能根本就是一个废物。”

“就怕他还没有建立起信心,就在恺撒和楚子航之间被压爆了。”

校长笑笑:“压力只会摧毁普通人,真正的天才就像剑坯,需要砥石为它开刃。”

他起身走到舷窗边望出去,正值涨水期,江心洲上盛开着白色的小花。

“我们正从‘夔门’上方经过,水库还没建成的时候,这里的山如同大门的立柱。”校长说,“传说‘夔龙’是一种单足的古龙,那么‘夔门’是否意味着古人曾经看见龙在这里的江水中游过?”

“所以你给这次行动起名‘夔门’,要镇压那条夔龙么?”

校长点了点头:“行动什么时候开启?”

“一周之后。”中年人说,“叶胜和亚纪都做好了准备,他们水下操作的经验很丰富,加上‘摩尼亚赫’号的支援,我有信心。”

“如果真如我们猜的那样,不要惊醒他。那是一位君王,青铜与火之王,没人能预测他的力量。”校长说,“平安归来。”

夜深人静,路明非盘腿坐在双层床的下层,望着窗外发呆。

他终于被分配了宿舍,1区303,一间双人宿舍,室友竟然是芬格尔。路明非心事重重地走进宿舍时,芬格尔正在上铺呼呼大睡,猪劲十足。

这位仁兄当然不会参加“自由一日”,虽然相识不久,但同类之间还是很容易闻出那股子贱气的,既然“自由一日”不提供免费餐饮也没有露大腿的啦啦队妹子,那芬格尔肯定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

说起来这间学院也真是既养雄鹰也养癞蛤蟆,什么样的人都能找得到。

“有心事?”芬格尔的脑袋缓缓地降下,吊死鬼一般。

“你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路明非叹了口气。

“怎么会不知道!师弟你进校第一天,英雄事迹就传唱整个校园。校内新闻网上到处都是你的新闻,标题非常耸动。”芬格尔把笔记本抱下去给路明非看。

“自由一日王冠易主”“洞穿双王的子弹”“新人王诞生”……标题果然耸动,而且是八卦小刊的风格,这间所谓的贵族学院还有这么野浪的一面。

每条新闻都附有路明非的大幅照片,列出他的学号、宿舍号、年龄、籍贯等信息,并亲切地标明,“单身!”

“像是征婚启事。”路明非说。

“你应该把它看成通缉令!”芬格尔说,“看来你还不清楚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有点害怕,流弹横飞的,是你你不想自卫一下?”路明非申辩,“恰好我手里有那么一把枪!”

其实路明非对自己的举动后悔得不要不要的,只是这话没法说,他也无法解释自己诡异的举动,像是忽然间就被触怒了,怒火破表后神魔附体,看谁都想给他来一枪。

“自卫当然是天赋人权,而且你干得很漂亮,进校园来连水都没时间喝一口,一口气干掉了学院两大天王,作为室友我为你骄傲!”芬格尔叹了口气,“但就在发威的前十分钟,你刚刚办完了入学手续,正式成为这间学院的学生,也就意味着你有权获得‘自由一日’的所有奖励。”

“还有奖励?”

“首先,你会获得‘诺顿馆’一年的使用权,你可以把它看成校园里的独立别墅;其次,直接获得明年‘学院之星’的决赛权,这个决赛权有多让人眼红你现在还很难理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奖励,你在这个学院里追求的第一个女孩不能拒绝你,并且要和你维持至少三个月的关系。”

“我有很不祥的预感!”路明非打了个寒战。

“你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是学院所有男生的公敌了?”芬格尔说,“把鼠标移到你的照片上。”

鼠标所点的地方忽然跳出了一个血红色的叉,清晰地标注:“看好你们的女孩!或者杀了这家伙!”

路明非瞬间石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芬格尔感慨地拍着他的肩膀,“你是这样拉风的男人,就难免被人暗枪打死。”

砰砰的敲门声响,路明非惊得像兔子一样跳起,就差蹦进芬格尔怀里了。

“安心安心,入室寻仇倒不至于。身为这里资格最老的师兄,师弟们总会给我一点面子。”芬格尔坦荡地开门。

古德里安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大力地拥抱路明非:“嗨!孩子,我为你骄傲!一天之内你的名字已经传遍整个校园!”

