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法与情趣[1]
昨夜我抱着了两个疑问而睡觉:第一,吹口琴时,就用某音左面的几个音作为某音的伴奏,为什么都很调和?第二,“松柏凌霜竹耐寒”的乐曲这样短小,这样简单,这样缓慢,这样平易,为什么反比那种长大、复杂、急速、困难的乐曲更加好听?今天起身后,我本想就去质问陆先生和爸爸。可是他们一早就出门,直到晚快才回来。陆先生没有放下史的克[2],我就把第一个问题问他。他把我的问句顺了两遍:“为什么都很调和,为什么都很调和?”然后笑着对我说:“如金,你这样欢喜研究,倒很难得!”
姐姐对我说:“弟弟专门‘截树拔根’[3],陆先生刚才回来,怎么就拉住他教乐理呢?”
陆先生对姐姐笑着说:“逢春到底是中学生了,这样会得客气!我知道你欢喜美术,我曾经看过你去年的美术日记,写得很好!”他一面脱大衣,一面对我说:“‘截树拔根’就是富有研究心呀!伴奏为什么都很调和?这确是一个有意思的质问。但这个问题要请你的研究艺术理论的爸爸来解答才行。”他又对爸爸说:“为什么都很调和?请你说明吧,我也要听听呢。”
爸爸说:“有你老兄的著作在这里,我可以根据了你的著作来说明。”
爸爸和陆先生休息了一下,叫我和姐姐到书房间里,翻出《口琴吹奏法》里一幅图来指给我们看,说道:“你们先认清楚口琴上各音的位置。”我但见那幅图画得很清楚:
爸爸找一张纸和一枝铅笔,对我们说道:“认清了口琴上各音的位置,然后再来讲‘和弦’。好几个音一同奏出,叫做‘和弦’。最常用的和弦,是由三个音同奏的,叫做‘三和弦’。口琴上用作伴奏的,大多数是三和弦。所以我们先要研究三和弦。三和弦共有七种,音阶的每一个音上都可造起一个三和弦来。”他用铅笔在纸上写出这样一只表来:
一边说道:“陆先生教你们吹伴奏,不是说嘴巴要含住五个洞么?譬如含住1 2 3 4 5五个洞,吹起来,只有1 3 5三个字发音。这就是‘主三和弦’,因为它是以主音为根据的。向右推移一洞,含住2 3 4 5 6五个洞,吸起来,只有2 4 6三个字发音。这就是‘上主和弦’,因为它是以上主音为根据的。……这七种三和弦,在音乐上是最常用的。每一个和弦中的三个字,前后次序不妨变换,所以口琴上凡是吹出的和弦,都是‘主三和弦’。你看!”他用铅笔在《口琴吹奏法》上“廿一孔口琴上音阶位置图”的下方画八个括弧,再把它们总括起来,写上“主和弦”三字,下面又写一个较大的“佳”字,说道:“主和弦都是很调和的,故佳。”
然后他用铅笔指着上面一排吸的音说道:“这一排音就比较复杂了!我们非先讲‘七和弦’不可:什么叫做七和弦?三和弦的上方再加一个字,譬如1 3 5再加一个7字,使成1 3 5 7;2 4 6再加一个1字,使成2 4 6 1,……即成七和弦。因为从1到7,从2到1……都是七度,所以叫做七和弦。七和弦也有七种,然比三和弦少用。其中较常用的只两种:即属音上的5 7 2 4(叫做正七和弦)和导音上的7 2 4 6(叫做导七和弦)。其余的都称为副七和弦,都是不调和的,更难得用,在口琴上可以不讲。在口琴上,我们只要知道一种‘导七和弦’,即7 2 4 6。还要知道:导七和弦的第五度音(即4)可以废除,其余的都不可省。”于是他用铅笔在图的上方又画三只括弧,继续说道:“你看:这三个和弦都由7 2 6三字造成,即由导七和弦(7 2 4 6)废除了第五度音(4)而成的,故可。”他把这三个括弧总括起来,写上“导七废五”四字,上面又写一个较大的“可”字。然后向右继续画括弧,一边写,一边说道:“7 2 4是导和弦,佳;2 4 6是上主和弦,佳;4 6 7是7 2 4 6(导七和弦)废除第三度音而成的,不可。以下的三种都好。”他把图转向我,暂时不说下去,仿佛要等我嚼碎吞下了再喂给我吃似的。
我有些儿头晕。幸而陆先生为我按图再讲一遍,我方才了解。原来口琴伴奏所用的和弦,下面吹的一排都是“佳”的主三和弦,毫无问题。上面吸的一排中有四个是“佳”的三和弦,也无问题。还有五个是导七和弦,其中四个“可”,无问题,但有一个“不可”,怎么办呢?于是我问:“不可就是不调和,为什么我听不出呢?”
爸爸欣然地答道:“因为这是7字的伴奏,7字不独立,且不常用,所以使你不容易听出。原来口琴这乐器,因为构造太简小,不免有小小的缺陷,然而并无妨碍。倘使上了陆先生的神妙的嘴,这个‘不可’的导七和弦非但会变成‘可’,变成‘佳’,竟会变成‘妙’呢!哈哈!”
陆先生早已拿着口琴在手里弄,到这时候,似乎非把它塞进嘴里不可了。他说:“好,不要再讲头痛的乐理了!天色将晚,让我吹一曲‘暮色沉沉’给你们听吧。这也是又容易又好听的一曲,比昨天的《自励》还要好听。”曲没有奏动,姐姐已敏捷地在书中翻出这曲谱来,递给我看,她自己就和着口琴唱歌了:
他们反复奏唱了好几遍。这时候天色已昏,电灯未开。窗际只见一片暮云,好比“水天一望无垠”。窗角上有一颗明星,不妨当它是“一钩凉月初生”。我想象自己立在海滨了,然后极度地展开了我的心,把清朗的琴音和圆润的歌声一字字地吸收到我的灵魂里去。我感到无上的愉快!
昨夜抱着睡觉的第二个疑问又涌上我的心头。奏毕,我不期地向陆先生立正,问道:“为什么这曲歌这样好听?”
他们都对我笑。姐姐指着我笑道:“弟弟又要‘截树拔根’了!”他们笑得更厉害。但我因为不能够解决这疑问,几乎要哭出来,只管蹙紧眉头向陆先生立正着。爸爸走过来拉我的手,摸我的头发,温和地对我说:“如金,你发痴了!理法可以解说,情趣是不可解说的呀!情趣只能用心去感觉,犹如滋味只能用舌头去尝。假如我问你‘糖为什么甜?’你能解说么?”
我忧然若有所悟。然而姆妈在外面喊着“你们陪陆先生来吃夜饭!”了。
[1] 本篇原载1937年2月25日《新少年》第3卷第4期。
[2] 史的克,英文stick的译音,意即手杖。
[3] 截树拔根,意即打破砂锅问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