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转调[1]
晚餐时发生异样的感觉。
过去的半年中，姐姐常在城里的中学校里做住宿生，家里的食桌上总是爸爸姆妈和我三人。我吃饭时左顾右盼，一定看见姆妈的和悦的脸孔和爸爸的笑颜，半年来已经看得很惯了。今晚坐到食桌上，抬头一看，光景忽然异样：姆妈的脸孔忽然不见，却出现了姐姐的齐整而饱满的面庞。原来今天学校开始放寒假，但姐姐于下午从学校回来而姆妈被隔壁三娘娘家邀去吃对亲酒[2]了。因此晚餐桌上的光景忽然一变，使我发生异样的感觉。
感觉上有什么异样？说也说不清楚。但觉得以前的座上比现在热闹，因为爸爸姆妈两个大人都在座，而且姆妈是欢喜说笑的。又觉得现在的座上比以前更幽静，因为我和姐姐都是小孩，而且姐姐向来是温和沉静的。我不期地把这感觉说了出来：“少了一个姆妈，多了一个姐姐，我觉得今天的晚餐很异样。”
姐姐接着说：“长调〔大调〕转了短调〔小调〕，感觉当然异样了。”
我忽然忆起了阳历年假中的比喻：“爸爸是do，姆妈是sol，姐姐是la，我是mi。”姐姐说“长调转了短调”，一定和这话有关。照这比喻说，以前的晚餐座上的三人是do，mi，sol，现在的晚餐座上的三人是la，do，mi。长调和短调的分别，一定在这上面了。我就问姐姐：“你说长调变了短调，就是说do，mi，sol变了la，do，mi么？我们的先生也讲过，可是我还分不清楚。为什么do，mi，sol是长调，la，do，mi是短调，你现在能简明地告诉我么？姐姐！”
姐姐在爸爸面前很谦虚，侧着头笑道：“我也不大讲得清楚，但知道常用do，mi，sol三字的是长调的乐曲，常用la，do，mi三字的是短调的乐曲。为什么叫做长调短调，你问爸爸吧。”
爸爸不等我发问，笑着说道：“你们把我比作do，把你姆妈比作sol，把你们两人比作la和mi，倒是很确切而有趣的比喻！音阶中有七个音，那么还有三个音用什么比方呢？”
我和姐姐一同抢着说：“徐妈是fa，阿四是re，管门的王老公公是si！我们是音乐的家庭！”
爸爸听了，笑得几乎喷饭。我就再问：“为什么do，mi，sol是长调，la，do，mi是短调？”
爸爸说：“do，re，mi，fa，sol，la，si叫做长音阶〔大音阶〕，用长音阶作曲的乐曲，叫做长调乐曲。la，si，do，re，mi，fa，sol，叫做短音阶〔小音阶〕。用短音阶作曲的乐曲，叫做短调乐曲，一个音乐里最常用的，是第一、第三、第五的三个音。所以do，mi，sol是长音阶中最常用的音，可以代表长调，la，do，mi是短音阶中最常用的音，可以代表短调。你吃完了饭可以试唱一遍看：唱do，mi，sol，do（把第一音重复），感觉热闹而力强，正像你姆妈在家时一样；唱la，do，mi，la，感觉幽静而柔弱，正像你姆妈换了你姐姐一样。”
我不等吃完饭，就唱起来：“do——mi——sol——do——。”“la——do——mi——la——。”真奇怪，前者感觉得阳气腾腾地热闹，后者感觉得阴风惨惨地沉静。后者所不同者，就是sol字换了la字，姆妈换了姐姐。我忽然想出一种解说，自言自语地说道：“嗄！我知道了：姆妈的身体比姐姐长，所以有姆妈的叫做长音阶，有姐姐的叫做短音阶。”爸爸和姐姐听了都笑起来。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接着我就问：“不然，为什么用长短两字来分别呢？”
爸爸正在赶紧地吃饭，暂时不响。姐姐怀疑似地轻轻说道：“这是长三度〔大三度〕和短三度〔小三度〕的区别吧？”说着看爸爸的脸孔。爸爸吃完了一碗饭，点点头说：“到底姐姐说得不错。这是长三度和短三度的区别。什么叫做长三度和短三度？恐怕你还不知道。吃过了饭我教你。”
我连忙伸手接了爸爸的饭碗，说道：“我同你添饭，你现在就教我好么？”他笑着答应了，继续说道：“你知道么：一个音阶里有七个音，每两个音之间的距离不等。从mi到fa，从si到do，这两处的距离特别短，叫做‘半音’，其余的叫做‘全音’。故一个音阶是由五个‘全音’和两个‘半音’造成的。所谓‘度’，就是从一个音到另一个音所经过的字数。例如从do到re，经过两个字，叫做二度，从do到mi，经过三个字，叫做三度，其余不必细说。二度有两种：相距一个‘全音’的，叫做‘长二度’，例如do到re便是。相距一个‘半音’的，叫做‘短二度’，例如mi到fa便是。三度也有两种：相距两个‘全音’的，叫做‘长三度’，例如do到mi便是。相距一个‘全音’和一个‘半音’的，叫做‘短三度’，例如la到do便是。故长音阶就是第一音（do）与第三音（mi）之间为长三度的音阶，短音阶就是第一音（la）与第三音（do）之间为短三度的音阶。你懂了么？”爸爸说过之后赶快吃饭。
我一面吃饭，一面回想爸爸的话，觉得很有兴味，原来长短音阶的名称是这样来的。我又自言自语地说道：“那么从爸爸到我是长三度，从姐姐到爸爸是短三度。”姐姐道：“还有从你到我，从爸爸到姆妈，是什么呢？你可不知道了！”
我想不出来，对爸爸看。爸爸放下了饭碗，说：“索性统统教了你吧！四度也有两种：相隔两个‘全音’和一个‘半音’的，叫做‘完全四度’，例如do到fa，又如mi到la（姐姐在这里加以注解道：“就是从你到我。”）便是。比‘完全四度’增多一个‘半音’，相距三个‘全音’的，叫做‘增四度’，例如fa到si便是。五度也有两种：相距三个‘全音’和一个‘半音’的，叫做‘完全五度’，例如do到sol（姐姐道：“就是从爸爸到姆妈。”）便是。比‘完全五度’减少一个‘半音’，相距两个‘全音’和两个‘半音’的，叫做‘减五度’，例如si到fa便是。六度也有两种：相距四个‘全音’和一个‘半音’的，叫做‘长六度’，例如do到la便是。相距三个‘全音’和两个‘半音’的，叫做‘短六度’。七度也有两种：相距五个‘全音’和一个‘半音’的，叫做‘长七度’，例如do到si便是。相距四个‘全音’和两个‘半音’的，叫做‘短七度’。八度只有一种：含有五个‘全音’和两个‘半音’，叫做‘完全八度’，例如do到do便是。”
讲到这里，姆妈回来了。姐姐刚吃好饭，立起身来，拉姆妈坐在她所坐过的凳上，说道：“好，好，短调又转长调了！”姆妈弄得莫名其妙，我们管自好笑。姆妈也管自同爸爸讲三娘娘家对亲的事情了。
[1] 本篇原载1937年1月25日《新少年》第3卷第2期。
[2] 对亲酒，意即订婚酒。