“我去炸了五角大楼的话,名字会在一天之内传遍美国呢!”路明非哭丧着脸。

古德里安递来一只信封:“这是你的学生证,有了这张卡,就可以自由出入校园了。还有,明天是3E考试的日子,千万要按时出席!”

“3E考试?”路明非蒙了,“什么鬼?”

“不需要知道,去考就好了。对别人来说也许有点压力,对S级的你来说,就像是午餐那么简单。”

“考什么?是标准化考试么?只有选择题和对错题么?”路明非心存侥幸,标准化考试还能蒙一下。

“龙文而已,也就是龙类的语言文字。”古德里安轻描淡写。

路明非深吸一口凉气:“不是说外语可以免修么?龙文是什么鬼东西?教授你怎么不说忽然要考我的爪哇话呢?”

“龙文不是外语,作为龙族后裔,那是你的母语。”古德里安语重心长,“不是鬼东西,是很有用的一门知识。别担心,根本不用补习,龙文是随着血脉流传的记忆。作为S级的超精英,你的龙族血统非常精纯,接触到龙文,自然而然地就能理解。”

“我也曾经幻想过在考平面几何的时候福至心灵,随便画一道辅助线就把题给解了。”路明非捂脸。

“要不要来个提前的小测试?”古德里安微笑。

“小测试?”

“其实我今晚来是迫不及待想要见识一下你的血统,所以从冰窖里借了一个小东西出来。”古德里安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古旧的盒子,“这可不能算是作弊,考前辅导而已。”

盒子里是一个黄铜制造的八音盒,从致密的锈斑看至少也有百年历史,像是清朝后期从欧洲输入到中国的机械玩具。

古德里安给这个八音盒上弦:“1898年,这个八音盒在慕尼黑被造了出来,制造它的工匠是一名混血种机械师,他把伟大的‘皇帝’言灵的部分录制在这个八音盒里了,作为一件珍贵的礼物送给慈禧太后。那位工匠是想通过这个八音盒找到清宫内部的混血种,但因为太后娘娘不太喜欢它的音色,所以一直存在库房里,直到清朝结束的时候从宫里流出。”

“‘皇帝’言灵是什么玩意儿?”路明非满脸蒙。

“等你上了‘言灵学入门’之后就懂了,现在用不着多解释。总之这个八音盒里录着一段用龙文吟唱的言灵,用心听,然后你就明白了,不需要任何辅导。”

古德里安把八音盒放在路明非面前,松开手,哒哒的几声转动之后,黄铜盒子中忽然透出巨大的声音,像是某间教堂上的破旧铜钟被敲响了,又像是盒子里困着一头远古的巨兽。

它低沉地吼叫着,声音浑浊嘶哑,却又带着赫赫的威严。它有种奇怪的韵律感,但归根结底还是非常难听,难怪太后不喜欢。

言灵·皇帝

序列号:01

血系源流:黑龙·尼德霍格

危险程度:无

发现及命名者:尼古拉斯·弗拉梅尔

所有言灵的开端,序列表的第一号。

没有任何实际的效果,但会对领域内的低阶龙类和混血种造成心灵上的绝对震撼。

它可以看作血统的召唤,也可以看作被极度放大的“龙威”,仅凭威严就能彻底地压制对方。

传说在太古的时代,尼德霍格的领域大到可以覆盖整个欧洲乃至部分亚洲,他在王座上低吼的声音,言灵的伟力横扫欧洲大陆,越过乌拉尔山,所到之处,龙族的血裔们都遥遥地向着王座的方向跪拜。

尼德霍格陨落之后该言灵已经没有完整版本,但高阶龙类仍然能够使用,某些炼金设备也能制造出类似的效果。

对纯粹的人类、血统极其微弱无法觉醒的个体及白王血裔无效。

“听到钟声跪下就对了!”

——尼古拉斯·弗拉梅尔

在路明非还没有机会接触到的言灵序列表上,“皇帝”的卡片是这么说的。

路明非全神贯注地听,片刻之后仰望天花板,再一会儿他流露出惶恐的神色,再然后是悲伤。

“赞颂我王的苏醒,毁灭即是新生!”古德里安把那句反复吟唱的言灵翻译出来,“明非,感觉到血统的召唤么?你懂了!我在你的表情里看到了!”

