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棋
纳瓦拉,奥利特。
在中世纪的欧洲,大部分人口聚集地区的中心不是城市,而是封建领主们的城堡。奥利特就是一个典型,这里仅有一座巨大的城堡,以及环绕着它的一大片村庄和空地。
这座城堡,属于一个历代对纳瓦拉王室忠心耿耿的家族,而这个家族现任领袖,就是加西亚三世的王室统帅,孔德。
孔德在这属于他自己的房间中来回踱步,显得焦虑不堪。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的父亲、祖父无一不是为保卫纳瓦拉而付出了一声心血,联合西方的盟友,抵挡住一次又一次来自阿基坦人、摩尔人的侵犯。讽刺的是,他们曾经最可靠、最忠实的盟友,卡斯蒂利亚,此时却跟他们撕破了脸皮,要求他们祖祖辈辈侍奉的领主、一位高贵的国王臣服于他们。孔德在开战之前,就花费了大把的金钱和精力,来探听、研究并破解卡斯蒂利亚人的军力与战术,试图通过反制战术来创造一次决定性的胜利,以此来阻止卡斯蒂利亚的野心。然而,对方藏了一手,而这是他们藏着的王牌,不仅仅是不按常理走,甚至可以说是直接抄起棋盘往他脸上砸。
他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不过他并没有绝望,他的心中还有希望,虽然并不大。他拼命说服自己都城不会沦陷——毕竟那里是堪比布尔戈斯的堡垒,而卡斯蒂利亚很有可能因他们的狂妄自大而被那里的守军打得损失惨重。虽然作为王国最出色的将领的他已经输了,且国王也在战斗中被俘,他们必然会输掉战争,但只要都城没有陷落,桑乔王子没有被俘,他们就有最后谈判的余地。
房门被叩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孔德停下脚步,望着窗外叹了一口气,便前去开门。他抬头一看,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面孔,以及他脸上戏谑的微笑,孔德内心五味杂陈。
孔德想憎恨他,但他憎恨不起来:除了击败他,这个年轻的卡斯蒂利亚人对他彬彬有礼,从未用对败者的恶劣态度对待他,并且很快将他送回了孔德自己封地上的城堡中,虽然是一路踩着纳瓦拉的败军过来的,但除此之外,他还善待俘虏,一路上勒令军队没有烧杀抢掠——虽然仅限于他带出来的部队,剩余的还是照样劫掠村庄、虐待战俘,因为在中世纪人和斐迪南一世看来,这对战胜者来说是天经地义的。
“奥利特伯爵,我们下一盘棋如何?”
……
“伯爵大人,看起来您恢复得很快嘛。”年轻人漫不经心地说道,同时将兵向前移动了一格。
“莱昂纳多阁下的医术名不虚传。”孔德略显尴尬,但还是表示了尊敬和感谢,并将城堡往前移了三格。虽然在战斗中没感觉,但背上中箭并摔落马下,所受的伤也不算轻。他不止一次看见一些骑兵和骑士在中箭后落马致残,甚至是伤口溃烂后莫名而死,但他身上的伤在眼前这个年纪不超过二十五岁的人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仿佛抬手间便能轻易解决。
莱昂纳多谦逊地笑了一下,说:“我的能力其实微不足道。”他让骑士往左边一跳,卡住城堡的位置。“在天命面前,我们的所作所为都可以忽略不计,您说是吗?”
孔德冷冷地回答道:“如果你所说的天命是卡斯蒂利亚征服纳瓦拉,那就算我知道胜算渺茫,我也不会服从与所谓的天命。”他说着,用王后吃掉了对手的一个兵。
“那么巧了,”莱昂纳多突然笑了起来,“我也不会服从天命。”他将主教移了出去,又卡住了孔德的骑士的位置。
“哦,怎么个不服从?”孔德冷笑道,“你难道也不是你们国王的一条狗吗?”他的城堡上去吃掉了莱昂纳多的另一个主教。
莱昂纳多突然身体前倾,凑到了孔德的耳边。
“我有办法让纳瓦拉在失败后,我可以让你们保持最大的权力和自治,并且在不久后能够让纳瓦拉的君主成为卡斯蒂利亚的国王。”
“哼,最终的胜利还不一定呢。”
“你自己也清楚,加西亚国王昏庸无能,失败是不可避免的。”莱昂纳多低声说道,“可我并不为卡斯蒂利亚的国王卖命,最多也就是服务。而他只是一个计划上的一枚棋子。那个好战的暴君,我不喜欢。”说着,他就将国王向前移动一步。
“什么计划?”孔德有些怀疑地看着对方,同时也惊乍于对方这奇怪的一手。
“这还不能说。”莱昂纳多卖了个关子,“但我想你会感兴趣的。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
——
“开火!!!”
伴随着火炮的怒吼,十三发炮弹砸到潘普洛纳的城墙上,伴随着一阵巨响与震动,坚固的城墙上又出现了几个坑洞,但并未成功地击穿它。
“放箭!”一名站在城楼上的军曹大喊道,城墙上的士兵纷纷用弓弩向下方的卡斯蒂利亚军队射击。卡斯蒂利亚虽然有新式军队和武器,但在攻城战中,只有火炮能发挥一些作用。但即使如此,几次强行攻城已经让卡斯蒂利亚军队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数百名士兵已经阵亡。
“可恶!不是说这些火炮可以打破城墙吗?!”斐迪南一世看着城墙下越来越多的尸体,悲痛而恼怒地叫道。
“陛下,莱昂纳多阁下曾提醒过,这些野战炮只能对付小城墙……”克莱贝尔在一旁连忙解释道。
“那怎么办?!”斐迪南一世叫道,“你告诉我怎么办?!”
“陛下,可能只是莱昂纳多阁下的人马到得比较慢,请您再静静等待……”克莱贝尔劝说道,希望国王能够平静下来。他的内心十分焦急,莱昂纳多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国王自己有办法攻破潘普洛纳结实的城墙,然而国王的耐心和信任似乎要被耗光了,万一他一怒之下要给予惩罚,莱昂纳多可能就要完了。“先生,我只能帮您到这了……”
“哼,如果在我下令撤退前他的人还没来,”斐迪南一世按耐着怒火说,“他就要以一只胳膊谢罪!”
——
“什么交易?”孔德听着这个说着大话的人,想看看他怎么说。
“我可以让桑乔王子继续成为纳瓦拉的领主,并可以避免斐迪南国王介入纳瓦拉的统治。虽然他暂时会被降为公爵,但我可以保证他的领地一块都不会少——当然,除了条约上应当归还卡斯蒂利亚的那块——但他将会在不久后成为卡斯蒂利亚的国王。这个条件如何?”莱昂纳多靠在椅子上,等待着回答。
“听起来不错,但你能做到吗?”孔德问道。
“我是斐迪南的宫廷医师。让他和他的继承者死于无法治愈的恶疾,或者是莫名暴死,应该很容易吧。”莱昂纳多微笑着说道,“另外,这一场对纳瓦拉的战争是由我策划的,那我提出的意见,国王也基本上会参考。”
“你——”听到莱昂纳多策划了对自己的王国的侵略,孔德顿时火气上升。
“冷静,伯爵先生。”莱昂纳多的语气依旧是令人恼火的平静,“我可是给了你们一个机会。当斐迪南和他的顺位继承者一死,我就可以支持桑乔王子夺取莱昂卡斯蒂利亚的王位,毕竟,从血缘上来讲他也是有宣称的。你想,你效忠的主君不但再次成为尊贵的国王,而且可以成为一个更加强大的王国的拥有者!你难道不愿意?”
孔德在愤怒之余,也开始冷静地思考莱昂纳多给出的回报。确实,虽然会有一时的屈服,但对于纳瓦拉王室却是一件好事。“不过,我该怎么相信你?”
“那么我再给出承诺,第一,我会让纳瓦拉仍保持自治,第二,我会协助桑乔殿下夺取王位,第三,在我的目标完成后,我将会将纳瓦拉的管辖权悉数归还。”
“你的目标是什么?”孔德突然发问。
“让卡斯蒂利亚的旗帜在直布罗陀飘扬。”
孔德听闻,愣了半天,随即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孔德笑得歇斯底里,仿佛从未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你真以为自己的军队有了那些小玩意,就战无不胜了吗?哈哈哈哈哈……”
莱昂纳多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孔德的狂笑逐渐平息。
没错,真的是战无不胜。孔德在心里想道。虽然很想否认,但在两军交锋中,卡斯蒂利亚军队已展示出的前所未有的武器和战术,而且再加上卡斯蒂利亚本身就武德充沛,国力也在伊比利亚的属于顶尖之流,因此对卡斯蒂利亚来说,那么再征服南方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你们的强大也仅限于军队交锋,攻城似乎也就少了许多优势吧?那种神奇武器,对军队威力强大,但对于坚固的城墙与堡垒,能造成的威胁也是有限的。”孔德试图找出卡斯蒂利亚军队的弱点,他重新观察棋局,并将白皇后逼住了国王,“将军。”
“这可不一定。”莱昂纳多立刻将骑士回调,挡在白皇后和黑王之间的那一格,“难道我就不会拉出更强大的武器?而且也不一定要正面攻破城墙,如果城墙内出了乱子又回怎样?”