他转向芬格尔:“这就是S级的实力,你还是A级的时候,对龙文也没有这样的敏感。”

芬格尔伸手在路明非呆滞的双眼前摇晃:“先别急着下结论,我看师弟的表情,也可能是在积累便意。”

路明非把芬格尔的手拨开,神情沮丧:“我就说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只觉得这个八音盒好难听!你们确定没招错人么?中国叫路明非的可不止我一个。”

“你没有感觉?脑海中没有出现画面?”古德里安大惊,“可我在你的脸上看出了悲伤!”

“听不懂当然悲伤,听不懂就过不了考试。”

“没有那种……被伟大主宰召唤的感觉?”

“我可真不是唬烂,要是听个八音盒都能被伟大主宰召唤,我听和尚敲木鱼不是该成佛了么?”路明非小心翼翼地说。

古德里安噌噌噌地在宿舍里踱步,眉头紧锁,猛抓那头不羁的卷发,片刻之后,他好像忽然领悟了什么宇宙真理,一把抓住路明非的肩膀:“第一例!你是第一例!你变异了!”

“你说变态也没关系的!”路明非说。

“别打岔,让教授说说你是怎么变态……啊不,变异的。”芬格尔及时阻止了这种毫无营养的吐槽。

“究其原理,对于‘皇帝’的敬畏是随着龙族血脉流传的对于黑王的敬畏。这个道理就像小动物天生就能觉察到猎食者的气味,不用教也会自己躲避。但我们知道基因总是在繁衍过程中不断变异的,对于始祖的敬畏和服从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地减弱,到了路明非这里,一名血统评级高达S的混血种却能抗拒血缘的召唤。”古德里安颇为激动,“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人类基因在路明非的身上强势压倒了龙类基因,使他完美地免疫了‘皇帝’的威压!”

“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我根本就是个普通人,或者血统太差,对不对?”路明非挠头,“羚羊对狮子的气味是敏感的知道跑,但换了屎壳郎就毫不在意,还会爬过去想滚狮子的粪球。”

“别这么嘲讽自己,校长在血统评级上从没错过!”古德里安坚定地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但这样的话明天的3E考试就很麻烦了,没准还会影响到我的教授评定。”

“您的教授评定跟我有什么关系?”路明非不解。

“实话实说,我还没评上这里的终身教授,进校十几年还是个助理教授。”老家伙赧然,“校长照顾我,把你分配给我,说你是前所未有的S级学生,潜力无与伦比,培养你成为优等生就像是纽约扬基队赢得明年的职棒联盟冠军那么简单,那我就能评终身教授了。我要是带不好你,怎么对得起校长的良苦用心?”

“您不说自己原来是哈佛大学的教授么?”路明非恍然大悟,难怪老家伙始终力挺自己,因为自己是老家伙评上教授的法宝。

“那是没错,可一个满地龙种的地方怎么会看得上哈佛大学?即使是哈佛大学的终身教授,要转卡塞尔学院的终身教授,也必须成功培养过一个学生。”

路明非眼前发黑:“也就是说,因为我太优秀了,所以找个没有经验的教授带我,我随随便便就能出人头地?”

“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我还是带过一个学生的……”老家伙说。

“那位师兄如今在哪里?还活着么?”

“古德里安教授门下,龙族谱系学专业,芬格尔·冯·弗林斯,参上!”旁边一条大汉上前一步,气壮山河。

“难怪我跟你这货一个寝室!”路明非恍然大悟。

“正视现实吧师弟!”芬格尔双目炯炯,“你是在一个废柴教授的组里,有一个八年都没能毕业的废柴师兄,还上了全校男生的黑名单!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之间互相有爱,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难题!既然情况都那么严峻了,不如我把我一直存着的那个坏消息也告诉你吧,喝酒就一次喝透,悲伤就一次到底!”

“来吧兄弟!”路明非挺胸,“惨到这个地步了我还站着没倒下呢!还能更惨?我就不信了!”

“你那个腰细腿长胸大——也不算很大——脾气很暴但还挺讨人喜欢的师姐陈墨瞳,从我俩认识你念叨了两百一十三遍的妹子,”芬格尔凑近路明非耳边,“是恺撒的女朋友。”

“哎哟我就说看着怎么那么郎‘财’女貌!我举双手赞成!你这个妖怪莫非要反对?”路明非脱口而出。

可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胸膛深处微微抽动,仿佛血从看不见的漏洞里流走了,剩下一个空洞洞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