孔德立刻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你们……”
“不错,足够坚固的城墙,也无法阻挡早已潜入内部的威胁……”莱昂纳多满意地看着对方。
孔德使劲摇了摇头,试图将不好的想法甩出:“就算你们有潜入的人,但也不可能击溃我们。一旦你们动手,我们的士兵就会发现,并把那一支小分队歼灭。”他再次观察了一下棋盘,令白皇后向后退去。
“不错,潜入部队的效果是有限的。”莱昂纳多心满意足地将布局开始展示出来,“但在恐惧和混乱中,他们的效果就很不错了……”
——
“国王陛下,援兵到了!”一个传令兵跑到斐迪南身边说道。
“好,快让他们投入战斗!”斐迪南大喜过望,虽然他刚刚发怒,但显然莱昂纳多的新式武器在他看来依然是十分可靠、且能带来惊喜的。
一门新的火炮被推了过来,跟先前的野战炮相比,它的形状奇怪了不少:炮身又短又粗,看起来像一个厚重的大铁桶,且炮口的大小十分骇人。几个炮兵合力抬着一颗巨大的石炮弹走了过来,并合力将其塞入炮膛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和瞄准,几个炮兵终于固定住了角度。
“为什么不开火?”斐迪南看着那些待命的炮兵不解地问道。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另外一门火炮被拉了过来。这座火炮的口径就比较正常了,但有着一根极长的炮管,而且结构看起来比先前出现的火炮更复杂一些。两个装填手将一枚金属炮弹从后方装入炮膛,随后协助炮手调整炮管方向,最后对准了下方的城门。
“点火!”
过了几秒两声巨响传来,地面随着两门火炮一起颤动了一下。“轰”的一声巨响从潘普洛纳的城墙上传来,那面城墙的脚下顿时冒出一大团火光、碎屑和烟尘覆盖住了那里。随后,一个拖着黑烟的物体在空中形成了一条抛物线,最后以大角度落在城门上方的塔楼上。另一声沉闷的巨响从那里传来,石墙直接被撕裂,城楼的内部结构也随之解体,烟尘伴随着冲击波迅速向四周扩散。
“城墙塌了!”不知是哪个士兵大喊一声,斐迪南一世与许多人一样,望向了被新型重火炮轰击的部位。随着烟尘逐渐散去,他们看见,原本紧闭的城门已经被轰成了碎片,而城门上方的塔楼也已经塌陷了大半。
“我们攻破城门了!以卡斯蒂利亚的名义,冲进去!”斐迪南一世喊道,随后骑上了自己的战马,对着所有卡斯蒂利亚士兵高喊道。他的士兵立刻发出了响应他的战吼,他们冲出了掩体,拿着武器和盾牌向两个缺口冲去。
于此同时,潘普洛纳城内。
“他们动手了。”一个穿着纳瓦拉战袍的人说道,他们此刻正列队站在城墙后方,共有六十多人,“我们也应该开始战斗了!”
“是!”那六十多个纳瓦拉士兵回应道。这六十多人都是卡斯蒂利亚在城内的潜伏部队,是在加西亚三世紧急征兵时混进了敌军队伍,而此刻正是他们开始在敌后制造并扩大混乱的时候。这些士兵随后迅速顺着阶梯爬上了城墙,准备从被后击杀那些毫无防备的潘普洛纳守军。
“我军败了!卡斯蒂利亚人已经到城墙里了!”一个士兵突然在城墙上大喊道。那些刚刚被新型火炮威力吓到的纳瓦拉人,听到这种话时顿时心中大乱,变得焦躁不安,甚至想马上逃跑。
“卡斯蒂利亚万岁!斐迪南国王陛下万岁!”另外两个“纳瓦拉士兵”放声高喊道,并抽出利剑,砍杀了两个仍在射杀敌军的纳瓦拉弓箭手。听到这种动静,那些先前内心混乱的潘普洛纳守军崩溃了,一百多个人顿时丧失了战斗意志,开始四处逃窜,试图离开战斗。而他们逃命的同时,也贴心地帮助卡斯蒂利亚军队将混乱扩散到整个城墙上的守军中。几分钟内,整个城墙上的潘普洛纳守军乱成一团,难以再形成有效的抵抗。
——
莱昂纳多将趁着孔德想要攻击他的黑王,立刻移上主教,直指白王。
孔德看着棋局,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手的城堡和骑士已经将国王的位置限制住了,只有一种方法能够苟延残喘一下。白皇后退了回去,挡在白王面前,而莱昂纳多毫不客气地用主教吃掉了白皇后。孔德用国王吃掉了主教,而莱昂纳多将城堡移了过来,再次剑指白王。
“将军。”莱昂纳多说。
“你的要求是什么?”孔德无力地问道。
“让我成为卡斯蒂利亚在纳瓦拉的代言人,或者说,监管者。”莱昂纳多回答道,“我可以帮助你们让斐迪南对你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要纳瓦拉的管理权,包括对军队、税收、法律和建设的决策权,直到桑乔殿下成为卡斯蒂利亚国王。”
“你不要太过分了!”孔德恼火地低吼道。这不就是要掌握纳瓦拉的大权吗?简直欺人太甚!“而且,你们能不能取得完全胜利还不一定呢!”
“哦,是吗?”莱昂纳多嘲讽地回答孔德的抗议,“但你也要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们完全败北,作为王室忠臣的你该怎么收场?”
孔德沉默不语。
“如果我的管理能让纳瓦拉变得强大无比,你还会觉得这是在为难你们吗?”莱昂纳多迅速补充道,“我不但不会压榨纳瓦拉,而且还会通过重置纳瓦拉的制度并颁布新的法令,来让纳瓦拉在数年之内就会成为一股强大势力。我保证不会颠覆纳瓦拉王室,但至于其他贵族嘛……”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敲响了。莱昂纳多前去打开了门,那个信使跟莱昂纳多小声说了什么,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卡斯蒂利亚的军队攻入了潘普洛纳城,”莱昂纳多说道,关上了门,“斐迪南陛下意外受伤,正在被送过来准备接受医治。”
“你们要屠城庆祝吗?”孔德讥讽着对方,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后反抗了。
“不,我早就派人以国王的名义,禁止在城内进行任何劫掠和杀戮。”莱昂纳多回答道,“如果国王陛下没有受重伤,或者说是‘意外’受重伤的话,可能这个命令就传不下去吧。”
“难道你……”孔德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因震惊而说不出话来,“你简直是个疯子!”
“但是个理智的疯子。”莱昂纳多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所以,你同意了吗。”
孔德做了很久的心里搏斗,最后给出了回答。
“看起来我别无选择。”
——
潘普洛纳的城墙上,一群“纳瓦拉士兵”正在与最后的守军搏斗着,大部分敌人已经成了一盘散沙,几乎没有战斗力,只剩下少部分的老兵依旧在坚守着岗位,战斗至最后一刻。
一个伪装者用短剑击杀了一名弩箭手,随即端起了弩,观察着城墙外。他不仅仅是一名潜伏于敌军中的卡斯蒂利亚士兵,他还有另一个秘密身份,并且执行着一项秘密任务。
很快,他就找到了战场上唯一骑马的人。他正在战场上不停地跑动,鼓舞着士气。伪装者用弩瞄准了骑马者。
“击伤他,但尽量不要杀死他。”
记着这个指示,伪装者做了两个深呼吸,随后进行最后的调整。
这支没人注意的弩箭飞了出去。伪装者紧张地注视着目标,最后看见那个骑马的人坠下。他无法判断目标的死活,但肯定是重伤了他。完成任务后,他丢掉了弩,继续履行作为士兵的职责。
那个骑马者很快就被一群人簇拥着抬走了,看起来是还没有死。
随后,一个传令兵骑着马往前线冲去,并高声喊着命令。
“国王陛下传令,不许滥杀无辜、不许掠夺财物!”
传令兵继续向前冲去,将消息传给杀入城内的卡斯蒂利亚军队。虽然这个命令让他们很扫兴,但国王的命令不可违抗,他们只能遵命。一个卡斯蒂利亚士兵愤愤地向下吐了一口唾沫,从那吓坏了的潘普洛纳居民身旁离开。
“真他妈的没意思。”他骂道。
——
莱昂纳多起身留下了棋局,起身准备离开。当他走到门前,孔德叫住了他。
“你就不怕我告密吗?”
莱昂纳多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前。
“那他们只会把你当成疯子。”说完,他就推门离开了。孔德看着眼前的黑白棋盘,这才发现其实他并非无路可走。棋局还没有结束,他还能走一步。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走这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